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谁送来的?”狱卒受他目光一扫,简直要跪地不起,他颤着声音道:“是萧淑容。”

又是她!

朱闻只觉一阵光火,命人开了牢门,搀出了虹菱,却是看也不看她,指了那些衣被,冷声道:“把这些晦气的东西都烧了!”

说完不顾一旁神情复杂的虹菱,转身朝阶上而行。

到了睦元殿中,他仍大步而行,身后虹菱一步一拖,廊下各色讥讽和蔑恨的目光,让她几乎抬不起头来。

众侍女深恨她卖主求荣,弄得大家都受抄,损失了好些金银细软,一时闲言碎语齐出,很快便告到了瑗夫人那里。

瑗夫人作为难之色,侍女们再要哭诉,她也立刻红了眼圈,“我不是不愿为你们做主,而是她依仗着…”

她说到此不愿再多说下去。

第九十九章 谗言

“人已经要回来了…你要见她吗?”

朱闻负手长身而立,身后鲛纱如雾,绵密珠合,又有铜盆盛了冰块置于四周,满天暑气也随之消散不少,微风一动,万般清爽。

疏真凝视着手中绣绷,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却仍不失冷静,“相见也是无话,反而彼此尴尬。”

朱闻轻叹一声,却也是无可劝说,他随即转了个话题,扬了扬手中密报道:“卫羽来报…北疆最近又有不稳。”

“哦?”

疏真心下一惊,“那颜部势力大衰,难道还能有所异动不成?!”

朱闻摇了摇头,为她详细解说道:“你久居帝都,狄人各部之势难免有所不知----那颜部逐水草而居,先到此地,王帐之下各族就不便与他相争,但如今族长屡次出丑,便有人蠢蠢欲动,欲夺这片水草丰美之地了。”

“那是要互相厮杀?”

“若真如此就好了,我也乐得坐山观虎斗…但现任狄王深沉果决,只怕会以此为饵,一方面打压与他不睦的族长,一方面却祸水外引,把我的封邑当作目标----他们狄人,拿中原之地当赌注彩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两人正在商议,却听门外有近侍垂手禀道:“宫里有消息。”

他是压低了声音所说,朱闻接过启封,看完不禁一笑,“父王最近真是胸襟宽厚,什么人都愿意赦出。”

疏真接过一看。却原来是同样被囚禁地燕姬。被责了四十杖后。流放北疆了事。

“她本就是我们地人。反戈一击将萧淑容推倒。于情于理。我们都该设法救人。如今倒也省了事。”

话虽如此。朱闻地眼中却不见半点笑意。反而透出些凝重疑虑。疏真心眼剔透。倒是一下猜出了他地想法。“这一切都太顺利了。不是吗?”

朱闻眉眼微敛。瞳孔最深处有流光闪过。却是前所未有地忧虑。“盛极必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疏真点了点头。声音透着些许疲惫。但仍是不失淡定。“大概。我们已经被各方势力都视为眼中钉了。”

朱炎这几日颇为安闲。朝事不多。身体又日渐康复。萧淑容随侍身侧。却是比以往都要恭谨贤淑。默不作声地将一切打理好。却再不敢饶舌多言。

朱炎颇为满意之下,倒是想起了多日不见的朱闵,又念及萧淑容亦是多日不曾与亲儿相伴,不免有些愧疚,于是唤内侍将朱闵带了过来。

朱闵年纪还小,却已出落得聪慧伶俐,往日里一见父王,便笑语宴宴,如今不知怎的,却是透着股惊惶劲头,只是**着衣袖,见了母妃,巴巴的喊了一声,却是如惊鸟投林一般扑进她怀里。

萧淑容一把将他揉进怀里,看了又看,却觉看不够,几瞬之后,不禁滴下泪来,她转过头怯怯地看了一眼朱炎,又慌忙以袖拭泪,嗔怪道:“怎么不给你父王请安…”

朱闵这才起身,干净利落朝着朱炎行了大礼,朱炎见他一身仍是重纱,摆手道:“起来吧!”

他的笑容缓缓收敛,“怎么还着了这么厚的纱,你的保母都做什么去了?”

萧淑容顿时心疼不已,取过一旁绢帕替爱儿擦了擦汗,却勉强笑道:“大约是闵儿一时怕冷也是有的,下人未必能知晓得如此清爽。”

朱闵偏过头,却是不大不小的咕哝,“嬷嬷这几天都见不着几面,侍女姐姐也成天嘀嘀咕咕的。”

朱炎眼中闪过怒意,宫中趋炎附势本是常事,可这等跟红踩白之事却也太过可恶…更何况,就算先前萧淑容犯过,但朱闵毕竟是王嗣,这些龌龊小人居然敢如此不上心的伺候!

