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街上,谌霁持一把油伞,拖一袭月白条纹的袍子,疾步如飞,靴底在地间积水掠过,袍角衣角不湿,玉身挺拔如春柳拂风。

“霁哥哥……”

雷间歇之间,此声盈耳,谌霁心底骂出:“笨蛋!”身姿不改,进了去伯侯府大门:“关门!”腾跃起纵,直回霁居。

“少爷,您回来了?”

“你到霁居门口的小亭里守着,有人近了,高高出声!”谌霁心生烦,意生乱,对贴身小僮吩咐道。

乌安长得乖巧,性子也乖巧,诺一声拿了伞即走。

室内无人,就着风声雨声雷声,谌霁恨然压声:“还不快出来!”

第十八章 帝愈

“霁哥哥……”幽小美人跳下房梁,圆大眸儿虽迫切热烈得像两炬加了油的火,娇小身子却在原处打转切磨,不敢逾雷池一步。

谌霁回首:“你……”寒凛面色在见她雨透全身时,寒度更深,“你这笨蛋,就这样淋在雨里?”

“我……唔唔唔……”

一张簿被甩下,小小人儿被兜头包住,一通不分青红皂白的擦抹。“乌安,吩咐人送热水来!”

半个时辰后,换了谌恕的衣衫,披着未绾的湿发,幽静踏出内室,怯生生合理觑正拌书书案一畔的冰颜少年一眼,小小声唤:“霁哥哥……”

“我对你说过什么?”

“……莫随意进京城。”幽静小嘴嚅嚅,脚尖蹭蹭,一寸寸近了,用两根指头捏起少年衣角,“霁哥哥,人家不是随意,人家是为了找你……”少女馨香钻绕到鼻下,且这少女还是心上的那个,如冰的少年谌霁,纵是定力不同凡几,在自己心爱女子如此鲜艳诱人的近在咫尺时,如何不心猿意马?“……离我远点!”

幽静当即跳开一尺,小唇撇过几撇,珠泪己满眸,“霁哥哥,人家当真是有事找你,才不是为了想你……”

这话,听得谌霁更仇。“你不想我?”

幽静睁大泪眼:“……霁哥哥你想让幽静想你?”

……笨蛋!谌霁别过脸,冰肤下又透暗红,“说罢,什么事?”

幽静拉来一张椅,委屈地蜷缩上去。“你们的皇子,要我爹爹在江南暗杀各个封缰大吏。”

伴来此话的,是天外轰雷,雨声更急。谌霁眯眸,“你爹爹已经动手了?”

“爹爹还没有想好,我也让爹爹迟几日,等我回去后再作决定。”

谌霁心臆倏松,“算你爹爹还有一点脑子。”一旦封缰大吏相继粹死,朝廷必然会派重兵讨伐祸首,天遣会那些广安寺逃生的残众怕再无立足之地了。

“爹爹疼我,或许会听我,但戴叔叔……”

“你们的副舵主戴天?”

“嗯。戴叔叔对在他看来凡能打击到天朝的作为,都会不遣余力。爹爹拦他,他或许在开始还能忍耐,时间久了说不得就会擅自动手。还有……”

“还有?”

“你们皇子要我爹爹派人到外城送一封信,那信爹爹不拿给我看,但我想,不外乎是联合起兵之事……”

“你的爹爹到底有没有脑子?”谌霁秀眉冷扬,“行得是反叛之事,与外域勾结互相利用倒也罢了,与皇子的往来竟还这等热衷,互相利用么?而后等被人利用罢了,再教人来个连根拔起?”

幽静清秀小脸皱起,“不许你骂我爹爹!”

那么,请问阁下,你爹爹最后能从皇子身上得到什么?援助尔等起事的财钱?还是天朝半壁江山?”

“你……他……我……”

“愚蠢至极!”

“霁哥哥!”香腮不依鼓起。

“过来!”

“……嗯?”

“霁哥哥~~”少女唤声娇软如莺。

风声不止而声急,雷伴鸣。好在,户内尚有春意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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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力劝你父亲不得妄动,若不想妄送性命,将会众带往西域匿伏起来。”

“可是戴叔叔……”

“二、四皇子不管最后如何,他们对天遣会的了解己然太深,这次匿伏,至少三年内莫妄动。”

“可是戴叔叔……”

“你若听话,我……”

“可是戴叔叔……”

“笨蛋!你的戴叔叔有这等很需要?比你父亲、比你万余会众的性命更重要?”

“不是……”

“你们若不想被他牵制,被他毁了万人的性命,就设法制住他,以你的武功,很难吗?”

“可是……”

“你的戴叔叔重要,还是我重要?”

“霁哥哥重要!霁哥哥重要!”

“你若听话,等这边事过后,我会去找你。”

“哎?”

“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偷偷跑到京城寻我?”

“想!嗯……不想!”

