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傅澈紧起俊俏脸颜,星眸大张,“发生了何事?”

“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你不是想让我站在此处向你细叙家常罢?”

“哦……”恍才想到,自个时下的处地。

“若当真好奇,去问你的三哥,想必此时,忠心体事的顾管家已把主子给解放出来。”正有满腔积愤等待你这只替罪羔羊。

“解放?……”六皇子尚在为那两个字怔惑,谌墨已抛下揶揄一笑,一迳扶阶而下。

“老六,你杵在门前发什么呆?怎不进去?”

“哈哈哈……”拍案,顿足,俯仰倒阖,傅澈穷尽毕身力量,笑个淋漓畅快。

傅津亦是摇头连谑不止:虽说是意外随时存在,但这个意外,是太意外,不得不说,那位三嫂,是个妖怪级人物,当今世上能与之一较短长的,除了肆家的纯真小魔鬼,没有第二人选了罢?

“哈哈……”一手已揉在肚上,六皇子仍未能枯竭笑泉,但嘴里,已然能冒出一两字符表达此时心境,“三哥……春药……封门……哈哈……三嫂……奇人……哈哈……”

傅洌挑眸,悠闲道:“老五,左相家的婚事谈得如何了?”

嘎?一朵好大笑花还在唇畔开着,笑声已然没了:“……左相家?什么婚事,三哥,五哥,你们可不能擅替小弟做了主。”

“杜昌晋家那丫头我见过,有几成聪明相,算是上姿。”傅津径自道。

“我不……”

“较其姊杜蔚如何?”

“我不想……”

“平分秋色。”

“不行……”

“如此,你递话给父皇……”

“三哥、五哥!”

吓,惊天动地呢?傅津的眼皮轻撩,慷慨赐予一瞥,“你不喜欢杜家丫头?”

“我甚至不认识她,哪谈得上喜不喜欢。”

“那么,你有中意的人么?各家名媛,随你挑。”

“要挑也该是五哥你走到前面罢。”傅澈拍掌,“既然五哥见过这位左相千金,以五哥的眼光定其为上人之资,必然是姿色不俗,索性五哥就给娶了。如此一来,父皇满意,母后称心,皆大欢喜不是?”喜孜孜掉头征求声援者,“三哥,您认为呢?”

“你与老五不同,老五不娶妻,是因他尚未确定自己要的是什么,你呢,你的推搪又是为了什么?”傅洌仿似不经意问着。

“我……”傅澈口舌微结。

傅洌长指勾起案上茶杯,垂睫浅啜时,黑瞳底处,隐隐两簇暗焰。

傅津眯起美眸,问:“有心仪之人了?”

“我……”傅澈撇开眼神,“总之,五哥你的婚事没谈定之前,小弟不急啦。”

傅津的无瑕美颜,沉了下去。“阿澈,等一下过我府一趟。”

有些事,须及早;有些萌动,须遏除。这个世界已够无情,是以,他更不能容许仅有的温情遭褫夺,谁都不行!

第十四章 大典

“五哥,今年贵府内的梅花开得不坏哟,只不过开在你的广仁王府,真是暴殄天物呢。”

“老六。”

“嗯?”意外于五哥未反唇相讥,以语气中透出的罕见郑重,傅澈收回放在道畔白梅上的贪恋眸光,却见他瞳沉如水。“五哥,怎么了?”轻佻邪谑的五皇子会有这号表情,比见到日阳西出还要令人震撼喔。

傅津定定望他,足足有半炷香燃过的工夫,追索探究的视线内,方减了几分凌厉,“你的确有喜欢的人了是不是?”

傅澈眼神微移他处,“你今天怎么了,难不成一定要撮成我与杜家千金的婚事不可?咱们有必要非得巴结杜昌晋那股势么?”

“老六,你很明白我在说什么。”

“你——”傅澈陡然火了,攒眉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怀疑我么?你莫以为我没有听得出适才三哥对我的质问,我知道我极不应该喜欢她,但喜欢她,并不代表我会掠夺,会觊觎,会因此对三哥有任何不轨意图。只是喜欢,可以么?”

傅津颔首,“若只是喜欢,可以。”

“我……”傅澈粉白面皮些微赧红,讷讷道,“三哥,我知道,哪怕只是喜欢,也不应该,唉,我……你怎看出来的?三哥又怎看出来的?”

傅津挑眉冷呿,“你今日在三哥府第前,对着她说话时的语气神态,但凡有心者,谁都不会漏察。至于三哥,对他心爱的女人,心思总较常人多几分敏察,何况,无端的飞醋他也会吃。”

“心爱的女人?”傅澈惊呼。

“很意外么?”