他以目示意,近侍立刻便躬身退出,他咳了一声,和颜悦色问道:“最近学了什么新功课?”

朱闵背了几段,一如往常般清晰流利,随后,他偷瞥着朱炎面色,小声问道:“父王,我可以请教一件事吗?”

“你说。”

“什么是季达之患?”这话一出,朱炎眼中神光一闪,凛然之气让所有人都捏了把冷汗,“是谁跟你说这个的?”

第一百章忧畏

季达其人,乃是燮国历史上一位国君的幼子,他上有三位长兄弟,皆是英伟不凡之人,可国君却却偏偏溺爱幼子,也不遣他就封,任由他留在王城。

骄纵之下,此人日渐跋扈,结交私臣,横行不法,甚至欲染指世子之位,如此闹得天怒人怨,先君薨后,世子便请了宗正寺公议,将他诛杀于城中。

世人议论,皆认为世子虽有些心胸狭窄,但季达此人忘乎所以,仗宠肆意,却也自有取死之道。

朱炎今日从幼子口中突兀听到这人,却是心下一震,随即有阴怒缓缓而起,他这般逼问之下,却是让朱闵越发惊怕,有些瑟缩着欲往萧淑容身后躲闪。

“站直了别动!”

朱炎冷然低喝,却是惊得所有人心中一颤,廊下甚至零星有瓷器破碎之声----如此威仪,却再无一人敢直视他的目光。

他凝视着朱闵,以前所未有的缓慢声调,低声问道:“到底是谁对你提了这事?”

朱闵面色有些发白,俊秀小脸上微见汗迹,“是…是一位中郎…他跟儿臣谈到,要谨防季达之患,不可多言多行。”

“哼,这话真是荒谬,你若是季达,那谁是杀弟的世子?!”

朱炎笑容如冰,一字一句,却更是让众人寒入骨髓,他抬起眼,沉声问道:“是哪一位说得这话?”

面对朱炎淡漠却饱含压力的质问,朱闵目光瞬间一闪,随即却咬紧了牙道:“儿臣…记不住了。”

朱炎顿时剑眉高挑。殿中却在这一瞬化为沉寂僵死。萧淑容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手中丝帕几乎能绞出水来。

文臣们轮流在御书馆中讲授诗书。又时有经筵论辩。很难查出到底是谁多嘴说了这一句---更何况。朱闵这话不尽不实。显然并非真地忘却。而是存心袒护。

朱炎双目凝视之下。犀利有如实质。如刀锋一般在朱闵身上扫过。后者虽然略退了一步。却仍是闭口不言。

“好…真不愧是我地儿子。”

良久。朱炎才淡淡吐出这一句。面上笑容看不出喜怒。却更让萧淑容心口砰乱。勉强笑道:“这孩子有时候也颇为愚笨。更不识抬举。”

“父王…母妃。”

小小的,仍带些糯软的清脆嗓音响起,萧淑容愕然回头,但见朱闵望定了双亲,双目清澄有如晴空一碧,“无论是谁告诉儿臣这一句。都是出自肺腑的关心爱护,又何必追究是谁?”

这话直截了当,却也近乎叛逆的大胆。朱炎双目一凝,随即,倒是舒展了眉头,大殿中响起了他低沉醇厚的笑声,“好一个不必追究!”他敛了笑容,深深望了幼子一眼,虽然深邃,却也满含谆谆关切,“你也须记得此人的苦心。戒骄戒躁,低调行事,方能立身存世。”

他又闲话了几句,这才让萧淑容取了几碟瓜果,与朱闵一起退下歇息。

宽大殿堂中,朱炎从座中而起,从玄黑金蟒袍袖中伸出双手,却不取奏文,而是从身后书架上拿下一卷羊皮卷轴。不由自主地,翻到了那在燮国朝野脍炙人口的季达故事。

最终兄弟对答一幕,栩栩如生一般在他眼前浮现----

吾与汝,愿复为贤兄爱弟,可得乎?

