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从哆嗦着手,将匕首放开,口齿都有些不清了,却带着莫名的执着坚持,“我坏了王上的大事,万死不能辞其咎,全家也会受连累…若能带你一起归西,我的家人,必能得到善待。”

他微昂起头,苦涩的笑道:“大王在选我们近身服侍的时候就说过,若是为他殉身,只要他一息尚存,我们的亲族便会受到永久的照顾这几年死去的弟兄,大王年年都赐予丰厚的衣食牛羊,抚养他们的幼子长大。”

金扈听到这几句,只觉得心中更灰了七分,眼前景物越发暗淡模糊,四周的战马嘶鸣声都仿佛听不见,他最后望了一眼苍穹之上的微弱星光,咬牙笑道:“用人之道,我果然不如他!”

大笑声后,他顿时七绝,随即落马,昂藏身躯重重跌在尘埃之中。

205 凶险

那侍从亦是苦笑了一声,他勒住马身,回身迎视逐渐稀落的箭石,却是不闪,不避。

仿佛等了片刻,又好似一生已在此流失殆尽,终于有一支乱箭射中了他的肩胛,随即,有更多的血花一一在身上绽放。

他缓缓地滑下马,死去之时,眼睛尤自向着西方。

那是他部族毡帐的方向。

****

“死了吗?”

疏真着一袭银貂裘袍,缓缓来到金扈的尸体前。

清晨的曙光照在她柔丽面容上,更显得瞳若墨染,面似雪莹。

“这一手棋,我下了这么久,却竟是这么个不上不下的结果。”

这一手,她下得很慢,很隐秘,水到渠成,却是润物细无声。金蝉还未来得及享受得到财宝的欣喜,便在下一刻遭到迎头痛击,在金扈的扬眉吐气之后,谁能看到她的手,投出了关键一子?

既然金扈意识到先王死因蹊跷,若不好好利用这点,岂不是辜负他三番两次要取自己性命?疏真抚着脖项上的香绯扣,感受着它精致的花纹,唇边似笑非笑

在关键时刻,让金扈知道父亲有遗物在那批箱笼中,他一定会飞驰而去抓个正着!

若是他撞见了掘到了宝物,急着要离去的金蝉,这两方之间会发生什么事,简直是不问可知了!

“金蝉,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

她唇边笑意收紧,瞳中幽色更浓,“当年我行刺你父王,最后一击时,确实看到那方染了毒血的绢巾,但是当时情况危急,我又怎么会将它带在身上?!”

“当时我随手扔进了你父王掠得得宝量箱中,没曾想,它埋入地底多年,竟也能出奇制胜!”

“这该说是天时巧合,还是我早有防备。。。。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天时地利都在我这一边,只是没想到,你也占了人和你竟有如此忠心的属下,这一局,未能全胜,也算是不冤了。”

她眯起眼,却不见半点功败垂成的懊恼之色,唇边勾起一道淡笑,“虽然金扈死在撤退的队伍里,但他定然也把该说的话都当众说透了。”

这颗疑忌的种子,不管是深是浅,终究是在狄人各部之中种下。接下来,要发生多大的效力,就要看天时,与人力了。

“金蝉,你想必正早焦头烂额吧。。。。”

她望着西方天际,喃喃自语后,笑意更深,“我的棋步,可不止于此啊,接下来,你要如何应对呢?”

风飒飒而过,卷起她的裙裾,她的脚步沉稳,却仍带着几分力亏的气虚。

******

边境正战得如火如荼,王城之中却仍是一派平稳。

王后午睡起身后,听前殿女侍学舌客前线来传言,却尽是朱闻如何英武果决,抵挡住狄人一波波攻势,她的面上浮现一丝复杂的笑意,道:“他确实是个能干的孩子,我早就知道....”

这是在称赞二王子吗?

她周围的亲信宫人因惊奇而睁大了眼。

那一段王后之子寄托妃子名下的旧事,她们都心知肚明,都也知道王后对朱闻向来只有厌恶与利用,如金这么冷不丁一句,难道竟对他还有骨肉之情?

王后笑意盈盈,却逐渐转为苦笑朱闻对她虽然恭敬备至,却根本不曾贴心....

她内心深处某一处隐秘之地,狠狠地痛了一下,随即,她却笑着转了话锋

“瑞儿还没过来,又在熬药了?”

