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他,一脸心疼又哭笑不得的杏儿顿时像找到靠山,上前低声解释。

原是幼宁在这园中玩儿,不防碰到了另一间太学堂的人,此人为十四皇子伴读,大致七八岁的年纪。

杏儿不知他姓名,只能从他衣饰穿着上大致猜测家世一般。

这人起初并未看见幼宁,正与旁人闲聊,话语间谈到燕归,言他是靠讨好一个小娃娃来取得太后和容侯欢心的无能皇子,语气多有奚落。

小姑娘听了十分气愤,自然上前帮燕归争辩,只是她人小,急了半天也没说出几句话。理论胜不过对方,反倒让人嗤笑一声,不经意推了把,幼宁就倒入花丛,被刺划伤了脸颊。

那人见伤了她才有些慌张,想起她的身份,担忧她回去向容侯告状,这才有了努力让幼宁打自己这一幕。

听清原委,燕归神色微怔,没想到起因会在自己。

视线移去,小姑娘还在努力为他澄清,“十三哥哥很厉害的。”

那人胡乱回应,“是是,可厉害了,是我说错了。你既然不回手,可不许再哭了。”

小姑娘一愣,挂在腮上的泪珠还未完全干,无意识抿了抿唇,眼眶因刚才的刺痛还有些涩涩的红意。

但她从来学不会为难人,想了想,居然真的点点头,话还没出口,就被几步跨去的燕归止住。

一步拦在二人中间,燕归低首就看见她脸侧一道长长的红痕,破了皮但未流血。一段时间过去,伤处已经肿了起来,布在那张幼嫩白皙的脸蛋上,颇为可怖。

她向来是极怕疼的,一月来燕归已很清楚这点,伸出冰凉的手指碰了碰。

幼宁小小瑟缩了下,但见到他还是扬起梨涡,高兴道:“十三哥哥。”

她在高兴什么?

燕归这一月来就时常弄不懂面前小姑娘的开心从何而来,她总是毫无忧虑,即便时常被他冷待也能打起十二分的热情。

就像此刻,明明受了欺负,还是因为他,见了他却半个字不说,反倒一脸欢欣。

这是他一直无法理解,但也并不反感的。

“嗯。”燕归轻轻应声,将她的狼狈之处尽数收入眼中。

随后他微掀眼皮,看向对面,本就强撑镇定的小公子被他黑沉的眼神一吓,结结巴巴道:“十、十三殿下,不…不小心伤了你的伴读,实在、实在…”

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来,里衣却几乎被汗濡湿,小公子从来没想到,这位从来不管旁人背后议论的十三皇子今日居然会突然出现。

或许是向来沉默寡言的人突然发怒的确很让人害怕,在燕归出声询问后,小公子很快乖乖报上了自己身家姓名和年龄。

才七岁。燕归听罢一皱眉,小公子冷汗顿时哗啦啦流下,他家世在上京说不上出众,十三皇子纵然再不受宠,也不是他可以背后非议的理由,如果这时十三皇子非要借机罚他,他实在避无可避。

但出乎意料,燕归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记住了他的答话,便牵着乖巧等在旁边的小姑娘走了。

小公子望着二人背影,许久松了口气,以为此事就此揭过,自然无从猜测自己和十四皇子之后的苦逼生活。

燕归带人回了皇子所,很是熟练地取下架上药瓶。

小姑娘表现得异常坚强,明明平时连点小磕小碰也要泪汪汪半天,却在燕归给自己敷药时十分乖觉。

她小心翼翼觑去,燕归的神色明明与平时别无二致,愣是让旁边伺候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出。

幼宁本就不是调皮大胆的性格,见状更加乖了,擦完左腮自觉伸出右脸,头顶毛发团成的小揪揪也耷拉下来。

十三哥哥生气了。

杏儿为小主子抱不平,明明姑娘是为十三皇子受的伤,回来反倒还要看人冷脸,她都要替姑娘委屈。

十三殿下怕是怎么捂都捂不热的。

没等她为自家姑娘伸冤,燕归已让旁人都退了出去,杏儿忍了忍,递给幼宁一个安抚的眼神,临关门前多了个心眼,留了条可以偷瞄的缝隙。

幼宁等燕归将药瓶放回,脸侧的火辣辣变成凉丝丝,才小心扯了扯燕归衣袖,“十三哥哥不气,幼幼以后不和人打架了。”

合着姑娘还当自己这就是和人打架了,杏儿偷听到这句话,想起主子在那儿坚持不打人的模样,登时五官都飘了,不知说什么才好。

连燕归也没想到小姑娘想了半天说出的是这么一句话儿。

他介意的当然不是她与人打架,而是纯粹不喜她是被揍的那方。

可是一想到幼宁的性格,说这些她定然理解不了,也不可能按照他的想法去做。

“那人说了什么?”

