他呼吸平稳,仿佛沉睡。

磨人一夜的消息证实了,也不知接下来要怎样,她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困倦袭来,盖过无力的烦恼,反倒真的睡着了。

关允始终眯着眼,而不时轻轻摩挲她臂弯的手指,则泄露了他无法安睡的事实。“怎么这么准?”

狄双羽睡醒时发现还在关允怀里,脖子底下是他胳膊,欣喜这难得的亲近。有心赖着不起,奈何胃不争气,闲了没半日竟饿出抽搐感,起床洗了把脸煮粥。才淘米下锅,卧室里手机响了,在这过于安静的中午显得突兀而惊悚。她吓了一大跳,按着心跳往卧室跑,迎上关允把她抱了满怀。

“莽莽撞撞的。”他将手机递给她,转去了卫生间。

明明是那一贯嘲讽带点无奈的数落语气,狄双羽却有点发怔,手在围裙上无意识地擦着。

电话一接通吴云葭就问:“煮毛豆要放多少盐?”

狄双羽还未回神,也没听清她要煮什么,完全凭直觉地回答她:“抓一把就行。”

“多大一把?”

“那看你煮多少了。”

“10块钱的。”

狄双羽严谨道:“那得放差不多一毛钱的盐。”

吴云葭啼笑皆非,“咱能好好教不?”

“你能好好的吗?问你多少毛豆告诉我五块钱的,我知道你多少钱一斤啊?”

“啊,哈哈,就那玻璃盖的小锅大半锅。”

狄双羽想了想,“用你家吃饺子的小料碗盛半碗,那玩意儿不进咸淡,多放点没事。”电话那端一阵柜门开关碟碗相碰声,恰当地拯救了她这边安静到耳鸣的世界,让她有心思调笑,“大舅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给人煮毛豆吃?”

“快别提了!”吴云葭怨声老大,“就是他要吃的,逛超市看见了,说家里这时候吃不着,图新鲜非要吃,我又不会煮。”

“这月份豆子也不好吧。”

“可不,都是大棚扣出来的。”

“吃着玩儿呗,也不是什么正经菜…”卫生间里传来不算嘹亮的干嚎打断了她的话。狄双羽扭头望着紧闭的门板,猜他大概是看到她丢在垃圾筒里的验孕条了。

“你干嘛呢,还没起床?”吴云葭对她说话音量和反应速度有些担心,“下午是不是要去打针啊?关允回来没?让他陪着你,别自己去啊,大冷天的都不好打车。”

“我可能不用打针了。昨天晚上我上网查了,原来妊娠也会引起尿路感染。”

“什么?”吴云葭是确实没听清她支吾带过的那两个字儿。

“我说我怀孕了。”她已经说得委婉了,可电话里还是啪达一声巨响,狄双羽只能祈祷被打翻的是锅盖不是一整锅毛豆。

厨房工作交给闻声过来的阿米和舅妈,吴云葭拿着手机站到一边专心讲电话,“那我…”专心是专心了,可完全不知道要说啥,“得说声恭喜?”

“正常来讲是吧。”

“要结婚吗?”

狄双羽对付不出来了。

“你收拾收拾,我现在过去接你上医院。”

“我得想想,葭子。”

“你有脑子么你想想?”吴云葭音调陡高,“还想个屁,不结婚,凭什么给他生孩子?”

“孩子是我的,结了婚才是两个人的。”

“什么什么?”吴云葭慒了,“所以到底是他不跟你结婚,还是你自己不想结啊?”

她不说话。

“那你告诉我,知道你怀孕了,他说什么?”

“‘不会吧’。”

“嗯?”

狄双羽苦笑:“他说:‘不会吧,怎么这么倒霉。’”她听见他叹气了。

吴云葭笑得天寒地冻,“他可真是个爷们儿。”

“…”

“不过也不怪他。人家本来就想逮个野兔子尝尝鲜儿,结果是个家兔,没滋没味儿不说,还额外送个免崽儿。都酒足饭饱了,谁还吃得下多余那一只啊。。”

狄双羽汗毛耸立,“去你的,老娘不是野兔子!”挂了电话,哇的一声吐在洗碗池里。太恶心了,太恶心了吴云葭!她胃里没食,满满的一口酸水吐出来便只能干呕,又止不住反胃,呕得眼角都要裂开。手撑在池子边沿上,痛哭不已。