上答曰:覆水难收,始作俑者终需自食苦果。

于是令其披发被面,以糠塞口,引刀杀之。

看到这让人毛骨悚然的最后一句,朱炎不禁身上打了个寒战。他踌躇片刻。指甲在这一句上留下深深掐印,心中千回百转。却是“骨肉相残”这四字。

他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朱闵聪明伶俐又知分寸,大约也不会学那季达,跋扈横行,不容于世…但若他的兄长也如当初那世子般心狠手辣,他这一条性命,亦是如蜉蝣一般了。

他想起这不知名的中郎意味深长地一句,眼前却如惊雷闪电一般,浮现出朱闻的面庞----

那般清秀却暗含冷煞的俊容,那般唇角微动的似笑似讽,以及那永远幽深难测的一双眸子…

朱炎的手为之一顿,心下烦躁之外,更是狐疑难定----这个儿子远离身边久矣,他到底如何作想,自己却是弄不清,摸不透了。即使是前日,他奋不顾身,上前救驾,却也难以让自己感受到他的真心。

父子之间,真要相疑若此吗?

朱炎立于书架的阴影里,无声问自己。

殿外凉风如缕,无声无息的穿透窗纱而来,拂得人颈后凉飕飕地,眼前亦是只有一片炽日的白光,刺眼而无所适从。

他沉思了片刻,终究将此事按下,却是取过案间的奏文,一一看了起来。

奏报有厚厚一摞,朱炎一本本看完,面色却越发阴沉,第四次以朱笔批下“已知”字样后,他再也忍耐不住,一甩手,将它扔到了另放地一叠上。

“早日选定新的世子人选…哼。”

他想起方才所看到的那些冠冕堂皇之言,心如明镜,却更觉不耐,“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又想得什么拥立之功!”

他将这些朝臣的名字都掐边作了记号,再看其中人选,却几乎冷笑出声。

“真是妙人妙语!”

如此不怒反笑,却更显得目光如电,圣威赫赫,“先前皆道朱闻久居蛮荒,不知礼数,如今却有这么多人众口一词,道是稳重沉毅,可堪为嗣!”

他深邃双眼中闪过一道幽寒,轻若无声的徐徐道:“我这个次子,实在是一日千里,让人刮目相看。”

萧淑容携了朱闵,回到自己殿中,匆匆叮嘱了几句,便起了车驾,来到安乐侯府中。

早有人在旧地等候,见她前来,不由的轻笑一声,任由发间浅穗晃动,一派风流温存地上前欲搂。

萧淑容却是想起先前那一梦醒觉后的满床尸骸,血污腥臭,虽然明知眼前之人并非是那千创百孔的浮尸,却也心下一颤,有些不自然的推开了他地怀抱。

她随即却自己有些觉得,于是扯起了一道妩媚笑容,娇声嗔笑道:“多亏你教了闵儿那些话。”

第一百零一章密雨

“燮王对朱闻疑忌不减,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欧阳瞻微微一笑,负手踱步之间,说不出的桀骜潇洒,“不过,这次为了襄助于你,倒是动用了我家主上潜藏不少势力---你以为朝野之间,燮王欲立二王子的谣言是从何而来?那些趋炎附势的官宦,又为何纷纷上奏立嗣?”

他说完哈哈大笑,轻摇手中的折扇,神情中更见自负,“润物细无声啊…我为了你,可是动用了清远郡王在燮国的大部暗势,虽无赫然声势,却更让人称心如意。”

萧淑容眼波流转,勾魂摄魄间,白皙晶莹的柔颈在他面前缓缓舒展,“这次可多亏了你…”

“以你我两家的交情,这也不算什么…”

欧阳瞻紧盯着她胸前雪肤,眼中却仍是一片清明,不见半分迷醉,“只是淑容你扶了四王子上位后,可千万别对朝廷有所贰心----莫忘了前车之鉴啊!”

萧淑容身上一颤,随即却若无其事的笑了,“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哪来这么大的雄心壮志?”

两人对视一眼,笑得畅怀,却是各怀心思,暗不可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疏真握了一本旧卷,披了件翡色纱衣,斜靠在高阁窗边,任由大风狂肆,将她漆黑长发曼卷飞扬。远处宫阙重叠,天边那青黑泛金的霾云却是低低下压,几乎要与琉璃瓦接为一色。

风吹得暗云四涌翻滚,雷声从天边遥遥传来,白光拂眼,天地都仿佛在战栗。

“黑云压城城欲摧…”

朱闻在她身后。不疾不徐地接了一句。却是双手奉了一件罩袍。欲替她披上。

他神情宁静。双目对视时。还含着一丝温暖笑意。殿外满城风雨地传言。仿佛不曾动摇他分毫。

“忽然成了大红人。有何感想?”

