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秀园的梅花不会今天就谢了。”

“奴才明白了。”王爷对王妃的心意谁都看得出来,但是,姨小姐也不能全然不顾啊。姨小姐当年住在亲王府时,他是目睹过王爷的无奈与挣扎的,走到今日,只能说造化弄人。唉

谌墨将最后一簿帐册封完,听书房外有轻浅的跫音,下一时,优雅如仙的孝亲王已进了来。

她迎向他的目光,“去不了了么?”

他压下的心头的歉意:“阿墨,明日我会陪你。”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谌墨眨眸,“不过,我可以知道今日去不成的因由么?”

“阿墨……”

“嘻,逗你的。”薄薄嫣唇翘起巧笑,“姐夫夫君不必为难,顾管家既然要避开我的面说,自是我不便知的,我哪还会不识相的追根究底?”

“我听人说,你前两天在牡丹园遇了袭。”而她未向他透露一字。“若是一定要出去,带几个侍卫同行。”

“放心,谌墨有得是让自己开心的法子,姐夫夫君尽管去罢。”

傅洌是不甘的。他已感觉得出,这人儿的心门为他敞了一隙,但是,他又无法当真全然弃“她”不顾,这种两处拉扯的局面,他一定要改变,或者就在今天……“若今日回来得早,我带你去天香楼,听老六说,他们又推出了新菜色。”

“也好。”

傅洌再看她一眼,缓转身就步。不过如往常的一个小小暂别而已,心里怎会有恁多不舍?

远山空濛,梅舒千枝,枝头白瓣玉洁,黄萼娇柔,幽香满园,清艳满目,正是太秀园。

傅洌说什么也未料到,自己原来要和妖人儿同游的地方,竟然……

“好美,洌,上一次我们来时,还是三年前罢?”

傅洌耳闻吐语娇弱,回眸见纤不胜衣,叹一口气,拿过一旁丫鬟捧在臂上的裘氅给她披上,才欲退开,却被她手儿揪住衣襟,“洌……”

傅洌未退未进,伫身不动,浅声道:“你身子原本不好,怎还跑到这处来?”

碧月橙娇颜苍白,美目横怜,凄楚笑道:“是有人约我来的。”

眉心浅蹙:“谁约了你来?”

“谌墨。”

傅洌眸色骤沉:“你说什么?”

“昨夜谌墨到我的闺房,约我未时到此见面。”

“你……”

碧月橙美眸逞出惶措无着,“洌,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有心让你们撞上。她未时才会来,此时还不到午时,你可避在一旁看着,我不知她要和我谈什么,我只是怕啊,怕她……”

“你确定是她约了你?”

“她昨夜亲口定下的。”

“亲口?”且是昨夜?

螓首疾点,“翠儿也见过的,是不是,翠儿?”

“是的,王爷,奴婢也见着王妃了。”翠儿是碧月橙的贴身丫鬟,亦是孝亲王府安在广怡王府的耳目。

昨夜他晏归了,无法证实妻子的动向,但,事情仍然透着诡异。“你们约了未时?”

碧月橙一喜:“洌,你答应留在这边保护我了?”

“阿霁。”太子自一案的奏折内欣然立起,喜获麟儿在前,又因治淮方案得当受天熙帝褒扬在后,踌躇满志,声调也轻扬起来,“今日随我回府,小酌一杯如何?”

垂眉理整书卷的谌霁闻言恭声道:“微臣向太子告假。”

傅涵白净面皮上浮了关怀之色:“有什么事么?”

“微臣的父亲感染了风寒。”

“对了。”愧色立现,“云伯侯病体如何了?本王为了忙治淮方略一事,竟将这桩事给忘了。”

“仅是普通的风寒而已,想来过不几日,即会痊愈了。”

“那就好,代本王问候侯爷。”

“谢太子。”

傅涵摇头一笑,“阿霁,你自十二岁就是本王的侍读,却总是这一副板正样子,谨守分寸,不累么?本王就是那样一个让人无法信赖以友相待的人?”

谌霁垂睑,“太子抬爱了。”

“唉。”傅涵无奈,如过往的每一次,放弃。这不过才十九岁的少年郎,偏爱老成持重模样,无法啊。

云伯侯的病体来得快,去得也快。来因,五日前突然意外获知那位送谌墨归来的左贤王,便是那个女儿口中提及过的与“发妻”共筑爱巢西湖畔的西域王族,想起自己还曾当面示谢,推怀换盏,气呕之下,躺倒病榻。去因,前来探病的爱女谌墨得悉病由后,不遗余力的冷嘲热讽,桀桀怪笑,直把不愿小人得意的侯爷刺激得猛吞苦药,大啖补食,病况即愈。

“你这个不肖女,你想让为父死,为父偏活给你看,哼!”谌始训将一碗参汤喝干见底,对榻畔的不肖女得意扬眉。

谌墨耸肩:“我只能说,小女很遗憾。”

“哼!”谌始训吹须瞪目。“你穿这样出来,不怕孝亲王责怪么?”

