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远芳喝声才起,乾若翰已给张手牵住,“小狐狸,乖乖听你娘训完了话再走。”遥想当年,他与芳儿亲密相守的八载岁月,隔三岔五都要为上门的寻仇客应付一气,在在皆因这只小狐狸制造麻烦的天赋且成功的栽祸。在他看,“小狐狸”三字,比之“妖鱼”,更适合按到小东西头上。

“乾伯伯,”谌墨声甜笑甜,“那个女人抛弃了你另结新欢,你想清楚,你确定要帮她么?”

这对母女……乾若翰无语,直把她推向了其母怀内。

苏远芳在不肖女额上一记重敲:“老娘为你操劳,你再给我不能安份,老娘剥了你的皮!”

谌墨吐舌耸鼻,会怕才怪,将一颗头挤呀挤地挤到其母香肩,闭目养神去了。

这等独享无二的宠爱,羡煞两个近在咫尺的男人,心有戚焉地互视一睇,又不甘地别开头去。

苏远芳轻挲着女儿娇颊,说:“乾若翰,墨儿回京,由你来送,最是合适不过……”

“凭什么?”出言抗议的,不是被指派者。“娘子,我也可以……”

“你是西域王族么?”

“我……”

“西域王族与天昱皇族素有来往,牵连颇多。这一次,救送他们的亲王妃回去,对你此行的外交目标必然大有助益。但是……”螓首偏向丈夫,“若是闲云山庄出面,必成众矢之的,你有意与皇族中人发生牵扯么?”

“原来,娘子是心疼我。”云入岳哀怨尽去,笑逐颜开。

哼,幼稚。乾若翰回之不屑瞪视。

“娘子,你不能太操劳,大夫说了,初孕期一切都要小心……”

乾若翰丕然色变。

哼,活该。云庄主向情敌抛去得意一瞥

上京城大雪再降,举城玉色裹砌,娇娆尽现。但孝亲王府,却因少了那位雪做玉裹的女主子而气压沉沉。

此时际,轻足蹑行的婢仆,持盘行经王府坐北向南的暖轩外时,忽被里内的一声震吼给惊着了魂,跌坐在满地雪水上。

轩前的侍卫好心施了扶手:“主子们议事,还不退下!”

“是,是!”小婢惶惶然远遁。

暖轩内,傅澈又问:“三哥要去东漠?”

“坐下!”傅津沉喝,大掌揉在他俊俏五官上。

傅澈闷声接了五哥这一叱一欺,坐回臀下的梨木圈椅。

傅洌依旧的勾杯浅啜,优雅姿态:“我去东漠之后,这边必然大噪,你们都要小心了。”

“三哥,你当真如此要她?”傅津问。

傅洌抬眸,与五弟眸线相换:“是。”

“她未必在东漠。此去东漠近千里,这千里内可以发生多少事?你那位王妃又岂是会乖乖受人掳囚的?”

“不如你来告诉我她此刻身在何处。”

“……她若脱困,有两个人必然联络,一个是肆家四少,一个是其弟谌霁。”

傅洌细眸垂下,原有的焦乱上又添郁卒:他是她的夫,她的“必然”内竟未涵了他?

“三哥。”窥出兄长情绪,傅津行近,“请三哥记住,但凡你要的,阿津都会帮你取得,无论是什么。”此语出时,面容幽沉,眸色阴冷,一字一字,仿若千钧。

“我也是,我也是。”傅澈跳过来,脸上犹带着被其兄恣意蹂躏过的掌印,“这个世上,只要有三哥想要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阿澈儿穷尽所有力量,帮三哥要来!”

“肆意这条线交由为弟追查,谌霁……”

“谌霁那条线另找人选,小弟须去江南一趟,莫海知县、邢州知府均来报,前去查粮的广怡王似有异举,想来,是咱们近来太纵容叔叔了。”

傅津一笑,转首兄长,“三哥,东漠我遣别人去摸底,你在京等着各方捎来的确凿消息,到时再动不迟。”

“暂时如此罢。”排却焦灼心绪,静虑后的傅洌,思绪得以清明,“你们也莫忘一人,云伯侯府的前夫人苏远芳。”

傅澈大乐:“就是三哥您那位以一封休夫书震动全城的岳母大人?”

“母后说过的远芳仙子?”

仙子么?岳母大人,但愿您果真是仙子,可以佑她无事。

“左贤王,驿馆外有人求见。”

“是我西域在此的官商?”在中原地面,也只有这个可能。

“来人自称天朝广怡王。”

乾若翰稍怔,“广怡王?”

“广怡王,还是广义王?”同桌用膳的谌墨止了箸,问。

“这……”侍从作了难,中原文字,由来识听不易,哪会听辨得出来?“三十多岁的年纪,中等靠上身量。”

广怡王?“乾伯伯你怎识得他?”