幼宁努力回忆,断断续续重复,“他说十三哥哥是…是异族,是杂种,说十三哥哥很傻,说…”

回忆完幼宁好奇道:“十三哥哥,什么是异族?什么是杂种?”

那么多话,她只听得懂旁人骂燕归傻和无能。因为懵懂,她也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眼的羞辱性,更无法懂得听到这些时燕归毫无动容的神情代表了什么。

这是积年累月下来的习惯,比这更难听的词,他也不是没听过。

燕归并未解释那两个词,神情轻淡,“旁人所言,不必听,不必管。”

幼宁却难得没听他的话,试图告诉他,“他们欺负十三哥哥,当然不可以。”

她的话实在太过孩子气,燕归只是望着她,“所以?”

“所以幼幼一定会帮十三哥哥的。”小姑娘想起兄长教导,“欺负人就是不对,哥哥说过不可以因为害怕就让人欺负。十三哥哥不怕,幼幼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你。”

她的目光总是那么清澈,此时又添了真诚,虽然嗓音还带着奶气,但这一瞬间似乎忽然就让人无法抵抗。

保护他?就连早逝的母妃,也从未说过这种话。

他的母妃是柔弱、易碎的,所以才在这异国的深宫香逝。正因无人可靠,燕归自己早已成了自己唯一的依靠、保护者。

千思万绪而过,燕归只能弹了记幼宁腮旁,在看到她护住脸蛋的动作时忍不住生出笑意。

他的笑一如人,十分内敛,仅仅是双眸多了几点光芒,幼宁却看成了小呆子,随后听到唤声,“幼宁。”

幼宁回过神,“十三哥哥,我叫幼幼。”

因常年被家人唤着小名,她甚至都不觉得这才是自己的名字。

燕归眸中又多了几点星光,从善如流唤道:“幼幼。”

他道:“幼幼,过来。”

听到这熟悉的称呼,唤的人却是第一次,小姑娘对上燕归漆黑的双眸时不知为何竟有些踟蹰,但很快就抛下了那一丝不安,雀跃奔了过去,被稳稳接住。

“下次有人再如此,先来告诉我。”燕归难得一次这么多字。

幼宁茫然道:“告诉十三哥哥,去帮忙打架吗?”

“…嗯。”

幼宁一呆,神情颇为挣扎,思绪就被那只往小脑袋揉来的手转移。

燕归没继续说什么,时不时给幼宁顺一把乌发,流露的神态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但怎么瞧都要多几分放松。

终年不化的冰雪,似乎也忍不住在小姑娘稚嫩的攻势下,化下了缓缓溪流。

往日十分乐于见到这类场景的系统开始还挺高兴,但过了会儿,看着燕归抚摸小宿主脑袋而宿主一脸依赖享受的模样,唔…嗯…怎么感觉好像有哪儿不对?

第11章 和亲

“幼幼居然还学会打架了?”容夫人初闻这消息相当惊诧,还带丝惊喜,这种感觉甚至压过了她在看到女儿脸上伤口时的心疼。

早在之前,容府阖府就觉得幼宁性格与全家实在太不同了。从容侯到容夫人,再至如今成为世子的容云鹤,根本就没有一个软柿子,幼宁却乖得出奇,也不知到底是向谁学的。

这是困扰了一家人许久的问题。

容夫人摸了摸女儿小脸蛋,声音带着期盼,“幼幼和谁打架了?打赢了没有?那人肯定被揍得更惨吧?”

杏儿抿了抿唇止住笑意,余光悄悄看去,果然听见小姑娘诚实回道:“幼幼没有打人,在和他讲道理。娘亲说过喜欢打架的是坏孩子,我们要讲道理。”

容夫人:…

她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她什么时候喜欢和人讲道理了??

作为周朝唯一异姓王的独女,容夫人早年性情很是骄横,远嫁京城后才渐渐收敛了锋芒,成为大部分人眼中贤淑知礼的容夫人,但骨子里那份任性说起来还真从未减少过。

她忍住表情,温温柔柔道:“幼幼记错了,娘亲怎么会说这种话呢。”

“咦?”幼宁疑惑望她。

容夫人续道:“娘说的明明是,幼幼不可以主动打人,但是如果别人动手在先,就不用留情,揍得越狠越好。就算对方上门告状也不怕,有爹爹和娘给你撑腰呢。”

杏儿:…夫人您这样教姑娘真的好吗?