“可他不是……”忆及三哥事关谌墨种种,的确,除非爱上,否则怎会动用恁多心思进去?而自己,不也早在家宴时三哥要求自己提供保护给她的那刻,感觉得出三哥对她的不同么?“碧月橙呢?”

“依然保罢。”没有她,三哥或已不存,为这份恩,傅津亦会保她依然锦衣玉食。“而你,今后要记得收敛。”

傅澈苦笑一叹:“放心,‘她’永远是三嫂。”永远。

一年尽,皇家各式庆典频至祭礼纷至沓来,初一祭天,初三祭祖,初五祭圣,初九祭地……每至此时,皇家男子须备齐应场的各式礼服袍装,随时待命转徙各地祭坛。皇家的女眷则相对舒适,除却祭祖大典,所有正妃须陪同莅场外,其他时光尽可依旧赏花赴宴,清闲度日。

亲王妃祭祖典服,为黑色滚以红边的广袖宽袍,袍面以金银双绣绣成山河地理;腰际盘系朱红革带,中以玉石作缀;头梳百花宫髻,配压口衔红玉的孔雀金饰;足蹬金丝船履,上镶珍珠灼目。庄重之余,又不忘体现皇家气派。

云乔、昭夕两个丫头对各式宫髻都不陌生,但百花髻工序繁杂,饶是两个丫头都上了阵,也是费尽周折。好在谌墨发长如缎,不必额外盘结假发,一个时辰过后,终是告结。

“王妃,为什么是孔雀,不是凤凰呢?”云乔先在谌墨发际插了两只红玉金钗,再万般小心托起孔雀金饰,别入云发,而后,对着镜内王妃的绝代容颜,好奇问道。

仰颊配合昭夕为面上薄施脂粉,谌墨笑答:“傻丫头,凤凰是神鸟,孔雀是凡鸟,凤冠只有皇后才有资格佩戴。明白么?”

“王妃,您先莫开口。”昭夕轻轻浅浅,在主子朱唇上将胭脂晕得均匀细致,又将梅形花钿贴上主子远山含翠的眉心,退一步端量,抽息道,“王妃,您好美,美得不似真人,美得让女子连嫉妒都觉得……”徒劳。

素常所见的王妃,纵然是女装,亦多选淡雅清丽装扮。今日盛装浅妆下的王妃,美艳不可方物,把暖阁内盛放的堂前牡丹给羞惭逼愧不说,画上的瑶池仙子也怕不及这倾城国色,美喔。

“王妃,顾管家来问,是否可以出发了?”门外,传来小婢垂唤。

“可以了么?”谌墨俏皮诘取两个丫头,换来一阵脆声娇笑。

“走罢,王妃,该是王爷等急了,奴婢扶您。”

扶?谌墨黛眉轻挑,才要拒绝,待要自己立起时,方知这举身的行头,竟是恁般沉重,真个是侍儿扶起娇无力了呢,但不知那些娇弱的闺阁千金又是如何承受的?

“王爷,王妃来了。”顾全仅投去一睇,当即将脑袋垂到胸前,不敢再有须臾窥视。

玉冠束发、锦纹绣袍的傅洌回身,陡然呆住。

“王爷,你确定一定要穿这鞋么?好重呶,每迈一步都像是用全身气力才行。”谌墨只顾低首抱怨,未察男人眸内蹿起的欲念,只感热息扑面,纤薄娇躯陷入一双长臂的束囿。

“你……你怎么能如此?你这只妖精!”他在她耳边闷嘶。能将沉闷呆板的祭祖礼服穿得如此美且魅的,只有这个怀中人儿了罢?赫觉,于他来讲,这人儿才是世上最强烈的春药,教人恨不能将她吞进腹中,揉进骨内,融在血里。

“你……你做什么……呀!”这男人,竟当着下人的面,吃了她的耳!不得不提醒:“……王爷,大典何时开始?”

顾管家眼观鼻,鼻观口,答道:“禀王爷王妃,大典巳时开始,现辰时将至,太庙距此约须行半个时辰不止。”

傅洌在她耳上恨恨留下一啮,才沉声道:“为王妃取帷帽来。”

“帷帽?”两个娇羞的丫头懵然复念。

“对,帷帽!”这等的绝世姿容,他只想一人独览。

于谌墨,这祭礼,可谓是枯燥的极致。

天熙帝、文定后并行于前,太子、太子妃伉俪紧随在后,其后皇子皇妃按封阶、长幼排下。华裳招展,肃穆满然,沿汉白玉阶扶步而上。祭坛前,在祭祀法师口引下,先是繁复的叩礼,山呼祖宗先灵来归造访,一睹后世子孙荣景。随之,冗长祭文启始,天黄贵胄、凤子龙孙点膝黄毯,跪叩静聆。

