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偷窥他的神色,有些心惊,却仍硬着头皮道:“这位监军用王命旗箭收回了所有大权,也派出他带来的人手进入狄境,说是要接应…”

“哼!”

朱闻怒极,却连冷笑也笑不出来。

这算什么?!

他在前方浴血奋战,后方那些人,就有如此层出不穷的鬼魅伎俩?!

“来接应我…哼,只怕是想让我死在狄地吧!”

他抱紧了怀中之人,眼中煞意,简直要射穿天际!

疏真的伤,实在深重凶险,目前只靠一口真气吊命,随时候可能…

的念头还未从他心中闪过,就已经让他惊恐痛心到难

正逢这个生死关键,却来什么监军捣乱一一

王城的那些人,他一个也不会轻易饶过!

朱闻微微眯眼,冷然双峰扫过王城的方向,冰煞与怒焰交融为两点,雪光映拂下宛如天上星辰一一

“只要让我与她,度过这一难关…”

他低下头,凝视着怀里宛如沉睡的容颜。

疏真的头发有些蓬乱,衣衫上也有些冰泥,面容苍白中透出青灰若不是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再无半点活气。

他抚摸着她的脸庞,冰冷宛如雪雕一般,他以掌心的温度执着的为她捂热,风吹过两人身边,呜咽一如千古亘夜。

马匹发出嘶鸣,他随即警醒过来,再无半点忧悒哀痛,他勒住了马身。

他眉头高挑,站在荒原中央,望着眼前仅有的两条路,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艰险抉择一一

那条崭新被践踏出的大道,乃是自己一众人踏出的,返回的地方正是大营。

他想起叶秋就在大营之中,他的医术天下罕有,也许能救她一命…

朱闻正要纵马而去,心中一算路程与时间,面色又阴沉下来。

这么远的路程…只怕,疏真撑不到那时候 !

他咬着唇,竭力让自己冷静下着决断一一

若是返回大营,路程远不说,而且还增添了鲼外的凶险一一这位监军让亲信人马来“接应”,虽然自己本部之人不会听他号令,可大营之中,主力却是从各地调来,只听从王命,此人既然作为特使,一旦手中有什么秘令,只怕沿路更要耽搁 !

他摇了摇头,心下不禁否决了这条路,眼角看向另一条,却越发眯起了眼。

另一条路,满是荒草荆棘,显然是荒凉了许久,连牧民都很少涉及。

这是一条劫掠之道,狄人只有在春荒之时才会走的,通往中原与狄地的边境之地,居延驿。

那里,有着朝廷的五万大军,其中也不乏军医。

但五万大军的统帅,却是…那个男人…!

他会愿意救人吗?

正在踌躇间,却听身后之人一声惊呼一一

“君侯…您怀里的夫人好象撑不住了 !”

他悚然一惊,仔细看时,只见疏真突然开始呼吸急促,面色越发变灰,浑身不断轻颤!

怎会如此?!

朱闻仔细察看,实在找不出什么异常,不禁心急如焚,他无意中看见那柄插在胸前的短刀,却见流出的缕缕鲜血有些过分紫黑了。

再仔细一看,他怒意上升,恨不能把瑗夫人碎尸万段!

这短刀上曾经淬上一层毒物,随后又细细涂了炭灰,若是戳中人体,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反映,但过了一会,待人松懈下来,鲜血冲散炭灰,便会毒发 !

疏真此时呼吸越发细碎急促,身上越来越冷,面上也涌现青灰色,那半边黥面上的青纹也丝丝浮起,显得狰狞丑恶,朱闻却好似全然不见,只是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将她紧紧裹住,希望能给她些许温暖。

疏真仍然在不断颤抖着,冷汗在她的额头,细细密密,朱闻再也不忍心开下去,纵马扬鞭,一声痛嘶之下,几骑朝着那条荒凉小径而去 !

他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一-

居延就在不远处,你千万要撑住啊!

227

“你们君侯呢?!”

监军刘剡阴沉着面色,嘶声问道,下首众将领默然无语,气氛陷入了凝滞。

“君侯乃是王上亲子,贵不可言,你们居然连他的安全都照管不好!”

这位监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言语之间,并不把朱闻看做一位惯经沙场的将帅,倒好似哪位走马章台,迷路不归的公子哥儿。

“还不快派人去找!”

他怒喝之下,见众人磨蹭着不去,又吼了一声,“养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来人哪 !”

自说自话出来应声的乃是他所带来的统领,应声道: "我们的人已经四散去寻找了,希望君喉吉人自有天相。”

这话怎么听得这么不顺耳?! 众将领虽然大都不通文墨,却也隐约听出,这简直是在诅咒人快些出事才好。

监军刘剡见众人敢怒不敢言,眉角露出一丝阴笑,但随即,那位统领哭丧着脸上来禀报了几句什么,顿时刘剡大怒一一

“我带来的将士连口粮也无?! 这简直还有什么军法?! 混帐!”

