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多做几件善事,也算是给小辈们积福报。

夏末天气渐渐转凉,段瑶红着鼻头坐在桌边,一个接一个打喷嚏。

楚渊吩咐太医开了药,又给他做了几套厚实的新衣裳,一日三餐也都是温补之物,一点辣椒油都不准给。虽说嘴里淡出鸟,但段小王爷还是颇为感动,到底还是嫂子好。

在回王城的路上,玄天与段瑶同乘一辆马车。朝中众人心里都纳闷,带着段小王爷一道回宫尚且能想通,但那名老者据说已在行宫里住了十来年,就是个流落至此的可怜人,带他回去作甚?

“老陶啊。”刘大炯道,“你有没有觉得,咱皇上最近做的事情,是越来越教人看不明白了?”

陶仁德忧心忡忡,看着前头的銮驾叹气。

皇宫里头一切如旧,段瑶不肯一个人住宫殿,楚渊便给了他一处清静小院,离御膳房近,离太医院也近。

“皇上。”朝中众臣甚为担忧,趁着皇上在御花园中赏景,心情正好的时候,一齐上前奏请,“西南府的小王爷是用毒高手,若要安排住处,怕是要离这两个地方越远越好啊。”

楚渊向远处道:“瑶儿。”

“皇上。”段瑶手中拿着一包花生糖,一边吃一边跑过来。

楚渊伸手。

段瑶分给他一颗。

众臣眼睁睁看着皇上吃完了花生糖。

楚渊冷冷问:“还有何事要奏?”

众臣叩首散去,生怕晚了会被牵连受罚。

楚渊摇摇头,坐回亭中继续喝茶。

段瑶道:“又怎么了?”

“鸡毛蒜皮之事,也能说得像天要塌一般。”楚渊道,“也难为他们,能数十年如一日这般一惊一乍。”

段瑶道:“哥哥经常说,这些人,揍一顿就好了。”

楚渊失笑:“看来在西南的时候,他该是没少念叨这些。”

“今日玄天前辈的身子已经好多了。”段瑶道,“他让我请问皇上,何时才能见到潮崖族人。”

“这么急?”楚渊道,“朕还想让他多休息几天。”

“前辈说将这事都了结之后,还是想早些回北行宫,继续守着凤姑婆婆。”段瑶道。

楚渊点头:“那便如前辈所愿,今晚吧。”

那群潮崖人虽说被软禁在皇宫,哪里也去不得,却也并无多少抱怨,毕竟比起先前颠沛流离的生活,现在已不知好了多少倍。甚至还想着若能一辈子待在宫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倒也不错。

临到吃完饭的时候,突然有侍卫前来通传,说是皇上召见,众人心里都有些没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等到了御书房,就见除了楚渊外,侧边还坐着一个老者,背对看不清模样,另一旁站着段瑶,气氛微微有些凝重。

“叩见皇上。”众人跪地低头,愈发忐忑不安。

“在刚入宫的时候,朕已经听了一回潮崖岛上的故事。”楚渊道,“现在还想再听一回。”

下头一群人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先开口。

楚渊淡淡道:“若是不想讲,朕这里倒是有个人,能替你们讲。”

众人愈发胆战心惊。

玄天缓缓回身。

看清他的容貌之后,众人顿时脸色煞白,更加哆哆嗦嗦不知该说些什么。

“前辈可认得这些人?”楚渊问。

玄天点头:“十多年前我离开海岛时,他们大多都只有二十出头。”

“事已至此,还打算告诉朕,是北派首领带了南洋人上岛,将潮崖族人屠杀一空?”楚渊眉间一厉。

“皇上饶命啊!”众人抖若筛糠,“是我们一时糊涂,又怕皇上得知实情后降罪,方才…方才…还请皇上网开一面。”

“得知实情后降罪?”楚渊道,“说说看,是什么实情?”

“是。”那女子道,“在刚开始对付北派的时候,南派的确与南洋人结为了同盟。但随着北派被吞并,南洋人便越来越贪婪残暴,潮崖一族本隐于世间,他们却三不五时便会用大船拉来新的南洋人,在岛上修建房屋,布设机关,所有潮崖人都成了他们的苦役,稍有反抗便会招来毒打。”

“是啊。”阿四也道,“潮崖岛早就不是先前的模样,现在处处都是机关,周围海域也布满漩涡迷雾,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葬身海底。”

“而你们几个非但不想办法抵御外敌,反而还主动协助南洋人欺凌同胞,直到觉察到自己也有危险,才决定要离开海岛,所以才不敢向朕说出实情。”楚渊道,“可是如此?”

