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墨在瞧清来者目标唯自己一人时,当即放弃抵挡,亦瞪止了谌霁的援手,以前所未有乖顺随人掳去——那个当下,任何声、影的轻扰,均可使肆意前功尽弃,后果是四家族面对天家恶魔的颠覆,还有……

她须承认,她更怕全无抵抗能力的傅洌再遭任何不测。

这个仅是夫妻之名的夫君,明明不是随和的脾性,对她却极尽纵容。她的屡拒求欢,她的彻夜不归,她的冷讥热讽……在皇室,在天家,桩桩都是罪名,而这一刀,更是罪不容诛。

罪不容诛啊,是以,匕首刺下,一管热血溅回理智时,她已为两人设想好了结局:孝亲王夫妇受叛匪所袭,曝尸崖下,当然,那位倒霉的孝亲王妃绝不会是她……妖鱼谌墨并非善男信女,不是么?

但,傅洌这个男人,硬是将结局改写,一腔血换她泪珠成串,他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傅洌,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呢?”她无力阖上疲酸的双睑,喃道。

赫连铭瞥一眼车内一角呆坐半晌的这尾入网妖鱼,深邃目瞳波光明灭。

傅洌醒来,已是七天之后。

重重纱帘低垂的寝楼内,灯烛高燃,药气沉郁。他的醒转浅呻,惊醒了榻前支颐浅睡的佳人:“……王爷?”

昏沌的眸渐趋清晰,佳人的轮廓亦由粗淡变得细致,他微拧眉。

“王爷,您要喝水么?”佳人身侧静立的婢女出言恭询。

“……退下。”他嗓有些许沙哑。

“是。”婢女春叶温顺撤步。

“扶我起来。”

榻前佳人微愕。

“扶本王起来。”他又道。

“……是。”

缀有粉色并蒂莲花的雪白衫袖探出,只是,仅是探出,即被男人的一臂推拒。男人自行坐起,并因这动作扯痛胸下创口,蹙眉成峦:“你为何在此处?”

谌恕也不勉强,漠然归座:“我并不想在此处。”

“她呢?”

“若你听完仍能静待伤愈,我便会说。”事关家族生死存亡,这唯一且最至要的知情者,她需要打起全副精神周旋。

当日的失魂之术,肆意心气费耗过多,此下尚无法应对孝亲王,且以她的说法,没有墨儿的助力,对这个男人很难凑效,与其弄巧成拙,不如赌了他对墨儿的用心。但若赌输了,也只有……藏在袖内的纤指,紧捏住肆意交予的迷魂粉。

“你没有和本王交换任何条件的资格,告诉我,她在哪里?躲起来了么?你出现在此处,又为哪般?”

重创初醒,这一长串话告讫,已是气息微喘。但是,究是为王者,那未加收敛的强者之势,不予遁隐的噬人之芒,岂使闺阁中的孤傲千金招架得住的?

“墨儿被东漠人掳走了。”谌恕的冷漠犹在,心内骇意已滋,“霁儿率府内精骑铁卫已追了去。我在此,是为保住墨儿……身为亲王之妃,她先前曾失踪一回,若再次告失,只怕引人疑窦……相信王爷也不愿墨儿被皇家所不容罢?”

“告诉本王,你们准备如何圆说一切?”

“如今,只要王爷您对那日的一切记忆不再,便不会有再有人记得。”

傅洌细眸骤生戾芒:“你们将阿津如何了?”

谌恕微震,强自从容道::“……墨儿对他施了失魂术。”这个说辞,是谌霁订下的,在他讲,谌墨是唯一不必担心受孝亲王反噬之人。

“失魂术?”

“那日的种种,已在五皇子脑内消失。而所有人都知道,王爷的伤出自叛匪伏袭。”

她话落良久,闭目的傅洌不见任何回应。就在她以为孝亲王体虚嗜睡已会周公去时,听他突启口说:“你可以替阿墨留在府内,以你身上的伤谢绝任何邀宴,本王亦会以此由吩咐管家为你闭门谢客,至于几个贴身丫鬟,就权看你自己的应付。”若无这点智慧,亦枉为了那妖人儿的姐妹。

“……谌恕明白。”

“墨回来之前,你在本王面前,须自称‘臣妾’。”

谌恕抿紧唇。

“还有,你和你的家人须明白,本王的不计较,只是因为阿墨。所以,她越早回到这里一日,你们的家族就越早安稳一日。”

