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青青浑身颤抖着,就像寒风中的最后一片黄叶。但她还是不敢流泪,不敢眨眼。

玻璃窗里,哥哥微笑着拍拍她的头,站起来,往前走去。她想站起来,却像被定住了,她想叫喊,喉咙却仿佛被铅块堵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哥哥渐渐远去,他所经过的地方幽暗消退,一片光明。于是哥哥被光芒包裹着,渐行渐远,终不复见。

又有一种熟悉的气味在靠近,有只手轻轻地点在她脸上,还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是眼泪吗?”

麦青青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晃动的脸,这不是哥哥的脸,这张脸似曾相识。

苏铁举着手指,指尖一点水光,惊愕地说:“还真是眼泪。”

麦青青感觉脸上湿漉漉的,一抹脸,又流泪了。

苏铁仔细地打量着她,依然惊诧不已,说:“你在地铁里睡得这么实,居然还流泪。”

麦青青不说话,看着窗玻璃,窗玻璃里只有她与苏铁的影子,再无第三人。

“你怎么了?浑身酒气,又掉眼泪,失恋了吗?”

“不是。”

“那你到底怎么了?”苏铁难得的正经神色,“麦青青,你这样子很令人担心的。”

地铁幽光 第三部分 地铁幽光 第五章(8)

“我哥哥死了。”

“哦。”

“刚才我梦到他向我告别…”泪水又涌上眼眶。

苏铁怅然地说:“那还不错,我都没有梦到她向我告别。”

短暂的沉默,铁轨咔嚓咔嚓地叫着。

麦青青依然不甘心地看着窗玻璃,可是无论怎么看,也只有两张脸。

地铁已到碎石公园了,除了麦青青与苏铁,其他人都下了车。地铁又咔嚓咔嚓地往前开去。

“你为什么不下车?”

“我…不怕。”麦青青转眸看着苏铁,“你呢,为什么不下车?”

“都说是她在杀人,如果是她,一定不会杀我的。所以我也不怕,可是好奇怪,为什么你会不怕?”

“我命硬。”

苏铁失笑,说:“麦青青,现在是21世纪,你别把以前那套搬出来。”

“是真的,我家里的人,除了我,全死光了,这个世界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一个都不存在了。”麦青青看着他,居然笑了笑,“你说我的命硬不硬?”

苏铁被她笑得汗毛倒立。“麦青青,不要笑了。”

“噢。”麦青青收起笑容。

沉默片刻,苏铁问:“你家里人都怎么走的?”

“姥爷是‘*’时被*死的,姥姥与他感情好,伤心过度,没几年也就走了。爷爷在‘*’里落下病根子,奶奶本来身体就不怎么好。爸爸妈妈是车祸,哥哥…”麦青青顿了顿,“也是车祸,撞伤了大脑,没有再醒过来。”

“你看,这都和你无关。”

“可是他们为什么都不带我走呢?他们不知道我一个人很孤单吗?还是我不够乖,不愿意带我走?”

“别说这种傻话了,如果带走你,谁来怀念他们?你就当他们自私吧。”

“你这劝人的话可真新鲜。”

“如果你一定要听你是他们生命的延续之类的话,那我也可以说的。”

“不,不用了。”

片刻的沉默,苏铁说:“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有。”

苏铁惊愕地看着她:“你看到过?”

“鬼在人的心里,所以人死后才会变成鬼。鬼神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们需要它。觉悟高的认为自己死后烟消云散也无所谓,但大部分人还是不愿意自己就这么消失了,连一粒沙都不如。于是就想象着自己死后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里不再是人,而叫做鬼。所以只要人存在,鬼就存在。”

苏铁赞许地看着她,说:“不愧是新闻人,说起话来都是一套一套的。”顿了顿,又说,“不过我说的是真实的鬼,都说她…变成了鬼在杀人,我很想见见她,可是我每天搭乘地铁都没有见到。”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沉下去,颇为黯然。

麦青青不吭声,看着玻璃窗,依然只有两张脸。

“你在看什么?”