众人鸦雀无声。

“那个婴儿,究竟是谁的孩子?”楚渊又问。

“是南洋人首领的孩子,娘亲是潮崖人,名叫红玉。”女子道,“为了能多个活命的筹码,我们便冒死偷出了他。”

“很好。”楚渊点头,“朕还想问一件事,不过这件事,你们未必个个都能知道真相。”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句话是何意。

“来人!”楚渊道。

“在!”御林军鱼贯而入。

底下众人几乎要瘫软在地,以为要被拖出去砍头。

“将这些人带下去,关进不同的房屋中,给些纸笔写供状。”楚渊道,“一个时辰之后,将纸收上来,若是胆敢有任何欺瞒,杀无赦。”

“是!”御林军上前拖起众人,架着往外头走。那女子急急回头道:“皇上,民女所言句句属实,当真再无任何隐瞒了啊。”

楚渊嘴角微微一扬,权当没听见。

御林军凶神恶煞,将人各自关入房中,哐啷一声落了锁。

四周一片寂静漆黑,只有桌前蜡烛微微晃动,愈发教人心里发毛。

御书房内,段瑶道:“估摸着吓也该吓死了。”

“对付这些人,不需要多有耐心。”楚渊道,“欺君可是死罪,潮崖人的胆子倒也不小。”

玄天叹气,道:“却没想到,潮崖岛那般荒凉,竟也有外敌要去杀戮抢夺。”

“潮崖唯一的优势,便是离楚国够近,周围又有不少岛礁渔港。”楚渊道,“而且成日里白雾茫茫,极为隐蔽。”

“那伙南洋人,会不会是想对楚国不利?”段瑶皱眉,“名义上为了金银,可若是真想要黄金岛上的财富,为何又要将能当向导的潮崖人杀戮殆尽?”

“有可能。”楚渊点头,“不过单凭一座小岛,哪怕上头装满震天火炮,也对大楚构不成威胁。”

“所以要放任不管?”段瑶试探。

“自然不是。”楚渊道,“潮崖四周海域都归属大楚管辖,渔民商船络绎来往,先前悄无声息也便算了,现如今既已被外族所占,又岂能容它一直装神弄鬼。这事朕自会做安排,不过在此之前,估摸着宫里这些潮崖人,还能演出不少好戏。”

第67章 先将命保住 将来也未必就找不到天辰砂

一个时辰之后,御林军前往每个房间,收回了厚厚一摞纸。

段瑶翻了翻,感慨:“这是在写供状还是写话本。”虽说每个人都有秘密,但这些人的秘密未免也…太多了些。

楚渊问:“前辈可要看?”

玄天摇摇头:“皇上想让我看的时候,我再看。”深藏于心的,怕大多都是些见不得人之事,看了也是心寒,不如不看。

段瑶挑亮烛火,与楚渊一道看那叠供状,越看越哭笑不得。不举这种事情,就算当真是秘密,外人应当也不会想要知道吧…也对大楚国运并没有任何影响啊。

楚渊从中出一张纸,递给段瑶:“这才是朕想要知道的东西。”

“嗯?”段瑶接到手中略一扫,写供状的人名叫藏硫,他显然是猜到了些什么,所以并未像其他人那般事无巨细,样样都要写。只有薄薄一张纸,上头一五一十交待了关于月鸣蛊之事。

藏硫的父亲名叫藏海,是岛上数一数二的巫医,因此平日里很是受人尊敬。在某次给北派一位老人看病时,趁机窃取了月鸣蛊,却没有上交南派首领,而是暗中养在了自己房中。

玄天被赶下岛后,潮崖族的日子并没有变得更好,南洋人的补给船也来得不再像先前那么勤,据说是海匪猖獗,船只开不过来。但日子总是要过,于是南洋人便提议,选出一队潮崖族人出海前往大楚,向楚皇讨些金银珠宝回来。

潮崖本就在楚国被传得神乎其乎,因此这批人很容易便入了宫。靠着一些海外传闻,以及蛊虫巫毒之术,倒也骗过了当时的楚皇,不仅对其礼遇有加,临走时更是获赏不少金银。而藏海在出海之前,已觉得将来潮崖岛上或许还会有恶战,为了保住月鸣蛊,便冒险带了一些出来,伺机种在了当时楚皇最心爱的皇子,也是大楚太子的楚渊体内——在他看来,这应当是最安全的一个人选,有御林军层层保护,也不会像寻常人一样搬家离开。而只要宿主不死,月鸣蛊便能一直存活,不管将来潮崖岛上发生何事,藏宝图的线索也不会断。

