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桂芬难得的好心情被这句话破坏了,忍不住刺他一句:“有什么好看的,你又买不起。”

韩老头知道她今天是不会与他生气的,所以嘴巴上也不让:“看看又不犯法,不知道是谁家的亲戚…”这小区住的都是工厂的下岗职工,稍稍有点钱都搬出去了,而且彼此做了二十年的邻居,各家的家当一清二楚。所以他十分清楚,这车不是小区里某家的。

这时,车子停稳,下来一男一女。韩老头认出了麦青青,说:“原来是她,不过这男的好像是第一次来吧。会不会是她男朋友呀?”

肖桂芬的眼睛从锃亮的轿车移到衣着华丽的沈知明的背影,怨恨泛着酸气冲上心头,大声地呵斥:“是不是她男朋友关你什么事?你这么关心,自己去问。”

“你…你又怎么了?”韩老头完全蒙了。

肖桂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撇下他,加快脚步往家里走。走到轿车旁边,忍不住在车的侧面踩了个脚印,车嘟嘟地叫了起来,把她吓得后退一步。她定下心,轻啐一口,扭头走进楼道里。

三步两步就赶上前面的麦青青与沈知明,她心中有气,大声地说:“让一下。”不待对方让出道来,硬生生地挤过去,楼梯本来就狭窄,她又拎着大包小包。这么一挤,就将沈知明撞到墙边,非常狼狈地贴着墙站着。

肖桂芬心中的气稍减,目光掠过沈知明的脸,微微一愣,又定睛细看,看清楚他的容貌,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脚步却不停,风风火火地就到三楼去了。

沈知明微微皱眉,偏头看自己的黑衣服上沾满墙壁粉屑,连忙用手拍打着。

麦青青留他在后面整理衣服,自己先到了于奶奶的家门口,举手想敲门,却忽然犹豫起来。不经意又想起十年前,哥哥拉着她来到这里,她攀着楼梯扶手不肯进去。

“青青,从此以后我不想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仇恨。”

麦青青甩甩头,将这句话撵出脑海,重重地敲门。

等了一会儿,于奶奶才来开门,走路颤颤巍巍。

麦青青看她的举动,估计她的风湿又发作了,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扶着她坐下。“奶奶,我带了一个朋友来看你。”她将刚刚进屋的沈知明拉到于奶奶面前,“他叫沈知明。”

“哦。”于奶奶眯着眼睛打量了沈知明半天,“哟,这孩子长得真好呀,来,来,随便坐。”

沈知明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更少处在这种境况下,有点不自然,一边慢慢地坐下,一边打量着房间。

八十年代初建的房子,结构早就落伍。即使是最耀眼的阳光,透过窄窄的方窗也变得灰蒙蒙,照着本来就已经灰蒙蒙的旧家具,叫人联想到“破败”两字。地面铺的青色小方砖裂纹纵横,裂纹里塞着黑色的泥垢,像无数只蛛网铺在地上。桌子的斫痕,椅子的缺口,墙上的旧年蚊血痕…岁月的痕迹到处都是。

目光移到墙边立柜时,他目光一寒,尽管听麦青青讲故事的时候就猜到了,但看到于世雄的照片,他心里还是像针扎一般,手不自觉地抚着右腿膝盖。膝盖上除了截肢留下的碗大伤口,还有很多其他的伤痕,那都是他为了学习使用假肢磨出来的。刚开始戴的假肢不像现在这条高科技假肢,跟膝盖相接的地方处理得不太好,常常磨得鲜血淋漓。那是一段滴血的日子,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露出憎恨。

地铁幽光 第三部分 地铁幽光 第五章(13)

麦青青看他盯着照片半晌,眼神阴霾,深怕他的举动让于奶奶看出端倪,于是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沈知明轻轻一震,慢慢垂下眼睑,遮掩着内心波澜起伏的情绪。

在于奶奶眼里,她看到的是麦青青温柔地拍着沈知明的肩膀,这个亲昵的举动让她一下子明白过来,脸上笑开了花。“青青,他是你男朋友呀?不早说,你这孩子…”

