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么?”云阳公主明眸倏亮。她是爱得多的那一个,所以,尽管对所爱人的过去存有强烈的好奇,仍不敢向丈夫轻易触探。若是能自谌墨的口中获悉,是最好的方式,虽然明知自己在了解一切后,极可能更介意。

但谌墨只说自己想说的,无意为人从头细叙。“缘凤山上,遇了强敌。那时同行的,有项大哥的义父和义妹。我背上被击了一掌,与项大哥的义妹同时坠崖,项大哥左手负着受伤义父,只有一只手可以救一个人,你猜,他救得是谁?”

“……东方文香?”

谌墨螓首微偏,黛眉轻挑:“原来公主认识东方姑娘。”

“可是,”云阳公主美颜惑然,“怎可能?他……”

“公主想必了解,在项大哥来说,义薄云天,理智多于情感。他的义父对他有养育之恩,恩重如山,义妹是义父的独生爱女,无法轻忽。在那样的紧急情形下,他甚至能想到,我的生命力及求生意志远高于东方姑娘,存活的机率亦大得多。所以,他抓住了东方姑娘的手。”最后经事实佐证,他是对的,在确定自己的手被放弃的那一刹,她便用尽手段以求存活,尽管在用尽手段之下,仍使臂上半截白骨白生生错出,胃肠震摔出了血,还是活了下来。

云阳公主有一些钦佩,一些将心比心,一些同病相怜,还有……“所以,你离开了他?”

谌墨窥见了公主眸底一脉潜藏不住的喜意,直觉好笑,“可以这么说。”

“可是, 那个当下,无论是义父还是义妹,都弃不得,你不该……”怪他。

公主殿下善变呶,又在为她的丈夫抱不平了?笑道:“谌墨因这桩事,看清自己与项大哥的不适合。”

“哪里不适合?”

“项大哥正直无私,仁义侠气,胸怀大志,坦荡磊落,总之,是个道道地地的君子志士,而那时的谌墨,一心想要在红尘内游戏终生,无为度日,和那样的项大哥,中间有着千里的距离。”交浅言忌深,没有说出口的是,她生性自私,爱极了自己,纵然可以体谅他的英雄侠气义重于天,但无法做到不介意。所以,疏离产生,所以,终成陌路。

“可是……”云阳公主垂眸,幽怨道,“他这次选了你。”

这公主,还没想明白么?“他选我,是因我需要被救,因为公主你已被我推出离开了险境。否则,以他的身手,两人一并救起也不是难事,不是么?请公主殿下相信,您的丈夫,云阳驸马,就是一位如此理性的男子。”认命罢。

是么?云阳公主美眸仍是茫然。

趁公主殿下神游的当儿,谌墨掀起冷落在旁的茶盅就饮,安慰干燥的唇舌。

凭栏俯眺,目送云阳公主的妙影进了马车,谌墨叹一口气:竟甘愿奉献出自己的不幸往事供公主殿下释遣心结,试问这世间,如自己这般高尚善良的人有几人?唉……嗯?

空气内,有异样的气流浮动。

此时的牡丹园,天近黄昏,暮色将沉。足下所处这处内苑,庭院重重,墙高林深……一片淡紫影陡下,谌墨扑下栏来,飘飞欲去。

“谌小侯爷,想逃么?”由于对自身功力的自信,窥伏暗处多时者,对她能感察自己的存在不免诧异。但既屈尊窥伏多时,便不是为了让她逃开掌控,磁沉声嗓飘出时,玄色魁阔身形亦如豹般跃出,大掌探向她背心。

谌墨在空中的长躯向前飘飞的态势未改,只右手向后挥扬,“看暗器!”

魁阔身形疾避,但——没有暗器。

谌墨是不明白自己这招虚张声势为何屡试不爽,但适时嘲笑别人的良机,她不愿错过。“阁下没带脑子出来么?你也不想想,既然是暗器,怎会事前明示?你……噫?阁下何人?”回眸一瞥间,面熟亦眼熟,尤其那深邃瞳眶烁出的恨不得吸髓抽筋的恼意,“……乌七抹黑的乌鸦怪鸟?”