这个男人,以为他是谁?谌恕面色微变,“墨儿是谌家的宝贝,我们自会拼命救她回来。”

“如此甚好。”傅洌优雅挥手,“你可以去歇着了,外面若有仆婢在,叫顾全来见本王。”

这个男人……他或者不是谁,只是一个可以掌握谌家存亡的人而已,所以,要忍。

上京第一美人,原云伯侯家千金小姐,现尊贵的孝亲王妃,赏梅太秀园遭叛匪所伤,身损心惊,又因照看夫君日夜不歇、心力交瘁之下,缠卧病榻。这一病,竟是倥偬而过的两月时光。待孝亲王妃重以倾城之姿走入诸人视线之时,已是春日正好的时分。

令赏美喜美者欣赏得是,百花宴上的孝亲王妃,依然美丽不可方物,未因一场大病折损半点风采。

春暖百花开,春至万物发。深藏冬日厚土内的种芽,是否终将破土而出?

端看时、势如何,端看个人抉择。

楔子

飘浮,三魂不知所归,七魄无所凭居;沉湎,黑暗无边,缥缈无尽……忽然,一阵营营汲汲的钻心之痛,袭击了深睡的灵魂,她终再无法飘浮沉湎,双眼虽酸涩艰难,却仍倾力睁开。

首进入眼际的,是一面朴拙墙壁,挂置的猎刀、木担、圈笠,在在说明她当下所在之处,是一家猎户的处所。

不习惯瘫软的娇弱,她欲撑身坐起,不料,仅是稍稍挪动,那梦中的钻心之痛真实袭来,她望向了伤处,自己的左臂。如她没有记错的话,当时在悬崖下极短暂的晕厥过后,醒来时,她见到了左臂断裂处一截错支出来的白骨,及地上一鸿来自于它的鲜艳血液。此刻,这只臂与一块长板固缚在一起,想来那截白骨已归回了原地。

意识遭吞噬前的最后记忆,是挣扎前行,那样的当下,似乎未感觉到疼痛罢,只想脚下不停,走离那块她自悬崖坠下的着落地。她知道,崖上会有人下来寻她,而她不想为他们寻到,至少,不要那么快。不知行出多远,她终觉全身气力不济,一口气喘在胸臆再也提接不上,但她的双足,仍不肯就此降停,走走走走……

直到遭人所救。

可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置此境地?本是携手共赴塞北,与一干好友饮酒豪歌,却险丧身缘凤山崖下……

他没有做错什么罢。东方家于他恩重如山,更有一讲是百善孝为先,性命攸关时刻,放开她一人之手,保全义父义妹两条性命,这样的选择,是忠正淳厚的他会做的。两对一,他没有算错,也没有做错他放开她手的那一刻,她看得见他眼底的痛舍,兴许此刻,他比她,更受痛苦折磨。只是啊……她笑,她终究会介意罢?介意不管过程如何、自己都非他第一选择的结果……她和他,也再无可能了罢?也好也好,小意意不是在老早说过,她不是谈情说爱的材料,如此阴差阳错,反遂了两人比翼齐飞的江湖游侠梦。小意意啊,你有些耐心罢,在江南的温柔乡里,且待你的心肝片刻,我就要来了呢。

“血迹断了,前方有一处茅屋,咱们上去看看!”

她听到了不远处的人声:他们找来了。

“有人么?”扬目四顾,低唤几声,均无人回应。看来,自己与那位救命恩人,无缘得见了,竟连一个“谢”亦难当面道出,委实遗憾。她举起无损的右臂,以贝齿退下腕间红玉手镯,摆放在床边粗木案上。这物什是去年返京时,云伯侯为她备下的十五岁生辰礼物,平民人家衣食三年五载该不成问题,救命之恩难偿,聊胜于无罢。

“谌姐姐,你当真在这里?!太好了,漠哥哥,谌姐姐在这里,谌姐姐没有事!太好了……”

她想笑说:谁说我没有事?全身破伤多处,臂折骨断,且胸腔内像是有团火在炙烧,这叫没事?

但张嘴启唇,什么也未喊出,在那双松她坠入万丈悬崖的臂膀轻轻悬空抱起她时,她唯在心里道:救命恩人,无缘一见了么?