“啊…”麦青青惊愕。

沈知明一惊,尴尬地看着麦青青,心里却隐隐有丝晦暗的喜悦。

其实,怪不得于奶奶误会,她心里想着,麦青青不会带不相干的人来看她,又看沈知明与青青年岁相当,长得也不错,心里就嘀咕了。所以麦青青一个警告的拍肩膀动作也被她看成一个亲昵的拍打。

“哎哟,青青还不好意思呢。”于奶奶拉过麦青青,“你这孩子真有心,还带男朋友来给奶奶瞧瞧,奶奶真是高兴。这下子好了,你跟清明都有了归宿,奶奶将来走了也放心了。”

提到麦清明,麦青青不由自主地浑身一僵,表情大变。

幸好于奶奶也看不太清楚,但感觉到她手忽然冰冷,于是问:“怎么了?青青。”

麦青青尽量放松自己,说:“奶奶,哥哥他…公司派他出国了,因为事情急,走得很匆忙,所以来不及和你打招呼,他让我跟你说一声。”

“这孩子真是有出息呀。”于奶奶感慨,“他要去待多久呢?”

“要一年多吧。”

“哟,我还寻思着喝他的喜酒,看来还得等上一年呀。”于奶奶微叹口气,“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上一年?”

“奶奶,你说的什么话。”

“青青,奶奶老了,没有多少时间了,很想看到你跟清明都结婚,那样,我走了也放心呀。”

“奶奶,青青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你以后都别说了。”

“行,行,奶奶不说了。青青今天这么有心带男朋友来看我,奶奶就不说这些杀风景的话了。”于奶奶转动着浑浊的眼珠看着沈知明,“知明呀,你今年多大了呢?”

“二十三。”

“比青青大一岁。”于奶奶点点头,“家里都有哪些人呢?”

沈知明犹豫,看着于奶奶的眼神变得冰冷。

麦青青连忙说:“奶奶,你这是查户口呀。”

于奶奶自顾自地唠叨着:“你这孩子,还害羞什么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在你这个年龄,可是两个孩子的妈啦。可是呀,那两个孩子命苦呀,都早早就走了。好不容易将世雄拉扯大,可是这孩子,这孩子…”眼角不由自主地湿了,她赶紧用袖角擦了擦,笑了笑,又说,“这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一想起以前的事就没完没了,知明,你别见怪。你第一次来,就看奶奶笑话了。青青呀,你陪一下知明,我去给你们倒水。”她边说边站起来。

麦青青将于奶奶按回椅子上坐下。“奶奶,我去给你们弄点水果吃吧。”她拎着水果进了厨房,将于奶奶与沈知明留在厅里。

“你家里有几口人呀?”于奶奶再次问。

沈知明仔细地打量着她,布满皱纹的脸,眼珠浑浊,头发已掉了大半,但还是整整齐齐地梳到后面挽了个髻。这就是夺走他母亲生命与一截小腿的仇人的母亲,他按着右腿膝盖的手不由自由地握紧。“有四口人,爸爸、奶奶,还有一个妹妹。”

“真好,儿女双全。”于奶奶啧啧啧地羡慕着,“你父母是有福气的人。”

有福气?沈知明牙关咬紧。

“孩子,青青她是个好姑娘,你要珍惜呀。奶奶我活了七十多岁,从民国到现在社会主义中国,见过的人那是多了,可是谁也比不过青青和她哥。这可真是个好心人呀,我们家世雄…唉。”于奶奶摇摇头,“将人家爹娘给撞没了…”

地铁幽光 第三部分 地铁幽光 第五章(14)

沈知明惊愕地抬起头:“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奶奶我只是眼花,心不盲呀。他们两个骗我说爹娘都还在,可是我清楚,他们爹娘就是世雄撞没的,真是造孽呀…”她又掉眼泪了,扯着袖口抹着,“我每天都觉得好对不起这两个孩子,可是不能说呀,这两个孩子这么有心,我说出来反而让他们难堪了。孩子,如果有天奶奶走了,你可要帮我对青青说,奶奶都知道,奶奶对不起他们…”

沈知明怔怔地看着她。

她已经很老了,脸上的褶子层层叠叠,一点泪水落下来马上就沁开了。这样的年龄应该是儿孙绕膝、安享晚年的时候。可是她…沈知明环视周围,这么败落的环境,她这么老,还要独自生活,已不是“凄凉”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麦青青端着果盘出来,见于奶奶抹着眼泪,赶紧将盘子放在桌上,走过去柔声说:“奶奶,怎么又哭了?”