眼泪咸涩,胃液酸苦。

关允一个澡冲完,听她一声高一声低地还在讲电话,忽然没音儿了,忽然又骂起人来,他摇头想笑,忽然又听见呕吐声,忙扯了条毛巾搭在腰间冲出去。

她呕得厉害,脸都憋紫了,眼泪和汗一起往下淌,他看得心疼,帮着顺抚后背,却被她莫名恼怒地推开。他再伸手,又被推开,如此反复。说是推,人也早没了气力,只逞强地压下他的手,兀自对着洗碗池大哭。

虽然不知道原因,关允不想惹她发怒,只得扶额立在一边,不再碰她。直等到她什么也吐不出,气顺了,泪也没那么凶,他拿只瓷碗接了半碗清水给她漱口。她总算不再动气,大口喝水漱净口中异味。

电饭煲里的水沸了呼呼蹿热气,狄双羽丢下饭碗,用手背抹下嘴巴,走过去想把锅盖掀起以免米汤溢出,全然忘了头顶打开的吊柜。

“小心!”关允抬手捉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她一头撞上柜门。

狄双羽又气又疼,眼冒金星,再次当场飙泪。

关允说话腔调都变了,“你看看你啊…”也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走近一步揉着她通红的额角,打横抱起她送回卧室。

他头发没擦,随着步伐,一滴滴水冰凉地掉在她的身上,打湿了睡裙前襟。狄双羽胸口的燥热逐渐平复,圈着他肩颈的手收紧了一些,头往他怀里埋了埋。感觉到她的缓和,关允低头看了一眼,小心把她放在床上,弯腰抚了抚额上那片瘀肿,“躺会儿吧,我去弄饭。”

狄双羽扣住他的手,一双水气犹存的大眼望定了他,张嘴要说什么,没顺过气咳了两声。

他便没立刻走开,蹲在床边,手仍放在她头上,姆指安抚地顺着她的眉毛,“好点儿没?”

她点头,着急地说:“是粥不是饭。”他可别给煮干了。

关允哭笑不得,“好,我知道了。”

关允向来不爱喝粥,却陪着她一人一碗就着咸菜吃得有滋有味,狄双羽嫌烫还没吃上几口,他已又盛了一碗回来。她奇怪他的狼吞虎咽,“你不是最讨厌吃稀饭吗?怎么我怀孕你口味变了?”

他被烫到,咧嘴直吸冷气,“我口味没变,但是我饿。”

“噢。”她也饿,但就一口也吃不下,不知是不是刚吐完的原因。米汤表面已结了一层薄膜,她提着勺子,仍是一点食欲也没有。

“你怎么回事?”他忧心地打量那张没斗志的脸,平常是没太注意她的吃相,可绝不会是这副对食物反感的态度。“最近老是这么吐吗?”

她直觉地摇头,“我怀疑是昨天半夜那个苹果吃的。”

“多少吃两口吧。”端过她的碗,他舀了一勺粥吹凉了递过去,“不然你胃受不了的。”

她抿着嘴,拒绝的理由信口就来,“大米是酸性的,吃完了胃也受不了。”

“那你还煮这个。”他放弃地撂下食物,想了想,“昨天那蛋糕吃了没?”

狄双羽眼睛一亮,咚咚跑去冰箱前取出来,微凉绵软的奶油一入口,味觉嗅觉瞬间恢复正常。难怪她的胃起早闹脾气,原来是记挂着这货。转眼间两杯小蛋糕下肚,又喝了勺米汤,融化口腔里香稠甜腻的乳酪。

关允尽责制止,“别把凉的热的掺着吃。”却也只是说说,她不肯听,他也不多劝,“饱没?想吃我再下楼给你买。”

她摇摇头,抽了张纸巾擦嘴。

“孙莉怀宝宝的时候好像没这么大反应。”他也吃饱了,搁下碗筷,看她因满足而眯起的一双眼,松了口气,“你这才多久就吐成这样。”

大致日子两人都有数,在一起半年多了,除了几次酒后白忙和的,只年前回家那一次没加防范,谁想就这么巧中了。是他的福还是她的祸?

“就只有前几个月会吐,后来就好了。”

他笑起来,“还有什么是你不懂的?”

“你不懂吗,宝宝都这么大了。”

不想他居然摇头,“她怀孕那阵儿我也是成天出差,没怎么在身边。”

“那你爸妈过来照顾的?”

“请了个阿姨。我妈那样来了也没法照顾别人,北京又不熟。”

“她父母呢?”

“他们倒是过来了,但年纪太大了也不能劳累。孙莉在家里是最小的,还有两个哥哥都四十多了。那时候老容他妈倒是帮了不少忙,阿姨也是她帮找的。”

“这么说你们关系挺好的呀?”