“没有什么。”

地铁滑进古井站,麦青青起身离开,苏铁紧随其后。两人一下车,整趟列车空无一人了,也没有人候车。麦青青举步往扶梯走去,苏铁亦步亦趋。她不解地停下脚步,问:“你不是到这里来怀念她吗?”

苏铁越过她,脚步不停地说:“我家在这片区。”

“哦。”麦青青想起沈知明的家似乎在云河别墅区,“那天,陈思樱是来看望你的吗?”

“不是。”

“那她来干什么?”陈思樱的家在云河别墅区,学校是东渝大学,古井站附近全是大型住宅区,不是商业旺地,她跑这里来做什么?

苏铁停住脚步,转过身,略有所思地看着麦青青:“你为什么对她这么感兴趣?”

麦青青懒得理他,穿过他的身侧,上了扶梯,听到后面脚步嗒嗒地跟了上来,跟着传来了苏铁的声音:“她应该是来看她的姐姐。”

地铁幽光 第三部分 地铁幽光 第五章(9)

“她不是只有一个哥哥吗?”

“那个姐姐是她认的,是她叔叔的秘书,也住在这片区。”

“那个姐姐不是已经死了吗?”麦青青记得陈思樱的博客里有篇小悼文,就是纪念这位姐姐的,时间好像是3月1日,内容并不多,最后一句是:亲爱的姐姐,请你一路走好。

苏铁一愣,上前一步,跟她站平,偏头看着她,问:“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我是FBI。”

苏铁笑了笑,看她的眼神有点冷,说:“别说,你还真像。”

“可是我这么厉害,也没有查出来她的爱人为什么辜负她?”麦青青瞟了他一眼,继续往下说,“我也想知道,我拍下的照片里那个献花的男人背影又为什么那么地忧伤?”

苏铁怔了怔,眯起眼仔细地看着她,说:“听起来,你好像对他有意思?”

“没错。”

有一条人影忽然拦在他们面前,麦青青吃惊地后退一步,看到沈知明正用痛苦的眼神看着自己。自从那天他以照顾她的名义登堂入室后,这两天,他一有空就会联系她,或者干脆就带着他家厨师做的饭菜来看她。麦青青不是铁血心肠的人,而且他身上流露出来的与哥哥相仿的气质让她忍不住想接近他。但是陈思樱哥哥这个身份又让她很不自在。

两人互相凝视了片刻,沈知明见她没有解释的意思,默默地绕过她和苏铁,下了楼梯。

麦青青偏头看着他,拿不定主意是该追上去,还是该离开。

苏铁看看沈知明,又看看麦青青,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犹豫良久,麦青青决定还是离开,万一凶手就是陈思樱,她和沈知明纠缠在一起,只会徒增烦恼。沈知明一直没有回头,当他听到脚步声是渐渐远去的,顿时心都空了。

不管麦青青如何不愿意,她都要正式通知哥哥的朋友和同事关于哥哥死亡的消息,以及安排葬礼的相关事宜。这些天,她不肯跟任何人说,就是觉得好像只要不说出口,这件事就不会是真的。甚至还幻想着有天早上醒来,打开卧室的门就看到哥哥在厨房里,笑容满面地对她说:“懒猪,快去刷牙洗脸,准备吃饭了。”

可是现在无论任何时候推开门,都不会再见到哥哥的笑容、哥哥的影子。整个房子总是空荡荡、冷清清,没有人声,也没有人味,似乎这个房子也已经死了。给哥哥举办一个葬礼,让他和他的朋友们、和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这是麦青青必须做的事情。

葬礼安排在4月4日,二十七年前的今日,麦清明来到人世,二十七年后的今日,他也正式告别这个世界。他来的时候细雨纷纷,他去的时候依然是细雨纷纷。麦青青的心头也在下雨。来吊唁的人不多,全是麦清明生前的至交好友和同事,致悼词的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边说边流着泪。

别在我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没有长眠

我是吹过的缕缕微风

我是雪花的点点光芒

我是留在成熟庄稼上的阳光

我是秋天如丝细雨

别在我墓前哭泣

我在这里,我没有离开人世

麦青青泪眼迷离地看着玻璃棺里的哥哥,他的仪容被化妆师的一双妙手修饰得很完美,眼睛紧闭,乍看就像睡着了。但是只有她知道,这双眼睛是缝上去的。今天大早,化妆师找到她,说麦清明的眼睛怎么也闭不上,要不要缝起来。

当时,她低头看着哥哥半开半合的眼睛,血色隐隐,十分触目,于是强忍着泪水答应了。看到化妆师穿针引线,她不忍再看,走出门。那几个化妆师以为她走远,小声地议论着,真可怕,怎么会闭不上呢?会不会是死不瞑目?