“识得倒未必,我继袭左贤王位前,屡到中原,皇族中人都有两分熟面。不过,依天昱皇族自视甚高的傲性,能主动登门,必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不定,是为你而来?”

谌墨掷箸,“我避到隔室去。”广怡王此人,意意的肆意堂查了恁久,竟只有表面上人所共知的些微。偏偏,她们都有所感,此人胸腹内必另藏沟壑。“乾伯伯,记着将这饭案撤了待客,那厮狡猾,单凭这两副碗箸,或许就能猜得出隔壁藏了人。”

乾若翰要笑未笑:这“狡猾”由她说,正正教人觉得诡异。

无事不登三宝殿,尽管早作如此设想,但广怡王出口的请托,仍大出人意料。

“本王知贵国今年由于草荒欠收,牛羊饿殍不计,库内存粮见底,本王可以运用手内一点权力,借粮于贵国,并依一己之力为贵国在中原采足未来三年用的粮草。但前提是,事成后,贵国允我入境长居,并给予保护。”

左贤王虽愕异,仍笑询:“广怡王贵为天朝郡王,竟寻同他国保护,此举不免教人纳罕。”

“本王只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至于个中因由,待合作达成日,将知无不言。”

“王爷何以选中小王?”

“世人都云西域左贤王一言九鼎,侠骨热肠,本王更不讳言,本王在选中阁下前,曾对左贤王密查良久,证实阁下的确是个一旦给了允诺便断无食言的君子。”

“密查?”

“此举若有冒犯,本王在此陪罪,也请阁下体谅,毕竟本王不能将后半生的身家性命视作等闲。”

乾若翰不得不说,对方的提议极是诱人心动。

天昱皇朝的粮米油盐悉由官商统购分派,民间不得私自买卖。他身为他国王族,尊重别国法律,远足到此,是为光明正大与天朝交涉借粮购粮事宜,不过……

三年前,天昱皇族公主下嫁西域王族,半载后猝逝,由此两邦交恶,边境磨擦频发,近来虽现和缓势态,但,离隙在前,结果并不容人乐观。

而广怡王此来,不啻雪中送炭。

“阁下弃天朝的荣华富贵,赴他国国域,缘由必然曲折。若是和小王无关,小王当然不会过问,但阁下既找了来,小王便不能不问个底细。但若王爷不欲明说,只需告诉小王,此举可会触怒贵国国威,以至兵戎相见?”

广怡王傅珏怀苦笑,当即谦卑许多:“左贤王放心,以在下的本事,还不足以触怒国威,在下只不过不想为人刀俎而已。”

“这‘人’想必权势蔽天了,否则,怎会使堂堂郡王避出国去?”

“左贤王尚未允了在下,还请不必究问了。”傅珏怀起身,抱袖作别,“不管阁下作答如何,请为本王保守这个秘密。”

“小王会为广怡王三缄其口。”

“多谢。在下巡视江南今冬存粮,公事已毕,恰与王爷一路返京,左贤王爷若有了腹案之后,可随时知会在下。”

乾若翰颔首应了,目送广怡王背影去远,出声相诘:“墨儿,你怎么看?”

半晌,杳无应响。

“广怡王。”

傅珏怀蓦然回身,乍见廊下雪影,瞬即愣住,“你……”

“他乡遇故知,借一步说话?”

“孤山月老祠。”言讫探身进轿,待轿启后,倏觉适才情急撇出口的约见之地,似是不妥,待撩了帘,驿馆门外廊下,已人踪杳无。

月老祠,痴男痴女的朝拜圣地。虽是清冷冬日,仍有渴盼良缘的世间众生如织而来。男装的谌墨置身其内,白衣如雪,发泼如墨,目澄秋水,面含芙蓉,引得一干多娇多情的女儿盈盈注目,欲语还迟。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朗声诵出门外左右楹联,望那位鹤发童颜的月老面像摇头叹道:“您老人家如此热衷为人牵线做媒,何不给自己寻门好亲事?也不至于千百年孤家寡人了不是?”

“谌少爷好兴致。”傅珏怀踱来,“连月老也要调侃么?”

“哪敢,在下尚盼着神灵赐我好姻缘呢。”

“……你可是谌霁?”

这眼神?谌墨稍怔,“非也。”

傅珏怀眸光微闪,“……听闻你离了京城了,竟是真的。”

“遭人暗算而已。”

“暗算?”傅珏怀蹙眉,“怎样的暗算?”

“趁醉迷昏,强掳离京。”

“可查出了是何人所为?”

谌墨莞尔:“许是我好奇心太重,招了人怨,不查也罢。”

“你……”傅珏怀摇头,“若不想步汝姐后尘,这好奇心还是要收敛的。”

“是忠告么?”

