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石喜心知殿下身子说不上虚弱,但也绝不强健,常年睡眠不足还导致了他通体冰凉。

石喜想着这些,顿时觉得主子这项天赋也不那么令人羡慕了。若不是每日午时能单独回皇子所好好睡一觉,恐怕殿下的状况还会更糟,宫里那些太医可不会尽心来帮他们。

既然主子已经知道了此事,石喜便默默候在一旁。

方桌上只摆了三样小菜,瓷碗中的米饭晶莹洁白,都不是什么珍奇花样,这对一个皇子来说无疑十分寒酸。燕归不在意这些,他用膳喜欢细嚼慢咽,神色平淡安稳,好似什么都无法惊扰他。

收拾膳桌时,石喜才重新开口,“殿下,明日容姑…容二公子就要进宫任您的伴读了,可要备些什么?”

燕归从未有过伴读,石喜一时迷茫,这才相问。

“不用。”

须臾,想起小姑娘爱吃甜食的模样,燕归又道:“备些点心带着。”

石喜:“…?”

***

幼宁还在被家人普及伴读的意思,系统也在帮忙解释。

太后这道旨意对系统来说无疑是个惊喜,它正愁该如何与任务目标多接触呢。

【幼幼,去宫里当伴读不是要离开爹爹娘亲。】系统好言好语,【只是多了个玩儿的地方,还可以每天看到十三哥哥,不是很好吗?】

容夫人所言却不同,“幼幼别怕,娘这就进宫去请太后娘娘收回成命,再怎么说这种旨意也太胡来了。”

容侯未语,流露的神色似是颇为赞同夫人所言。

被抱在娘亲怀中的小姑娘眼神懵懂,一时不知该听谁的才好。

“娘莫急,为何不问问幼幼的意见?”容云鹤一派从容,饶有闲心地拨了拨妹妹鬓发,唇畔微弯。

“她还小,哪懂这些?”容夫人下意识道,转眼在触及女儿目光时顿住,放柔语气,“幼幼如今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想不想去呢?”

幼宁看向兄长,神情有几分期待,“是可以每天去找十三哥哥玩儿吗?”

这让人顿时失笑,容云鹤点了点头,“这么说倒也不错,幼幼很喜欢那位十三哥哥?”

当着家人的面,小姑娘还算明白不能表现得对旁人太亲昵,摇摇头又点头,不知该怎么说,只好眼巴巴地瞧人。

容云鹤也能猜出几分,十三皇子曾对妹妹伸出援手,她自然对人多些依赖。再者十三皇子性情与众不同,待她又有些特别,幼幼这般大的孩子,对他生出好感实在再正常不过。

万千思绪转瞬即过,容云鹤最终只道:“幼幼若想去,让她去玩玩也未尝不可。”

儿女都如此说了,夫妇二人仔细斟酌一番,还是暂领了这份旨意。

决定做好,幼宁当伴读的事自是马上开始。

翌日天光未亮,幼宁就被唤醒,迷糊中敷了把脸喝了几口热粥,就被送上马车,怀里揣了一整袋零食。

容夫人依依不舍,往马车内望了又望,千叮万嘱,“杏儿,务必要照看好姑娘,别让她受了委屈。”

“夫人留步,奴婢省得。”杏儿柔声回复,在轻微颠簸中放下车帘,目光中容府愈行愈远。

因圣旨所述,幼宁作的是男孩儿装扮,青色小袍加一顶绒帽,乌发被遮盖,只露出张雪□□嫩的脸蛋。受年纪所限,旁人见了也只会道是个漂亮的男娃娃。

漂亮的男娃娃还没睡足,上了马车就歪头一躺,一路蹄声倒成了她最好的催眠小曲儿。

直到入了宫,也没真正清醒。

燕归见到自己这个满眼迷蒙,路都走不稳的小伴读时,心情十分复杂。

太后的心思他本来就只半懂,此时真见了这小姑娘,生出的猜想不由开始动摇。

毕竟,实在不大合适。

石喜和自家主子深有同感,说是给殿下来当伴读,但眼下瞧着,怎么都觉得是让他们殿下来带娃的…

他悄悄瞥了眼牵住小娃娃让她不至于迷糊中摔倒的主子,不自觉浑身抖了抖,只感觉有股寒气不住从主子身上冒出。

幼宁浑然未觉,她走得歪七扭八,戴好的绒帽也斜了,半只眼被盖住都没反应。许是被人牵得安稳,片刻后一双眼干脆就闭上了,半梦半醒的模样看得杏儿手帕都揪在一起。

姑娘这样儿,可怎么当伴读啊…

一行人到达太学堂时,另外几个皇子还未到,外间天光依旧朦胧,不见人影。

“什么时辰了?”石喜低声问向小宫女。

“还差三刻便辰时了。”小宫女忙前忙后奉上热茶,今日倒是对燕归格外热情。

借拨烛时机,小宫女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偷瞄那已经趴在燕归膝上熟睡的小公子,再一瞥今日燕归身侧多了不少的宫人,心道海棠姑姑果不欺我,得太后娘娘看重,又得容侯公子为伴读,十三殿下怕是就要翻身了。