“……威威天昱,四海升平,堂堂天朝,八方来躬。追念先祖,报本情殷。缅怀祖德,既厚且深。逢兹盛世,旧典宜遵。谨具牲醴,佐以粢盛……”

谌墨昨晚晏归,今儿个又被丫头早早唤起备妆,祭师的抑扬唱念,无疑最具催眠效用,神思飘飘,昏昏欲睡。

傅洌眼角余光瞥见身畔人儿帷帽屡与地磕逢,暗笑中,手掌借两人的宽大袍袖之掩,握上她皓腕。

冬末季节,傅洌体温又较常人低寒,腕上的冰冷激得谌墨一凛,斜眸狠瞪,虽有薄纱相隔,嗔气仍然递达了出去。而始作俑者非但不知收敛,那攀上玉臂内侧嫩肤的修长指节,拨弄更形放肆。

这……谌墨咬牙切齿:这个不知敬祖、趁人之危的小人!

祭祖大典之后,是皇家家宴。太子妃重孕在身,皇后命人在月华宫备了软榻,供其小憩。谌墨陪着武业说过几句闲话,待她睡去后,闲步踱出,沿着宫廊,欣赏两遭风景。究是皇家,哪怕是深冬时节,万古凋枯时,也不乏花香草绿,怡人风光。嗯……如果身上拖得不是这一袭深重礼袍,情形将会更好。

为缓酸软的双足,谌墨才在的一处小亭坐下,即听得有环佩叮当,履音轻巧,渐近了。

“三皇嫂。”云阳公主进了小亭,“郁锦园有自外城请来的戏班表演,你不喜欢?”

谌墨回之浅笑,“公主也不喜欢?”

“是啊,太吵了。”云阳公主螓首微点,垂到鬓唇的翠羽盍叶随之轻摇,不尽婉转纤丽。“银阳殿前的场子上有人赛马,咱们去看看好不好?”

若是恶霸小侯爷,当然会说“不好”,因她时下脚酸腿软,半步也不想动了。但若是孝亲王妃,对这殷勤相邀,就须得体应允,笑语作陪。

“好啊,还请公主带路,谌墨对这宫内的路径仍是有陌生呢。”

“从这里过去还有一段路,我们还是坐轿罢。”云阳公主点手唤宫婢准备。不一时,两顶双抬小轿脚下待命。

在因小轿启抬陡高了眼界时,谌墨暗叹:唉,看来自己尚不谙这皇家享受之道,究是“新人”呐。

有了代步的器具,入眼来的眼色更觉心旷神怡起来,奇花异草尚未赏到尽兴,已听宫婢恭声:“两位主子,银阳殿到了。”

银阳殿,接见外使专用殿宇,顶层以八角流檐开出四面环水的敞阁,取“四海升平、八方来朝”之意。殿前广场,亦是为配合各外域惯常共有的诸如篝火舞、火把舞之类所特地开出的宽阔场地。平日,偶为得闲的宫人在此放纸鸢、踢毛毽及玩耍各式宫廷游戏之用。

“三皇嫂,那边有个小轩,坐进去,正好可以将场内的情形一览无余。”云阳公主纤指挑起,唇边酒窝儿浮动,柔嗓昵昵,使人觉得,若是拒绝这嗓下的提议,会是一种罪过。

谌墨不想枉生罪过,是以,毫无异议与公主一起掀动莲步,沿着场边向小轩移近。

“三皇嫂,你今天真是美极了,难怪祭礼时要戴了帷帽,三皇兄定然是不想要人窥了你的容貌罢?”

“哪里?大祭活动时,女子戴帷幔不是常事么?”

“话是如此没错,但今天三嫂的美,委实……”

“啊——”

“小心!闪开!”

耳侧乱声忽起,微愕的两人螓首偏转望去,却见一匹脱缰悍马高首扬蹄奔至!

第十五章 深宫往事

在诸人乱声中,已是刻不容缓,不及细忖,谌墨扯起身旁人的手臂,即向侧方跃去。但她一时忘记将身上徒加的重量计算进去,尤其那双珍珠雕饰的船履,致使下盘失稳,连带着云阳公主,跌叠成一气。

侍卫的扯喊、太监宫女的噪哗越发厉作,而烈马的悍蹄,却迫近了。

谌墨大急之下,将压在己上的公主搡推出去,才想翻身滚出,腰间突添横力,在马蹄踏下前的寸时,被那股强力带开。

“墨儿,你怎样?”

谌墨诧然盯着这个男人,直觉荒诞,“你救错了人罢?”

