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定后倏怔,闪目望去,满朝文武泰半在此?他们、他们……“尔等食君之禄,本该精忠为国,以死报君。不想却尽是趋炎附势、贪生怕死之徒,委实枉读圣人之书,枉作天子门生!”

“皇后娘娘。”刑部尚书面无愧色,吐字坚定,“臣五年前任巡街御史,因上谏了一份四皇子在花街柳巷争风殴人致死的折子,四皇子遭陛下一通训叱后,当夜差人闯进臣家,将臣打个半死,又将臣的家门毁之一炬,且掳了臣的爱女进王府去。若非臣到王府门前哭号时遇着了三皇子,臣女恐早不在人世。臣年过四十方得此一女,爱逾性命,救吾女者,吾必以命相报!”

大理寺主薄朗声道:“三载之前,臣尚是京城郊县的一小小县令,臣的亲弟开罪了梁国舅,被押进大理寺。臣求到 了国舅府,那位梁国舅要竟随臣前去的臣妻和臣之弟媳作陪一晚方能考虑。臣虽气,却不敢当场顶罪,出府后想带她二人逃去,不想国舅府派人追来。慌不择路中撞上三皇子的车马仪仗,臣一家四口的命这才算保住。此恩恩同再造,臣竭死以报!”

左相颔首:“至于圣上和太子的安危,娘娘们尽可放心,三位王爷仁慈心厚,不会有半点为难。”

文定后证然。原来这最不起眼的老三,藏得如此之深,运筹如此之久?陛下对老五忌惮防范,却疏忽了最该忌该防之人?

“几位大人此话差矣。”

太子妃上前一步,傲视群儒,“你们既读圣贤之书,当行圣贤之事。忠君体国,此为忠臣贤将不二法则,个人荣辱更是不能与君王安危、国之利益相提并论。莫说负尔等者非当今圣上,纵算如此,还有话云‘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诸位大人以私人恩惠负圣上荣宠,实乃滑天下之大稽!”

有人一声冷笑,乃礼部尚书。“太子妃,身为男儿,若不能护卫自家妻女,和谈报国安天下?吾等贫门苦读,十载寒暑,是为一展所长,荣耀门楣,却不是为了受气受冤来的!且臣有如今,全赖三皇子恩德,与皇上的荣宠毫无干联呢。”

“尔等好生无耻!”

不知何时,七、八两皇子已闻讯赶来,身后尚有十数皇系大臣铮铮相随。此叱所出,即是以铁骨闻名的正良老将军。老将军此下须发皆飞,环目圆睁:“贪生怕死倒也罢了,犹在此为己无耻之行强辩,实在是可笑之至!为人臣者,须顾大局,舍小义,你们这等行为,须知百年后史册留名,只落个遗臭万年!尔等后人亦必为尔等所为千古蒙羞!”

精彩,精彩。广仁王轻拍几掌,含笑眄去,“如此说来,各位大人此行是准备以死相谏了?”

“哼。”正良老将军身后有人发不屑冷嗤,“昔日王莽篡位,为逼压忠良,殿前设滚油热钁,尔等叛类有何名目,尽管施出!”

“殿前设滚油热钁?”广仁王美眸陡亮,“这个主意不坏哦。若想遗臭万年,这无疑是最迅捷的法子。”

言至此,眼角忽睨某两位华衣少年,“七皇弟、八皇弟,你们乃领头者,这锅设好了,两位皇弟是不是打算身先士卒,慷慨赴死呢?”

七、八两子不由自主皆退后一步,面色遽变……冒着滚油的热锅跳下去,会有哪般滋味?怎可能身先士卒?如何个慷慨赴死?

见堂堂天家皇子如此不济,云阳仰首站出,“无皇兄,为天昱,为父皇,云阳很乐意一试!”

云阳公主料得,这三人必然不敢。他们笼络群臣,靠的是恩惠,若在此当头,行那等已遭骂名千古的贱事,岂不自大耳光?何况是对一个娇弱女子出手?

“好,公主殿下好风骨!”有忠君之臣大赞,“不愧圣上骨血,不愧天家气派!公主殿下一弱女子尚有如此之铮铮不屈之骨,吾等男儿岂会芶存于世!”

“对!”忠臣众中即起响应之声。

傅澈笑眯双眸:“云阳姐姐,你要抛下项驸马独赴黄泉?项驸马岂不可怜?”