秋晨旭日晚升,燕归在烛光下静阅了一刻书卷,天色才真正转明,趴在他膝上酣眠的小家伙也低呜两声,下意识伸手揉眼。

她一起身,温热的“小棉袄”乍然离开,令人一时不适,燕归视线移来。

“十三哥哥?”小姑娘有些迟疑,半天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燕归应声,放下书看她眸光慢慢恢复了透澈,才一指身旁软垫,“坐好。”

幼宁依言乖乖坐好,双眼眨巴两下,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声音很小,但于燕归来说异常清晰,他道:“未用早膳?”

小姑娘十分诚实地应是,眼神飘向杏儿手中的零食袋,再飘了回来,小眼神充满期盼。

两人对视会儿,燕归先别开眼,“让容公子用些点心。”

他本意是让幼宁去旁边的屋内吃些东西,再理好衣帽,还有两刻钟,时间绰绰有余。

可惜小姑娘没能领略他的言简意赅,贴身伺候的杏儿也没,很快安静的太学堂便响起小松鼠啃食般的细细簌声。

发展到最后,燕归书没看成,反倒不知何时拿起了糕点开始喂食。

天光大亮,陆续来到太学堂的皇子们无意间瞟过此桌,俱因这一大一小的互动讶异了番。

带娃带到太学堂来了,很是厉害嘛。

第9章 黏人

等太傅到了太学堂,众人才反应过来这小不点正是圣旨上点名给十三皇子选的伴读。

容侯府上的二公子。

一时间这些皇子的心情比燕归还要复杂,暗中投注在幼宁身上的目光不减反增,连上课的心思都淡了许多,太傅不得不重重咳了几声。

幼宁身份如何,太傅不欲多管,他也不知道这个新来的学生其实是个女娃娃,起初只因为年纪太小看了几眼后,太傅便没再多加关注。

这些皇子们早已开始习四书,按照往常惯例,他们正准备默阅半个时辰,不料今日太傅准备点人背书。

无论哪朝哪代,学生为何人,背书这种事总是为大多数人不喜,当下便有几人目露心虚之色,自然也有气定神闲之人。

太傅含笑巡视一圈屋内,缓缓道出一句“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

所有人认真思索,太傅看向其中一位,“十殿下可否复述此段?”

十皇子抬首沉思,很快微笑应是,语调缓慢地将下文补充完整,虽不十分流畅,也得了太傅颔首嘉奖。

太傅随之又点几人,应答者神色不一,果然便有两人磕磕绊绊,背得无比混乱。

在学业上,太傅可从不会顾忌他们的皇子身份,当即便有內侍持板到了两位皇子及其伴读身边。

皇子出错,其与伴读皆需受罚。

惩罚大都只是以板笞手心,力道并不重,关键在于丢脸。学堂内都是皇子及王侯或重臣府上的公子,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愿被人笑话。

幼宁还未到会考虑颜面的年纪,她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那罚人的手板,清脆的啪声每次一响,小身子也就跟着抖一下。

她觉得肯定痛极了。

小姑娘在家从没被体罚过,偶尔摔一跤便能泪眼汪汪,更何况被打手心。

眼见太傅就要点到这边,幼宁十分紧张,又不敢打搅燕归,只好时不时偷偷瞄去一眼,担心的意味表露无遗。

燕归在学堂自然也是受过罚的,往日他无伴读,受罚只是一人的事,如今多了这个小不点…

他余光瞥去,在太傅提问下回首,只顿了一瞬便很快将全文流利背出,令太傅连连抚须,忍不住深入提出几问,所得回答竟异常完美。

太傅几乎要拍掌称是,意味深长的目光久久停在燕归身上,似乎第一次识得这位十三皇子。

在他往日印象中,十三皇子这位学生不好不差,不至于让他摇头,但也未给他留过深刻印象。今日两相对比下,太傅才觉察出这位殿下说不定天资十分惊人。

不止记忆出众,见解更是卓绝,高出在场其他皇子远矣。

忍耐住惜才之心,太傅自觉能猜出几分燕归心思。以前表现平庸恐怕是担心引来他人妒羡,如今得了太后看重,自然要展现出天赋与价值。

注意到众人目光闪烁,太傅心知不能让十三皇子出太多风头,便勉强平淡地称赞几句。

但其他人不傻,怎会察觉不出燕归的不同,何况他今日本就是聚焦所在。很显然,所有人的想法都与太傅一致,认为燕归往日藏拙是不想木秀于林,以避摧折,如今太后垂目,才小露锋芒。