第一章 弱鱼

“少主,前方再走十里,便到北岩边界。”

赫连铭眺望一眼天色,“到附近找家农户住下。还有……”

属下垂眉敛目,静待主子示下。

深邃目内敛下几分不甘和几分自己所不熟稔的怜惜。“去附近看看,有没有医术说得过去的大夫。”

这一路行来,诸人见惯了少主脸上这代表“别扭“的表情,也不感纳罕,应一声后,自是衔命安排。

对属下那没半点意外的表现,似乎并不满意的东漠少主,阴翳了一张英挺俊脸。

“少主?”右侧,红衣红马的贴身侍卫轩光问,“为何不越过北岩边界后再安歇,顶多半个时辰而已。”

“越过北岩边界,是一片深山,就要宿在野地了。”

野地又如何,东漠人又不是娇生惯养的中原人……这话到了口边没有吐出,因为他想起了那位病恹恹的大美人。“……喔,属下责成他们找家干净殷实的人家。”

对这贴身侍卫的善察人意,他不免又有几分恼:自己的心情被制约,竟是这样易察的事?但是……“她,怎样了?还是吃不进东西?”

“刚刚听德兰说,又吐了,可是又因没吃什么东西,只是干呕了一堆水。”

赫连铭蹙眉成峦。这一路,疾行暗途,并不轻松,初时为图顺利,对她封穴施药,不想她竟几日呕吐不止。请了汉医望闻问切之下,谁能想到呢?明明是个恁地精力旺盛、恣狂肆野的人儿,身子竟不若示人的活络健康——肠胃宿疾,轻微心疾,骨络旧伤,气脉虚损。且,洁性成癖,尤其入口的吃食,挑剔得令人生怒。他便曾在一怒之下,勒令她若不吃在石板上烤熟的牛肉,尽管饿着。而三天以后,若非德兰从镇上买了干净的素粥灌下,怕早已……若是一条弱鱼,他要如何降她驯她?

“将锅碗用滚水烫个几回,请德馨给她煮些中原的软食。”奇了,饶是恁不情愿,这话还是溜出了口。

“是啊少主,德兰已然说了,落下脚后即买些精米来。”

“……”这些人,是自己的手下没错罢?

“德馨姐姐。”垂帘深重的马车内,一声低唤。

坐在马车前头,走进边境地区后,便将一身普通民妇汉装换成紧腰窄袖东漠服的异族丽人无奈回首,挑开粗布垂帘,“小妖鱼,又怎么了?”

车内人,一头乌发梳成民间男子发髻,一身灰厚棉袍裹住纤薄娇躯,瓜子型的巴掌小脸上,大眼晴眨巴眨巴,竟是好不委屈,“德馨姐姐,好冷哦。”

德馨心肠当即软了一截,撩帘爬进了车厢内,将盖在她腿上的罩被拉至她颈,柔嗓道:“德兰已经到前面去打点了,今夜定能睡得暖些。”

小嘴一噘:“还要多久?”

“两刻钟……”唉,不忍见她眸湖内的失望小澜又水汪汪的聚起,改口,“或许一刻。”

四排长睫交错秋波,一排贝齿轻咬下唇,“德馨姐姐也躺过来好不好?”

“哦?”明知眼前这纤秀人儿是个女子,且是个貌美异常的女子,但听了她嘴内冒出的邀约,德馨仍是诡异地绯了双颊。

“躺过来嘛,一起偎着,可以不那么冷啊。”谌墨菱唇翘出巧笑,掀起了被角,“德馨姐姐?”

“你……”德馨告诉自己是怜她气虚体寒,不忍相拒,谁知才靠了过去,即教她双臂抱住,“你——”颊上的热气更盛,就连一颗心,也“卟卟”疾跳了一气,这条妖鱼……

“德馨姐姐好暖好香哦。”谌墨芙颊如猫儿般,在女子臂上懒懒蹭磨,秀睫垂覆,满足嘤咛。

所以,才是“妖”鱼罢?德馨无奈苦忖。

天边新月如钩,是月初了。在中原,耗了也有四十几日。

赫连铭高阔的身形挺伫在房门前,望那一弯月牙,目邃如海。

重至中原,他给自己的理由是,扶持遭重创的天遣会败部复活;取道北岩,给父汉的折报中称,是为切断阿特干部落与北岩的密络通道……事实呢?

事实呢?

一张顽劣到令人恼极怒极,却美到极致的脸,在脑内,理所当然地跃现。

是,她的确是那个关键的理由!重至中原,主为掳人;取道北漠,为惑追兵。

但,除了生了一张中原女子罕见、东漠女人绝无的丽颜外,还有什么?