眼见着众人目光汇集,掌粮官哭丧着脸,有些刻意的上来禀道:“大人,我等各军的粮草都是由君侯亲自下令调拨的,根本不容互换混淆,如今贵部前来,一时并无对应的粮草供应,小人也难以调拨…”

刘剡心中一震,想起先前的传闻一一朱闻的军中粮草一直不够,是他靠了无耻黑心的劫掠手段,才弄来足够的用度,此人由此把粮草攥在手中也是应该,不由的信了几分。

“难道你们君侯不在,三军就吃不上饭了,真是荒谬…把以前调拨粮草的人给我叫来!”

“他…他来不了了 !”

掌粮官越发如丧考妣,夸张得众人都想笑,“来不了了…以前君侯不在时,是军师代为调拨的…”

他好似很是羞愧,越说越看着脚下,声音越小,“如今军师被发现是狄人奸细,被王上关了起来,听说已经被斩杀…”

“行了行了 !”

这件事刘剡也听了不下十遍,再不耐烦听他说下去,他站起身来,焦躁的想要摔东西,却终于忍住了一一

“那么…把其他各军的粮草匀些过来吧,反正此时也不是战

他的声音沮丧,原本要轰轰烈烈做一番大事的声调全然不在了。

大营旁帐中,传闻中被斩杀的卫羽坐在正中,手中狼毫正疾飞上下写着什么,一旁的叶秋正斜躺着,看着手中的药草,不时放一根在嘴里。

卫羽叹道:“只有少量粮草,这些人就算再忠心,也难免有怨气而且其他被他亲信匀去粮食的将士,对这群王城来的小白脸只怕也没什么好感,两下难免要互相滋扰殴斗。”

“暂时,这位监军是在这里站不住脚的。”

他看了一眼叶秋,又叹道:“我只能做到如此,只希望君侯快些回来…”

叶秋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只是继续专注手中的根须。

“你…怎么会愿意相信我,让我重掌大权?”

犹豫着,卫羽还是问出了口。

叶秋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那个小师妹,临走之前说,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紧急情况,就把你从牢里搬出来。”

“她不怕我再次反叛?”

叶秋的眼神越发露骨,以看痴人的怜悯眼光瞥了他一眼,嘿然笑道:“她说…连开城杀民都不敢做的人,哪还有第二次反叛的胆子?”

卫羽哽住了,一时心中酸甜苦辣,五味陈杂,口中讷讷,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一定,会替朱闻守住这里的…”

他垂下头,低声说道,声音虽轻,却稳若磐石。

朱闻纵马飞驰,风声在耳边呼啸呜咽,荒原上有薄冰凝结,一旁却隐约有青黄潜头,大概是微幼嫩草透出头来 一一这一切被朱闻一眼瞥过,却心慌意乱地在心中乱成一片,脑中只剩下一片雪白黑青的色块。

这些色块混合纠结,随后在他心中沸腾煎熬,宛如岩浆一般灼他从未感觉过如此焦躁。

单手操控马辔,缰绳在他手中越勒越紧,怀中之人却好似越来越冷,好似他抱着的是一块冰石。

朱闻心中一凛,搂紧了她,好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血肉之中,以自身体温来使她暖和。

他的手指很干燥,却微微颤抖着。

疏真浑身都感觉发冷,仿佛自己即将溶化为水,她略微轻吟了一声,终于清醒过来。

天色越发寥淡,即将拂晓,诸天星辰都即将隐没,荒原之上,除去风声,万籁俱默。

“你要去居延…?”

疏真的声音很低,血的味道甜而苦涩,在两人呼吸之间氤氲。

“你好好休息,先别说话。”

朱闻轻声道,半明半暗间,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觉得奔驰越急,耳边风声越大。

“好好休息…我觉得,我已经不用了。”

疏真轻声道,这一句对正在策马急奔的朱闻来说,却好似最残忍的戬言,让他浑身都为之痉挛。

“你不要胡思乱想!”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不要再为我奔波了,我已经…”

持续的咳嗽声响起,朵朵血花飞溅.在绢衣上,疏真以全身的力气,拉住朱闻的衣襟,再无半点迟疑的,深深的,将脸埋在其中。

“居延就在前方,那里有资深军医在,你受的只是小伤一一”

柔软的手指伸到他唇边, 按这了他欲说的急语,疏真喘息着,却仍淡淡笑了,“我大限已到,一切都已经晚了。”

朱闻哽住了,再无法说出半句。

疏真埋在他怀中,只觉得热力透过衣衫,源源而来,自己浑身的冰冷都仿佛被暖水包围着,她费力的启唇,低喃道:“能够在你怀里度过这最后的时光,我很欢喜…”

“我这一生,起落碴沛,实在是难以言说…”

她说着,唇边溢出了血,朱闻勒住了马,皮条却深深陷入了掌骨之间,连皮开肉绽也浑然不觉。

“这一路走来,多大的罪也受过,多大的福分尊荣也享过…别人欠我的,我欠别人的,只有到黄泉之下才能算个清楚了。”

“但我最后的遗憾,却是、却是…无法回应你这一片心 !”