“不是哭,是高兴。”于奶奶拉过青青的手,“青青这么有心,还特意带男朋友来给奶奶看,奶奶怎么不高兴呢?”

麦青青一脸无奈,可是这个时候再解释也不合适,索性就让她误会吧,老太太也难得高兴几回。只是不敢看沈知明的眼睛,他的眼睛里似乎有点别样的东西。

“青青呀,知明呀,你们可要早点将事办了,让奶奶也有喜酒喝…”

“奶奶…”麦青青见她越扯越远,尴尬地皱起眉头。

“我这辈子还没有喝过儿孙辈的喜酒呢。前几天你说清明要结婚了,奶奶高兴了一个星期呀,结果清明这孩子忽然到国外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奶奶清楚,奶奶的身体是等不及了,所以青青,奶奶就指望你了…”

提及麦清明,麦青青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她拿过小半个梨递给于奶奶。“奶奶,别说了,吃点水果吧。”

于奶奶接过梨,说:“青青你可得答应我,早点将事情办了,奶奶能喝到青青的喜酒,这辈子也算值得了…”她说着又眼角湿了。

麦青青心生不安,于奶奶今天很容易落泪,动辄就提及生死,不知道是不是身体欠佳。她揽住于奶奶的肩膀安慰着:“奶奶,放心好了,你不仅要喝我的喜酒,将来还要喝于叔叔的喜酒呢。”

这句话同时让于奶奶与沈知明动容,于奶奶自然是满脸期盼的神色,而沈知明却要复杂得多了。

“奶奶,我刚才去信箱里取了信,又是于叔叔写来的,我念给你听呀。”麦青青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封信,拆开念起来,“妈,我收到您托青青写来的信了,您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努力改造,弥补自己所犯下的罪孽。清明节那天,我会在农场里为爸上一炷香,不能亲自为他扫墓,愧为人子。我也会为那些因为我的过错去世的人们上一炷香,希望他们在九泉之下安息。妈,您要保重身体,儿子一定会回来的。不孝子于世雄敬上。”

念完,麦青青如往常一样,将信放在于奶奶的手里。“奶奶你看,于叔叔很努力,我想,过段时间就会有好消息的。”

于奶奶轻轻摩挲着信,一刹那,脸上的皱纹全舒展开来。

麦青青看沈知明浑身不自然的模样,说:“奶奶,沈知明他还有事,我先送他下楼了。”

“好。”于奶奶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继续摩挲着信。

麦青青与沈知明下了楼,见他略有所思,却又不提离开,于是在小区里慢慢地走着。

这种老式小区虽然各方面设施都破旧,唯有这树木却是上了年头的,别处无法比。又因为没有人修剪,牵技挂藤地铺展开来,近乎野蛮。其中一株老桃树,树根虬结,树眼狰狞,分明已是树中的老人,却开着一树泼辣辣的花朵,叫人惊心动魄。

地铁幽光 第三部分 地铁幽光 第五章(15)

“那封信从哪里来的?”沈知明问,他开车载麦青青来的,自然知道她没有去信箱里取信。

“是我写的,我哥私刻了两个邮戳章,一个是白毛岭农场的,一个是本市的。仔细地看,会看出是仿造的,不过奶奶她眼睛早已老花了。”

“为什么?他不是被判无期徒刑吗?自己不会写信?”