“你真是劣性难除!”赫连铭咬牙切齿中,掌风挥出。

“啊唷,杀人啦,救命,有人要杀谌家小侯爷,救命啊——”浊世佳公子的形象?呿,要它何用?保命比较重要!

赫连铭不再同她浪费口舌,攻势加紧,掌影密集,不使她有藉着上乘轻功脱身片刻机会。五招以内,他要把这尾滑溜的妖鱼擒进网去!

谌墨扯喊几嗓,却见毫无应响,蓦明白人家是有备而来,显然在四方设了伏障。啊哟哟,难不成明年今日是我谌墨的忌日?不知届时,有没有人到坟前清香一烛,素果一盘……“你们还站在那里作甚,看人杀人很有趣么?”她挑指大叱。

这些伎俩,还想重施?赫连铭冷哼,五指成钩,锁向如柳纤腰……

“哈哈,迷魂粉!”谌墨扬手一抖。

赫连铭一惊,脑中蹿出那日在崖下着她此道的不齿记忆,当即呼吸一屏,玄色衣影后跃!

“哈哈,你又上当了!”谌墨顿足大笑。

“妖鱼!”赫连铭恚吼中,魁躯向她索来。

“你身后有人喔……”

第十八章 美婢

“你身后有人!”

为提高可信度,她又将语气加强。无奈喊多“狼来了”的孩子,已毫无信准可言,盛怒中的男子眼中只有这条狡狯滑鱼,气运于掌,钩向她腕,一心想以锁脉闭穴的指法教她尝些苦头。陡然——衣衫破风的些微浅响入耳。他心内一动:身后当真有人?而且不止一人。

四方四条人影持刃围了来,赫连铭挥掌抵挡之际,袖已让对方的剑给削去半截,在在百因缉“鱼”心切,给人可趁之机,再晚一时,怕削去的不只这半只袖袍。

那四人武功不弱,但不足以强到可与他颉颃,不过那种配合连契的打法,一时将他胶缠住。待终将一人的剑刃折断,且一掌拍飞另一人身出了圈外时,哪还有“妖鱼”影?

逃啊逃,逃回孝亲王府,取后门的捷径,直到了湖畔小亭,才放心调喘。

“顾管家,这怎么办呢?广仁王爷硬是把人送了来,王妃回来……”

“我哪能知道怎么办?都是主子,都得罪不得。”

“怎么办呢?这人还在下人房内侯着……”

“干脆,你先让她在你那边打打下手,等王爷回府,我瞅个王爷心情还好的当口,将这事禀了,看主子怎么发落她。”

“可是,是广仁王送来的人呐,随便使唤好么?”

“你就找一些轻巧的活儿嘛,告诉你,广仁王不好惹,这王妃也不是个易相与的主儿,而且县官不如现管……”话到此,瞪目结舌,因为口中不易相与的“现管”正笑吟吟立在眼前。“王、王妃,您何时……”出现的?

“究竟是什么人,让咱们能力超群、才貌兼备、色艺双全的万能管家将一张馅大皮薄的包子俊脸愁成这副模样?”

一边的小管事垂眉低眼,半气也不敢吭出,其实是——心里笑死了!

“王妃……”顾全心里叫苦,嘴上抹甜,“奴才见过王妃,王妃您今儿个的气色真好。”

谌墨捧场地一笑:“是顾管家的眼神好,日落黄昏了,还能瞅见本王妃的气色好不好。不过,若想让我气色更好,就回答本王妃适才的问题。”

唉“……是五皇子送来的一位……姑娘……”

“哦,姑娘。”很好,五皇子。原本着,你与我家意意的事本姑娘一直懒得插手,看来,是我太仁慈了。“什么样一位姑娘?很漂亮罢?”

“当然……啊,不不……”顾全直想甩自己两记耳光,不得已托出实情,“王妃,是春城姑娘的姐姐,据说是南大人因春城惹恼了王爷,甚是惶恐,特将其姊送来,算是陪罪。”

这位南大人,倒是个有趣的人。“把春姑娘送到本王妃房里。”

啊?“王妃,这……”

“还是你比较希望叫她进房的是你们王爷?”