“得了吧,我那不是在忙着给他赚钱吗?孙莉剖腹产手术前一天我还在外地提案呢。”

“宝宝生来下很大吗,怎么还剖腹产?女儿一般比较好生,因为头小。”葭子就是顺产的,进去没多会儿工夫就出来了,自己都说比拉个屎还快。

他茫然,“不知道。”从来没听过这说法。

“可能胎位不正。”

“你可以啊,作家,跟自己生过似的。”

狄双羽是看着吴云葭十个月挨下来生出小云云的,期间替她查了不少资料,理论可谓相当之丰富。正想吹嘘一番,抬头却视及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倏地一沉。闲聊的兴致没了,抬头看一眼壁钟,“你不去看宝宝吗,都一点多了。”

他每周日会去看女儿,一般睡到自然醒就快中午了,直接过去带宝宝出来吃个饭,然后由她选地点去玩半天,再送回妈妈那儿。有时也吃了晚饭再回来。

狄双羽想起自己似乎从没问过他,晚饭仍旧是带宝宝在外面吃,还是和美的三口人在家吃的。

“明天再说吧,她们幼儿园维修教室这几天都放假。”

“噢。”

“你以前怀过吗?”他问。

40关于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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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复活

旧情什么的,请自重。

2010年4月4日复活节

“做完手术了。”

“现在哪儿?我去看看你。”

“在他家。”

“我接你过来吧,小小,云云这几天幼儿园放假,也老吵吵要找你,管不住了。”

狄双羽嗓子发堵,“不用,我歇几天就行。”

吴云葭叹口气,“行吧,吃什么用什么让他出去买,你踏踏实实跟屋待着,别出门,外头现在风大。”

“嗯。”

“单位请假了?”

“嗯,我说腰肌劳损要休息,总监知道我有这毛病。”

“那就当是腰肌劳损犯了吧,好好养着。”

关允托了只小碗过来,接着一勺子热汤,递到面前让她尝味道。狄双羽伸着脖子吹气。他说不烫了,看她小心地喝一口,问:“用再加点盐?”

狄双羽皱眉,“行了,这都咸了。”

他不相信似的,收回汤勺把剩下的喝光,咂咂嘴,“这还咸?你不是重口味少女吗?”

少女?她吗?如果不选择几小时前的那一场屠杀,或者几年后她就是一个少女的妈了。狄双羽笑出声,也不想跟他解释太多,“去加点水,烧开了就关火吧。”

他果然也不多问,应了声好,指着茶几上的点心说:“饿了先吃个这,马上饭就好。”回厨房去继续料理她的补品。

从医院回来将她安置好之后,他跑了趟超市,举凡术后护理单上罗列的食物几乎买齐了,光是红枣就买了不同产地不同形状不同色泽的几十包,袋装盒盛的堆了一客厅,让她挑喜欢的吃。狄双羽感觉自己一生都不可能吃完这么多枣子。

他已经不知道再给她什么好了,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心里的愧。排在对她的心疼之上的,是他的愧疚感。这种感觉让他不得安生,千方百计想消除。

狄双羽想告诉他没必要。纵他再愧,她的疼一份不少,她少的那份疼也再回不来。

躺在沙发上,盖着一条薄被,麻药药效还没完全消失,除了头晕竟然没有任何不适感。如何去的医院,检查过什么,术前做了哪些准备,甚至那个注射麻药前她一直盯着看手术室的天花板,现在都没有印象了。就像场梦一样。

虽然说人在作梦时也都还是有感觉的,但那并不真实,随着苏醒,梦里的悸动——喜悦也好,悲伤也好,都会逐渐平复。所以大多数人经常不记得自己梦过什么,这也许是人体的自我保护功能,为了不让人因梦境而生出太多无用情绪。

反正梦都虚幻的。

手悬在肚子上方,不敢贴上去,不敢想像自己刚失去了什么。连哭的冲动也没有,就好像做了个不知所谓的有点难过的梦。

关允端着汤出来的时候,看到就是一个宁静到寂然的狄双羽。

她是个表相较冷,实际个性很烈的女孩子,犀利言词足以蛰人,自我保护意识极强。她可以兴致勃勃和你聊上一整天,也可以因一件小事赌气几天不和你说一句话。待人待事看似理智,骨子里却全凭她自己的喜好行事,非常任性。很容易满足,也很容易就生气,思维过于跨越…类似的种种鲜明反差,造就她独有的特质:神秘、难以控制、高不可攀。

是性格缺陷也是她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