麦青青从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

信封上印着“安徽白毛岭劳改农场”,收信人名字:于祥嫂。他迷惑地展开信扫了一眼,顿时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麦青青。

她点了点头。

沈知明的眼神再度落在信纸的寥寥几句上:“于祥嫂女士,我们很遗憾地通知你,你的儿子于世雄已于1998年10月7日溺水自杀,遗体未能找回…”心里似乎有什么重物轰然倒塌,齑粉漫天。恨了十二年的人,原来在十一年前就已经自杀了。那场意外里,从云端摔落到泥泞里的人不只他一个,于世雄也是,他本来是前途可观的产品设计师,却要长拘于一方窄窄的天地里,既不能实现人生的抱负,也不能尽孝于母亲。

“于奶奶不识字,所以我们就将这封信收起来了,她身体不好,这种打击是绝对受不了的。”

沈知明在桃花树下缓缓坐下,抚摸着右腿膝盖,心里一片茫然。

麦青青明白他此刻的心境,当年自己听到于奶奶的故事和于世雄自杀的消息时,心里也是一片茫然,恨也不是,原谅也不是,只觉得空空落落无着处。是哥哥坚持每个星期带她到于奶奶家,逼迫着她放弃仇恨,学会宽容。

可是现在…这个世界将我所爱的人全毁灭了,我的心里再也没有爱,只有恨。

麦青青在沈知明身边坐下,看着他抚摸着右腿膝盖的手。他大概感觉到了,手缓缓地收回。

“那天我去参加钢琴比赛,得了一等奖,妈妈很高兴…”沈知明喃喃地说着,仿佛又回到十二年前的那个傍晚,他不停地看看奖杯,兴奋地跟妈妈说着将来的梦想,他要成为世界上顶级的钢琴家。妈妈含笑看着他,不时伸手抚摸他的脑袋。然后他听到紧急刹车声,从倒车镜里看到苏铁父亲惊慌失措的脸。一偏头,又看到窗外有辆车气势汹汹地飞过来,他吓呆了。妈妈飞快地挡在他身前,世界毁灭般的撞击声,他看到妈妈飞了出去…

这就是那场事故在他脑海里的最后记忆。

再恢复神志,他已经在医院里,右腿很麻木,身体传来锥心的疼痛。他挣扎着揭开被单,看到一截裤管软软地瘫在床上,不敢相信地闭上眼睛,再睁开,还是一截裤管软软地瘫在床上。他尖叫,捶打着右腿,无数人冲进来,按住他拍打右腿的手,鲜血从包扎完好的伤口渗出,染红了大片床单。医生给他打镇静剂,在神志渐失的那刻,他在想,为什么不是死了,死了不是更好?

后来再醒来,还是无法接受事实。一次一次的折腾中,他渐渐地麻木了,忽然发现妈妈自始而终没有来看过他,恐惧像大潮一样地涌过来,让他有种窒息的感觉。他始终不敢问,但从父亲悲痛的眼神里他明白了一切,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然后无数的仇恨填了进去。他恨于世雄,恨苏铁的父亲贪生怕死,恨自己既然残缺了,为什么还活着。

他想过自杀,并且真的绝食了,可是陈思樱趴在他床头哭,说:“哥哥,如果你不吃饭,那我也不吃饭。”

他饿了三天,她也饿了三天,整张小脸惨白惨白。他对自己狠得下心,但对唯一的妹妹却狠不下心,于是放弃了自杀的打算,决定继续活下去,就算为思樱,也要活下去。刚开始他很消沉很自卑,怕别人看不起他,于是不再去学校,也不跟外人接触,家里请来的保姆,稍有不如意的,全被他赶走了。他的坏脾气从此出了名。

地铁幽光 第三部分 地铁幽光 第六章(1)

后来装了假腿,他渐渐地振作起来,但还是不敢与外人接触过深,怕别人知道他的残疾而笑话他。他意气飞扬的人生是被于世雄给撞没的,他觉得有理由恨他,并且一恨就是十二年。然而他真的没有想到,于世雄同时也将自己的将来撞没了,并且他如此不堪,早早就自杀了。

