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业亲亲热热执手相握:“墨儿这话就不贴心了,咱们姐妹是什么情谊,哪还要这番见外?”

“太子妃说得是。今儿个谌墨感觉很好,不如到后园赏赏花、好好说说话可好?王爷就在隔壁养病,别扰了他。”

“说起王爷,”太子妃面挂忧色,“病势还没见轻么?”

谌墨也浓忧形于色:“王爷身体底子原本就差,加上受伤太重,太医说了需静养至少三月,唉,我平日也不敢去打扰王爷,很是担心呢。”

第二章 宫话

许是少见谌墨这副忧仲模样,太子妃怜惜顿生,宽慰道:“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宫里的御医不是常驻王府了么?有皇上的龙威震着,有皇后的慈仪关爱,孝亲王会康复的。”

不愧是帝王家的女眷,动辄就将帝、后的天威摆在前面说事,堪称天家媳妇典范也。

两人在桃花林子里穿几个来回,才找了处石桌石凳坐下来,随行的下人当即伺候了软垫,又张落来果品茶水。

太子妃打量谌墨,叹道:“你还是活泛些好,病中的你像个冷透的人儿,明明是你,教人总不敢以为是你。”

谌墨笑应:“劳太子妃姐姐挂念了。”

“这次来,是想着你也该康复了,今儿个看情形,你恢复得比我想象得还要好,如此一来,我也可以放心地请托。”

“请托?”

“你一病就是一个多月,许忘了,再过个半月,宫里要举行百花宴了么?”

“哦,当真是忘了呢。”百花宴哦……天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子事。

“皇后将筹办百花宴的重责交给了本宫,我一心想着找个贴心人从旁帮忙打理,第一个就想到了你呢。”

好荣幸喔。谌墨没有问,这殊荣放着太子侧妃那么现成的人不选,怎落她头上?据魔女老娘说,自古妻妾之间,比被人称为天生冤家的婆媳关系更为微妙。放之于己身,如果傅洌弄个小娇……他敢!!!

在自己对想象中的情景浮起杀意前,谌墨嫣然:“墨儿有什么可以帮姐姐的?”

“这百花宴的菜谱、掌厨我差不多敲定了,地点则定在御花园内的陈安阁,不须移花入室,一边饮酒品撰,一边放目出去,即能欣赏姹紫嫣红的百花。”太了妃纵处事成稳,说话间,也不免有了得色。皇后将这大任责付,虽是项累差,但已彰示了皇后对太子妃的看重,而太子妃,乐意将这看重与人分享。

“虽订下了许多事,但至今宫乐和歌舞,本宫虽然也没找着满意的,看了好几拨人的演出,总是定不下来,听人说妹妹弹得一手好琴,还请妹妹助做姐姐的一臂之力,帮忙筛选筛选?”

谌墨一口应了下来。锦上添花,不比雪中送炭艰难,太子妃是过于力求表现了。求好心切之下,求全责备中,挑花了眼。宫宴中真正欣赏歌舞的人又有几人,但凡宫中乐师舞姬,哪个不是经过层层考核才进得去的,应付这大小宫宴不知有了多少回的经验,还怕没有适宜的?

“太好了,有墨儿助我,这事已然成功了一半。”武业喜形于色,“明日,我们就一起进宫如何?”

“凭太子妃姐姐吩咐罢。”

果然,经一上午的试听试观,有谌墨的在旁肯定,乐队、舞姬俱定了下来,太子妃松了想心头的一口气,又拉着谌墨到陈安阁踩过一遭,对宴会上的座椅朝向、坐位分派费了些脑子布置,日近午时,忽有太监来报:“皇后娘娘请太子妃和亲王妃到月华宫用膳。”

太子妃美目微闪,和蔼声问:“请问公公,皇后娘娘那边还有谁在?”

“禀太子妃。”宫监弯了腰,“太子侧妃和云阳公主都在。”

“知道了,多谢公公跑这一趟,这是给公公买靴子的,公公不嫌弃,请笑纳了。”

“唉哟,太子妃,您这是折煞奴才了……”宫监一迳推让,银子还是放到了荷包里。

谌墨目望百花丛,对这太监瞄来的眼神忽略不计。

“公公,您先走着,我们姐妹随后就到。”

“是,太子妃。”宫监当然懂得察颜观色,孝亲王妃的好处想来是拿不到了,但也不敢在面上显出脸子来,恭敬敬地先走一步。

“唉 ”太子妃幽幽叹息,“墨儿,我也曾经和你一样,纯净得容不下一丝污秽呢。”

谌墨但笑不语。她不是纯净,只是无欲则刚。她不似太子妃,有入主紫华城的欲望,及母仪天下的雄心。充其量,她会做一个对各股潜流的推波助澜者,不必经营平衡之学,不须去网络一个贪婪奴才,何况,以钱财网络出来的人心,最禁不得试炼,这天下,会少了多财多钱的人么?你一两银子买来的感激,别人五两银子就能给化去,何必破财不讨好?

