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你?”

春城穿王府侍婢常着的绿褙黄裙,袅袅一福,“奴婢行经门外,听得王爷叫人,就赶紧进了来。”

“去叫顾管家来。”

“奴婢这就去。”两只纤足迈了门内门外,盈盈回眸,“王爷,灶间有才熬好的参汤,可要奴婢给您端一碗来?”

傅洌目线已投在帐面上,信口应道:“去。”

春城媚生生的抿了丝甜笑,欣然退下。

顾全不一时就到了,心里还惦着主子方才抛在耳边的评断,闷闷问:“王爷,奴才到了。”

“以后这些帐薄帐务,都交给王妃。”

“您是说……”顾全瞄瞄案上各地别苑送来的厚叠帐册,“这些都由王妃签审,王爷您……”

“既交给了王妃,本王便不会过问。”

“……是。”岂不是说,今后与王妃打照面的机会更勤繁了?皮薄馅足的昌记大包子……寄望王妃口下留情,莫见一回叫一回,人家还没娶上媳妇,脸皮也薄得很呐。“这个……王爷,王妃虽聪慧,但耐不住在一处久坐……”

“这就要你这个总管事多用用脑袋,看如何才能让王妃多生些耐心出来。”

顾全脸当成皱成包子:恁样的差使,怎落到了自个头上?

“不过,若是你反把王妃的耐心惹尽了,要了你的脑袋,那也只能说你那颗脑袋委实不济事了,明白么?”

“啊?王爷……”顾全欲哭无泪。

“好了,将这些帐册拿了,你下去罢。”

“王爷……”欲言又止。

“还有事?”

“……今年乡下各处的收成不好,各家别苑所属租户的粮租能否酌情减免?”

“你做主。”

“是嘞,王爷。”顾全抱了满手帐册去退出门去,笑咧了嘴:天底下这样好心的主子有几个?能怪大家伙忠心不二地为王爷办事……啊呀,王妃那头怎么办?真是头疼……

“总管事。”香风扑鼻,莺声擦耳。

顾全微怔,“你是……”

“奴婢春城。”托着盖碗参汤的托盘偏移,露出一张娇媚鹅蛋脸。

“春城姑娘啊……”果然是美人喔……蓦记起主子行前的训叱,板正颜道,“本总管有话问你。”

“可是,”蛾眉颦起难色,“奴婢眼下急着给王爷送参汤。”

“嗯?”瞄了那盖碗一眼,“王爷要你送的?”

“是。”

顾全眉攒了攒,嘴咂了咂,想想也无不妥,颔首:“你去罢,送完参汤,到前院帐房找我。”

“……是。”

“顾全——!”

这一声吼,几乎惊彻全府。

“总管事,王爷叫您呢,好大的火,从没见着王爷这样……”

亲王府总管体形虽圆胖,动作却利落,自是健步如飞,抄廊过桥,穿院步阶,迅速把自己放到了主子的书房门前,“王爷……”嗯?这是啥物事?……春桥姑娘?花容青惨,唇角涔血,躺在这雪上作甚?“春……”

“顾全!”书房门内,传出吼声震聩。

哦唷,那小厮说得不假,侍候王爷快十年,这火气当真是前所未见……

“顾全!”

“奴才在!”

“去请王妃回来!”这声音,像是咬着牙关嗑出,字字似不堪重负。

“请王妃?”王爷是患病了?还是……顾全打个抖颤:那碗参汤……有毒?!“奴才去请大夫!”

“混蛋,请王妃!”

天,王爷口吐脏字,当真是世所罕见,但是……

“别告诉本王你不知道王妃现在何处!”

“知道知道,自从您发了话,小的就安排了人暗里……”

“还不快去!”

那人,自那回小宁馆回来,似是变了另一个人。以往,秉持着优雅温润气度,哪怕示好示情,待她也不会少了“礼”字。如今——于家仆奴婢前不时亲昵浅吻,已是悖其以往行止,遑论夜半袭床的厮缠,紧密贴合的拥眠,仅差夫妻之实最后一步的亲密?她躲,他缠,那人优雅皮相下,住着一个无赖式的孩童,哪怕躲出亲王府,她亦会在夜半时发现枕畔多了另一个人的呼吸。他,到底要如何?

其实,她知他要如何,他更不止一次说了他的想要如何,但,他要的,她给不得。对姐姐的无情,阻她步;对碧月橙的纵容,止她心;矧且他的皇家亲族,是将姐姐韶华葬送的元凶。她和傅洌,断不能有情!

“小侯爷,有人要小的捎了这个给您。”天香楼胖掌柜亲力亲为,双手颤微微托一折笺奉上,对这位半日只是安生喝茶发呆的小爷满怀感激。啧啧啧,这小侯爷,当真是美啊,雪裘金带,玉靴银冠……嗯,若是滴转的眉眼间,没那几分似有若无的精灵妖脱之气,便是活脱脱仙人一枚呐……“啊唷,小侯爷,您……”脑门痛哦,咝

收回时下只剩打人功用的折扇,谌墨以其点那薄笺,“谁送来的?”