疏真慵懒翻着那半本残卷真迹。一边笑谑问道。

“等我红得发紫。大概也就烤熟了。”

朱闻回了句玩笑,却终究凝目缓缓冷笑,“有人在其中造势,弄得臣子们都纷纷举荐我为储君----我有如此人望威力,岂不是让父王辗转反侧,日夜不宁?!”

他眼中神光一敛,随即笑容却越发柔和,竟如和煦暖日一般,“这般险局,却也难不倒我。”

“哦?”

疏真抬眼看他,不顾雷声隆隆,声音虽低,却带着些好奇的清脆,“如此自信么?”

“并非是我自信,而是…我知道你已成竹在胸。”

朱闻笑声畅快,天际闪电白光掠过,越发照得他丰神俊逸,宛如神祗。

疏真却被他逗得哭笑不得----此人看似正经冷峻,实在亲近了才知惫懒无赖。她拨弄着手中书页,微微一笑,“如今局势看似凶险,却也并非无瑕可破,只是为今后计,你还是以柔克刚的好。”

“计将安出?”

“首先,这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的结果,外臣喧闹,内宫大概也早就吹过枕边风了----枕边风嘛,就该用枕边风对付。”

“你是说…?”

“如你所想,王后身为正妻,也该有所表示了----她先前不是还拉拢你来着吗,也该让她替你出把力。”

朱闻皱起眉头,“王后与父王的感情早已淡漠,她若替我说话,只怕父王反而认为我们沆瀣一气,更加猜忌。”

疏真扑哧一笑,神韵之间皎美不可方物,朱闻正看得一呆,却听她道:“谁说我要让王后替你说话来着?”

面对朱闻微愕的表情,她笑意加深,眼中幽丽无限,“正好相反,我要让她去燮王面前告你一状,来个落井下石。”

她话未说完,只听天边雷霆一声,雨终于刷刷而下,满地磅礴。那刻薄狠毒的言辞,只觉得意兴阑珊。

“朱闻这孩子,从生下来便不得她的缘,如今仍是百般看不顺眼,真是命数。”

此时殿外有人禀道:“二王子求见。”

“宣他进来吧。”

朱炎连头都不回,只是淡淡吩咐道。

第一百零二章弦发

朱闻跨过高高门槛时,殿中却是空寂半明,除去朱炎望着窗外出神,别无他人。

大雨滂沱,单调却又喧嚣,风尽处,帘缦肆扬间一色暗紫,流光溢华虽然奢华大气,却终究不是帝胄的玄黄明静。

衣袍的悉索声轻轻响起,朱炎侧颜看时,却见朱闻一身暗灰帛白,毫无藻饰,深深一礼后,却是长跪不起。

“请父王把儿臣罢黜出京吧。”

朱闻低声说道,却不是惶恐,更不似愤恨。

“好些官绅都举荐你,乃是你才德过人----你何必如此着慌?”

朱炎的声音不愠不火,雨声中听来,却似三九天饮下冰酪,让人浑身一个激灵。

“儿臣没有好着慌的----各位大人都瞧我不顺眼,拿我来垫背替死是最好不过了。”

朱闻身躯笔挺,直直对上朱炎,父子二人各自沉默半晌,朱炎才开口道:“你不愿做世子就罢了,何必如此刻薄无礼…”

“儿臣不过言辞之锋,有些人却是笔如刀戟。”

朱闻冷冷一笑,眉宇间却象似了朱炎那抹深沉淡漠的神色,“这赫赫王城…我再住下去,只怕要忍不住杀人。”

他言语之间。自有军中冷戾之意在瞳中流转。顿了一顿。朱闻声音低沉。却是又说了一遍。“我要回北疆这一句虽然凶戾决绝。细听却是沮丧心灰。再不愿多说一句。多呆一会。

朱炎叹了口气。从高处俯视着儿子头顶地发旋。想起方才王后地狠毒谩骂。眼前昂藏身影。却有些孤寂孑然地意味了。他心里一软。不禁温言道:“北疆苦寒。你常年驻守。也该回来歇歇了。”

他停了一会。又沉声道:“那些流言蜚语。寡人都付之一笑。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这一句力道千钧。却又透着温馨叮咛。只怕是近十年来朱炎对次子最为和颜悦色地一次了。

到底是谁耿耿于怀呢…

朱闻抑住心中讥讽冷笑。眼中却渐升氤氲。却仍是紧绷了唇角。倔强着别过头去。“谁稀罕这世子之位便拿去----一个个栽赃刷泼。倒真是好手腕!”

朱炎叹声更重,伸手欲拉他起来,却只觉如触铁石,这个素来让他混杂着欣赏、忌惮与厌恶的儿子,如今却更让他百味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