幼宁眨眨眼,显然这说法和她以前被灌输的完全不同,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答。

静观许久的容云鹤低笑一声,从背后将小姑娘抱起,顺势亲了亲,转头道:“娘,你要教坏幼幼了。”

“这怎么是教坏呢?”容夫人在儿子面前总有几分虚,咳了咳就不再继续方才话题,“云鹤今日怎么此时还在家?”

“正好要进宫,等幼幼用好早膳便一起去。”容云鹤手指抚过妹妹脸颊,轻声道,“昨日和幼幼打架的是谁?”

同样的轻柔询问,他问来便让堂中众人觉得没来由有几分寒意,幼宁对他的话向来最听从,当即道:“是十四皇子的伴读,不知道名字。”

“嗯。”容云鹤记住了十四皇子,转而捏了捏她头上的花苞,“饱了没?”

“饱啦。”幼宁往他身上蹭了又蹭,脑袋乖乖横在肩上,一副任抱任蹂|躏的小模样,看得容夫人都眼红了。

明明她才是把女儿生出来的那个,结果便宜了最难管束的儿子。

再眼红,还是得送兄妹俩上了进宫的马车。

幼宁虽说自小被容云鹤带大,但自兄长书院学业初成后,两人基本就是一月一聚,因此最近只要一有时间,她就会黏着兄长不放。

正如此刻,明明已经到了太学堂附近,小姑娘依旧黏黏腻腻,不肯从容云鹤怀中下来。

燕归迈步的脚一停,朝这边转来。

“幼幼。”

声音微低,幼宁却立马回头,下意识招了招手,笑弯了眉,“十三哥哥。”

还是没脱离兄长怀抱。

燕归顿了顿,轻声开口,“来。”

唔…幼宁有些犹豫,左瞧瞧右瞧瞧,一边是十三哥哥,一边是兄长,神情相当纠结。

还是容云鹤笑了笑将人放下,“时辰快到了,再不去太傅该罚人了,去吧。”

这句话提醒了幼宁,当即落地蹬蹬跑去,不忘和兄长挥手,“哥哥,幼幼先去啦。”

握住了这一月来十分熟悉的小手,燕归神色才缓和下来,对容云鹤微微颔首,便牵着小姑娘毫不迟疑地离开。

容云鹤眯了眯眼,上次好歹还会唤声容公子,如今带走他妹妹却连句话也不吱了。

不得不说,此时兄长心中很有几分不满。

在原地想了想,他忽而露出笑意,提步转身,去往朝臣上朝前的议事房。

今日燕归和幼宁都到得较晚,其他人用余光瞄过后都尽量避免看去。这阵子他们可算是看透了,燕归之前的的确确是在藏拙不说,性格也绝非他们之前认为的木讷寡言。

这简直就是位锱铢必较的主,但凡谁惹了他,总会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人挖坑,而跳下去的人往往还压根意识不到是为何。

这几十日来,众人由于试图诱拐那位小伴读而吃过的亏简直不计其数,欲哭无泪之下,至少目前都不敢再轻易招惹燕归。

谁让人家现在有太后器重,又有个小娃娃保护呢。

所有人理好书卷,默阅了十几页,太傅仍未赶到,人心不由有些浮躁。

八皇子沉不住气,招来贴身內侍,“去看看太傅在何处,发生了何事。”

没等內侍赶回,太傅已心事重重负手入了太学堂。他走神得厉害,跨步时甚至没发现地上那盆自己向来珍爱的君子兰。

一脚迈入泥土,君子兰被踩得扁平。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出声提醒太傅。

许久,神游的太傅才吐出口气,极慢道:“各位殿下…”

他语气艰涩,缓了缓才继续,“臣刚从朝上得知,五公主…月前已病逝了。”

七皇子正和旁人暗中挤眉弄眼,突闻此言脸上登时一僵,双眼瞪大,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张了张嘴闭上,片刻后又张开,双目通红,却依旧什么都没说出来,似乎不知该如何言语。

这件事说来应该早在意料中,但真正得知时依旧让人大脑空白,无法思考。

众人了然地望向他,目带同情。

五公主燕婧是七皇子的同胞亲姐。

太傅见状,不得不又叹了口气,显然也很不好受。

若是寻常公主,即便病逝也绝对不至于引起太傅如此反应。但这位五公主不同,她是为固两邦友好而派去西北草原和亲的公主。

准确来说,是派去和亲的第二位公主。而在五公主之前,首位和亲的为三公主。

公主们身娇体弱,西北环境自比不上京城,三公主只待了四年就患病而逝,没想到五公主时间更短,才一年就没能支撑下去。

虽然其他皇子与五公主的感情不比七皇子,但涉及家国,所有人都有了推己及人的感受,不免生出悲痛。

这些公主都是为周朝而死。

算来都是兄弟姊妹,他们如何忍心看着几位姐姐一个接一个死于他乡。

几乎是眨眼间,所有人都想到了同一件事,五公主病逝,周朝很可能…又要派一位公主去了。

不出所料,太傅随后道:“此时…朝堂正在商议如今该让哪位公主前去和亲。”

这里的皇子都还没到议政的年纪,但太傅看了一圈他们闻言后的隐忍神情,终是没忍住相问,“各位殿下觉得和亲一事,到底可不可行?”