回岛五年后,藏海身染恶疾,弥留之际将藏硫叫到床边,将此秘密告诉他,又说岛上还有一瓶月鸣蛊,若能安然留在身边自然好,若是被人觉察出端倪,只管毁了便是。只要楚渊太子当得安稳,便不愁月鸣会从这世间彻底消失。

在安葬了藏海后,藏硫变得愈发谦卑,在南洋人面前恨不得时时低头躬身,连同伴都有些瞧不起他。但即便是如此,却也险些没能逃过杀身之祸——越来越多的南洋人被运送到潮崖,那些精妙的机关攻防巫毒之术,不用想也知道,十有八九是为了对付大楚。就在众人惴惴难安之际,南洋人终于卸下最后一层虚伪面皮,一夜之间几乎杀光了所有潮崖人,连亲信也不放过。而藏硫与另外几人由于早有准备,所以才得以顺利逃脱,并且还趁乱抢走了小婴儿。

原本按照众人所想,是要前往王城求助,毕竟除了楚国皇室,潮崖再无其他人可依靠,却没料到会被南洋人觉察到行踪,甚至买通苍南知府余舒,联合飞鸾楼发出江湖追杀令。

屠不戒虽说为人鲁莽,功夫却不算低。藏硫在与他打斗之时,装有月鸣蛊的瓷瓶不慎掉出袖中,为了不让同伴看出端倪,才稍稍一犹豫,瓶子便已经被屠不戒踩碎。眼睁睁看着藏了几年的蛊虫毁于一旦,藏硫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计可施,只盼着将来到皇宫后,能想办法接近楚渊,从他体内取出剩余月鸣,只是万万没想到算盘打得虽好,到头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段瑶与玄天看完之后,也只想叹气。且不说那藏宝图只有半张,就算当真能找到传闻中的黄金岛,能小心翼翼算计这么多年,也当真是失心疯魔。

“皇上。”江怀道,“那些潮崖人要如何处置?”

“分开关押。”楚渊道,“若有朝一日当真要开战,这些人或许还有用途。”

“是。”江怀领命离去。楚渊放下手中供状,道:“时间也不早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玄天撑着站起来,道:“多谢皇上。”

“谢?”楚渊摇摇头,“前辈原本好好待在云德城,该是朕打扰前辈才是。”

“待在云德城,却难免会想潮崖事,不知风云如何变幻。”玄天道,“今晚也算是终于得个安心。”

“若非亲眼见到前辈,想来这些人也不会如此轻易便招供,依旧会想法设法隐瞒。”楚渊道,“毕竟伙同外匪欺压同胞,按照大楚律法,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毁了也好。”玄天拭去泪花,长叹道,“毁了那些陈腐之物,潮崖岛才不会一辈接一辈的烂下去,老祖若是在天有灵,也不会愿意看到后世有此等逆子徒孙,当真是愧对仙人呐。”

楚渊叫来四喜,命他带玄天回去歇着。段瑶道:“皇上还不休息吗?”

楚渊指指案几上的折子。

段瑶抱怨:“这些官员一人写一封,倒是轻松容易。”怎么也不想想,皇上可只有一个。

楚渊失笑:“朕是皇帝,自然该做这些事,又有何资格抱怨。”

段瑶道:“可也不能晚晚这么熬。”想了想又道,“哥哥知道又会心疼。”

楚渊挑眉。

段瑶继续道:“所以还是回去歇着吧。”

楚渊不置可否,却问:“明日上朝,可要随朕一起去?”

“我?”段瑶受惊。

楚渊点头:“你。”

段瑶不解:“我去干什么?”