宫女正要回答,却听殿外有温言轻笑“母后又惦记孩儿了?”

帘动密合。轻风似许,温柔笑意使宫女们经不住脸泛微晕:好一派文雅公子模样。

王后见他额上微微见汗,心疼着怪道:“你又亲自动手了?这些琐事交给下人去做就好。何必这么着苦了自己?”

朱瑞取了折扇轻扇,笑道:“他们毕竟不懂药理,不如我自己动手好两只砂炉我同时看顾着,父王的药与母后的养生汤都能照应也是一举两得啊!”

他说道一举两得之时,虽然是笑着,瞳色却不由的深了些。

王后浑然不觉得,更把他疼到心坎里,笑得眼都弯了,“我也是半个老太婆了,难得我儿还这么惦记这些小事你教会吓人便可,闲暇时候,还该多陪陪你的王妃。”

说起颜氏,她又笑着追问道:“这几日很少见她进宫,是病又复发了,还是你们小两口又吵架了?”

朱瑞一愣,随即若无其事失笑道:“母后说哪里话来我经常在宫中,府里杂事几乎全撂下了,她又是个要强的性子,这几日忙得身子也有些虚,等将养一阵时日就让她进来陪伴母后,一解烦闷”

第206章 狡辩

“我也就是这么顺口一说,还是你们小夫妻闲暇多处处才是正经。”

王后心中疼惜这对小夫妻,又道:“你们俩一向恩爱,若能早日生个嫡孙给我抱,我就什么烦闷就没了。”

朱瑞低下头,掩饰住眼角的讥诮冷笑,柔声道:“她身子弱,我也在为她慢慢调养,过一阵必定有消息,能让母后您含饴弄孙。”

“这就好啊…”

王后抚了他的臂膀,只觉得这一瞬心胸畅快,朱炎的冷淡,萧淑容的狐媚顿时被她忘飞天外,只觉得这儿子无一处不熨帖,无一处不讨人喜欢。

她端详着儿子清秀温文的脸庞,回忆着这些年来他的好处,想到动情处,不由回忆起了先前,“你一出生,就有祥兆…”

“我生朱闻的时候,痛不欲生,几乎到地狱走了一遭,结果得来的,居然是全身发黑的怪胎…到了生你的时候,我痛了一阵,就晕了过去,等我转醒来,你却已经平稳生了出来,再不曾让我吃半点痛楚,而且,满室里都是异香…”

王后说起往事,凤眸盈盈流转,“当时你也不哭,一双黑眼珠滴溜溜的看着我,我当时便满心里欢欢喜…”

她想起那个玉雪可爱的婴儿,再端详着眼前温文孝顺的儿子,心下暗叹道:“不乖我偏疼他,这孩子自生来就很是懂事体贴。”

再想起先头生的朱闻,她不由打了个寒战,那种深入骨髓、无止尽的剧痛…那无尽折磨后,竟是那样一个怪模怪样的胎儿,她当时承受了暗里的多少嘲笑?!

仿佛为自己的偏宠找到了证明,她的心下稍安,将那一份苦涩与愧疚都按下抛去,含笑听着朱瑞诉说。

早春的冷风卷帘入室,不知怎的,她觉得身上一阵发冷,胸口也忽然憋闷。

“母后…母后?您怎么了?”

朱瑞的呼唤打断了她的神思不属,那种憋闷来得快,去得也快。

可能是思虑过甚,起了错觉吧!

王后如此想着,随即笑道:“我无事,你继续说吧!”

“好…”

朱瑞低下头,眼中闪过一道异色

那是一种含着无尽阴冷、无尽妖怨的光芒!

狄人王庭中,巨大营帐重重在前,卫护着正中央的殿帐。

殿帐之中,金禅戎装打扮,护肩上铁铸就的铮狼图腾,栩栩如生,厚重之中仿佛是要脱体而去,吞噬天下。

下首站的人不少,却是深色各异,都不愿与他眼神接触。

气氛有些诡异,平静之中含着微妙的险恶。

良久,才有人在人群中不阴不阳的说了一句,“大王连至亲都下得了手,我们又算什么?!”