沈知明的复杂心理麦青青十分清楚,毕竟痛失亲人的心路历程他们都有,而且沈知明还有切身之痛跟随他一辈子。他本来被称为天才钢琴家,因为断了一条腿,从此就对什么都失了兴趣,包括他曾经十分钟爱的钢琴。

当年哥哥带她到于奶奶家,并且告诉她于世雄已经过世,她也是迷惘了好一阵子。

“沈知明,你回去吧。”

“我…”沈知明现在脑海里思绪纷乱,十二年的仇恨一旦失去目标,就忽然觉得很多事情都很可笑,且没有意义。

“回去吧。我真的没有事。”

“那好吧,晚点我再联系你。”沈知明现在也很想一个人安静一下,于是听从她的话,开车离开了。麦青青看着他的车子缓缓启动,心里也是很乱,她让他离开,也是想自己安静一下。他对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最可怕的是她自己本身不排斥。

一阵响亮的口哨传来,跟着是大声的赞叹:“好靓的车呀。”

麦青青偏头,看到一个小伙子正与沈知明的车擦身而过,他正扭头看着,一脸艳羡。她认得他,是楼上那家人的儿子,大概叫什么韩雷。她每个星期来几乎都能听到楼上的争吵,所以很畏惧这家人,楼道里相遇都不敢打招呼。

韩雷瞥了她一眼,腼腆地笑了笑,从她身边走过,三步两步上了三楼。

肖桂芬已听到他的脚步声,早早将门打开,将他拉进去:“儿呀,饿了吧,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红烧鱼。”

韩雷用力嗅了嗅,说:“妈做的菜就是香。”

肖桂芬拉着他到餐桌边坐下,埋怨地说:“那就常常回来吃嘛,搞什么一个月才回来。”

“我在进修,没那么多时间。”韩雷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菜,含含糊糊地说,“对了,妈,我听说古井站有恶鬼杀人,是不是真的呀?刚才搭地铁的时候,那些乘客到碎石公园就都下了。”

“谁知道?反正最近是死了几个人。”

“哦,妈,要不,你不要做了。”

肖桂芬瞟了韩老头一眼,他识趣地低下头,用吃东西掩饰心虚:“闲着也是闲着,有点事做还好。”

“可是那么危险…”

“要真是恶鬼杀人,你妈早死了。”肖桂芬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宽心,“儿子,你就放心吧,妈还想着享你的福呢。”

“妈,你放心好了,将来你就靠我好了。”韩雷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肖桂芬,“我攒了点钱,妈,你收着。”

肖桂芬掂了一下,还有点分量。她知道韩雷的工资不高,这钱肯定是平时省吃俭用出来的,心里感动。“你这孩子,妈还能自己赚钱,你平时不用那么省的。该花就花,你也老大不小,该找个女朋友了。”

韩雷揽着她的肩膀说:“妈,别担心,下个月我要升组长了,会涨工资,不少呢,有六百。”顿了顿,他又说,“爸、妈,再给我两年时间,我一定让你们安安心心在家享清福。”

肖桂芬眼眶湿润,捏着信封,心里忽然滋生出从来没有过的踏实。

韩老头也甚是感动,拼命地夹菜给韩雷,片刻,他碗里已堆满了菜。他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碗说:“妈,我们做了这么多菜,给楼下于奶奶送点吧。”

提到于奶奶,肖桂芬神情稍冷,说:“你不用担心,她有人照顾。”

“还是那个姑娘呀,刚才我在楼下看到她在打电话,她们肯定还没开始做饭。我去送点给她们吧。”他说着就站起来去厨房拿盘子。

肖桂芬还想说些什么,韩老头扯扯她袖子阻止了她。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恼怒地甩开韩老头的手。

韩雷装了两大盘端到楼下,正好见麦青青上来,便傻傻地冲她打个招呼:“你好,于奶奶在家吗?”