唉,谌霁仍是不甘呢,自己怎就会被一个笨蛋给牵住?

“你当真会去找我,然后,一辈子不分开?”幽静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掀着小嘴,问得万般小心,千般惶恐。

谌霁清寒的眸,被她可爱的模样惹上笑意,“你若听话。”

“听话听话,我会让爹爹带人去西域藏起来,爹爹若不听话,我哭给他看!戴叔叔若敢不依,我废他武功断他四肢!”几根白胖手指,钻出了温热暖被,举指发誓,谌霁将她指头攥进掌间,“傻丫头,一定要在西域等我,等我……”

自有了想要守护的人,方才明白,为何当初姐姐明知傅测不爱,仍要执意守在王府。虽那样的爱情他仍不认同,对他亦不适宜,但爱上一人的心情,总是感同深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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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风雨歇,孝亲王府小南轩,落花处处,零落成泥碾若尘。

“刺杀江南大吏?”临花窗下,傅津对手内信玩味观赏几回,道:“这位戒匿名者,心思细腻得很呢,竟是没有一丝迹象可寻。”

“三哥认为其上所说真耶假耶?”六皇子嘴里嚼着点心,问道。嗯,三哥府里这位厨子与碧门有一拼呶……

傅洌淡然道:“若是假的,对方能讨到什么好处?”

“喔,有理。”再吃一块,这豌豆黄真是清甜可口哦……“若太子哥哥想来挑拨火气,这等的法子不是他的风格。”太子深沉如斯,对阵时,惯用城府之计。

傅津丰唇挑谑,“二皇兄很有趣。”

傅澈颔首:“的确很有趣。”好吃,好吃,要不要把这厨子挖回广义府?

“你准备如何?”傅洌随意淡问。

五皇子嘴边谑意犹在,美目戾芒陡现,“二皇兄替为弟想出这么好的法子,为弟岂能不用?”

别人万民书出,他亦万民对之,这是文。

别人杀伐抬起,他亦照般奉回,此乃武。

“噫?”又将一块一口酥大填进口腹,六皇子傅津兴致盎然。“三哥,动哪里?”

“先从西北三省的巡抚开始。”

“好,好,好!小弟一直很讨厌那个长了三根胡子的冯老头,先从他开始!”再吃再吃,他如此善良脆弱的人,需要积蓄体力,做起事来方能手快脚快不误事咩。

“韩昌还活着吗?”

“活着活着,那小子命还真是大,听回来的人禀说,晚去一步那小子的小命就能丢了。没想到人家劫后余生第一话是,‘为求真求实而亡,方不负对圣人教诲’,哈哈……”无怪三哥容留着那活宝天斗地斗,原来能这样令人开心,哈哈……

“谁还活着?五皇子又动杀人魔心了?”闲声至,门扁响,王府女主子排阔而入,“莫要造孽太多哦,不然我家意意的芳心你更难获得。”

“三嫂……”六皇子傅洌才想就王府后厨的厨艺拍上几句马屁,眼际陡感有冰刀霜剑擦颊来,转首看,唯见兄长温雅面颜……三哥会变脸?

谌墨把手内的果点盘置下,黛眉浅颦:“两位王爷,近来来王府来得好勤快呶,莫非你们也想让我们家王爷赏二位俏婢美人?”

傅津托懒道:“三嫂,三哥将美人外推此举,不外向三嫂表衷心而己,三嫂可不要不领情呢。若这世上有人敢向三哥开口讨要这府内的镇府之宝,小弟敢说,三哥会把这天给改了颜色,三嫂信也不信?”

谌墨黛眉微挑:镇府之宝?孝亲王府有镇府之宝?

“墨,莫理他。”傅洌探了手,在两位贤弟的四目注视下,将妻子拉到膝上,亦将这双妙目的焦注拉回自己脸上。“丫头们说你今日的胃口又不好,沉疴又犯了?”

他既不介意,谌墨又哪会装羞涩来着?双手圈了他颈,嗔道:“我的病有母亲的药养着,不会轻易犯,倒是你,别总让他们两个烦你,省得将十二岁的孩子再给招惹回来。”

傅洌抵她额上:“墨儿在这里。”

孝亲王的简言省话,在考验人的理解功底。好在孝亲王妃如今业己练得不坏,当下悟了那未诉诸于口的深意,嫣然一笑,“王爷夫君,现在看来,你比你的六弟要可爱的多喔。”

嗯?正举牙大啖、细细品咂王府厨子好托的傅澈,教这不知怎地就扯上自己的话一吓,一口素菜包就噎在当际,咕咕茶水送下,抚着胸,大眼睛眨巴眨巴,向恶魔兄长问道:“五哥,三嫂谈我作甚?”

后者耸肩,魅丽美眸在瞥见兄长唇际笑意时,亦一笑。“小六,走。”

“为什么?”傅澈吃得两腮鼓成最讨他欢心的青蛙,“……为什么?”