这话一出,气氛越见紧逼,众人有些害怕,却更有快意,偷瞥着金禅,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人声窃窃,好似有不祥而险恶的风吹过帐中,闪烁眼神中的猜忌嘲讽映入金禅眼中,却无法撼动他半分。

“你们真相信…是我害了父王?”

他如此直言不讳,居然把话说开了,众人身上一颤,却都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哼!”

金禅目光尽处,无人敢直视,一片死寂中,只听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这是天朝设下的陷阱,你们居然信以为真。”

他的目光从容,冷笑中含了怒意,“若那方绢巾是真,依二弟的性子,只怕早就闹个天翻地覆了,为何到此时才当众分说?”

“不早不晚,偏在此时让他知悉,引他来大闹一场,妄图分裂我大狄王庭这样明显的计策,你们居然看不出来吗?!”

他声音朗朗,听入人耳中,竟是前所未有的蛊惑自信,竟无人兴起反驳的念头。

也有人纷纷附和,“哪有这么巧的时间,定是天朝的阴谋…”

“听说燮国那位三王子也是下手狠辣之人。”

第二百零七章 猎谋

零星议论中,也有人铁了心闹将下去,略高了声量道:“那绢巾封在霜中多年,也不象是临时设下的计谋吧?”

金禅微微一笑,以极为轻蔑的目光扫了那角落一眼,不用他开口,顿时便有人替他补完了,“天朝亡我之心不死,当年先五之死,他们便想设计离间,只怕是没用上罢了,这次却正是好机会。”

帐内一片唇枪舌剑,却煞是热闹,表面的波澜却并不是清澈见底,金禅目光锐利,却心知几位关键的族长并不曾开口。

果然,歇息片刻,西余老族长开口道:“大王,你部人多声壮,弓马锐利,你更是睿智深远之主,我们原本拥戴你坐稳这王庭,但如今发生此事,在草原上传得沸沸扬扬,我们与你父王是几十年的交情了,比亲兄弟还要亲…”

金禅见他似笑非笑,却无半分焦急愤慨之意,心中却是雪亮:什么比亲兄弟更亲,只不过是推脱之词,他们巴不得先王早死!如此惺惺作态,只是为了用这把柄掣肘自己。

“先王生前,也跟我多次提及各位对他的情意,我一直把诸位当成我亲生叔伯与兄弟…”

他目光一定,凝化为清,“我知道今冬天气候不好,各族也损失很大,各位也很是难为…这么着吧,这些金银器皿,我立即遣 秘密带往帝都,换来的粮食盐铁,先尽着各位族中分发。”

这话一出,各族长纷纷动容,交换了个不敢置信的眼神,之前提起这些金银,金禅总是推到“全体将士”头上,言下之意,却是要先用来充做军费,如今他居然这么慷慨?!

更让他们惊骇的是,金禅,他居然有与帝都有交易的秘密通路?!

大部分人长舒了一口气,脸上也有了笑意,今年冬天总算过得了,却也有人自以为金禅这是在服软示弱,于是更加得寸进尺,“大王何必这么麻烦,现在就分发到我们手上就罢了,开出这么多‘立即’来,倒是让我们等到猴年马月?”

“是啊,要分现在就分,万一你中饱私囊可怎么办!”

说这话的是两个楞头青新族长,金禅瞥了一眼,微笑越发亲切和蔼,“这倒也省了我的事了,各位既然能拿金银抵饿抵渴,就不用我多事了。”

他挥手作势,真要开箱分发,这可急坏了一旁老成持重的老族长。“不可啊!”

他怒瞪了两人,呵斥道:“这全是先王与大王的恩泽,你们竟敢这么胡言乱语,真是不知好歹!”

随即转向金禅道:“大王大量,您别跟小辈计较,这些金银只是死物,还要指望您派人换在米粮用具等,我等族民才算了有了救。”

他此刻被金禅许诺的粮食盐铁吸引了全部心思,眼中虽然故作平静,却难掩丝丝急切与渴望。

在狄人中间,却也不缺乏金银,乃是因与天朝并不通商, 若无渠道换来粮食器具等,如今金禅居然有这等门路与手腕,谁还会去管先王是怎么死的?

金禅轻笑一声,“汉人有瓜田李下之说,我只怕金银过手,惹人嫌疑啊…”

他瞥了众人一眼,见众人眼中或压抑或赤裸的急切,眼角掠过一丝轻蔑笑意,却是更加慢条斯理了,“更何况,老族长刚才也说了,如今流言喧嚣…”

“那些流言真的荒谬,我们是从不相信的。”

“金扈三番两次来行刺大王,他的话也能相信?!”