“不不不,奴才这就去叫人。”顾管家挣着圆胖小腿,忙不迭疾步跑下去。

春叶与其妹的确不同,眼神澄澈,面容坦然,其妹因急功近利堆砌眸心的俗媚一概未见,且行止吐语一派娴静,落落大家气质,道地的家道中落的落难千金作派。

“奴婢春叶愿意替妹恕罪,伺候王妃。”

聪明,只说侍候王妃,不提王爷半字,摆明了心如止水,无意富贵。

“令妹能歌善舞,那你呢,都会些什么?”谌墨仍是男装丽人的打扮,含笑睨着这位比其妹更像碧月橙的美人。

“奴婢只识得几个字,读过一些书。”

“这样啊……”谌墨食指点着洁美下颚,嫣唇纯真一笑,“以后,你就做本王妃的贴身丫鬟罢,以后本王妃外出赴宴,你随身跟着,在府内时,则帮着顾管家抄写一些帐薄,这些天,我这两个丫头为了这些抄抄写写的事,正是头痛得很呢。”

也不知孝亲王哪根筋搭错,竟命管家将一堆帐簿压上自己的案头,顾管家一日三餐的问候进度,各位管事毕恭毕敬的请示分派,有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生性软硬不吃不假,做恶霸小侯爷得心应手,而嚣张主母却不擅长。只得将自己按在书案上与一堆数字奋战了三日后,将某些不拈轻重的抄写工作交给了两个丫头与顾管家派来协助管事,才得了半日逍遥,但叫苦的却是两个不擅长文字的丫头,现下多了这位知书达礼的春姑娘,岂不是凭添助力?

“奴婢谢主子抬爱,奴婢会属恪尽本份,侍候好王妃主子。”

瞧瞧,多解事的丫头,多得体的应对,南大人先送草,再送宝,说起来,饶是用心良苦,高段呐。

元宵节才过,太子妃喜得麟儿之讯,又使举城有了三日欢庆。佳节又逢喜,致使上京城内宴会不断,谌墨带着新收的美婢,各场无一缺席,在太子府的宴会上,与正牌江南第一美人遭遇,在旁观者皆以为必有一场龙斗凤斗的当下,双方竟上演了相逢一笑的戏码,虽不知实质了是否泯了恩仇,但仍大跌了诸人眼镜。自然,这则趣闻,很快藉由贵妇们的樱桃小嘴,传遍京城上下。就算是侯门如海,寂寞深闺内的谌家二小姐仍不曾漏闻。

“阿宝,你说三小姐嫁了王府,为啥没带你过去?”

“主子有主子的考量,哪是咱们做奴才下人的能揣磨的?”

“依我看,是你不讨主子喜欢罢?如果是二小姐嫁过去,定然是带着我小蓉的,话说回来,这王妃本来就该二小姐做……”

“这话不是做奴才的该说的,你莫……”

“怕啥,整日侍候主子,还不能尽兴嚼点舌?你猜,我今天去街上买绣线,我听到了啥?就是三小姐啦,她收了一个……”

一窗之隔外,谌茹字字进耳,也字字冰心:墨儿她到底要做什么?她忘记姐姐的仇了以?

“恕儿?”她身侧的谌霁亦听了丫头的闲语,但未以为意,太子身侧多年,官场宫廷内的真真假假司空见惯,墨儿此举必有其用意在。“怎么了么?”

“我要见墨儿,阿霁,你去告诉她,我要见她。”

谌霁眉心微蹙,唇掀了掀,“好。”见面也好,终究是女儿家互相贴心,由谌墨来劝慰,好过她一人在此钻营执念。

但聪明如谌霁,还是料错了。

“你爱上傅洌了么?”

谌墨回到娘家,迎头来的,是这一句质问。而她的错愕不解,被谌恕诠释为默认。

“所以,你明知是碧月橙害死了姐姐,仍不敢动手?你生怕失去傅洌的爱?你怎和姐姐一样傻?”一旦有了先入为主的认定,谌恕自发延展出对事情发展的推论。

“恕儿……”谌墨惊觉这位姐姐眼神有异,转首对从旁的谌霁道,“你要多看住她。”母亲来信,谈起闲云山庄三庄主与青楼女子的逢场作戏,为恕儿撞见,她是伤了心回来。此时的她,正处于情伤过后的愤世嫉俗,加上她的固执刚烈性子,会做出什么,连他们这共挤娘胎十月的人也未必能料控得住。

的确,虽然囿于三人那强烈的心灵感应,不祥预感早已在二人心头形成。但毕竟是三个独立的个体,有人执意要做什么时,纵算亲密如他们,亦无法控制得住。

在早膳桌上见到自己的妻子,傅洌甚至有今儿个的日头是否出自西方的怀疑。

“阿墨娘子,早啊。”他优雅浅礼。

“姐夫夫君,早。”她从善如流。

看在外人眼内,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罢?