“驸马?”云阳眸儿大亮,“驸马他如今如何?你们没有伤他?没有杀他?”

“当然不会。”傅澈睁起无辜大眼,“他是咱们的亲戚,是云阳姐姐的驸马,咱们怎会做那等是?”

云阳喜极而泣:“我要见他,我想要见他!”

“怎么?”傅澈苦恼皱眉,“云阳姐姐不想慷慨赴死了么?”

“……我要见驸马!求你们,我要见驸马一面!”

傅洌向身后侍卫淡道:“带她去。”

适才,尚使得群情激昂的云阳公主,在众目睦睦下,探夫去也。

傅津再将两目锁向二位天家皇弟:“老七、老八,你们确定自己不想慷慨成仁,为国捐躯?”

两皇子齐堆笑颜,“五皇兄您开玩笑,小弟来此,也不过是……”

“小弟是听说诸人至此,唯恐宫内生了什么乱子,才赶来的,别无他意。三位皇兄都乃有勇有谋有智的大才,不管哪位做我天昱国君,于国于民都有天大好事,小弟定当赤胆事主,不起二心!”

“两位皇弟此话可差了。”傅澈摇首,“天子乃圣才,只当有一人适选。幸得父皇慧眼独具,颁下传位诏书。”

呃?他这话一出,不止皇后等人其愕,纵连傅津、傅洌以及群臣,亦惑然满面。

“广义王,您是说,皇上以颁下了传位诏书?”有臣子问。

广义王大颔其首,探手袖内,取一副色泽明黄、上缀祥云瑞鹤的绫锦圣谕,持在掌内高举过首:“众臣恭听圣诏。”

这笨蛋在搞什么?傅津目询兄长。

且听他的。傅洌目回。

二人皆随众人叩地。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尚德崇功,国之大,民之众,不敢有一时一日虚怠。然而岁月倥偬,朕年高体劳,为吾天昱万世基业,为吾万民子孙福祉,已不宜再踞帝位。朕之三子……”

这个笨蛋!傅洌切齿暗骂。

这个笨蛋,这一次倒做得漂亮嘛……傅津颔首称许。

“……恭谨温雅,敏思多才,忠君孝廉,爱民如子,深获朕意,亦利万民。今特诏,传位于三皇子孝亲王洌。钦此。”

傅澈尾音稍罄,已矮身跪地,高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顿时附声海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侍卫、太监亦高唱呼应:“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做得不错,笨蛋!傅津眨眸传意。

嘻嘻,那时自然!傅澈翻个白眼,好不得意。

“那诏书……”文定后面色苍白,手指颤抖,盯着六皇子掌心明黄事物,“那诏书给本宫看看!”

“是,母后。”傅澈恭礼如仪,一步一步踱近,待到皇后近前,“请母后御览。”

文定后展卷方要细细检阅,傅澈忽俯首来,“母后,这个地方请您看仔细……”红唇到皇后耳侧,含笑窃语,“母后,若您还想保住您的荣华富贵,做个安享百年的太后有何不好?难道您真愿意见我们骨肉相残?二皇兄的死相可是极难看的喔……”

六月天,文定后陡感身坠无边寒窖。

“母后,您慢慢看。”红唇齿白的俊俏少年恭谨退下。

他……他们……文定后吸一口气,缓缓立起身形。

“母后!”太子妃武业出手搀住似呈不稳的凤躯,“母后,这诏书可是真的?是真的么?”那母仪天下的梦做了多年,莫非欲作灰飞烟灭?莫非戴那凤冠,披那凤袍,会是……

正良老将军半跪抒忠:“皇后娘娘,臣等将誓死保护皇上皇后和太子,请您尽可直言。”

文定后凤目蕴泪:“正良老将军,我天朝有你这等忠骨之臣,乃国之幸,君之幸民之幸!”

“吾等亦愿誓死保卫圣上!”十数大臣随后俯下。

“很好,诸位对天朝的忠名,必将名垂千古。这诏书……”文定后唇启雍容笑靥,“确实陛下亲书,是真的。”

第三十六章 唯你而已

真的?

