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己方服色,却也不是狄人的模样,萧策凝神看去,却觉得为首一人的形象,越看越是眼熟,却是与记忆中的那人逐渐重合。

朱闻疾马而来,看在萧策眼中,却与上次意气风发的模样大相径庭一一他满身血污,长发散落却浑然不觉,面上混合着惊怒与焦急,死死抱着怀里一人!

木寨的大门早就被关上,朱闻一路驰来,直到连绵的寨楼门下。

淡色晨曦之中,两个男人一在楼高处,一在门前,彼此对望一眼。

萧策负手端立,声音淡然,“二王子,久见了。”

朱闻却根本不愿与他绕园子,“把大门打开。”

萧策仍是声调平平,“此乃朝廷之地,二王子身为属国贵胄,本该避嫌退避三舍,开城门这话从何说起?”

“打开大门 !”

朱闻剑眉一扬,竞有着惊心动魄的摄人魔魅,“她…受了重伤,需要军医急救!”

她?!

萧策目光尽处,看到了他怀里那抱得严实的伊人。

“是她?!”

朱闻默然点头。

萧策沉默半晌,冷然开口一一身边诸人平时都觉得他和蔼可亲,平易温文,却从未听到他以这般冷酷严苛的口气说话,“她之所作所为,你我尽知,上论国法,下论私仇,你觉得本王应该救她?”

他居高临下,冷冽不含一丝情感的眼杠向朱闻,后者抬眼黑眸迎视,好似有无声的火光电芒闪现,让四周众人都有避开之念。

好似是一瞬,又好似过了许久,萧策倚着木栏,凝视着地下的这两人。

朱闻的目光幽黑得可怕,他低声重复道:“把门打开。”

萧策摇了摇头,十指却在背后深深陷入自己的手背,却也浑然不觉得疼痛。

“不可能。”

朱闻的目光越发阴寒,他想冲上前去,让这简陋的松木大门化为碎片,却终究控制住了自己,他怒气上涌,几日几夜的奔波疲惫,以及身上的伤患一起爆发出来,顿时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落下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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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鲜血从他的肩上流出,染红了门前的黑土,萧策静静看着一切。

他眼中仍是冷然,最深处的瞳仁,却好似流淌着什么。

朱闻下了马,怀中躯体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体温了,疏真面色发灰,脉搏几乎摸不着 了,腹部的紫黑血液却是越来越多,染得他满身血污。

“你怎样了?”

朱闻嘶声问道,好似一个人的疯狂,却再无人回答他,只有风声呼啸。

日光照入他眼中,他只觉得天悬地转,眼前一阵发黑,紫黑色的血却是越流越多,从他惊慌的指缝中,落入尘埃。

好似流尽了她全身的血…

朱闻踉跄着上前,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力敲击着那扇巨大的木门

“开门…你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他嘶声喊道,日光下,仿佛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他眼角落下。

“开门啊!”

他继续敲打着那扇好似永远不会开启的门。

四周俱静,死寂的静。

“只要你答应救人,有任何条件我都答应你!”

日光脉脉照下,淡金的细碎光芒落入他眼中,亮得让四野都黯然。

“只要你救她…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飘荡于风中,却仍清晰的传入萧策耳中一一

“我的封地,十万大军的统帅之权,燮王的大位,甚至是我的性命…什么都可以给你。”

他仿佛已经绝望了,说到最后,声音破碎成吉光片羽。

日光仿佛要将这一男一女熔化,原野之上风声萧索,鲜血在地下洇成一片,分不清楚是她的,还是他的。

再没有比眼前更好的结局了。

萧策如此想道。

她终于要死了,这段跨越十年,燃烧了他整个生命与情感的爱恨孽缘,也终于要结束了。

从此之后,京城的那些贵人们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以一道玉玺,便可调大军与诸侯于股掌之上,再不必担心有人揭穿,那玉座珠帘后坐着的,不过是浅薄娇纵的凡女而已。

她死得如此之好,居然还连带上单独前来的朱闻一一要他死在此地,真是轻而易举,从此燮国的芒刺,也将被削去。

再没有比这更好了,不是吗?

萧策在问自己,明明是该笑着的,他的十指却狠狠的插入皮肉之中,几乎要扯出白骨。

“求你,救救她…”

朱闻已经跌倒在地,他最后的声音被风声吹去,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了。

他倒在满地的鲜血泥泞,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去,只有那一双手,还紧紧抱着怀中的躯体。

此时,铁闩被拉开的声音响起,沉重的巨木拖曳声缓缓划过耳膜。

朱闻抬起头,双眼因极度震惊和狂喜而放出光来一一

那道大门,竟然开了 !