谌眉黛眉一挑,掸着雪色袍衫上不存在的灰尘。“奇怪了,我这样的打扮,凡是见着的都说好看,唯独老爹你看不顺眼。该说谌侯爷没有眼光么?”

“你少耍嘴皮,出嫁的女儿呆在我府里作甚,赶紧自为父眼前消失!”

“嗬,若非念着本少爷好歹算是你的血脉,侯爷当我乐意在你眼前晃悠呢?”撇唇翻眸间,瞧见门口月白袍衫的冰人,当即笑逐颜开,迎上前,“冰娃娃,你回来了?”

谌霁颀长的身形动也不动,任她挂上自己的臂膀,俯眉睇她雪颜:“我以为,你会安份几日。”

“为什么?”冰娃娃小弟唷,明明是镜中常见的眉眼鼻唇,怎长在小弟脸上,就会让人止不住流口水呢?

谌霁告诉自己忍耐且无视这放肆的眼神,“牡丹园遇袭。”

“连你也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喔。

“我正差人找寻赫连铭的行踪。”

“做什么?”

“问他到底要什么,我会和他做个了断。”

小弟,好感动。“冰娃娃……”

“如果此刻你嘴里说出任何惹人气恼的话来,我会把你扔到西山。”

“……”不可爱。

“我要回房了。”

“喔。”

“……我要回房了。”

“……喔。”

颌下青筋微凸,“我要回房了,但我无意一并拖着你回房!”

喔。“那你为何不直接请我放手?冰娃娃小弟,你本是为了省话,不觉得如此反而是多说了许多话?”

“你——”

不妙,冰娃娃真要火了……乖乖松臂,甩甩小手,伸伸小舌,“我去找冷娃娃玩,这个不孝女,父亲病在榻上,竟不见她奉汤端药,该打……”

“三小姐。”奉汤端药的阿宝出声,“二小姐出门了。”

嗯?谌霁、谌墨互视一眼,自彼此瞳内,皆见了一脉不安。“她去了哪里?”

“二小姐只说约了人,谁也不带,连小蓉都不让跟,早膳后就走了。披着厚氅,像是要走远路的样子……”

谌霁倏然旋身,身成出弦之箭疾射出去。

谌墨凝着雪颜,原处未动。

过不多时,谌霁去而复返,将一纸透着梅香的薄笺置她手上。

“……大事交与霁墨,小事恕儿代成。吾今与那无耻妇人,约至太秀园,一柄尖刀,慰姊冤魂……”

一雪白,一月白,两条人影,皆遽不见。

自始至终,遭一对儿女忽略的云伯侯,此时忽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受重视,大骂出口:“不肖子,不肖女……”

第二十章 事起

天欲雪。小小暖阁内,窗牖高挑,窗前梅影扶疏。

“依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宜再留在京城。”男人伫窗前,瞳内映着枝上一朵清艳白梅。

“洌?”不要,不要是她想的那样。

“三日后,阿澈要去南方,你随他同行。”

“洌,我不……”

“江南的天气温润,适合调养,而碧门也会请端先生为你疗病养身。”

“洌!”娇小的身子扑上,握住想握住的那只手,但是,男人侧了一隙,避开了。怆悲化作心头泪,滴滴作雨泣下,“洌,我不走,我不离开京城,我要陪着你,洌……”

唉“月儿。”缓缓上前,指尖沾上她的香肩,轻轻环揽,“你要相信,去江南,离开京城,对你是最好的。”

“洌,你……”仰望着近在咫尺的心爱男子,碧月橙杏目内有柔情万斛,清泪千珠,“你若要我离开,我便会离开。只是,你告诉我,你没有爱上谌墨对不对?你没有爱上她对不对?”

傅洌黑眸如墨沉凝,晌久无语。

“她找人扮她姐姐的鬼魂夜半扰我吓我,串通了广怡王陷我进孤立境地,她将一个像我的人留在身边做奴婢只为羞辱,她……”夺去的你的目光你的心……“这样心机深沉刁钻的女子,你怎会如此纵容?你怎会……”爱她?

“你害了她的姐姐不是么?”

“我……”碧月橙一排贝齿啮住朱唇,泪悬于睫,娇怜不胜,“你已给了我惩罚,这世上,有什么比你的不要更受我生不如死?”