真的。

皇后凤口启定,使已准备以身殉大义的数臣迅速落定,虽有几人尚面有疑色,却也不敢出面验证凤目已览之果。于是,皆俯身齐呼“万岁”。

太子妃亦不得不礼。纵是文定后,亦微欠手致贺。

至此,一场忠奸对决的大战,堂皇高调地开场,未到高潮迭起,血肉横飞,即略显“平淡”地落幕。

恭送声中,皇后携太子妃,蹬撵返宫。

“母后。”太子妃吞声呜咽,拭泪不止,“就这样,让他们窃了我天昱大位么?”

文定后在她指尖一握,无奈道:“本宫是一国之母,也是涵儿湛儿的母亲,为了皇儿安危,又能如何?”

二、四皇子先后命殒,炎妃如疯如傻半囚深宫,自己那当下若不肯应允,必然会步上炎妃母子后尘……她无法让自己尊严全失,更须考虑两个儿子的性命身家,是以妥协势在必行。

武业泪眸怒启:“他们竟敢威胁您?”

皇后摇首苦笑:“他们有何不敢?”

“您对他们三人有活命之恩,他们竟敢……”

“天大的事都做得出了,他们还会顾念这笔十几年前的欠帐么?”文定后当然不会向儿媳吐露,当年自己的施救,亦是受太后半逼半求方所致。

“可是……”

“业儿,看来你的父亲是执意明哲保身了。”文定后是何等样人,岂会不了她心思?这个儿媳,时时都为成为第二个自己做着或明或暗的各端势力,一旦梦想落空,所怀失落可忖而知。但是,在自己尚需保身自处的当儿,她已无意再做这儿媳的恃靠。

“当娘家不能成为你的后盾时,这全身就走了一般的力气。歇歇罢,将自己逼得太紧,会累啊。”

“……是,母后。”太子妃武业又何尝不是玲珑剔透人儿呢?焉辩闻不出文定后旁敲侧击的语涵?母后仅差没有明言指摘:娘家不为你出头,仰赖本宫又有何用?

这句未形诸于口的话。刺到心头软出,兹此,太子妃缄默不言。

凤辇,载着这宫内最高贵的凤凰,在青石铺就的宫廷长径上辗转滚轧,孜孜向前……

恭送皇后凤辇启离,百官相继散下。六部尚书,三公九卿,意气风发,筹划新君登基诸事去矣。

而原地未动的三兄弟,傅澈脚跟跃跃,几次就想跑了了事,但自知之明尚存——

若三哥要他小命取他小魂,他能逃哪去?

“三哥……”

“累了一日了,也都回去罢。”傅洌缓转长躯,一迳掀步宫外。

“咦,五哥,三哥怎就这样轻易放过我?”不相信自己逃过一劫,六皇子犹在惶恐中。

这笨蛋,也没多少长进嘛。时至今日,竟还未了解三哥行事之风?能在此时放他,就是已告诉他,这过节,不是一顿痛打便能了事,足以想见,那计量定然惊人,回礼必然丰厚,小六,乖,敞开怀抱迎接三哥的惊喜罢。本王对你这“嫁祸”手段,是十分欣赏呢……

傅澈小心翼翼撇来好奇眼神:“五哥,您笑得这等淫荡,可是又想残害哪家良家妇女了?”

……笨蛋,本王心情好,亦放你一马。

“五哥,您说那些死忠父皇的大老们,当真信了?”

“哼。”五皇子无暇美颜讥意浓浓。“他们不是傻瓜,怎可能信?”

“既如此,不该如忠臣义士,勇跳滚油锅么?”

“有谁真眼见过纵跳滚油锅的‘忠臣义士’,纵身一跃时,面无丝毫恐惧?这群人兴师动众,打着死忠名号而来,为得是对得起自己心中所谓圣贤教诲。忠义之道。传位诏书抬出,又经皇后凤目凤口亲断真伪,无疑给了他们一个最好的台阶,使之对心中孔孟、正义有了一个完美交代,乐而不为?你道他们还是几百年前,兴高采烈地拉着举家老小勇赴黄泉的迂腐之士?”

“嗯。”傅澈颔颐,“由此可见,伪君子远不如真小人可爱。”

此言倒是不差。傅津心有戚然。

“不过……”六皇子话音一转,苦皱起俊俏眉眼,“五哥你当真不知三哥对小弟的打算?您疼爱小弟下啦……”

呿。傅津丰唇撇撇,“你不是最得本王欢心的小意侯爷,本王为何要疼爱你?”

