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蒙左贤王搭救,去哪里总要知会一声,阁下是否要连左贤王也一并灭了口呢?”

驿馆花厅内,乾若翰灯下正与人对弈兴酣。对方绿衫玉肤,弯眉圆眸,貌颜纯真,一副娇憨可爱模样。自然,仅是欺人表相。至于表相之下,藏有多少机诡,只能由有幸身受者自求多福了。

“意意?”

肆意扬眸一笑,夹在指中的黑子置下:“亲王妃,别来无恙?”

乾若翰深知这二人互动时的无形无状,掷子离座,“这盘棋,交由你们对个痛快,但请手下留情,莫把本王驿馆的房顶给掀了去。”

“左贤王好走。”谌墨也不客气,接了白子,好一通爽落落厮杀。

一盘棋尽,又布新局,肆意方道:“墨墨,你的棋艺不是最好,但你的审时度势少有人及。看似乖张轻率,但何时该狠,何时该敛,拿捏得端的是恰当呢。”

“意意过奖。”暗觑她神色沉凝,“有事要说?”

“掳你的是东漠人么?”

“是罢……”

认定是东漠人所为,权凭臆测。那一日张开眼时,全身瘫软,满脑昏沌,张口不能言,举肢不能动。前后左右,只见两个健硕妇人随侍,操着一口生硬汉话,板着两张糙黑大脸,手脚之间不见粗待,隐然有上乘武功傍身。所行路途,非但是前往东漠的捷途,反而南辕北辙,向西而行。若非听见了她们私下商议时,用了东漠话,并议定在林州换船向东,她很难将这其与东漠有所关联。

“你以为,东漠人掳你,仅为古涂燕?”

“不然哩?”

“你呀你。”肆意摇头,“你已成了一只鹰盯上的鲜美猎物,还不自知呢。赫连铭此回失手,必然还有第二遭,不得不防喔。”

这等事,还是到来时再烦罢。“……然后呢?”

“然后,你要我查的……”

“广怡王?”

“其母,即如今在慈成宫养老的云太妃,曾参与对孝亲王之母碧妃的谄害事。当年的主事者早被那三兄弟给以彼之道还施彼甚,而以他们的行事作风,能容留漏网者存世,这其中缘结,焉不耐人寻味?”

的确耐人寻味,无怪乎广怡王怒得言不得,忍得说不得,堂堂王族,委屈至斯。

“肆意堂能查的事,到此为止。”肆意一敛玩世不恭,美眸机锋毕现,“接下来,本少爷也该好好会会那位天昱皇朝的五皇子了。”

纯真的魔鬼终于要出柙了?“……如此一来,你我算是都卷入以往避之不及的漩涡里了。”

“自我们降生在四大家族那刻起,想要远离高堂漩涡已不可能,之前的近江湖远高堂,想来也只是徒劳挣扎。”

谌墨讶然:不仁的广仁王孰底做了什么,惹得达观潇洒的意意竟生了如此颓丧的感悟?

“王爷,广仁王爷捎来了消息,肆家小侯爷现身杭州,而且已与王爷要找的人接洽上了。”

“杭州是广义王的目的地,他动身了么?”

“已出京城了罢?”

“备马,我们快鞭赶上。”

“……王爷?”

“有事?”

“……是,奴才遵命!”

大路迢迢,西域来使汇同广怡王,一行昂行官道,过韶关,再行百里,即入京城管畴。但这百里,是一段两侧峰立的山路,最得宵小劫持辈青眯,但凡行经者,无不强了警伺。乾若翰虽是西域人,但久行在外,见此险路危途,少不得下令全队谨慎,严防以待。

安坐车内乖做孝亲王妃的谌墨,正被车轮下的不平路颠簸到昏昏欲睡之际,听得帘外——“孝亲王妃。”

“……王叔有何指教?”

“本王想好了,本王乐意接受你的提议。”

谌墨启眸,“王叔确定?”

“本王既出口了,便不……嗬!”