虽然众人并不知,燕归此举不过是因为身旁小姑娘一脸胆战心惊的模样。

纵观全局的系统倒是有所察觉,不由好笑,它还什么都没做,宿主的一个小举动就无意中迈出了推动任务的步伐。

唔…说不定它被错绑到这个小宿主身上,还真是冥冥中有所注定?

系统完成任务的信心不知不觉加强了几分。

一个时辰的课下来,幼宁没记住几句之乎者也,手心先紧张得汗湿一圈。

杏儿给她递水相问时,小姑娘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哥哥骗人。”

当伴读一点都不好玩儿。

杏儿当即失笑,知道主子还在担心被打手板,而且太傅所讲文章她这个曾读过几年书的都不是很懂,更别说只在闲暇时认了些字的小主子。

燕归耳梢微动,转眼衣袖被轻轻扯了扯,小姑娘犹豫道:“十三哥哥也被太傅罚过吗?”

燕归很诚实地点了点头,幼宁神情一呆,显然愈发紧张了。

他自然不会特意解释,随意扫一眼便往后仰去,开始闭目养神。

石喜忍笑忍得十分辛苦,天知道这容姑娘要哭不哭的模样有多好玩儿,偏偏主子在此时合眼,可不就是故意。

他一本正经地站着,止不住用眼角瞟来,看见小姑娘眼巴巴望了会儿自家主子,终究没有打扰,只能闷闷地趴在桌面,小脸上满是即将牺牲的大义凛然。

太学堂安静小刻,一少年忍不住凑近道:“你便是容府的二公子?”

他体型微胖,却十分白净,如团白面一般,自然上翘的嘴角先予人三分好感,幼宁望了他一会儿后点头。

少年更进一步,“你爹爹是容侯吧。”

再度点头。

“那你娘是何人?”

众所周知容侯与其夫人恩爱无比,府上连个妾室都没,那这二公子从何而来?自觉发现容侯风流史的少年愈发激动,双眼闪烁着八卦之光。

他只得了一阵沉默,幼宁总算想起昨日双亲交待的话儿,不能让人知道真正身份。

她不会说谎,只好选择不答。

然而这默然却让少年更觉自己猜中什么,目露了然之色,他熟稔地拍了拍面前的小不点,“不想说便算了,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我是十殿下的伴读,名为余良,若有甚么不懂可以问我。”

“谢谢。”糯软的声音,带着一股奶气,但因为这般大的孩子声音大都细嫩,雌雄难辨,此时也没人觉得不对。

余良顺手想一捏那脸蛋,却被躲过,他笑了笑,“你多大了?就算显得年纪小些,看着也肯定未到十岁,不知怎么会到了此处的太学堂?”

“我五岁啦。”小姑娘嫩生生回着,伸出五个手指。

余良:“…”

竖起耳朵的其他人:“…”

被众人赋予打探消息重任的余良勉强找回思绪,五…五岁也没什么嘛,有些府里的小公子天生早慧,说不定这位也是个小神童呢。

如此想着的他,在看到幼宁身前桌案上画满了歪歪扭扭字样的宣纸时沉默下来。

余良突然不确定起来,他们是不是想太多了,可能太后娘娘她…真的只是让十三殿下来带娃的?

又问了几句,依然没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反倒被对方过于诚实的回答弄得几欲吐血。

余良备受打击地回到座位,有点不太敢相信他们这间平均年纪十二三的太学堂中,居然真进了个才五岁且什么都不懂的小奶娃。

不说学业上的天资,论人情世故、权谋诡计,太学堂几乎没有真正单纯懵懂的人。往日和聪明人说话,众人习惯了多想几层,如今多出这么个单纯又实诚的小不点,倒让他们有些茫然了。

太后到底是个甚么意思?