“本宫在嫁进太子府的前夜,父亲语重心长的告诉我,做帝王家的妻妾,表面上是贵荣到极致的风光,但暗里的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首先,便要学会一个‘忍’字。”

两名宫婢,远远随行,武业执谌墨手儿,喁喁低语,“父亲还要我知道,四大家族根脉相连,做了天家媳妇,莫忘了是谁家的女儿,本宫相信,卫慧在嫁来前,定也是听过同样的教导,但是,我们两个人还是……”苦笑摇头,“你知道么,她也才有妊了。”

“恭喜”打至舌尖,又给卷回舌根,谌墨呛咳了一声。

“怎地?身子还是不舒服?”

“还好。”谌墨摆手,浅声道,“是武伯伯未免迂腐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到时,身还能由己么?”

“……墨儿?”太子妃惊喜,“你这话,是说到我心坎里了呢。”

“太子妃,体己的话放到改日再说,咱们还是紧着向皇后娘娘请安才是。”

“好好,墨儿,改日你到我府上,咱们敞心聊聊。”

敞心聊聊?相信连说这话的太子妃自己也不信,在皇家,可有“敞心”的可能?谁人心底不兜着干百个算计,敝开心来干嘛?等人剖肝挖肺不成?

“墨儿,这么多日子不见你,本宫的日子可是寂寞了不少喔。”文定后端庄的凤容上浅笑吟吟,“就知道你这雪捏玉砌的人儿娇弱,本宫送去的人参可吃了?”

“皇后娘娘的关心儿臣当然享用到了。”谌墨掀唇,娇憨道,“不知儿臣还没没有这个福气再享用一回,据御医说,那是西域来的紫参,非但养身,还养颜呢。”

文定后闻言失噱:“这个小没良心的,那人参本宫没舍得吃,你倒吃上瘾了不是?西域国总共送来了三株,连你的太子妃姐姐都没份,本宫那份就进了你这张小嘴,还不知足,养颜养颜,成心拿你这张艳丽小脸气人不是?”

“说得是,说得是,”武业佯怒,“儿臣都要嫉妒母后的偏爱了,偏偏这小没良心的还不知足。”

笑声响开,不管是真心,还是实意,一桌五个女人都绽了颜。

膳后,因稍后即是皇后的午憩时间,四人请辞,文定后道:“孝亲王妃身子才愈,禁不住折腾,先在这宫里小憩,过了这午时的太阳再回府罢。”

太子妃、太子侧妃、云阳公主都是玲珑剔透的人儿,皇后发了这话,或是恩典,或是有单独的话儿要讲,总之,是她们识趣退下的时候了。“儿臣等告退。”

“墨儿,这会儿本宫还不困,不如咱们喝杯茶说说话可好?”

就知道。谌墨上前搀了文定后一臂,“只要母后不嫌墨儿闹腾,墨儿当然乐意陪母后。”

“闹腾点好啊。”转步偏殿,一大扇窗牖高悬,窗外桃红柳绿,春光大好。“洌儿那个孩子,就需要一个有活泛气的人儿陪他才行。”

文定后此话落了地,整整一盏茶工夫再没片语,谌墨垂眉静待。

“那三个孩子的娘是个苦命人儿,这话,或不该由本宫说。“文定后淡然一笑,“但是,本宫的确欠她的太多。当年本宫患了恶疾,御医束手无策,是才进宫的碧妃早晚各炙半个时辰,整整一个月,才救回了本宫这条命。”

忆及那一代佳人,重重叹息,“但本官抱愧得是,本宫却没能救了她。三个孩子就那样没了娘,碧妃死不瞑目,我是知道的。三个孩子眼看着娘死去,怎可能无动于衷,是以他们都有怨气,本宫也能体谅,但人已经没了,怨气除了让自己活得累些苦些,还能如何呢?”

原来,皇后是要自己……

“洌儿是三个孩子的主心骨,他说一句什么,比皇上的话还顶用。你是洌儿的媳妇,这为人妻的,虽不能左右丈夫的决定,但贤妻当懂得如何以柔克刚,规劝丈夫莫行险途。你是个聪明孩子,该明白本宫的意思罢?”