“你看看那边,如果你还能呆得下去,敬请自便。”傅津掌朝他头顶毫不惜力的一敲,扬长去也。

那边?……那边?那边看什么?……喔……喔,走了。

小南轩内,王府男女主人唇相接,鬓相磨,厮缠如交颈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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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吏韩昌上来己身屡遭暗刺、盛传纷纭的万民书事不了了之、忠亲王因偏宠爱姬致使左右两相失和,更甚,西北大吏接连暴毙之讯传回京城……

天熙帝的龙体之恙再也无法继续缠绵龙榻了。

撤身幕后,是为使不甘者更不甘,按奈不住者不再按奈,一触即发,势成水火,以使由来深领圣意的太子能居中优游,立威立信。而收受最终之利者,自非天子莫属。

但如今看来,他高估了某些力量,也低估了某些势力,于是,原本即无意自华丽舞台就此隐退的天熙帝,病愈临朝……

第十九章 将变

天子既愈,百官朝贺,后宫自亦歌舞贺之、盛宴祝之、佳人悦之,彰显天朝华丽荣盛景象。

至于,那位不久之前,才在宫墙内红颜未老人先逝的莹贵妃,除却一座金屋无人、暖玉已消的暖玉斋,仿佛被棉絮吸去的一滴水,再无痕迹可寻。至于这座宫阁主人曾为君王带来的销魂,自有芳华更盛的后来红颜替她慰藉。

后宫,从来不缺如花美貌,也从来不乏了遗忘。

“碧澜受袭?”古刚话出,傅冽仅是一怔,谌墨已豁然立起:可爱的碧澜丫头受袭?“伤逝如何?”

“碧澜信中说,对方显然有意活捉,所以没有下杀手。否则十名顶尖高手突然伏击,她不可能仅受轻伤。”

“活捉?”傅冽长眉稍扬,“可查到对方身份?”

“从迹象上看,对方的带头人,似是天遣会大小姐幽静。”

谌墨蹙起峨眉:“这是何时的事?”

“五天前。”

五天前?谌墨啼笑皆非,五天前,幽小美人还与冰娃娃你侬我侬,莫不是,小美人也学会了某人的本事,分身有术了不成?

“不止于此,我碧门各家管事亦屡屡受袭,到目前,江西、湘南两地的管事下落不明。”

傅冽细眸机芒掠过。“就此,碧澜看法如何?”

“不管来者是否天遣会,有人已对碧门施算是事实,所以,碧丫头申请启用碧门全国精卫。”

“准了。”傅冽低首,这话用的是沉略的声嗓。

“天遣会……”

“天遣会自上次在京事败,已遭重创,先莫说他敢不敢招惹碧门,单就其实力,同时在全国各地对碧门各地管事发动突袭,也不太可能。”谌墨道。

古刚为女主子的精到剖析折服:“王妃说得极是,碧丫头恰也作如是想。”

谌墨好笑:“若碧丫头未作如是想,我说的就不是极是了对不对?”

古刚面赧垂首:“王妃……”

妻子顽皮,傅冽挠了她手心一下,“一有江西、湘南两地管事的下落,速速来报。”

古刚身退,傅冽温润颜面浮上深思疑云。

“你要离京了罢?”谌墨凑首来问。

傅冽捧了她巴掌小脸,“随我去。”

谌墨摇首:“皇后的寿辰将至,太子妃又拉我助她操持,离不开。”更紧要的是,二皇子通敌的证据即将到手,这个当际离开,过往的心力岂不浪费?

“墨……”他薄唇触她细白耳珠,“随我去?”

“……诱惑也没有用……”这男人,调情的手段越来越高,高到她稍微不防就要溺足深陷……“而且,我时下的身子也不方便远足……”

“嗯?”傅冽凤眸一紧,“哪里不适了?”

“……没有啦。”若据实说,怕他是哪里也不肯去了,但他是碧门当家,碧笙是他毕生需尽的责任,而碧门又曾是他的庇护之所,他理应庇护碧让。何况,碧澜丫头又是那样的可爱……有些小事,还是待他回来再知会。“许是天气转暖,胃口不太好,以往每到夏天,我都是极少在外面奔波的。”

她胃口不好,傅冽早听厨间说了,还想着追问原由,是以她的话,他不曾生疑。

心缜思密的孝亲王呐,在妻子软香温玉偎来时,竟未察觉妖人儿眸底的狡深笑意。以至很多年后,每每忆及此时,仍为自己的这一线疏忽痛悔欲狂。

情似雨后粘地絮,心若风后入江云。这次第,柔情蜜意,权为他日锥心刺。

有关江南官场事,天熙帝责人再查,孝亲王主动请缨,获准后赶赴江南。

此举,在太子,直认是天子对三兄弟的有意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