他素厌中原女子的娇弱,也不喜东漠女人的野悍,所以府内姬妾,无不柔婉承欢。她粗野如地痞,顽劣如混混,本以为是这种种挑起了他训服之欲。谁知半路中弱质突彰,娇贵如斯。一野一弱,明明都合该惹他厌烦,可是,为何撇不下?

事实是,他无法任那尾妖鱼逍遥快活,无法容忍恁样顽劣品质的女子却霸住自己心之一隅不去,无法……无法任她在惹了自己一腔陌生情潮之后仍属别个男人!

……

“德兰姐姐,这粥好喝喔。”

“好喝就多喝些,你这身娇贵的皮肉也受虐有些日子了。”

“德兰姐姐,谌墨厌食受虐的是肠胃,与皮肉没有关系呢。”

“那你瘦了做甚?”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墨墨镇日对着两位千娇百媚的姐姐,心猿意马,自然是要瘦了。”

“你……你还真是……你呀,嘻……”

“嘻嘻……咳、咳……呕——”

“呀,怎又吐了?德馨,快拿帕子过来!”

……

赫连铭双眉深蹙,掀足就要进到那对面的房门去,但迈了三步,终是按奈住了,并为自己那一瞬间产生的揪扯生了怒气,崩紧褐颜,大步回到室内,“砰”然大响后,将房门紧阖住,仿若如此,便能将那尾扰乱心海的妖鱼驱逐出境!

左厢房内,在两姝的关怀柔慰声中,听得那一声阖门巨响,谌墨长睫密垂,掩住了瞳底的游滑黠光。

“妖”者,惯以百态示人,“弱”,不过其中之一也,旨在败人征服之兴。

赣北河西城,交通重镇,四经八达。东到漠原,西出阳关,北至塞外,南行郴河,若不想绕远翻涉急流险滩,崇岩巉岭,它是必经不可的枢纽之点。

此时际,位于这座枢纽重镇镇北端的云安堂内,坐堂大夫正对着一位美如天人的贵公子无力翻着白眼。

“你确定他们是向北而非向东?”生平最厌多言的谌霁,再向医者求诘。

长了三绺山羊小胡的坐堂大夫摇头,真想为这位俊贵公子号号脉,看他是耳朵带疾还是脑子犯傻,竟就一个向北向东的问题问了自己五六遍之多。“没错,公子,他们一行的确是向北。”为求尽快清净,又多加了几言诠释,“按着小老儿的习性,本是向来懒惯别人闲事的。不过那位应诊的姑娘一张脸一看即知加了伪饰,小老儿就多留了一份心。”

“何以见得是伪饰?”

“这世上有腕白得像是雪捏、脸粗得像树皮的主儿么?”坐堂大夫深为自个的观察入微陶醉,拈须得意道。

“大夫可听见那患者出声说话?”绝世容貌被掩,但那玉质金盈的嗓音,极少有人雷同。

“这又是一个引得小老儿留心的地方,那姑娘的脉相,绝非聋哑,只是穴络不通,显然是受人所制。”

谌霁此下确定,那行人,十有八九是是掳了墨儿的东漠人。

“小侯爷,咱们是向北追过去么?”在扔下一锭灿灿谢金,匆匆返到落脚客栈之后,铁骑统领谌千行即问。

若对方故布疑阵,一味追着下去,与事无益;但若直去东漠守株待兔,又怕对方途中生变……“千行,你带一路人由此到取捷径到东漠,在东漠上干城里潜下等我汇合。”

“小侯爷是想兵分两路?”

“法子好是好,但属下担心小侯爷……”收声敛息,精眸向门上瞪去。

“叩叩叩”,门自外被人轻叩,客栈伙计唱声:“客官爷,有位爷找您。”

谌千行一手按住腰际敛柄,一手拉开木扃,“谁?”

一张唇白齿红的俊俏公子脸儿探进,“谌小侯爷,在么?”

谌霁微怔:“你……”

“好险好险。”来者抚胸哀叹,“还好赶上了,小侯爷,你不知,你让在下追得好苦喔。”

“好,话说定了!你我兵分两路,小侯爷到上干城守株待兔,在下紧按令姊留下的这时有时无的信息追寻。”

“在下以为……”

“就如此说定了?啊唷,谌小侯爷真是好说话呢。”

“……在下以为……”

“救人要紧,既然你我都心急如焚,事不宜迟,在下告辞,小侯爷保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