这话说在此处有些不当,但太傅就是想看看这些他们寄予众望的皇子的反应,他眼中隐有期待。

有人目光闪烁不想议论此事,也有人深思熟虑后开口,“休整五年,我朝应该早有一战之力,依琛之见,实在没必要再让公主们和亲。”

“不可!战事一起必将民不聊生,遭殃的是百姓。先祖向来提倡以仁治国,若只需牺牲我们皇族一人,就得以换两族相安无事,有何不可呢?正所谓舍小取大也。”

朝堂中也差不多是这两派说法,太傅目光巡视一周,朝燕归看去,“十三殿下以为呢?”

燕归抬首,神色显然有几分复杂,太傅这才想起,这位的母妃就是异族和亲而来。

须臾,燕归缓慢而坚定道:“当战,和亲只可解一时燃眉,非长久之计,乃懦夫所为。”

他少有这种堪称激烈的话语,众人一时侧目,心中对这番话评价各异。

不过转瞬,他们便重新沉进太傅带来的这条消息,议论纷纷起来,全然没了听课的心思。

幼宁对这些话听得一知半解,颇为茫然,午时对燕归问道:“十三哥哥,什么是和亲?”

燕归对她已有了些耐心,淡声解释,“是为息战之举,让公主嫁往异乡,令两族得一时和平。”

小姑娘依旧懵懂,燕归便用更浅显的话儿重复了遍,这才让她真正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

想到太傅所提问题,幼宁又追问几句,让燕归忽然想起最初和亲这条计策是如何定下来的。

太后从一开始就反对提亲,身为女子,她自然能更懂那些被和亲的公主会如何悲惨。但周朝并非真正是太后一人做主,何况在这种对外的军事大事上。

在对西北的战事上,向来是谢家军出力,也是谢家军对那边的形势更为熟悉。

但谢家是太后母族,太后本就掌政,自然有人反对再让其壮大军中威望。正好连战多年,周朝也的确到了需要休整的时候,以吴将军为首的半数大臣便提出了和亲一策。

可以说,和亲一半是为了周朝,另一半却是由于某些大臣不肯让谢氏进一步壮大的私心。以至于到了五年后的今日,周朝明明早已恢复生息,有了一战之力,此事依旧在被重重阻挠。

或者说,除非太后和谢家肯彻底放弃军权,那些人才可能会松口。

但这些燕归不会对幼宁说,他只道,是为了天下太平。

幼宁听罢彻底明白过来,想到太傅提及的两位公主,小脸上也不由流露伤心。

她早已知晓了死亡的涵义。

闷了半晌,小姑娘道:“要是不用和亲,天下也太平就好了。”

燕归一怔,想起许多,又想到音容笑貌逐渐被淡忘的母妃。

的确,若无需和亲,也能得太平…就好了。

第12章 意外

秋意渐深,坤和宫前枫叶已由金黄转枯,太后在花窗赏景,忽然道:“哀家是不是有好些日子没见幼幼了?”

李嬷嬷一愣,“是有些日子了,最近主子忙着朝事,回宫便乏了,奴婢们不想打搅您休息,便没提。”

由于五公主病逝,这些日子朝堂都在因此事争议,无非还是绕着到底要不要再派公主和亲。

接连没了两个孙女,太后此次勃然大怒,坚决不再答应和亲一策,欲等来年春季直接派兵攻打。

但以吴将军为首的众臣仍然不依,李嬷嬷每日随侍朝堂,都能瞧见这些大臣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架势,那模样看着简直是想直接拿把刀把公主们给架出去。

平心而论,即便不奉太后为主,李嬷嬷也赞成出兵。和亲不可能永保太平,真正苦的是那些柔弱的公主,如花的年纪,却要备受折磨死于他乡,任谁都忍不住唏嘘。

因此事,近日坤和宫的大门迎来了一波又一波后妃,俱是祈求暗示太后不要选自己女儿去和亲。

她们哪明白,主子从最开始就不想让任何一位公主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