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笑着摇了摇头。

嘉帝指着她头上的凤冠,皱眉道:“跟从前的差远了。”

世子妃的凤冠只有单凤,跟摄政长公主的身份实在是差了几级。

疏真微笑着,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柔和,“以前虽然尊荣无双,却是别人的东西,这一个,是我的夫君亲手赠我,真正属于我的。”

嘉帝的眼中,混合着成人的恼怒与孩童的天真,“其实我真不愿意你去燮国。”他咬咬牙,逞强道:“今后,我们也许会是敌人。”

疏真点头,笑容却更加畅快了,“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嘉帝有这个认知,实在是让她欣慰公是公,私是私,燮王是朝廷最要防范的诸侯,这一点,身为天子必须有清醒的意识。

嘉帝从身上取下一枚玉佩,递于疏真,“这个…”他忸怩着,终于还是说出了口,“这个不是送给你的,而是给你女儿的。”

他紧紧盯着疏真,眼中的复杂情感,不像是个十岁的少年,“既然娶不到姐姐,那我便要迎娶你的女儿为后。”

疏真险些被气流呛到,懵懂间,竟已傻傻地接过了玉佩。

嘉帝的笑容,伤感而狡黯,让疏真心中一震,不禁有点心虚

虽然不知会生男生女,但是这样就把女儿卖了,要如何向朱闻交代?

把这点烦恼按下,她诚心诚意地跪下,行三拜大礼。

御座高高在上,珠帘后方却空无一人。

疏真在进殿前,听到宫人细语,道是奉万岁旨意,撤去珠帘后的玉座。

临别前,她从胸前取下香榧木扣坠,打开之后,取出了那枚流光异彩的玉印。“此物,还是该归还朝廷。”

燕帝接过玉印,面上露出一丝冷笑,他缓缓放手,玉印跌落地上,顿时化为碎片。

“已经不需要了…”

“朕昨日下诏,从此停用长公主宝印,金笺。”这即是说,从此之后,昭宁再不能以长公主身份问政了。

这…会不会惹人非议?

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嘉帝眨着眼,淡淡道:“清远郡王也附议。”

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清远郡王对皇室恩同再造,由他出面附议,波澜也会小些。

疏真凝视着眼前的俊秀少年,几多感伤,几多留恋,最终,还是转身而去。

身后少年伤感却故作调皮的声调响起“别忘了,朕的皇后已经订下了。”

疏真正走到门槛处,险些跌倒。

一路到了金水桥,来时的桐木车驾已经等候多时了,翠璎宝盖一如从前,从人如云,都在翘首望她。

上车的一刹那,好似有人站在承天门的城楼上看她。

那样的目光…

她知道是谁,却没有再回头。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风起,城楼砖檐下的铜铃一片作响,惊飞了无数雀鸟。

车驾辘辘而行,走向该去之地。

离燮国还有百余里之远,疏真便听到那熟悉的马蹄声,她急急掀帘而出,却被飞驰而来的某人抱了个满怀。

“你轻点…”她低声说道。

朱闻微微挑眉,故作哀怨道:“不想我吗?”

疏真打量着他,眉梢带笑,却挑剔道:“风尘仆仆的,刚从沙里捞出来不成!”

“从大营直接赶过来的,还没回王城。”

朱闻晒得有些黑了,却更添俊伟英岸之感,他健臂一伸,正要将疏真从车中抱起。

疏真微微皱眉,贴着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顿时让他呆立当场。

朱闻因突来的狂喜而感到一阵眩晕

“你是说,我要当爹了?!” 忘形的喊声让从人们的目光都聚集过来,疏真咬牙,恨不能封住他的嘴。

朱闻仍在兀自傻笑,“我终于当爹了!”他扯着疏真,仍是低声囔囔,“你说,是儿子还是女儿?”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了,“我倒是希望是个女儿,如你一般才貌…”

疏真看他这么高兴,心念一转,想起自己荷包中那烫手玉佩,不由得微微皱眉。

“怎么,你不喜欢女儿?”朱闻困惑问道。

该怎么跟他说呢?

疏真越发心虚,以蚊纳一般的声音说了几句,朱闻顿时扯高了喉咙

“什么?!好好一个女儿,竟被那小子骗了去?!”

压低的女音好似在说什么,朱闻仿佛在争辩什么,两人热切交谈着,春风日光和煦,仿佛也在笑看这一幕。

番外一 弈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张开手掌,将她的完全包住…他闭上了眼,好似握住的是整个世界。)

重重纱幕,随风飘散,偶尔拂动佩饰,玉声清脆作响,更显得满室寂静。

侧堂暖阁之中,虽然已是春日,地龙仍烤得暖融,龙涎香的暖味熏染满身,让人不自觉地昏昏欲睡。

对弈的两人意态阑珊,手中黑白子落得很慢,倒是喝了不少茶水。

茶水的热气氤氲在人的眉宇间,柔化了锋芒,也暗伏了波涛汹涌。

燮王朱炎回味着口中的药香口中的滋味,却在下一瞬化为黄连般苦涩。

“这一年来,多亏有朱闻在我身边,否则,我定是生无可恋!”