“是个小的不识得的陌生小子……”喔,还是痛呢,逃去逃去。

谌墨开了笺,默念未完,口内的茶已喷了出去,“申时亲王府,好戏正酣。届时亲王妃,情何以堪?麻雀变凤凰,引狼入室;美婢成侧妃,自讨苦吃。”这不伦不类不庄不谐不诗不文的东西,是什么?

申时?距今不足半个时辰。意即半个时辰后,亲王府好戏上演?且戏码……麻雀变凤凰,美婢成侧妃?

有意思,有意思极了。一抹笑,绽于薄薄嫣唇侧,水眸熠熠生辉。

嗵!嗵!嗵!

邻桌几位食客,接连翻椅倒地。

这动静,引得正在递菜送食的跑堂小二雾煞煞将眼珠子瞟过,乖乖哦!掉头颠下楼去。

柜台后拨拉算盘的掌柜见了,吓得通身的肥肉齐跳,颤颤问:“小爷又不安生了?”

小二无力摇头,抚着怦悸胸口倒气,“……娘哟,咱这才明白,为啥那说书的说有位美人的笑能杀人了,老天爷哦。”

老天爷哦!一见得那进府的妙影,顾全险就喜极而泣。

“王妃,王妃,您救命啊,救命啊!”

老远见顾大管家张手跌撞的冲来,谌墨量准了他不敢将手触到自己身上,不闪不避,静待原地。

“啊!”这一来,苦了顾管家,为收势差点将自己倒跌出去。“王妃,请你快去看看王爷,快啊!”

气定神游,仍如闲庭漫步:“出了何事?”

“奴才也不知啊,王爷怒极的命奴才将王妃请回来,奴才才派了人出去,正巧您就回来了……”

“王爷呢?”

“书房里,书房关紧闭着……”

“是么?”水眸明灭一动,“还有谁在里边?”

“没有谁了啊……唉哟,王妃,请您要快啊,听王爷的声音,是极痛苦的,又不要小的叫大夫……”

嗯?“……去叫大夫来罢。”谌墨快了步子。

“是。”顾全拦一小厮吩咐了几句,又紧跑跟上了谌墨脚步:把主子交到这位女主子手里,他不放心哩。

“王……”

“嘘——”谌墨俯耳贴在门前,诧异里内几无声响,遂甜美扬声:“王爷,我进去了。”话讫,却将顾全一推来个投石问路,自个弹身飘出丈许静观其变。

但见书房双扃訇然大开,顾全肥软身躯,栽进两只手臂的环围内,旋即又听吼声响遏:“混蛋,怎么是你?!”一团肥软被踢飞出,落在青石路旁的积雪之上哀鸣。

虽只是俄顷工夫,见多识广的顾全业已明白发生何事,王爷那身子状况……当下顾不得通身的酸痛,滚爬起来,“王妃,您快去救王爷啊,王爷他……他……”这话,说不出口罢?

“王爷他怎么了?”谌墨遥遥在傅洌身上瞄扫一眼,已有泰半明白。春楼妓院首回接客的雏妓、首回开荤的青楞小子,服下“壮行”酒后,差不多就是这般情形。不过,堂堂亲王竟遭这等“可爱”的暗算,说起来不免教人有些同情呢,哈哈哈……

她憋笑憋得内伤,顾全却是要哭了,压低声道:“王妃,王爷他、他、他中了春、春药!”

第十三章 春药(二)

谌墨悠然问道:“谁有那么大本事,让王爷着了这道儿?”

“这……,是春城姑娘?!”顾全惊呼,“参、参汤?”难怪会给伤成那副模样?这丫头,是找死呐。

哦,这便是“引狼入室”了?

谌墨眼见那男人目内如鹰似攫芒,俨然已将自己当成一只肥美肉兔,不由全副戒备,脚尖随时待逃,“……你们怎不将春城姑娘给王爷送进去?还是这春药下得太烈,春城姑娘已经不堪折磨了?”

“春城姑娘已被王爷打伤了,现昏躺在下人房内……”

“阿墨!”傅洌嘶嘶低喝。

顾全“卟嗵”跪在青石板路上,“王妃,求求您,快去救王爷,看王爷那架势,您去……”

“混帐东西!”恶霸小侯爷出场,掀腿给了顾管家当胸一踹,“春药是闹着玩的么?凭什么旁人惹了祸本少爷去顶受?”

“阿墨,过来!”一身欲火焚腾,气息游蹿不稳,沉沉迈出一足才怪!谌墨不进返退,又把身形飘出丈外。“你,你,你,”扇骨指点门口三五侍卫,“王爷中了毒,去制住王爷,莫让他再动一步!”

制住王爷?这……

侍卫尚在迟疑,谌墨已色变:“还不快着!挟住王爷,固他四肢,莫使急动,否则血气流蹿,毒行全身,届时药石罔效了!”