朱瑞一身玄赤色朝服,中央绣有锦绣明辉的四爪龙纹,头上珠冠也垂下九道玉旒一一这已经是标准的世子服饰了。

他坐在御案正前,正意气风发的看着奏报,身后是一道垂帘,隔开的后堂中,燮王朱炎喝了药,正在沉睡之中。

他手中狼毫正在疾飞,果断下着各种决定,眉宇间不断滑过怒色与狡笑,丝毫不见平日的温和懦弱。

此时侍从前来禀报,众位大臣入内议事,朱瑞眉尖一挑,道:“请他们去议政殿。”

议政殿乃是处理政务的主要大殿,只有大朝之日才会开放,此时朱瑞第一次正式与诸人相见,君臣名分之下,自然要隆重其事。

今日雨横风狂,春寒运转,大殿之中却整整齐齐站了两列。

当众人看见燮王朱炎由宫人搀扶而来时,都不免有些惊疑不定。

朱炎的步子并不算蹒跚,只是有些呆滞缓慢,他身上包了披风,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张脸,倒是颇为红润。

见他还能走路,那些关于朱炎已经重病,甚至死去的传闻立刻不攻自破了。

朱炎并没有理会众人的叩拜,径自走向侧堂的暖阁,随即便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呈了进去。

朱瑞由正门步上最高之座,顿时所有人都跪下叩拜。

朱瑞的眼中闪过志得意满,随后振袖示意,“各位请起。

为首几位大臣都是老人了,知道燮王将政权全委于朱瑞,便首先问候燮王的病体。

朱瑞端坐正中,淡淡道:“父王身体十分虚弱,正在后堂休息,本该让你们入内探视,这么多人入内,只怕要将风寒带入,各位就隔着帘子遥拜吧。”

这话虽似商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侧堂隐约传来的咳嗽声,似乎验证了他的说法。

朱瑞说完,也不愿多谈燮王的身体,随即开始问起了边境的战事。

“二哥做事也太过孟浪了。”

他的声音仍是淡淡,听到众人耳中,却是从脊背上由然生出一道寒意来。

“虽然狄人滋扰,是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但是狄人既然撤离,何苦这么不依不饶的追着?”

他哼了一声,又道:“他还去插手朝廷与狄人的战局一一是觉得自己天下无人能敌么?!”

这种训诫的口气,竟是对兄长所说,实在可说是严苛刁毒,各大臣互相使了个眼色,虽然心中不满,却也无人开口。

朱瑞扫了众人一眼,随后轻笑了一声,温言道:“父王让我总领朝政,就是希望我负起这个责任来,我也只能勉为其难,最近正是多事之秋,还希望各位多多助我才是啊!”

众人连忙跪下,连称不敢,各个都是忠心可嘉的样子,朱瑞满意的扫了一眼跪着的两正要叫起,却听殿外一声冷笑道:“勉为其难?! 你还真是能说得出口…上天怎么给你披了张人皮!”

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如此毫不留情,几近谩骂,众人悚然一惊,有几个胆大的却知道有好戏可看了。

萧淑容鬓发散乱,花容带怒,不顾左右侍从的阻挠,冲进了大殿。

众目睽睽之下,她死死盯住朱瑞,怒骂道:“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居然给自己亲生父亲下药 !”

侍卫又要来强拉,萧淑容用力挣脱着,带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划破了好几个人的脸,场面顿时更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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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瑞冷眼看着,一拍座椅的扶手,“这象什么话! 淑容神志不清了,还不把她扶出去,去唤太医来!”

顿时便有五大三粗的侍卫上前来“扶”,萧淑容大声哭叫,却是死命朝着侧堂喊道:“王上… 王上,您还尚在,便有人欺侮臣妾啊 !!”

她虽不至于满地乱滚,却也脂粉不匀,鬓发散乱,众臣见不是事,正敛目回避,却不提防萧淑容又转过头来朝他们哭道:“你们各个食君之禄,却眼看着君父被人谋害还不出声,算什么肱股之臣 !”

她这么再三再四的说起“谋害”,朱瑞再也不能无视了,他怒意上涌,身形好似气得直颤,“淑容,我敬你是长辈,又神志不清,这才没有跟你计较一一王上好端端在这,哪来什么谋害 !”

他按捺下眉间闪过的一缕不屑 一一这个女人已经狗急跳墙了么,到大殿上来吵闹撒泼,这样一来,她今后是声誉扫地,再不会有人听她混说了。

他眉头一扬,索性对着众臣子道:“父王身体不适,只能静养,可是如今淑容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在这里生出这样的谣言来,要是传扬开去,我是万死莫赎。”

他轻咳一声,吩咐侍从道:"去禀告父王,就说儿臣不孝,还请他移驾到此,向各位开解训诫一二吧!”