地铁幽光 第三部分 地铁幽光 第五章(10)

会不会是死不瞑目?

“…我没有离开人世。”朋友说完最后一句话,自己遮住眼睛,双肩抽动,座下一干人或欷歔或默默流泪或小声抽泣,朱晨更是哭得喘不过气来。朋友们献上白色*,送麦清明最后一程,然后就该送入焚化炉了。

尽管这是麦青青早就知道的步骤,可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熟悉的容颜要化为灰烬时,早就悲伤到麻木的她忽然发疯般地扑到棺材上不肯放手。有两个人过来将她拉开,低声说着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哥哥被推了进去,耳边回荡着朱晨歇斯底里的哭声。

再见哥哥时,已是一盒骨灰。麦青青抱着骨灰出了殡仪馆,抬头看着天际的黑云翻滚,忽然一种沧海桑田、世事皆非的感觉。

下午的骨灰埋葬,只有她和朱晨。两人一起将骨灰盒放进石材雕琢的穴位中,洒上干燥粉。然后看着公墓的工作人员将石板盖上,四周用水泥封口。这一举一动若是在平时看到,也不过是件普普通通的事。可是现在,每一个步骤都是残忍的,都只会将哥哥带得更远,带到她无法触及的地方。

当工作人员将一切收拾妥当、拿着工具离开时,麦青青的心里仿佛有块石头重重地砸了下,无可避免的结束时刻就这么来到了。哥哥,最最亲爱的哥哥,从此只是墓碑上的一个名字。

天,阴沉得可怕,明明没有风,却从骨头往外冒着寒气。

两个女人呆呆地站在墓前,无力哭泣,无心说话,就是这么呆呆地站着,看着墓碑上麦清明明亮的笑容。

很久很久,麦青青忽然听到朱晨说:“我恨你…”声音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麦青青以为她是对哥哥说的。事实上她也恨哥哥,怎么可以撇下她一个人走了呢?怎么可以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呢?走了以后怎么都不入她的梦?

过了一会儿,她又听到朱晨说:“我恨你,一直都恨你…”声音比刚才还要大点,她呆滞地转头看着朱晨,才发现她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恨我?为什么?麦青青木讷地看着她。

“如果不是你,他早就和我一起去了加拿大…”

麦青青哑然,确实如朱晨所说,她一家人早就移民加拿大了,只是因为麦清明不肯去,她也没有去。麦清明之所以不肯去,自然是因为不能放麦青青一个人在国内。

当然不只是这件事,在朱晨与麦清明恋爱的五年间,发生了不少事情,虽然事件都不大,但是每次发生时,麦清明首先考虑或顾虑的都是自己的妹妹,这让朱晨很受伤。但是她又如此地爱他,所以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好不容易守到云开见月明,眼看着双宿双飞就在眼前,却不料…

细想一下,朱晨是有理由恨她的,如果没有她,哥哥会飞得很高很高,飞得很远很远。

朱晨什么时候走的,麦青青不知道。

天气越发地阴沉,牛毛细雨密密地落了她一头一脸,雨水从毛孔里钻进去,和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气汇合,在她的四肢里游走,所到之处一片冰霜。好久,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接着有把伞遮在她的头顶。她茫然地看着他,没有即刻认出,只看到他瞳孔里的影子,苍白的脸、濡湿的头发,牙关还在打战。

苏铁看着墓碑上的麦清明,心里了然,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外套还带着暖意,麦青青看着他,有点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看思樱。”

她也葬在这里?麦青青神志渐渐恢复,环顾四周。

地铁幽光 第三部分 地铁幽光 第五章(11)

苏铁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指指上方,说:“她在那里。”

她抬头看了一眼,不甚分明,只见铺天盖地的灰蒙蒙里一排排洁白的墓碑。

“你的哥哥不是遇到车祸吧?”

