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氏被卖给了牙婆,因着她细白的肌肤和婷袅的身段, 她爹娘赚了个瓢盆钵满。葛氏走前把自己几年来存的碎银子皆缝在衣裳里, 几次三番拿银子求牙婆, 叫这婆子给她选个好人家。

她进了任府,遇见了血气方刚, 独自一人在平遥打拼的任豪。男人生的高大魁梧,比村里那个老头好看不知多少,葛氏心满意足。她一步步, 慢慢从三等丫鬟,爬到通房,好生侍候着任豪起居,一副柔媚的身段叫任豪日日瞧的口干舌燥,每日夜里都要与她快乐一回。

后头葛氏有了身孕,任豪一气儿把她纳成了姨娘。她晓得任豪在长安还有妻女的,可那又怎样呢?任豪鲜少提起长安的亲人,葛氏便晓得,任豪对她们的感情不算很深。她生了想容,虽是个闺女,也叫任豪百般疼爱。那段日子是葛氏最美妙的梦境,她就像个正经人家的夫人,府里的事体皆过她的手,丫鬟婆子皆待她敬畏有加,任豪也仿佛拿她当正经老婆敬爱着。

路氏的出现是她的噩梦。那个女人满身皆是书香贵气,举手投足间行云流水,像个真正的长安官小姐。任豪也不像葛氏预料之中那般冷淡,倒是待路氏很敬重,甚至毫不犹豫的抛下了她,转而把路氏揽在怀里,说着甜言蜜语。葛氏心中羞耻,愤怒,可她哪怕在心里告诉自己一万遍,要知足,仍旧忍不住胸中酸意。

后来她才发现,路氏不仅仅是出身高于她,地位高于她。路氏的心肠是黑的,她笑起来这么温婉动人,眼里仿佛随时闪着盈盈水光,一双手却是黑的,带着剧毒毫不犹豫的扼死她。路氏面上的笑也像极了吃人的鬼怪,嘴角微微上扬,一直咧到耳旁,露出沾血的獠牙。她斗不过路氏,她的争风吃醋皆是最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她服输。可是发觉任豪完全不信她的鄙夷厌恶样子,她心里仍旧有些痛楚。

那日傍晚,葛氏在农庄里端着一碗粥,坐在板凳上吃“晚膳”。周妈妈和阿菊是任想容指了来侍候的。这两人皆是任想容身边得力的下人,更是多年前葛氏亲选来给女儿侍候的。不成想十年转眼过去,这两人却被女儿指回来照顾自己。

葛氏瞧着已经很老了,面色蜡黄,额上眼下皆是岁月带来的纹路,她的头发绾成一个简单的妇人发髻,干瘪的身材全没了当年的丰盈娇娆。不过她看上去很平静,不再像刚刚被赶进院子那样疯癫痴狂。只有阿菊晓得,葛氏每晚都要在油灯下织补东西。

像葛氏这样犯了大错的妾室,本是该死,即便活着也生不如死。不过上头大小姐慈悲,不仅不曾磋磨她,反倒还给了条生路。葛氏每月都能领一匹布料,虽不及原先府里的,却到底不用再穿破旧的衣裳。只她却拿这些布匹给女儿缝衣裳,做鞋面儿。

阿菊曾要制止她,只因即便葛氏做了,任想容也收不到她的东西,大抵也用不着。可周妈妈却止住了她。周妈妈在屋外择菜,身上过了层泥腥味,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在袖子管上擦擦手心道:“你不懂。姨娘做这些不过是给自己留个念想,到底她唯一记挂的便是二小姐。你做了母亲便知晓了,姨娘这是要想着二小姐,活下去。”

可是说这话的周妈妈,却抖着一双手推了门进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瞧着院前瘦弱憔悴的葛氏。

葛氏吃了半碗粥,便用不下了,瞧见周妈妈来倒是皱了眉:“周妈妈,这是怎么了?”几样可能在心里绕了绕,她觉着最有可能的便是上头老爷夫人对她又有旁的安排了,才叫周妈妈这样惶恐。