众臣听他这么说,又早知萧淑容惯于撒娇弄痴,一心想把小儿捧上王位,之前不知生了多少事来,心中都是雪亮,连看向萧淑容的目光都略带不屑和嘲弄。

萧淑容好似觉得芒刺在背,又是焦躁,又觉得冤屈,禁不住抽噎着哭了。

朱瑞的笑意仍些无奈,却仍好似尽了最大的克制和忍耐一一他在心中无声暗笑道:萧淑容,你妖媚惑主的名声可算是远播朝野了,而我,人们一向视我为木讷诚朴之人,两相对比之下,他们会相信谁,实在是不用问了。

他随即略微皱了皱眉:萧淑容为何会知道“下药”一说?是了,她一向贴身服侍父王,难免看出了蛛丝马迹。

一丝隐秘的杀意在心中升起,片刻之间,燮王朱炎已经到了。

他仍需要人左右搀扶,面色仍是红润,眼神却有些倦怠的迟缓平静,瞥了众人一眼,也不开口。

朱瑞躬身道:"父王,儿臣无能,居然惊动了您一一可是萧淑容她,非要说我谋害了您 ! 父王,儿臣实在是冤枉啊!”

他愠声说着,好似真受了天大的委屈。

朱炎的目光仍是凝于一点,他声音平静,无一丝波澜,“你确实是冤枉。”

“父王,这话出自淑容之口…众口铄金,记毁销骨,儿臣实在怕传出什么耸人听闻的谣言,有损王室声誉。”

“这实在是有损王室声誉!”

朱瑞的声调微微提高,好似很是生气,臣子们都在几丈开外,根本没人看出他的眼神仍是呆滞凝于一点。

“父王请勿动怒,各位大人看见您安好,也就放心了。”

朱瑞微微一笑,看都不看一旁哭泣着要冲过来的萧淑容,惋惜叹道:“淑容也是担心您的身体,又心结难除,思虑过度,有些臆症了。”

萧淑容此时指甲乱划,她毕竟是宫眷,侍卫并不敢真正用力碰触她的身体,混乱中她又挣脱出来,一头撞上了朱炎,抱着他的双臂便是

“王上,您真的不顾惜闵儿了吗?”

她哭着摇晃着朱炎,众臣看着这一出闹剧简直是啼笑皆非。

朱瑞见她死命摇晃朱炎,险些把人摔倒在地,心中暗笑蠢妇,却做出一副孝顺模样,连忙上前就要制止她的拉扯,“淑容,你身体有恙,父王才不跟你计较,你在君前这么咆哮悖逆,是要给闵弟招祸!”

他介入两人之间,双手一挽就要拉住萧淑容乱摇乱挥的手。

瞬间,他心中升起极为怪异的直觉,顿时警兆忽生 !

萧淑容的眼神之中,根本毫无癫狂之态,却隐隐含了讥笑和得意!

下一刻,一道冰冷的锋刃架在的他的脖子上,同时身后长腿扫出,将他即将发出的攻势踢在了回去 !

朱瑞的腿骨发出一阵清脆的爆裂声,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跌跪下去,而脖子上的短刀却毫不留情的在他咽喉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朱瑞的面容在瞬间僵硬了,虽然没有回头,他却好似白日里见到了鬼一般!

身后,响起熟悉的嗓音,平淡,漫然,却满含威仪一一

“寡人有你这个好儿子,真是死了也难瞑目哪 !”

王城的四门之外,此时却突发异端!

有大批兵马由官道与郊野涌来,骇得城门官以为是狄人打进来了,正要鸣钟示警,却不料来者竟主动显示了身份一一是守边的二王子朱闻的人马。

城门官又惊又疑,好似看出他心中的猜疑,立刻便有军中将领含笑上前,呈上一物,城门官略微一看,顿时吓得魂飞天外一一

“这、这…!”

“大人应该看明白了吧…”

声音越发放低,“事涉王上的安危,大人若是再迟疑…”

城门官略一哆嗦,连忙嘶声喊道:“开城门,开城门,不用阻拦,让他们进去 !”

沉重的铁门被全部打开,有上来置疑的其他官员,也被拉到一旁,略一看那玄黄二色的绫诏,立刻也是面色大变。

潮水一般涌入的兵马中,有一辆大车略有些扎眼,黑色车辕,垂帘遮得密实,任谁也看不出其中有什么人在。

大量兵马的涌入,让所有百姓都在道旁议论纷纷,却无人说得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瑞没有回身,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自从那熟悉而威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面上的血色便褪了个干净。

“你…”

他艰涩的开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嘶哑。

“你怎么会…”

“啪”的一声脆响,将他的脸打偏了过去,朱瑞感觉脸颊热辣辣的,嘴里却没有出血。

萧淑容笑容快意,尖利的甲套将饱的脸划出一道血痕来,她恨恨道:“你这个忤逆不孝的畜生 !”

身后的低咳声让她不再造次,她微微一笑,随即垂手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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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回过身去,朱瑞便能想象出,身后朱炎那波澜不惊的威仪…就是这种装腔作势的王者气度,最是让厌恶!

他眯起眼,舔了舔流到唇边的一滴血,深吸一口气,声音仍然嘶哑,却也略微恢复了些从容,“姜还是老的辣,你赢了。”

萧淑容又要怒斥,朱炎终于开口了,“你确实是好手段,寡人也险些着了你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