“是我…辜负了你…对不住。”

228

“是我…辜负了你…对不住。”

鲜血逐渐变得紫黑,她的唇色越白,仿佛透明一般。

朱闻心中痛不可当,用力抱住她的身躯,悲极、怒极,低喝道: “我不要听你什么对不住,我只要你…只要你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疏真无声的苦笑了,她费力的伸出手,试图抹平朱闻额上的皱起, “如果,我与你,能更早的相遇,我一定会为你好好活着。”

无边的疲惫与黑暗,已经逐渐 开始浸没她,她感觉到如水一般的倦意,她太累了。

恍惚间,有水滴落在她的脸颊上,热的有些烫人。

这一路走来,有无数人愿意为她一言赴死,为她高呼万岁,为她膜拜礼敬,甚至,曾经有一个人,牵了她的手,誓言白首永不相离。但是他们,都是对着“神宁长公主”而做的,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只有眼前这人,是单纯的为她这个人而哭。

足够了。

旭日缓缓升起来了,宁白淡金的日光照在他背上,宛如神祗一般辉煌神仪,她觉得视线有些模糊,却用尽力气,以脸颊贴着他的胸膛,低声笑道:“如果有下一辈子,我一定要比你小三岁,在深闺中养得娇美动人,等着你来见我,娶我…”

朱闻浑身都在剧烈颤抖着,他很想怒吼出声:我不想要什么来世,也不想要什么小三岁的娇妻,我只想要你,哪怕你这一世大我五岁,哪怕你面容残毁!

但他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疏真开始剧烈咳嗽了,她觉得整个咽喉与胸膛都仿佛被火燎一般,干涩的无法呼吸!

朱闻忍住心痛,却不忍她到最后还要如此痛苦,灵光一闪,他从怀中取出那颗紫色果子,自己一口口嚼了,竟是入口即化。

他随即不再耽搁,俯下身,以口渡入她嘴里,一点一滴,只希望能在这最后的时刻里,缓解她的痛苦。

疏真的手逐渐松开了,面上也再无一丝痛意。

朱闻呆坐马上,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却将她抱得更紧,一丝也不愿放手。

直到无意间捉住她的手腕,他才感觉到手指间的热腻。

只见紫黑血液,正从她胸口的短刀接口处流下。

他一惊,随即捉住她的手腕,这才如遭电击一一

居然还有脉息!

他大悲大喜之下,眼前险些一黑,却丝毫也顾不得了,发疯一般,纵马朝前而去,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一-

也许,她还有救!

晨曦初露,松木与白杨堆束而成的拒马在远处重重叠叠,夜半的露珠染上了木栏的纹理,萧策站在简陋的木寨高楼上,远眺而望,陷入了沉思之中。

原本以为只是单纯的寻找沉烟玉之行,却竟然陷入了狄人的兵袭旋涡之中,萧策摇了摇头,只觉得世事如棋,莫测无常,实在是谁也掌握不了

先是“她”的追杀,看似酷狠,却时而留有余地,逼使自己远遁燮国后,却又接到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狄人的真正目的乃是剑指中原 !

随后,此事便急转直下了一一朝廷居然好似未卜先知,同一时间派出五万援兵,而自己却被追兵所逼,“恰好”在居延附近,随后的一切便顺理成章了,自己接过居延的兵权,在此结成木寨连楼,与狄人形成对峙之势。

石秀对粮草用具所动的手脚,使得局面万分不利,而此时,那个燮王庶子,却挟着风雷之势,以英雄救世之姿出现,力挽狂澜,一战成名。

萧策对此倒是丝毫没有嫉妒,也不介意在凡夫俗子口中被拿来比较,但他的眼,穿过这重重狼烟乱局,却已然看透其中有一只无形之手在操弄。

那双纤纤素手,是自己看惯,握惯的,如今却施以连环网计,欲将自己压落尘埃,为他人作垫脚石。

萧策心中叹息,却只觉得到如此田地,实在是命中注定的孽怨,无法可想。

仿佛感应到他的心绪起伏,他耳边连续传来达达之声。

萧策从沉思中醒觉,却听更远处的斥候连续喝道:“什么人”

“来人下马 !”

“敌袭 !”

数声惊呼怒喝响起,远处直道上尘土飞扬,有数骑风驰电掣一般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