幼宁不懂这些,周遭暗涌全然不察。没人与她搭话了,她就不由被口袋中桂花糕的香味吸引,但看了看犹在闭目的燕归,还是乖乖坐定没有动弹。

半刻后,太傅还未回来,燕归也未睁眼,幼宁开始重新拿起小号羊毫,慢慢在宣纸落笔。

她手腕无力,下笔虚浮,扭了半天才写出两字,勉强能看出是“幼宁”二字。

这是容云鹤唯二教她写过的字。

写了几遍,小姑娘忽然觉察出读书的好玩儿了,正好燕归睁眼看来,便献宝似的将纸举起,“十三哥哥,我写的。”

燕归沉默看着宣纸,这两字…着实太丑了。

但他未说什么,对上那双扑闪闪的眼睛,只能上手摸了摸小脑袋,平淡道了声“嗯”。

旁人看来冷漠的举动,幼宁却很是喜欢。或者说作为一个孩子,幼宁还没有学会用世俗的标准去评判某个人,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意和直觉。

她很喜欢她的十三哥哥。

这点不止燕归几人有感觉,一个上午下来,整个太学堂几乎都感受到了。

谁也没见过这么黏人的小娃娃,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净手都要守在外边。明明燕归冷得很,半天也难得说句话,偏偏这小娃娃在他面前既乖巧又可爱,看得其他人几乎要忍不住心生妒意了。

难道他们不比这冰块更讨人喜欢吗?还是说这是容侯授意?

抱着一种十分微妙的攀比心,当日下午骑射课时,八皇子来到抱着箭筒的小不点面前,笑眯眯道:“累不累呀?”

“不累。”

被噎了下,八皇子再接再厉,“那亭中备好了点心,小宁不如去歇息歇息?十三也是,箭筒怎么能让你拿呢,我这就去找个侍卫来。”

“不用。”小姑娘看着他认真道,“我答应了十三哥哥,不可以不做,食言会变肥的。”

“…噢。”

第10章 保护

一月转瞬而过,幼宁任燕归伴读二十多日,总算初步适应了需要早起的生活。

每日清晨燕归只需往她口中投喂一颗糖,便能让迷糊的小姑娘很快清醒,再得到一声清甜的“十三哥哥”。

不得不说,习惯的确是润物无声、悄然潜入人心,燕归在这日快用午膳时突然发觉这般安静的氛围有哪里不对,转眸一望,才发现少了个总是吃得一脸香甜的小姑娘。

石喜匆匆而来,“殿下,容姑…容公子和人打起来了!”

燕归腾得站起,小凳随之翻倒,将石喜唬得差点跳起来。

他自己虽然被惊得厉害,但没想到主子竟也是这么大反应。

燕归素来沉稳的面容露出诧异之色,转瞬黑沉如水,“是何人?”

“这、这个奴才也没听人说…”

话未落,燕归已经朝他来时的方向大跨步而去。

赶路时,石喜连忙快语解释,“奴才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还是听太学堂那些内侍说的,说容公子被人打了,正在哭呢。奴才还没亲眼去瞧,就急着来禀告殿下了。”

石喜内心着急,太学堂虽说没几个人知道容姑娘的真正身份,可容姑娘向来乖巧,年纪又这么小,他怎么也想不通居然会有人和个奶娃娃打架。

这些王公贵胄真的好意思么?

显然无论事实如何,在石喜心中这定是对方的错。

胡乱想了些,石喜尚有心思分神去看主子反应。见燕归步伐虽稳,但快得出奇,平日踏过青石板的声音都是几不可闻,此时几乎都能让两丈开外的人闻声让路。

殿下应该也非常担心容姑娘吧,一想到这点,石喜便觉得常年冷冰冰的主子顿时有了几分人气。

两人赶来时纷争尚未结束,园内围了一圈的宫女內侍,动静倒不大,燕归还没靠近就远远听到一句,“不要,娘说过不可以打人。”

软糯糯的这道声音听上去异常执着,若非时机不对,旁人听了差点能笑出声。

明明先被人打了还不肯还手,一直试图用话语说服对方,这么有原则的小祖宗,确实不多见了。

起初听石喜说得那般慌张,燕归还当状况有多激烈,等真正迈入花园,他才发觉小姑娘和疑似“打架”的对象都站得好好的,口中在争论着什么。

一个急道:“你快打我,要不推我一把,我们就公平了,谁也不准回去告诉爹娘。”

另一个坚持,“不要,幼幼不可以打人。”

很好,连在家中的自称都出来了。

燕归放缓步伐,慢慢走近,一眼瞥见幼宁脸上泪痕。

的确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