“这金丝花卷做得不错,粥也熬得够火候,姐夫夫君快尝尝。”

“能从你这张刁钻小嘴内听到对食物的褒词,这府内的厨子是该好好奖赏一番了。”傅洌坐她近旁,对着可餐的秀色,食着可餐的美馔,心情大好。“今儿个王妃的日程有什么安排?”

“拜王爷所赐,王妃要看帐册。”嗯,小菜做得爽脆可口,好吃。

傅洌薄唇得意抿哂,当初决定将帐务转她处理,除是对她主母身份的承认,更想牵住她一双尽向外奔走的小脚。

“本王今日无事,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真的?”谌墨眼前一亮。

“有条件。”

水眸浅眯,秀美下颌微扬,“本王妃不接受威胁。”

傅洌噗笑:“请王妃容禀。”

“说。”

“想去太秀园走一圈么?”

太秀园?以梅闻名的皇家御园太秀园?

“审完帐册后,你陪我到太秀园一游。”

“……成交。”

傅洌笑弧更扬,“成交。”

“云乔,给我准备外出的裘氅。”谌墨心已然雀跃。因那太秀园地处西郊,曩来没有机会领赏风光,此时去赏梅,正是时候呢。

“云乔到厨间去了,奴婢去为王妃准备,水红色的可以么?”温淡娴雅的应声。

因这声音是奴婢里少见的沉稳闲定,傅洌信眸投去一瞥。而入目来的那张烟波笼淡的娇怜美颜,惹他眸光微闪。

谌墨恍似未觉,直抿嫣唇笑道:“可以,随你准备。”目送春叶无声无息地贴墙绕退出厅,感慨忖道:端的是知进退,懂时机的大家闺秀呢。

第十九章 事将起

“她就是老五送来给你的贴身丫头?”

“是。”谌墨小咬一口素馅小包,吃兴正浓。

“听说你要她助你抄写帐册?”

“她们过手的,都是一些边边角角的帐务。”

“你为何要留下她?”

“盛情难却。”

傅洌撇唇,“怎么不是你嫌日子太闷么?”

谌墨密长的睫毛眨眨,无辜道:“王爷,你很了解我呶。”

傅洌长指捏起她尖巧下颌,细密热烈的视线逼进她瞳,“本王时常在想,每当你做无辜纯真状来欺骗世人时,你眼内的那抹妖气去了哪里?”

“不如王爷先来说,您每次快要捏断谌墨手腕的盛怒时,您的优雅温润又去了哪边?”

记仇的小东西。傅洌以鼻尖轻蹭她颊上柔肤,“太秀园的主厨最拿手梅花熏鱼,一定会使你这张刁钻的小嘴百尝不厌。”

提提鼻尖,“我暂且期待……”

话犹未完,厅门外“卟卟”脚步声响,整府内,能发得出这动静的,也只有身大肉沉的顾大管家,果然——“王爷、王妃。”

一抹恼意染上眉际,“何事?”

“王爷,小的有话需单独和您说……”

“有话尽说!”

“这……”

谌墨置箸,冉冉起身,摇头道:“顾管家,你可以说了。”

“王爷,方才有人到门前,交来了这个。”确定主母去后,顾全将藏在袖里的东西取出,是一支碧玉簪花。

傅洌幽目一沉。

“洌,当有一日,我拿出这支碧玉簪时,一定是我向你求救命了,你不可以不管我哦……”

……

“安插在那府内的人说,姨小姐的确病了,病得极重,听说是上次到太子府贺生回府后,就病倒了,大夫请了不少,但没有起色,就连那广怡王也急了起来……”

傅洌抬指,管家戛止。

“去告诉她,我去看她。”

“王爷,您不是一早就吩咐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