“在,你进去吧。”麦青青礼貌地回答。

韩雷摇摇头,他知道母亲脾气差,性子又强,这左邻右舍都不亲近。“我家今天做了不少菜,所以给于奶奶盛了点,你们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吧。”他把盘子伸到麦青青面前。

麦青青有点惊讶,因为楼上这家人总吵架,她对他们印象很差,包括韩雷,没想到这个小孩子一点也不像他父母。她赶紧接过,说:“谢谢你,你进来跟于奶奶打个招呼吧。”

“不用了,不用了。”韩雷连连摇头,转身就跑回了四楼。

麦青青这会儿也发现楼上特别安静,笑了笑,端着两大盘菜进了门。于奶奶坐在窗前,手里还捏着那封信,头靠着椅后背,也不知道是闭着眼睛想事还是睡着了。“奶奶,楼上那家人的小孩送来了饭菜,你过来吃点吧。”她边说边把菜放在桌子上。

于奶奶好像没有听到,阳光照着她一头白发,晶莹如雪。

麦青青走过来,轻轻地推她:“奶奶,醒醒,吃完饭再睡吧。”

于奶奶还是没有醒。

麦青青心里“咚”的一声,仔细看她,眉眼含着笑意,皱纹全舒展了,手指紧紧地捏着那封信。她迟疑着伸出手搭在她的脖子颈动脉处,松弛的皮肤下没有任何脉搏跳动。房间里很静很静,窗外谁家正在做菜,菜入油锅“嗞”的一声;有一群小鸟绕着树干嬉闹着,不时地啾啁一声,将这春光点缀得分外明亮。

穿窗而入的薄薄阳光照着空中起舞的灰尘,照着于奶奶眼角的一点泪水,也照着墙壁上、桌子上于世雄泛黄的相片…

麦青青回身,慢慢地扫视着房间,明明很熟悉,却又很陌生。心里升起一种很深切却又无法宣泄的悲伤,同时还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解脱感觉。这里曾经是她的仇恨极致迸发的地方,这里也是她渐渐放下仇恨、学会宽容的地方,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会让她想起哥哥的话:青青,从此以后我不想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仇恨。

地铁幽光 第三部分 地铁幽光 第六章(2)

这里是开始,也是结束,这里又是重新的开始,再也没有束缚她仇恨的人了。

麦青青缓缓地蹲下,把头靠在于奶奶的手上,低声告别:永别了,于奶奶。

于奶奶的骤然离世,麦青青并不觉得意外,因为她的身体早就因为过于艰辛的生活而垮掉了。如果不是她与哥哥的照顾,于奶奶甚至活不到这么久。她通知了小区委员会,又通知了殡仪馆,办好系列手续,只觉得身心俱疲。一个星期内她送走了朋友小艾,送走了至亲的哥哥,又送走了照顾了十年的于奶奶,连悲伤都觉得疲倦。

回到家里,饭都不吃就躺在床上,恹恹地半睡半醒。梦到小艾坐在斜对面跟自己说话,梦到哥哥微笑地摸着她的头,梦到于奶奶在耳边唠叨着…

完全清醒后,有种浮生若梦的厌倦感。慢慢地走到哥哥的房间,哥哥出事后,房间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怕哥哥的气息飘散,窗子都不曾打开过。麦青青摸摸这,看看那,然后拿起搁在哥哥床上的随身物品——一个挎包。包里有一本书、一盒烟、一个打火机、一袋文件、一个钱夹、一部PSP游戏机、一部哥哥用的诺基亚N81手机,还有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

拿起哥哥的手机,推开滑盖,屏幕没有亮起来。她按开关,屏幕还是没有动静。是没电了,还是坏了呢?她拿着手机到哥哥的房间,找到充电器插到手机上,“嘟”的一声,屏幕亮了。原来是没电了。

翻出哥哥手机里的图片集,里面有很多她的照片、哥哥的照片、朱晨的照片,三个人都笑得很幸福。看完照片,再看短消息,回想着当时的情景。

3月28日那天一大早,哥哥发过一条短信,要她记得给于奶奶带点风湿药膏。

她的回复有点不耐烦:我记着呢。

哥哥回复:我家小妞今天脾气很大嘛。

她:谁让你总把人家当成记不住事的小孩子呢?

哥哥:青青在哥哥的眼里,永远是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