“……就算是罢。”傅珏怀欲言又止。

谌墨径自掀袍迈进庙内,撩开雪色袍摆,跪在鹤发童颜月老像前,念念有词良久。

傅珏怀注她异常行径,也不感突兀,只在殿门外双手负后而待。

祷念罢,谌墨回身:“傅爷可知在下方才求了月老神仙什么么?”

傅珏怀一笑:“你在月老前求的,总与在下无关罢?”

“此言差矣。”大摇其头,“我求月老赐阁下一桩好姻缘。”

第三章 麻烦不断

“我?”广怡王讶笑,“可想而知,我的妻子不会太喜欢阁下在神前的祈求。”

谌墨挑眉,水眸移过狡色,“妻子?傅爷确定,那是你的妻子么?”

傅珏怀目色一寒,面颜阴下,“谌少爷此话何意?”

“心照不宣。”

“我是不是该说,”傅珏怀冷哂,“恕在下颟顸,在下怎不知何时与阁下有了这样的默契?”

“哈哈……”这人竟也不失风趣哦。谌墨放肆大笑,登时将无边艳色灿烂开来。

傅珏环眼看自己站立处已成众矢之的,无奈摇头:“谌家少爷,神仙座前清净地,请别太招摇了。”言间,一迳启身,步向祠后竹林。

谌墨趋履相随,突来悠闲一问:“你很喜欢我家小弟罢?”

“你——”傅珏怀窒住。

“原本,我并不敢确认,直到你约我来月老祠。”谌墨薄唇边笑意未歇,“阁下不同于你家侄儿那般男女不忌,你不爱红妆。所以,某人才放心将他的心爱女子放进贵府安享荣华富贵。”

“你……何以得知的?”

竟是对了?!谌墨垂眸,遮住满目惊诧。意意查不到的真相,竟是这样的?

这个身,这个心,只为你保留……

这一句话,她百思不得其解,此刻终得释疑。

“你……”一丝狠意漫上眉际,傅珏怀死死凝盯这雪衣少年,“你到江南,便是为了……”

“我到江南,是为了返京,遇着阁下,则有几分天意。不然,我何以为西域左贤王所救,而你又何以找上左贤王求助?”

“你……你尚未说,你如何得知?”意外接踵而至,广怡王惊寒之下,只得择重诘之。

谌墨苦笑,“若在下说,是你刚刚得知我不是谌霁时那一抹闪过眼底的失望,使我福至心灵想到的,傅爷会如何?”

“仅是如此?”

“云阳公主返京的宫宴上,我沿廊游步,你出言提醒,想必长廊深处有忌讳上演。我偶遇项漠,你出面相扰,过不多时,忠亲王行经过去。你看我时的眼光,总是过于迷离,我感觉不到你的威胁,也摸不清你的用意。现在方明白,你是透过我,看着另一人罢?”

傅珏怀重重叹息,仰首望林顶一汪苍穹,神色冷凛:“你不该说破的,这样,或许会引了我的杀心。”

谌墨浑未经意,弯眸一笑,“皇族中人好男风者非你一人,阁下未免太计较了。阁下的五侄,甚至公开收受娈童……”

“莫将我和那个混蛋相提并论!”傅珏怀大吼,面红颈粗,“我不是好男风,只是恰巧爱上的是一个男子,纵是令弟拒在下于千里之外,在下不会以手段强勉,全不似他兄弟几人,所作所为卑劣肮脏,他们……”

“帝王家,有哪个出污泥而不染?若非阁下有把柄授人,又何必受胁于人?”

傅珏怀目眦欲裂,切齿道:“……你为他们兄弟说话?你爱上傅洌了?令姊尸骨未寒……”

“替人披戴绿云的滋味虽不好受,不至于使阁下背井离乡。迫挟你的,显然不止一拨人马。”

“本王与左贤王的谈话,你悉数听了?”

“怎么?”不难觉察对方杀机渐起,“又想杀人灭口?”

“你虽与他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但不是他。不是他,本王就不会手软。”

把玩着垂在鬓边的缠发缎带,谌墨浅声道:“你不会杀我。”

“何以见得?”

“腹背受制的你,何必再树强敌?”

“你的确比令姊聪明。”傅珏怀垂睑,唇角冷笑忽起,左手出指成钩,猝向她喉口索来。

谌墨偏颈,足尖点地,身形向后飘移三尺,“广怡王,你可想好了?”

“左贤王救你在前,只要他将你安稳送回京师,必向傅洌索讨这个人情,纵然傅洌不理,还有令尊及四大家族。届时,本王的提议还有何优势可言?”目逞阴狠道,“你若死了,左贤王只能与本王合作。”

“听起来不错,但阁下何以如此笃定,你今日杀了我,会神鬼不知?”

“……有人知你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