明白,自然明白,无非说客而已。

皇后或者因公正体允威慑后宫,仪振朝纲,但这话,能说没有半点私心么?

太子为皇后亲子,长年累下了慈仁名声,与九五之位,仅差一阶。而这一阶,却注定不是坦途。

二皇子傅潜向来没有遮掩争嫡之心,五皇子傅津又恣意破坏太子威信,皇后对此,忧心忡忡了?

“洌儿这三个孩子,吃了很多苦,自他们回京以后,本宫也乐意做他们的娘,多疼一些。但究竟不是亲娘,他们对我,敬重有余,亲近不足。而本宫的话,重了不是,轻了也不是。现在,本宫就将希望寄在墨儿身上了。”

她何德何能喔?

“本宫早就看得出,洌儿喜欢你,那孩子……唉,有些街间的传闻你听听也就算了,洌儿有分寸,不会逾了规矩伦理,本宫是信得过他的,你就替本宫多疼疼他罢。”

第三章 后生可畏

“当年,碧妃的案子中,宫里有几个人牵涉进去了,这些年,这些人大都不在了……”难得,文定后从定的面容上浮了作难之色,“本宫实话明说了。如今极得皇上宠爱的莹贵妃,亦被人诬陷说是参与了其内。实则她那时也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哪懂得那些算计呢?”

若是事出宫廷,又有什么不可能?十五六岁的貌美佳人,初登宫门即得宠爱,必是有些手段的罢?而碧妃美冠六宫,孕子三人,受眷多年,想当然成了很多人的挡路石……

“但洌儿他们却不相信,上一回贵妃大病,满堂的御医,都查不出病因来,皇上为此还斩了几个人的头,是洌儿修书给江南怪医,那病方得以医治。本是桩好事,但皇上一急之下,就说了些重话……”

重话?如疑贵妃之病,乃人力所为?一个满堂御医都查不出的病因,一个江湖大夫却给治了,这中间,可供人浮想太多……

“那老五年轻气盛,回得也忒无礼了些,说什么,终有一日,会让贵妃娘娘七窍流血地死在皇上跟前。你听听,这话可是一个臣、一个子能说的?幸得皇上也不计较……”

不计较?是因计较不了罢?若能计较,三兄弟怕已死了干次万次。

“墨儿,你在洌儿耳旁,劝他多囿着津儿一些,那么大的人了,不能老拿自己当小孩子是不是?”

话谈到此,她方知,她初始并没全数悟透皇后的用意。

泰半,皇后也是受人所托?

当年参与碧妃诬反之案的人,除了如今皇上力护的莹妃,以及被拿来控制广恰王的太妃,都已不在人世。而辞世者中,有几人得以寿终正寝?五皇子天家恶魔的名声就是恁样累积下的罢?而如今,能控制这位天家恶魔者,只有她的夫君孝亲王。但温润优雅的孝亲王爷似乎也并不好说话,于是,找到了她?又于是,皇上无法以天子之尊出面,只得委托皇后代行请托……

帝王家的妾,镇日担心红颜未老恩先断,帝王家的妻,则要贤良豁达,识得大体顾得大局……

“墨儿,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了么?”

“皇后娘娘,儿臣明白了,儿臣……会尽力而为。”

皇后也可怜罢?任是豁达开悟,当丈夫在面前显露对另一个女人的维护呵宠,并要求她也加入一道维护呵宠时,真能心放八方,风平浪静?若真如斯,皇后不当是人,该是神了,她会祟拜。

“王妃,您回来了?”

谌墨拧拧云乔肉呼呼的腮帮子,懒得答她,若不回来,站在她面前的是鬼?

“王妃,您这身衣服真好看,王妃好美……”

小丫头的祟拜一向泛滥,王妃娘娘不予置辞。

“王妃,您这个发式也好,将您的脸儿衬得大了些,不然,您什么都好,就是这脸儿还不及男子的一个巴掌大……”

麻雀的叽叽喳喳,就当是催眠的曲子罢。谌墨任她拆发卸环,瞑目昏昏欲睡。

“对啦,王妃!”

一惊一乍……

“适才王爷找您来着。”

定然又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

“王爷以为您又上街了,还吩咐顾管家即刻找您回来……”

“什么?”谌墨双眸倏开,“云乔,你刚刚说……王爷找我?”