变故突起,一支响箭擦过广怡王颊侧,钉进车身。

“小心!”翰若翰举刀刷挥三下,两百余人的西域使卫即步成椭圆阵型,背向刃外,将车马财物围在央心。“在下为西域来使,并有贵国郡王在此,请赏个路出来!”

来者几百号人,无一例外均以巾蒙面,前端的扯嗓高嚣:“别听他废话,头目说了,那车里的女人值一千两黄金。弟兄们,抓女人啊!”

“女人长啥样?”

“大官人家的闺女,长得都好看,见着好看的,抓就是了,错了卖进青楼,也能值一把银子!”

“是,抓女人!”

“抓女人啊——”

广怡王拔出佩剑,吩咐属下侍卫:“保护孝亲王妃!”

乾若翰闻言,则发哀叹:但凡和这小姑奶奶近了,麻烦总是不断呐。“保护孝亲王妃!”

“你们听见了什么?”疾行中人,陡地带缰立马。

紧随在后的侍卫,险个收势不及,又惊又惑:“王爷……”

“前方,是不是似有‘孝亲王妃’喊声传来?”

“您……”着急上火,许是魔障了罢?

“……本王没有听错,确有大叫孝亲王妃这几个字!”

“奴才们,没……哦,奴才也听到了!确是有什么亲王妃的喊声!”

“快马加鞭,驾——!”

“驾!”

在一干明晃晃白刃追逼下,谌墨哇呀乍呼地跳出车来。

贼众有人傻眼:“这是……”男人罢?穿一身男人衫子不是?

“蠢蛋,你见过恁样漂亮的男人么?长成这副模样,摆明是女扮男装,抓啊!”

若情形允许,谌墨不介意告知对方自家尚有一位长成这副模样的真正男儿……“几位兄弟,你们头目是哪方好汉?拿一千两黄金买我性命不会太浪费?”

“不浪费,我若有钱,一万两黄金都舍得……唉哟!”

“蠢蛋,你这德性也敢肖想头目想要的女人,还不动手!”

“啊啊唷!”谌墨跃上车顶,又在人家紧追不舍的追迫下飞到山间的一突出石上,接连飘移中,口中道,“好汉,我给你们两千两黄金,放了在下如何?”

有人心动:“两千两黄金喔……唉哟!”

“蠢蛋,放了她,我们连一文钱也没命花了!”

第四章 神前愿

“三千两黄金?四千两?五千两?……”如此坚定不移呢,什么样的头目有可怕至斯?谌墨不由要反省吾身,想来自己做人太失败,金子都买不下贪财者的高抬贵手……

“墨儿,你少打混了,来者武功不弱,你避到我身后来!”左贤王已跳下马,左支右挡,一路砍杀,向那位惹来这麻烦的小祖宗靠拢。

谌墨回首,“左贤王,您老人家不要管我……”

老人家……“你身后,小心!”天神啊,乾若翰但见四贼各持一角, 撑一张巨网扑天而来,网之所向,正是谌墨……以网捕“鱼”,倒也妥帖不是?不过,这张网真能捉住这条滑溜鱼儿么?要知道,那是“妖鱼”呢——眼看头顶那张网笼近了下来,谌墨纵身迎上……

“抓到了,抓到了,一千两黄金到手了!”贼众内发出欢呼,急不可待收网大吉,只是,网中物呢?

以靴内藏匕破网脱身,足尖踏上上山峰侧壁横出的一棵树桠枝顶。不想枝木年久干枯,随着“咔嚓”声过,谌墨身子仰坠而下。

这个小祖宗啊。乾若翰心底苦叹,但为了芳儿不会举刀霍霍拆他筋骨,须臾不敢怠慢地飞身迎去。“墨儿,你……”嗯?

有人快他一步, 将那道纤长娇躯接入臂弯,“孝亲王妃,您须保重玉体啊。”

谌墨大瞠水眸,望这张近在咫尺的俊俏面孔,“你……”

“可不就是我么?三嫂。”广义王嘻唇一笑,总算明白谌小侯爷的性情为何落差反复,原来有如斯分身,还真是一位令人头疼的存在呢。

广怡王一震:“广义王?”