心中的剧痛忽然泛上来了,好似有一把钝刀一下下凌迟着,碎片与血肉在他胸腔几乎要爆裂!

这算什么?!自己心心念念,梦寐以求之人,居然爱上了自己的儿子?!

朱炎几乎要大笑出声,几乎要将全身的怒意都化为力量,恨不能立刻将眼前棋盘推翻,将一切都化为齑粉。

但他终究没有,而是继续在盘面上下了一颗黑子。

棋子落在盘面上的声音分外清晰,窗外的日光微微投入阁中,连风声也远离了这里也许是有,但他已经听不见了。

他抬起头.却正好瞥见她此时的神情

眼里闪着喜悦而甜蜜的光芒,因出神而凝注于一点,整个人都仿佛浸润在淡淡光华之中。

是因为…朱闻?

这一瞬,朱炎只觉得悲从中来,随后,便陷入如无底深渊一般的懊恼与不甘。

朱闻…对你来说,就是那么好?朱炎在这一刻,几乎想如此质问她。

他在你落魄之时,毫不犹豫地将你纳入羽翼,疼惜你,保护你可是这一切,十年前,我就想对你做了!

那时,她还只是刚刚及笄的少女。那时候的她站在城墙上,深衣广袖翩然之间,将旭日的光芒都几乎要遮没。她抬眼,微微笑着,对朱炎说道:“燮王远道而来勤王护驾,真是辛苦了…”

她如此气定神闲,城楼上的守军也人心大定。可朱炎却分明看出,她的黑瞳因紧张而凝为两点他知道,她的身后有全城老弱妇孺。

心疼的感觉,如晓露一般缓缓浸润而上,但少女的坚韧,却更让他想敲开对方的心防。

“臣此番前来,若怀有不轨之心,殿下又当如何?”

几乎在说出口时,朱炎便已经后悔了,少女凛然色变,手中柳条一挥,嗤然轻声后,直指他眉心处,剑气入肤,隔空尤在。

他的从人斥她狂妄,朱炎却因着迷而说不出话来

日光照在她的身上,剔透中更见高华无双,那几乎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贬仙。

那一眼,便是十年的沉溺。

朱炎缓缓闭上了眼。

十年啊,我爱着你,竟有十年了。

这十年,我只能借着朝觐,透过珠帘间隙,窥见你隐约的容光万人之上的摄政长公主之位,才能配得上你这无双风华。

这十年,我心中无数次念过你的名,于幻想中,亲近你的柔荑,呼吸你身上的馨香。

到头来,我身边却只有与你六分相似的萧淑容,温驯而讨好地笑着。

到如今,你却说你爱上了朱闻?!

朱炎几乎要大笑出声,笑自己的痴愚,笑上苍的捉弄。

恍惚间,他想起自己听过的一则童谣,那是乡间少年传唱,山峰上雪莲变神女的故事。

乡音的字句已经记不住了,大意却鬼使神差地留在了心里:

我历经艰险,攀上高峰,你说要用金瓶才能将你盛回;

我穷尽一生,铸造金瓶,垂垂老矣,足不能行;

我的儿子替我上山采莲,你笑着说,捧着金瓶而来的,才是你梦中等待的少年。

歌谣宛如谶言,离奇而真实。朱炎此时想起这个故事,却只觉无比讽刺。无边的悲凉与绝望在这一瞬涌来,朱炎再也压制不住胸口的憋闷,连连咳嗽起来,整个人都几乎要倾在一旁。

她好似有些惊讶,却还是扶住了朱炎。

那般朝思暮想的纤纤玉手,仿佛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握住。

只要一伸手…

无穷的恶念仿佛受了鬼魅的诱惑,在朱炎脑海里回旋而上。

癫狂吧…引燃你的热血吧…你可以将她强占在身边…只要,朱闻死去。

朱炎忽然猛烈咳嗽着,仿佛连自己的心都要咳出来。他凝视着身边瓷一般清透的面庞如此年轻绝丽,风华正盛。

而我,已经是不惑之年,半老之身了。

他终于止住了咳,眼中浮现几多悲怆,几多憾恨,他闭上了眼。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一次的毒就算解了,只怕自己后半生也惨淡如风中之烛了。

何必呢,如此妄念,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平缓沉稳,好似是另一个不相干之人在说话,“你们马上就成婚吧。礼成之时,我就把王位传给朱闻。”

如此平缓,好似只是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她是如何的惊异,朱炎已经不想再看了那般神情,只会让他的心再度破碎。

她起身施礼,转身要走。

“等等!”