“……是,王妃!”侍卫这才依言,左右前后将主子挟住。

这妖人儿……傅洌饥渴睨她,那股燃行体内的欲火更烈更剧,“阿墨,过来。”

笨蛋会过去!谌墨撇嘴。

“王妃……”顾全揉着丰厚多肉的肥臀,跑近女主子跟侧窃声献策,“王妃,小的去找花楼找几个……”

“混蛋!”扇柄当头敲上,“花楼女子不是人么?你看你们王爷那德性,怕是一夜无度,有哪个女子能受得住?”

“多找几……”

“王八蛋!”扇柄又毫不惜力落下,“你想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堂堂亲王召妓?”

“那……”顾全苦垮了脸,“府内的丫头……”哦,抱头躲出,“小的也知道不妥,但您自个又不愿……大不了以后您做主给收了房……”

“说你笨蛋,当真污辱‘笨蛋’这两字!”谌墨懒再与他废话,对侍卫扬声道:“你们几个,将王爷扔进书房。你们几个,将书房的炉火熄了。还有你们,拿木板把门窗封了!”

几侍卫、几仆役面面相觑。

谌墨颊颚凛凛一扬:“想让主子活命,就听本王妃的,不然你们家王爷执意请本王妃回来做甚?”

有理呢。几侍卫架起主子移到书房内室的憩榻之上,另有两三仆役进内撤了炉火。只是,人还未退出,已见他们主子如狂地向外掠去。

谌墨早有戒防,身子如云雁飘飞之际,又把几名粗悍侍卫推了上去,“王爷如今有走火入魔之相,你们多找些人,务必将王爷按下!”

十几侍卫齐刷刷把嘶嘶作吼的孝亲王压制进书房,身退时当即严阖双扃,咔嚓落锁,已持木板钉锤待命的仆役随则叮当一气,封扃闭户。嗬唷唷,事关为忠心体主之事,配合自是默契,行动自是干脆,哪能落了人后?

而顾大管家,目睹这府内上下有志一同的“护主”一幕,除却瞠目结舌,再找不着更好表情诠释心情。

谌墨对那些个长板阔钉极是满意,打量半晌,在侧牖上找了难得一隙,轻叩声响,“王爷?您还好么?”

“阿墨!”有人扑到一壁之隔处,低低狺叫。

“王爷,您放心,以在下流连花楼的经验,看得出您所中的仅是最普级别的春药而已,熬过药性就好,对身体无害的。不过春桥姑娘好像下得过重了些,您怕得辛苦折腾一夜了。”话虽然说得轻淡谑侃,但那仿若近在耳边的急喘,仍使晕染薄颊。

“阿墨,阿墨,阿墨!”

“谁教王爷欠虑,一气之下将春姑娘打伤,不然……”

“阿墨,我要你,我只要你!”

这饥渴的嘶哮,促转的呻吟,使谌墨芙颊上晕红更深,笑得却更是玩世不恭,“王爷,莫想太多,还是点了自个睡穴,做一夜春梦去罢。”

“不,阿墨……”

“不然,我丢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进去给您泄泄火,聊胜于无不是?”

“阿墨!”房内人极怒,却也怕无法无天的她当真如此行事,气焰顿即低了,“你这小妖精……我会讨回来的……”

呿。谌墨耸肩,潇洒洒旋身就步。

“王妃……”

几乎忘了还有这一只。“顾管家,一会儿大夫来了,请他去给春姑娘看看罢。顺便问一下春姑娘身上可还有余下的春药,拿来给本少爷。”去给楚楚佳人评揣下,与天水一阁的货色计较起来,品质孰高孰低?

“是。那个……王妃……”

“多备些高手在书房四遭加强护卫,中了春药后的王爷,脆弱得很呶。”否则也不会仅是几个侍卫就给降住。“明早辰时再请王爷出来。”

“是,那个……”

水眸倏然斜睨回去,“顾管家,若你还敢再动其它心思,本少爷不介意把你扔进去供他享用,相信这个当下,你家王爷已是饥不择食了,而以你的事主忠心,想必也很乐意以身奉主?”

寒风阵阵,一个颤栗袭来,顾全呆成木鸡。

冬日的辰时,正是气清天寒时。

“三嫂?”正要进门的,与正要出门的,恰打个照面,傅澈上下瞄一眼她一身与城内积雪几欲融为一色的人儿,“您穿成这副模样,可是又去做恶霸小侯爷?”顺便欺骗几颗多情女儿心回来?

谌墨抱拳:“六皇子,您是在提醒天香楼的胖掌柜思念在下了么?”

傅澈苦笑:“手下留情啊。”

谌墨提鼻:“端看心情。”

“那么,”傅澈小心翼翼,“不知您今天心情如何?”

“还不坏。”

傅澈才要松一口气,又听她道:“不坏到刚好有兴致到天香楼小酌两杯,顺便替你破财免灾。”

破财免灾?眉角抽搐两下,谄媚陪笑道:“小本经营,万望您心情再好些,放小店一条生路。再者说了,三嫂您镇日外出,也不怕后院失火?”

“已经失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