“正是侄儿。”俊脸徐徐迎过来,“九王叔,您还好么?”

“九王叔很好,但我敢保证,如果你的手臂还不放人下来的话,你会很不好。”随行中,有人冷冷递出一语,激起裹在皮氅内的广义王殿下冷颤频频。

因广义王所随精卫的介入,贼众不支,扬手撒过几把障眼烟雾后,除却已殒命的,都得全身而退。意即,一个活口也未留下。

“这些人,不似乌合之众。”傅澈摸颌道。“有备而来不说,且人人武艺不俗。”

“他们是为孝亲王妃而来。”傅珏怀道。

哦?傅澈回身,眸含笑意,“广怡王叔,但不知,您何以与西域的左贤王得以同路?”

“巧遇。”

“巧遇?还真是巧呢……”

一壁之隔的另室内,谌墨净了面,整了发,换过一件罩袍,这才四平八稳踞案细尝驿馆管事亲自奉上的茶点,第一口即眯弯了美眸:“嗯,这藕粉糕做得有香甜酥软,好吃……”

阴郁着颜容,在角落里无声坐了半晌的男人,终出声道:“宫廷御厨所做得糕点,比这不知精致多少倍,也没见你赞过一声。”

“心情不同,入口食物的滋味自然不同。”谌墨咕噜灌下一口茶水,“姐夫夫君不尝尝么?”

“你是说,你在王府很不快活?”傅洌细密灼热的视线,盯着她清莲濯水的娇靥,想着当谌霁送来她失踪于天水一阁的消息时,当下心湖骤起的激狂骇浪;想着近一段时日寻她不到,所挺受的心煎肺熬;想着他已陷足情海,她依然岸边优游观望……他抑着怦胸怒火,沉声问:“从来,你没有快乐过么?”

“在姐姐逝去的地方,我无法快活。”

果然。傅洌闭上了眸,无力,“阿墨,过往的事已不可改变。”

“无法改变,不代表可以不去计较。”

“计较不会让你快乐。你是如此豁达率性的人,为何要任一些无法挽回的事干扰你现在的人生?本王的心迹,你当真可以不顾……”

“一个连承诺也无法兑现的人的,要我如何‘顾”?”

“承诺?”傅洌蓦起,“什么承诺?”

“至今,姐夫夫君也只给过谌墨一个承诺。”

傅洌凤眸生澜,记起了。“若我将令姊的死因查出给你,你会……”

“姐夫夫君会稀罕有价待沽的感情回馈?”

“阿墨!”傅洌抑着怒意低吼,移形换步,已将佳人牵进胸怀,温热吐息搔在她白玉耳畔,“谌茹的死因就算不是为你,我也会迅速查清。但你,这一生停留的地方,只能是本王的怀抱!”

薄唇俯下,锁住她欲避不及的猩红小嘴,就是这美妙滋味啊,入魂不去……一番激骨酥骸的深密胶缠过后,他启开情欲氤氲的凤眸,却见一双无波妙目清澄以对。这个人儿,她是在说,方才意乱情迷的,只有他一人是不是?

谌墨抿抿微肿的樱唇,淡声问:“……你这样对我,你的江南第一美人不会生气么?”这般光景,这个话题无疑最煞风景。但若不想要风景时,也便无谓了。

傅洌束在柳腰上的双臂一紧,遏着怒道:“谁都有过去,阿墨。你没有么?”蓦记得,悬崖上一对飞天而上的俪影,那男人搂抱的姿势,如此熟稔……

过去么?谌墨轻挑蛾眉,“但是,你的并没有过去。”

“那你呢?”喷薄的怒气使他难以按奈,“你的过去已然过去了么?”

“过去了。”她仰起两汪坦净,平声道。

“……纵算过去了,你的如今呢?”