项漠稍怔,臂膀已遭拒离。

“公主,公主,您如何?”

“孝亲王妃,您没事罢?”

太监宫女哗啦啦围扶上两位贵人,骇惧不胜,嘘问安危。

云阳公主虽惊魂未定,娇喘未歇,但一对美眸,仍以万种凄凉,投向自家夫君:为什么?

为什么啊。谌墨读出了公主心语,在心下摇头吁叹。这几乎缘凤山崖上情景的重现,不同的是,那时,作为被忽略一方的她,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总是理智大于情感,方才出手救她,概因公主已被她推开离了险境,他却不曾设想,那个人是他的妻,是他最该用一双臂膀护住的人。

“孝亲王妃,您可还安好,要不要奴才传御医来?”有太监问道。

“我还好,赶紧传太医为公主看看,方才的跌撞间,怕是身上已有瘀血了。”

“奴才遵命。”

梅开千朵,各有不同,虽是同根,萼心相迥。就如梅林内那一众锦衣华服、贵气纵横的皇家青年,心思翻转间,又何止千种?

“咦,广怡王叔,今儿个怎未见九王婶出来?”行二的忠亲王傅潜接过随侍递来的热茶,呡一口,随意向近旁男子问出。

虽是叔侄辈份,但侄儿封阶高于叔父,问得虽是广怡王不乐回答的问题,也须耐性作答:“她因前些日子的风寒,至今未愈。大夫诊其不宜劳动,以防扩染人群,事前已向皇上皇后递了告假折子并获准了。”

“这样啊,还请王叔向九王婶转达小侄问候,请她小心呵养玉体,回头小侄教您的侄媳过府探望。”

“这倒不必了,她的病怕是会传染的,别惊动亲王妃了。”

“哦,如此严重?”四皇子礼亲王傅源讶声,眸睨某人,“三皇兄,九王婶的病已是恁严重了,您怎不请与碧门交好的江南怪医前来诊治?”

傅洌正与太子喁喁低谈,闻言淡哂:“四皇弟既然如此担心,你请也是一样的。”

“三皇兄,你说笑话么?”礼亲王傅源未察到忠亲王暗送来的眼色,大笑道,“天下谁不知道,那江南怪医只买碧门的帐?前一回贵妃的怪症,还是三哥修书一封,请动了这位连皇家帐都不买的刁民医愈,请他进太医院都不赏面子,如此狂傲的人……”

“四皇兄。”傅澈咽下嘴里的豆粉甜糕,眯眸甜笑,“既然是如此狂傲的人,而且是无知草民一个,此时谈他,不是自煞风景么?放着在雅致梅颜不赏,何苦来哉?”

傅源挑眸回视:“老六,九王婶是你的姨娘,如今病了,你不该是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罢?”

“以四哥来说,小弟该以什么态度?”

傅源一窒,对这一张笑眯眯甜孜孜的颜容,他气不得怒不得叱不得,好生不爽。“……六皇弟,江南碧门根深盘结,九王婶又是江南碧门的人,这其中的利害……”

“四皇弟!”太子、忠亲王几乎异口同声,叱住这位口无遮拦的四皇子。

傅津悠晃着杯内琼浆,丰满蜜唇勾出慵懒浅笑。

傅洌俊颜清雅风波不动,细长凤眸古井无澜。

陡然,足声砰砰,向此间急拢。

伺立四围的侍卫当即手按刃柄,目警来处:要知道,这林内的贵人都是份量极重的主儿,随便哪位的半点闪失,就能要了他们身家性命。

林外,传进高喊:“奴才是银阳殿的当值太监小范子,云阳公主要奴才来急禀孝亲王,适才孝亲王妃于殿前广场观看赛马时,一匹受了惊的劣马冲向孝亲王妃……”

傅洌蓦起,推椅即行。

“三哥,您如此作急做甚?为弟记得,前一位孝亲王妃在宫内跌下湖去,也不见您这等着忙。”

傅洌半转身量,淡淡投他一瞥,双足未作停顿,疾步出林。

“四皇兄,您何时对人家夫妻间的事如此挂心了?”傅津支颐掀眉,一派轻佻,“该不是自家夫妻间有事难调,就把心思往外挪了?要不要为弟修书一封,请那位江南怪医来诊诊四皇兄的‘隐疾’呢。”

“你……你少胡说!”傅源眸瞪起,“该担心身子玩垮的,不是本王!”

“说得对啊,对极了。”傅澈咂嘴,“五哥,四哥不比您,向来懂得节制,您就不必操心了。前些日子不还有位艳播京城的歌姬满城张落着说怀了四哥的骨肉么?如此年青力壮的四哥,哪用得着江南怪医应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