葛氏擦擦嘴,平静道:“我什么不曾经历过?到底已经认了命了,有甚么事体你说便是,藏着掖着叫人不爽利。”

周妈妈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目眦欲裂地瞪着黄土地,半晌才沙哑着声音道:“二小姐…没了。”

“哐当”一声,瓷碗掉在了地上,碎裂成几瓣,坑坑洼洼的泥地上溅上粥印。半晌,葛氏干涩笑了笑,抖着手指把枯黄的发丝别在脑后,有些木然的站着,直到天空微暗,才蹒跚转身进了屋。

阿菊怕她出事,抓抓裤管便要随她进去劝上两句,却给周妈妈止住了。

周妈妈从地上起来,裤管上蒙了灰,她走几步,坐在葛氏门外头守着,挥下掌给阿菊比了个手势,叫她莫多话。农家小土房外院说的甚么话,里头听得刷刷清,阿菊若是再多话,岂不是要了葛氏的命?

没想到葛氏还是出了事,油灯一晚上没熄,葛氏一个人坐在里头缝缝补补。外头阿菊和周妈妈也瞧着她的影子面面相觑,却到底没想出声打扰。葛氏熬了一天一夜,终究是病倒了。阿菊为她请来庄子里的大夫,却说她有灯尽油枯之势,自己有无有求生之志了。

晚上阿菊进门侍候,才见葛氏手里拿了剪子。她吓得扑过去,拉着葛氏的手哭,她说姨娘啊你不能这样啊,活着我和周妈妈侍候你一辈子,二小姐也盼着您好好的。

葛氏虚弱地笑了笑,拿剪子裁了布匹:“我这身子本也活不长,何需自我了断?何况我还盼着…来世能找到我的想容,怎敢自裁触怒牛头马面,叫我们母女不得再相见。”

葛氏死在半个多月后的傍晚,她没什么可留恋的,也没什么可争的。她这一辈子也自以为风光过,却被打落到泥里去,再也没起来过。如果女儿不在了,她也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至于那个她陪了十多年的男人,到死也没再想起过。

千里之外,浩水县。

任丰年裹着冷风,披上斗篷去了河岸边。任豪将将上任,路氏又忙着交际各个属官夫人,并任越年这个奶娃娃也要母亲带着,故而任丰年倒是掌起家来,出入都轻松许多。

吕于站在岸边对她温润一笑:“任大小姐,许久不见。”

任丰年蹙眉看着他,简略问道:“吕大公子有何事?你如此贸然唐突,实非君子所为。”

吕于负手一笑,侧脸露出俊雅的轮廓:“不出在下所料,只要用与殿下手头类似的帖子写信函,再送到姑娘手中,您定然会来。”

任丰年心里有些羞恼,却强自镇定下来,冷声道:“我可不晓得甚么帖子甚么殿下的,您若爱信口雌黄,便自由论道,反正我是要回去了。”

吕于蹙眉想拉她,她却像条滑不溜手的小鱼,两下便摆脱了。

吕于无奈叹气道:“任姑娘,吕某此次来浩水是为了来游乐的,并不是为了旁的事体。此番也不过是想见见你,过得怎么样了。”

任丰年有些惊诧,随即才面无表情道:“那我便祝您前程似锦,就此别过罢。”

吕于并没有再阻拦,在灯火下看着她的背影离去,神色晦暗不明。

任丰年回到房里,便脱下斗篷,有些难过的捂住脸。说到底她仍旧是放不下他,忍不住犯傻,以为他追到了浩水县。实则,他已经成为了整个王朝最尊贵的男人,再多如花美眷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她又有何脸面能自以为是到这般田地,以为自己还是那个被他捧在手心的小姑娘?任丰年纠结了半日,面无表情地吃下半盘糕点,心情终是好了许多,洗漱完倒头便睡着了。