楚渊道:“玩。”

段瑶:“…”

“也让他们看看,朕与西南府的关系,并非是势同水火。”楚渊替他整整衣领,“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只管站在朕身后便是。”

段瑶想了想,答应:“行!”虽说其实对一道上朝并无兴趣,但既然嫂子开口,莫说是站在龙椅旁,就算是要挂在房梁上,那也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只求哥哥能早点成亲便好。毕竟红绸子也不能久放,万一受潮生虫,也心疼。

于是第二天一早,看着那个站在楚渊身侧的佩刀少年,金銮殿上的臣子们都有些头晕眼花。

最近皇上到底是怎么了,先是与西南王密谈,住在苏淮山庄不出来,如今又让西南府的小王爷带着兵器进殿,还就站在身旁,看上去颇为信赖亲密,这…

即便是老奸巨猾如右丞相刘一水,也有些揣摩不清圣意,只能勉强推断,这该是皇上与西南王之间冰消雪融的迹象——又或者是已经私下达成了某项交易,至少在短期内,大楚与西南的关系不会再像先前那般剑拔弩张。

街头的话本小贩们向来是王城中最消息灵通,也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一群人。于是在往后的小话本里,西南王的形象也拔高了不少,至少面容是英俊了起来,身形高大,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

四喜亲自出宫,挑最新的买了十几本,全部送到了御书房中。楚渊随手翻了两册,虽说情节离奇荒诞,但配图倒是很良心,还撒了不少金粉,烛火一照,宛若天神。

见皇上似乎心情好,四喜公公也就放了心,轻手轻脚替他掩上门,揣着手侯在外头,只求莫要再有大人前来递折子,忙了一天,难得此时静谧,可以好好放松休息。

楚渊嘴里咬着粽子糖,又出第三本,翻开之后却是脸色一僵。画中的西南王依旧英高大,但是却没穿衣裳,哈哈狂笑躺在花园中,周围少说也有十来个女妖精,媚眼如丝身姿妖娆,看上去极为欢乐放纵。

年轻的天子冷静无比拎起书,凑近蜡烛,烧。

段瑶小心翼翼合上瓦片,继续躺在屋顶看星星,顺便替哥哥默哀,不忘遥望了一眼冷宫中的梅树。

估摸着还得要一阵子,才能被迁回来。

潮崖岛上所发生的事情已经大致弄清楚,潮崖人被暂时关押天牢,所带来的小婴儿则交给奶娘照看,翠姑也被软禁在了宫中。

一队影卫悄无声息出宫,前往东海潮崖,查看究竟目前状况如何。玄天在太医的调养下,身子骨也比先前好了不少,段瑶在亲自将他送回北行宫后,便策马一路往南而去,楚渊虽是不舍,却更放心不下段白月,临走之前再三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第一时间回报王城。

只有四喜公公在心里头叹气,西南王不在,段小王爷不在,九王爷又大多时间都在日月山庄,这皇宫虽大,却连个陪皇上说话的人也没有。若是累了烦了,估摸又要像先前那样,借着安神药与绯霞方能睡着。

御书房内烛火跳动,楚渊盯着案上的地图出神。

从王城到西南,路途可真不近。

若是当真去了,一来一往,估摸着等到回来,朝中老臣已经急死大半。

如此…倒也如某人所愿。

楚渊笑出声,单手撑住下巴,盘算了一下如果得知自己在西南不回来,到底是陶仁德先卧床,还是李庚先晕厥。想着想着笑容却又渐渐淡去,摊开手心,里头有一枚虎头扳指,是西南军的兵符。

不就是回家疗个伤。

楚渊重新握紧兵符。

何至于…连此物也要交给自己。

御书房外风雨潇潇,像是在一夜之间入了冬。

四喜公公也在外头叹气,今年怕是不好过啊。

“阿嚏!”段瑶也裹着厚厚的袄子打喷嚏,在西南长这么大,还是头回遇到如此寒冷的初冬。

回来已有月余,家中一切如旧,除了一直沉睡的哥哥。

赵五带着五名追影宫暗卫,刚回西南还没歇两天,便又日夜兼程赶往北海口,乘船南下去找传说中的翡缅国与天辰砂。花棠则是留在府中,照顾两个年幼的儿子与段瑶,也顺便照应再度被救回来的母子两人。

时间一晃到了年关,别处都是张灯结彩,西南府门口也贴了对子,但缺了人的年夜饭吃起来,总不是个滋味。段瑶吃到一半就丢下筷子,回到卧房中继续陪着哥哥,片刻之后,南摩邪与花棠跟着一道过来,又过了一阵子,金婶婶与婆婆们也都站在床边,看着蜡封中的段白月。

屋里头很是安静,无人说话,也无人知道该说什么。外头鞭炮喧天,愈发显得西南府内清冷消极。

许久之后,花棠道:“小五那头迟迟没有回信,南师父有何打算?”

“先前也料到了会是如此。”南摩邪道,“毕竟翡缅国一直只存在于传闻中,南海一望无际,又处处白雾环绕,能轻易找到才是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