“是王爷啊,听管家说,王爷今天的精神很好,想和王妃一块儿用膳的……”

谌墨脑际抽痛,“云乔丫头,先告诉我,你们家王爷如今在哪儿?”

“在书房里啊,管家正捧了帐薄给王爷看,话说这顾大管家也不省事哦,王爷身子才好点,就……”

就是说,那人是回来了?谌墨又气又笑,“去和你们家王爷说罢,我从宫里回来了,恳请和王爷一道用晚膳,请恩准。”

“啊?”

“小丫头,还不快去?”

“喔。”王妃好似从来都没有这样说话喔?哪一次不是王妃在前面走,王爷用“哀怨”的眼神瞥王妃?就像、就像张婶养得那只胖狗看见骨头又够不着时,有些些可怜相喔……今儿个王妃竟用了“恳请恩准”?要变天了喔?

单纯小丫头,兀自沉浸一方世界,岂不知,天已然变了。

“王爷,这是近来的帐目,属下业已归纳成册,请王爷过目。”

傅洌颔首翻阅,时时亦择要处简问几语。顾全立在旁,亦有条有理予以解答。一个时辰后,帐册到最尾几页,看着帐页陡换得妩媚柔态的字迹,傅洌锁起眉,“近来谁帮你理帐?”

“禀王爷,是春叶。”

傅洌长眉淡淡挑起,将最后的帐册掷到了顾大管家怀内:“本王府内的帐薄何时成了情诗薄?”

“……恩?”顾全捧了帐册来看,“春讯飞琼管。风日薄,度墙啼鸟声乱。江城次第,笙歌翠合,绮罗香暖……”这这这?“……王爷,属下失察,王爷恕罪。”

“哪个王府没有几处别苑、几亩良田,这些帐册示人,根本察验不出什么,顾全,本王不想说你色迷心窍,但你也莫让本王失望。”

“……王爷,奴才惶恐了。”那春叶,竟将这样的词写上帐册?为了什么?想当而,自己去找她诘询,定然会遇有一番巧妙说词,如不慎装订失误云云。唉,原以为是把握在己的事,竟似被一个小丫头给耍弄了,汗颜哪

“更有甚,她故意将几笔大的帐目写得晦暗不明,显然有意欲让审验者将誊抄人给叫来核问,你也没有发现?”

顾全一怔,抓紧哗哗翻了几篇,果找着了几个疑处。

“河西别苑,下有良田五百顷,转卖于当地首富王家……”没了?进项呢?进项的去处呢?没有单独立帐也便罢了,去处亦毫无交代,这是一笔天大的数目啊……

自己审核时,分明不是如此,这春叶,竟玩暗渡陈沧?早看出这丫头心比天高,这心机竟已渗到帐页上去了?或者,她不止想让王爷唤她前来核问事实,更想藉此,使王爷对主管帐务的人生疑起嫌,她以期有进阶之机?显然,如果主子不是对财事从不计较的王爷,自己定然会是头号的嫌疑人选,春叶,如斯美人,却如此……该说是后生可畏么?

傅洌捏捏眉心,细长凤眸向窗外投去,“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

“酉时。”

“还没有回来?”

“您是说……”废话,当然是王妃。“奴才派人到门口看看?还是差人到宫里打听一下?”

傅洌尚未应答,就听门外云乔:“王爷,王妃遣奴婢来,说她已然从宫里回来了,恳请和王爷一道用晚膳,请王爷恩准。”

顾全眼角当即有了少许扭曲。

傅洌勾起笑意,“回你们王妃的话,说本王准了。”

谌墨并未在寝楼相候,她想起,有件事必须做。

茹芳苑里,花静水寂,夕阳无声。

以指触过每一样物事,谌墨对着心中姐姐的静美容颜嫣然一笑。

姐姐,你爱的男人,我也爱了。

姐姐,你会因此不高兴么?

但是,姐姐,你便是生气,我亦爱了,怎么办?

如果姐姐生气,今夜就到墨墨梦里骂我,或者告诉我,怎样折磨他,会让姐姐好过一些?墨墨会配合呢。

姐姐若活着,墨墨永远不会遇到这个男人,就算遇上,也不会爱上。

而墨墨宁愿从未遇到他爱上他,也想让姐姐健康活着。

但姐姐去了,墨墨爱上了。

……

“墨。”门外长影打上垂帐,纱幔两分,有人踏了进来。

“你……”怎会到这里?她以为,他对此,或因愧疚,或……,总之,不该轻易涉足才对。

“你在这里。”傅洌将她轻轻环住。

“你……”怎么能在这里……?谌墨微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