她一愣。

“你对思樱那么关注,所以我想那七个猝死者里有一个是你的哥哥吧,而且你还怀疑她…杀了你哥哥。”

她没有说话。

“思樱…她没有举行葬礼…”

麦青青不解地看着他。

“她断成两截,一只眼睛也掉了,完全认不出人样,所以没有举行葬礼就直接火化了。”苏铁微微叹口气,想起樱花树下粉裙红唇的小姑娘,谁会相信有天她会支离破碎。“我不相信思樱变成了鬼魂杀人。”

“你很维护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维护的人,你不也一样?”

“我,没有了。”麦青青深深地看着墓碑上哥哥的小照片,脱下外套扔回给苏铁,转头就走。苏铁本想叫住她,将伞给她,想了想,将话咽回肚子里了,看着她萧索而坚定的背影一往无前地消失在蒙蒙白雾里。

从墓地回到家,麦青青就生病了,发了高烧,咳嗽得很厉害。她身体很难受,心却有种奇怪的平静,就这样死去吧,可以和爸爸、妈妈、哥哥团聚,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这一回,是真正的永远。

电话在响。

门铃在响。

还有疯狂的拍门声。

撞门声。

杂沓的脚步声。

有人大喊大叫:“青青,你不能死。”

麦青青觉得自己的魂魄已经离开了身体,晃晃悠悠地回到十二年前。父母死后,她也大病了一场,每天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不吃不喝。哥哥抱着她的小身板大哭:“青青,你不能死,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

再有意识,感觉是在很久以后,麦青青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烧退了,自己还活着。她睁开眼睛,看到沈知明满脸关切地坐在床边。“怎么是你?”自从那天地铁站他看到麦青青和苏铁在一起,他就没有再联系过她。

“是我。”沈知明不知道该不该说他很想念她,于是偷偷地把车停在她家楼下,看她进屋的时候脸色不好,心里担心,打电话没人接,敲门没人应,只好找来保安撞开门。不管怎么样,他很庆幸自己偷窥她,否则,也许她就这么死在屋里了。

“青青。你为什么这么傻?”

“我不是寻死,只是生病的感觉挺好的。”

“你现在说的话我不爱听。”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上午。”

“星期几?”

“星期天。”

星期天,麦青青躺不住了,得去看于奶奶,现在也就于奶奶还能让她牵挂。“我得起来了。”

“你身体这么虚弱,要去哪里?”

“我没事,我要去看于奶奶。”麦青青边说边拿起梳子梳头。

“我陪你去。”

麦青青停止梳头的动作,看着他,重复了一句:“我要去看于奶奶。”

沈知明看她口气郑重,想起她曾经讲过的故事,隐隐明白她要去看的人是谁。“我陪你去。”

肖桂芬本来是要当班的,因为儿子韩雷打电话说要回来,她便特意跟人调了班。起了大早,将房子收拾了一下,破例地没有与韩老头针尖对麦芒,并且还心平气和地咨询了他的意见,做点啥东西给儿子补补。

韩雷在郊区工业园的一间大工厂上班,是流水线上的普通质检人员,平时住在工厂宿舍,虽然伙食也不差,但是大锅煮出的饭菜不够香,且天天吃是极为腻味的。韩雷打电话时,还向母亲撒娇,说要吃她烧的菜。

地铁幽光 第三部分 地铁幽光 第五章(12)

肖桂芬与韩老头平时极为节省,常常就是咸菜腌萝卜下饭。儿子难得回来一趟,自然要大操大办,两人合计了一番,定了几个菜。因为要买的东西有点多,便一起去了菜市场。

花了一笔对他们来说数目不小的钱,拎着大包小包回来时,一辆高级轿车从身边开过,停在自家楼下。韩老头推推眼镜,说:“哎哟,这车可得值一百多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