“既然生不如死,那就死了罢。”一道冷洌声音兀自介入这方天地。

傅洌早已察到有人接近,而暗伏四围的侍卫没有阻拦,这来人,必是他们不敢阻拦或认对他无害的,而这声音……

“谌墨?不是约好了是未时么?”碧月橙蛾眉颦起。

“若我不是提前来,也许还见不到你们这对无耻男女的无耻勾当。”出现在暖阁窗外的蓝衣玉人,俏面冷艳如霜,美眸不屑意浓,唇畔,是一朵含讥讽含恨怒的笑花。

傅洌睇她一眼,“你……”

“傅洌,你好无耻,我姐姐是你的结发妻子,你不为她报仇也就罢了,还在与害死她的元凶牵扯纠缠!”良好的教养,使她骂不出更能泄却心头私忿的词汇,但奔来见这对男女的无耻一幕,想及两个姐妹的大好年华,恨浮于眸,怒意难遏。“碧月橙,我要你死!”

玉腕陡翻,一把短匕持手,纤细娇躯携风穿窗而过,刺向害死姐姐的元凶祸手!

“洌!”碧月橙娇嘤一声,避到男人长身之后。

傅洌摇头,牵她臂,排闼飘身移出阁外,对追来的人淡声道:“你如此冲动行事,不利于任何人和事。”

“你负我姐姐在前,又负墨儿在后,你——”

傅洌屈指弹开了她袭至的匕首,“你来此,她可知道?”

“怎么,怕你的这点肮脏事,让墨儿知道么?”

傅洌雅颜阴翳起。这世上,他也只可以忍受一个人的冷言冷语,而她,显然不是那个人。“你还是尽快回府,今日的事,本王可保证无人追究。”

“傅洌,你若对我死去的姐姐还有半点良心,让开!”

她犯了大忌——没人可以命令他,自母妃在眼前死去那一刻,他即发誓,这一生,不会再容人在自己头上发号施令!“本王劝你,最好快些离开!”

“你们这对狗男女!”怒火之下,千金小姐亦破了口,柳眉倒竖,短匕咄咄,须臾不松。

“放肆!”傅洌岂会受人辱骂?凤眸寒意一遽,掌以三分力道,拍上其持刃的素腕。

功力太过悬殊,虽是三分,受击者已抵受不住,匕首呛当落地,蓝衣妙影跌跌后踬,直至一双长臂撑上背央,“……霁儿?”

同是一张脸,只是骨架宽长了许多的谌霁扶住亲姊,“孝亲王,您在此出现,可真是令人意外呢。”

“谌小侯爷,请速带令姊回去罢。”

“不劳费心。”谌霁托起谌恕,欲转身……

“啊!”谌恕面色苍白,拧眉痛呻。

“怎么了?”

“我的手……”断了!谌恕咬住樱唇,额上冷汗涔涔,容色更形青白。

眼见托在手上的腕骨,无力垂下,谌霁容颜凝寒,一对清瞳猝着冰火射向迎面之人。

傅洌亦愕然意外。他确定自己适才只用了不到三分的力道,但显然他没把女儿家的娇弱计算进去……

“孝亲王……”

碧月橙截断谌霁话音,道:“谌小侯爷,是令姊欲行刺亲王,祸祸自召,不该怨人!”

谌恕切齿:“贱妇,住嘴!”

“孝亲王妃,你也该识清现实了。”至此时,她仍未悉知眼前人非她设定的那人,她只知,心爱男子在关键时刻选了自己。“我和洌的感情,不是你能介入……”

傅洌蹙眉:“你闭口……”

“碧月橙,我杀了你!”谌恕美眸赤红,怒极之下,大力脱开其弟扶握,左掌向那无耻女子的胸际击去。

而弱不禁风的碧月橙此次未再闪身男子之后,脚下稍错,使击来的一掌落空,右掌抬起,不偏不移扣上谌恕断腕!

“啊——”断腕血如注,谌恕凄厉娇叱。

“恕儿!”谌霁胸臆闷痛,飞身扑救,一掌向施凶者挥出。

碧月橙举动使傅洌生恼,但明知其不是谌霁对手,又无法不救,摆掌迎挡之余,宽袖缠其腰,将其送出丈许。开口方想训叱,回首间,乍见梅下立了一道尤如白梅花脱出的精灵雪影。当下,冷彻百骸。

因差了一人去办些事,加之所选马匹的脚力没有谌家小侯家的专用坐骑来得精良,致使谌家三小姐被落后大段路程。进园时,还在想着自己今日与太秀园的缘份当真妙不可言时,不知从哪里出来几个精壮汉子围上,望她的眼神是全然不解:“请问您是……?”若方才进去的,是王妃和谌家舅爷,这位又是何人?

谌墨以为他们是园内看守,也不赘言,直自袖袋内取了腰牌示人。果然好用,几汉子见了,虽仍是迷惑,却当即隐身了下去。

“这个冰娃娃小弟,敢弃本姑娘于不顾,看如何找你算帐……”随着她眺见的一幕渐近,怨语湮没。

“不会武功”的碧月橙击伤了恕儿,武功奇高的孝亲王击退了霁儿,还有,孝亲王并非无暇来此一游,只是无暇陪“她”来此一游;所应过的永不再见的人,也绝非永不再见,且护卫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