“我看金扈是故意来胡搅蛮缠,好拖延城军来袭,他定是与汉人有勾结!”

众人七嘴八舌说道,各个仿佛比金禅还要义愤填膺,纷纷为他鸣不平。

“承各位信任,孤王不胜感激,只是如今喧嚣尘上,实在是…”

金禅为难的皱起眉头,好似很是忧悒,这一幕看在众族长眼中,实在是虚伪可笑,各人在肚皮中暗骂不已,面上却是豪爽万分的拍胸脯道:“当时我们都看得真切,大王您是无辜的!等我们回到族长,便替您好好澄清。”

“若是族中再有人乱传,便割了他的舌头!”

这一片乱糟糟的许诺,终于在金禅挥手回止住了,看向鸦雀无声的帐中,金禅满意的微微点头,微妙的讥诮化为最亲切的笑意,“请各位先回族长,不够的粮食用具等等,我这里先拨下,绝不会让各位有所为难。”

一片欢呼声中,各人抚胸向金禅弯腰行礼,气氛恭谨而亲热,方才闹得剑拔弩张的先王之死,好似从未在众人心中存在过。

金禅望着这满幕和谐,却是再无半分得意,此事虽以软硬手段压下,却终究…留下了永不愈合的溃烂疮口,对景儿闹起来,就是现成的把柄!

再念及预先许给众人的粮草用具,饶是他气度非凡,也要痛入骨髓,这已然掏空了他的大半家底!

但这也是必要的,只要暂时安顿下这群人,在另一边,他便能大获全胜!

一切都会如意的,除非,那个女人还有后手!

念及这一点,他心中咯噔一声,怒意更深,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在唇间咬过一个名字

疏真!

这两个字仿佛千钧巨石,压得他头昏目眩,怒不可遏,恨不得在唇齿间咬个粉碎,却更让他心头一沉,连眼前的欢呼声也变得讽刺苍白起来。

众人的欢呼声中,他将目光转向苍茫夜空,辽远的西方

只要居延那边成功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以为你赢了吗…“长公主殿下”?

他唇边的讽刺笑意加深,胸中的巨石在这一刻消失无踪,眼角的光芒让人不敢正视

笑到最后的人,是我啊!

夜色爽朗,天冷云高。

疏真挽紧了貂裘,看霜珠在上面闪亮滚落,却是不湿半分。

她站在承平楼至高处,遥望着苍穹满天,目光也转向了西方,久久凝视。

“在看什么入了神?”

清朗醇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袭暖巾裹住了她的脖项,呵护得细密。

208 居延

她并不回身,声音中却带着揶揄的笑意,“你忙了一天,是带人去堵那个挖出的老鼠洞吗?”

朱闻被这一比喻逗笑,也大笑出声,“确实如此,我今天做了一天的老猫,就差没吹胡子瞪眼了。”

两人相视而笑,笑得几乎打跌,朱闻咳嗽着道:“没曾想他们真有耐心,为了那什么宝藏,居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默默挖了这么久......”

他皱起眉头,仿佛心有余悸,“宝藏什么的倒是无所谓,就是这么无声无息的潜入宫中,若是人再多一点,几乎就可以夺成开门了!”

他想起手下居然无一人发觉,面露不悦,想着等下要怎么操练。

疏真安慰道:“外面打得沸反盈天。谁能听见地下有什么动静?我也是只是一猜,所以才撤走了宫中杂人,也算有所防备了。”

朱闻面色略见缓和,却更添几分狐疑,“看金蝉平时作为,其志非小,怎么会为了一批宝藏这么费尽心思,连打仗都不顾了?”

疏真扑哧一声,笑着揭他老底,“养军最重,乃是粮草用度,说到底就是金银二字你不也为了这些,频频冒充劫匪?”

朱闻被她说得面露红云,嘟哝几句,却仍带疑窦,“总之,我还是觉得蹊跷。”

“你不用在意金蝉此人。”

疏真见他如此,也不再逗人,收敛了笑意,淡淡道:“他心计非常人可及,总是要把天下人甚至他的部下玩弄于鼓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