她愕然回身,朱炎却站了起来,高大身形在她头顶笼罩出一片阴影,无比接近。

他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拉近到自己身畔。黑白子落了一地,清晰的响声回荡在整个静室。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张开手掌,将她的完全包裹…他闭上了眼,好似握住的是整个世界。

仿佛是千万年,又仿佛只是一瞬,他睁开眼,松开了手。

任由那纤纤五指从掌心抽离,他的世界,仿佛一寸一寸在眼前崩塌,灰飞烟灭。他振衣而起,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而去。

“汝等…好自为之吧。”

门被推开,白光争先恐后地照了满室,朱炎大步朝前走,眼前之剩下无穷无尽的黑暗。

这一局虽长,却终是到了尽头。

番外二 虎牙

(他笑着调侃道:“朕可一直等着你家的公主呢,等来等去,却连个王子都没等到。”)

宝宝四个月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闲不住,从小被子里拱出来,在宽大的软床上滚来爬去。

朱闻发觉这件事后,大惊小怪地命人把床头的金玉佩饰撤下,又在两侧添加了绵软的绢障,防止他太过兴奋,跌下床来。

于是等疏真回来时,看到的便是床一侧的绢布,赫然出现两个小洞,两颗乌溜溜的眼珠,正朝她闪着光。

“这…这怎么可能?”

朱闻看着小洞周围濡湿的口水,再看着罪魁祸首很无辜地向他仰起小脸,炫耀着他那独特的武器两颗小虎牙,顿时张大了嘴。

婴孩四个月就长牙并不稀奇,但有如此坚固而锋利的虎牙…朱闻与疏真默然,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肯定是随你!”

疏真很快否认,“这怎么可能,我自幼家贫,母亲生我时年岁也过了,生下我就没奶,一直只能喝米汤,到周岁才见露牙。”

朱闻眨了眨眼,“我身边人疏于照管,一直只能喝牛乳,到两岁才能嚼米。”他略露黯然之色,不动声色地抱住了疏真,也转移了话题,“连个玩伴也没,还险些落到池中淹死…”

疏真拍了拍他的手臂,一时也替他难受,倒是没察觉到腰间那不老实滑动的手。只听清脆的“嘶啦”一声,打断了两人的旖旎,疏真一恼,拍开了朱闻的手,“孩子跟前,你不怕羞!”

朱闻满腹懊恼,不甘地瞪向床上的小坏蛋,随即,他的目光呆滞了!

疏真见他目光有异,也转头去看,整个人也化为了泥塑木雕宝宝闪着惊喜的笑靥,将头伸出洞来,正朝着两人笑得天真无邪。

那个足够他探出头的洞,方才还只能露出眼睛,现在却大成这般。

宝宝一边吐着泡泡,一边微微皱眉,仿佛觉得嘴里的东西不好吃,他小嘴一松,一大片绢布便落到了床榻上。

他好似察觉到了父母的目光,咯咯笑着,又开始攀上另一边的小洞嘶啦!

疏真与朱闻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宝宝十个月时,已经能跌跌撞撞在地上走了,而且坚持不要人扶他。

过了十来天,走得像模像样了,他开始热衷于走到你跟前,仰着小脸朝你笑,逗得你满心都是欢喜,蹲下来伸手抱他时,他却小跑两步,飞扑进你的怀抱。慢些得意,还有呢,随后他会毫不羞怯地送上香吻,惹得你越发心花怒放。

再然后,他便会毫不客气地在你脸上留下爱的印记口水,以及齿痕。

疏真感觉到小魔头飞扑的架势,正要把他及时抱移,宝宝感觉到了,小脸一皱,便要大哭。皱着的哭脸无比贴近,疏真心一软,一分神,小魔头已经扑了上来,只好祈祷这小坏蛋给他娘亲留两分薄面,不要咬出个好歹来。宝宝的牙齿很尖,但是并没有弄疼她,只是脸上感觉到酥麻,还有濡湿的口水不断糊上来。

“宝宝!”朱闻急切的声音传来,他连忙从疏真手里接过孩子,宝宝扭动着身体,就是不肯下来。

“宝宝…看!”朱闻手中上下抛动着什么,宝宝一看之下,双眼便亮了起来,抛下被他啃了两口的娘亲,朝着那物飞扑而去。

疏真放下孩子,这才发觉,朱闻抛出的是一颗金黄滚圆的大柚子。大柚子在地毯上一路滚远,宝宝一路追着扑过去,非常没良心地将他娘亲抛在脑后了。

终于得救了…疏真正要擦脸,却发觉朱闻眼色有异,取过菱镜一看,眼下青印处竟被啃了个清晰的齿痕。齿痕不大,刚好落在青印上,醒目而嚣张,好似在炫耀“宝宝到此一游。”

朱闻为之气结,亲手拿起巾帕,为爱妻擦脸,“这小坏蛋无法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