嚓。六皇子被自己的口水噎死当场。

“皇上!皇上!”

傅洌蓦然旋身,稍抬一眉:“左相大人,你唤本王什么?”

杜昌晋迎这等面色,不敢造次,“陛下已下传位诏书,您已是……”

“大典未举,本王还是本王。”傅洌淡淡瞥他,“左相大人特地驻足在此等本王,想必有事说了?”

杜昌晋眼角向四周暗瞄过。此时正身处在银阳殿广场,可对行经人等一览无余。

“王爷,微臣听说王妃身怀了小王爷……”

傅洌凤眸微眯。

“王爷如今日理万机,王妃玉体有妊,对王爷的起居照顾必然力不从心……”

“素来是本王照顾本王的王妃。”嗯,如此想来,那个为人妻的妖人儿确有几分失职,总有一日一定要讨回来……此念方启,仿若已见心内的妖人儿向他提鼻鼓腮,登时凤眸然笑,整人亦曾了温度。

“……哈哈,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杜昌晋没料到能听闻这话出来,一个打愣,回神后紧接着语接下文,“王妃有了神韵,王爷您又镇日操劳,都需人侍候,微臣身为臣子,不能亲己为王爷解劳,却总想小有所助……”

温度消失,傅洌目投天边残阳,“左相大人,请直言。”

“是,是。”杜昌晋连连点头,“微臣对王爷能饶微臣长女性命之事感恩在心,微臣愿遣次女杜若侍候王爷和王妃。王爷若还入眼,便赏她一个名分,若不合王爷心意,就当个丫头使唤,但凡能尽微臣绵力,微臣愿足矣。”

“你该知本王很爱 王妃罢?”

“……微臣知道微臣知道。”老天爷,没想堂堂王爷如此、如此……坦诚?

“你明知如此,也要将女儿送来本王府内?”

“……微臣明白,王妃姿容绝世,当世无双,合该受万千宠爱。小女的薄柳之姿,实不敢奢望能分得王爷一半宠爱。若不中您意,为奴为婢都可;您若还有一丝中意……”

“这世上除了本王的王妃,没有本王中意的女子。”那人儿才离几日,思念已将胸口蚀出填不足的巨洞,这个洞口由她掘挖,也只有她才能填满……“本王眼内心里只有本王的王妃一人。”

左相一窒:那,之前的广怡王妃又算哪门子事?心下如此作忖,纵有百胆也不敢宣之于口,“……王爷如此至情至性,真世间奇男子也。”

“左相能了解最好。”傅洌凤眸陡然一闪,脚步顿止。“……左相大人,说不定,令爱当真有母仪天下之命数呢。”

“……耶?”

天昱皇朝胤熙十九年,天熙帝诏书天下,传位于三皇子洌。同年夏,举登基大典,取年号“夏元”,帝号“承乾”。一时内,天昱海内举凡谐音“洌”者,皆易其名。

“不须改!”

“小的叫阿、阿……”

“阿列!阿列又如何?”气咩,皇帝了不起,一登大位,名字竟成了忌讳,除他一人,别人竟是碰不得了?

苏远芳螓首深感无力的垂摇,“墨墨,你纵忘了你肚子里的那个,还请记住老娘怀里的这个。您这样的肆吵,吵醒这个好不容易睡着的妮子,老娘可是要一齐打的哦。”

此时际,雪魔女胸前,一个罗绮包裹的小娃,呶着鲜红小嘴,鼓着粉红腮颊,睡兴正酣。

谌墨犹瞪着那扫地小役不放:“不需改,若我知你改了,本少爷那你的皮给我儿子做皮鼓!”

小役一瑟,好不委屈,但摊上这样的主子,哪里说理去?扁扁嘴,“小的知道了,小的不改就是了……”

挺着便便大腹,势如女王的女主子满意了,挥挥手,“去玩罢。”

大赦天下啦!小役撒了腿狂跑,逃脱生天去。

“小天儿,小天儿,还在睡哦,小天儿,姐姐疼哦……”嘻,这张小小脸,粉粉嫩嫩,软软绵绵,好摸哦,好……

啪!嫩笋般的手背,遭遇一记狠打!

疼喔。谌墨水眸大瞠:“做什么?”

“你的手在做什么?”

“摸小天儿。”

“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