“如今?”她蹙眉不解。

“你何以与广怡王共游月老祠?”听闻属下来报时,他的震怒无以形容,甚至萌了杀心,杀心呐……“他是本王的叔叔,你怎能……”

哈,他们当真是无孔不入了?“纲常人伦只管留给善良正真的厚道人士,谌墨有自知之明,不敢自居其列。”谌墨螓首微偏,一派纯真嫣然道:“当谌墨真正爱上一个人时,辈份成不了阻碍。姐夫夫君,这一点我们极相似,对不对?”

“你……”一股狠怒自心头漫起,迅延至四肢百骸,手下力道随之负重。

“啊唷!”隐痛不发从来不是谌墨的风格,何况腰间是真的痛不可当呢,“你若想置我死地,该是脖颈比较快哦。”

力道未收,追问声切:“你爱上他了?这是何时的事?是他故意设陷给你,是不是?是不是?”

接到两道冷戾残虐的视线时,谌墨愣怔住:这个人,可是温润如玉的孝亲王?这周身挥之不去的狠绝之气,素日是在哪里藏匿着的?

“他竟敢、竟敢怀了这份心思?”伴随这字切在齿间的,残意更浓,“我会要他……”

谌墨一眉淡挑,“就算你真要动他,也莫将因由赖到我身上,你早晚要动的,不是么?”

傅洌眯起眸线,但胸臆却因她事不关己的清冷语气暂释冷意,“……你既不爱他,怎会和他一起出现在月老祠前?”

“孝亲王,你公平些。你三番五次与人家的妻子幽会叙情,这等人人心照不宣的事,令王叔都能忍了下来,我和他,不过他乡偶遇,你便这般不依不饶,你在在让人……”咝痛呢。“你的手,还不准备放开么?”

见她痛得眉心蹙紧,小脸皱苦,掌间卸了几分气力。“关于碧月橙,有一日我会说与你听。但是……”头微垂下,细长凤眸逼进她绝美瞳底,“你的心,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占据?”

“那么,”谌墨慢条斯理,唇弯浅笑,“身呢?谌墨总能自由择人的罢?”

凤眸冷狠划过:“阿墨!”

“任是天缘几生修就,还凭月老一线牵成……原来,此地也有一座月老庙呢。”

月老庙?傅洌撩睑,可不就是,长路之侧,四围辽阔,遗世独立的正是一座灰头土脑的月老庙。怀中玉人读的,是镌在门楹上的一副对联。他搂她纤腰,跃下马来。

“三哥?”傅澈不解,翻身欲跟上。

兄长一声厉叱:“你不准来!”

傅澈委屈扁嘴:怎这两日,三哥对他尽是臭脸?找到了三嫂,合该高兴才是嘛。

殊不知啊,一切皆因他轻功好过兄长,两次都将嫂夫人接在臂上,虽是救美有功,但那佳人旁落的画面,惹了某人心头的老大不悦。是以,一怨醋意化成火力,喷发了给他消受。

“到庙里来做什么?”谌墨歪首凝望神远不及之前那尊光鲜的塑像,“这庙里的香火,较孤山差太远了。”

傅洌未应言,眸光缓缓将庙内巡过一遍。

“贵爷、夫人,要上香么?”蹲在案侧的庙祝,见这一对美貌男女,当即恭身上前,这声“夫人”,听得谌墨百般别扭,也恍才记起,应挂名夫婿的软硬兼施,自己此刻是一身女儿打扮。自小在男女身份之间自由穿梭,她向来少有混淆,这时忘了,概因这个男人的步步紧逼乱了心罢。

“……上香么,爷?”庙祝再问。

傅洌取了一块碎银掷到案上,庙祝当即捻起案上待燃的三炷香点燃递来。傅洌举香阖眸默然少许,再转庙祝插进香炉。

“阿墨,跪下来。”先落膝在跪垫上的傅洌,牵住她柔软素荑,柔和声道。

啊?谌墨水眸愕瞠,“姐……夫君,你……”脑子没坏掉罢?

夫君?薄薄唇角上扬,“进了月老庙,自然是夫妻二人共拜才显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