隔了几日,任豪这头又是愁上加愁起来。原他刚刚来浩水县,民俗风情七窍只通了六窍,当地乡绅官员也皆一点点交往起来,虽说仍旧不算太进,却彼此不算冷淡。他这些日子始终提防着那些人要做些大事,压压他这新官上任的威风,只等了半日,那一只鞋子始终落不下来,倒是叫任老爹愁眉苦脸的。

路氏心态好,各个夫人皆交际着,赏花赏景的愉悦身心,旁人说再多明里暗里的小话她全不在意,日子过得倒是舒心。可日日见着枕边人愁眉苦脸的,路氏也有些奇怪,不由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妾身瞧着这地方富庶的很,也没有特特不好交际的同僚,您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任豪自认是大丈夫,怎会同妻子说自己是终日惴惴不安的?只得把另一件事说了。原是圣人登基以来,便大修了一遍律条,从官员俸制到刑罚等级,皆有改动的地方。这倒没什么,同任豪这种小官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只是在选秀上头,圣人也作了文章。原本本朝规定的是五品以上官员的女儿,须在满了十二,又在十八之下,便能参选。如今改成六品以下官员的女儿,满十二,十八之下便能参选。

于整个朝廷,可以说是一场风波。原本有资格把女儿送进年轻帝王寝宫的人家,皆没了资质。而小官家的闺女则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尖。圣人的这番改动,有万分支持的,也有背地里苦着脸的。

不过对于任家人,大约这件事的唯一后果便是,任丰年本可以定亲嫁人了,现下还要等几年后的选秀了。选不上还要熬成老姑娘,更没人要了。

路氏听完后:“……”

如若女儿没说起她与圣人之间的纠葛,路氏尚且还能…淡定些。只圣人临朝,改了旁的,又来改这祖制规矩,便让她不能不多想些了。路氏怔了半天,看着院子里女儿一遍咯咯笑,一边跳着玩绳戏的样子摇摇头。

圣人总不能真的对这孩子念念不忘罢?瞧这憨样…怎么就能入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葛氏:想容,姨娘来找你了。

任想容:娘你也杀青了??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当任丰年从她娘的口中得知,自己几年后要被迫选秀时, 她是难以置信并且食不下咽的。

毕竟若是选秀, 她极有可能会再见到圣人。圣人是谁?当今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就是那个王。他还是任丰年的前良人旧情郎,这就尴尬到极致了。说好再也不想见, 嫁娶不相干, 结果她要巴巴凑上去服侍人家。

任丰年撅了嘴,有些为难道:“娘啊, 我不想去选秀,有什么法子么?”

路氏摸摸头:“有啊, 残废不洁身有异味礼仪不当,以类似的理由被宫中刷下去的女子有很多。”

任丰年有些蔫了, 她再怎样也不肯拿自己的名声不当回事。说到底, 女子天然便比男子要弱势一些,她把自己保护地好好儿的还来不及,怎么能这样做?

任丰年饭也用不下, 嘴上还喃喃道:“他可真会来事儿啊, 朝政上的事体还不够他忙的么?选个秀还要瞎掺和, 说到底就是事多。”

路氏听不下去了,拿纨扇打她, 呵斥一声:“诶诶,越发不像话了,这话往外说脑袋还要不要了?没见过跟你似的没脑子的。”

任丰年扁扁嘴不说话了, 但心里又空落落的。她不肯自作多情,以为他这样大改是为了她,可却又忍不住恼他事多的很,本来她都要把他抛在脑后了,此番一来却又忘不了他了。

路氏见女儿愁眉不展,心下多有些怜惜。任丰年长到现在的年纪,正是雪肤花貌,纤腰细颈,一双杏眼明媚动人,被她的眼神稍稍勾下,都叫人忍不住呆滞。到底姑娘也大了,过几个月也要及笄了,有些少女心思也正常。

不过路氏不肯叫她再窝在家里,到底官家女儿便是要出门交际才是真,不然都窝傻了。不论自家闺女将来嫁给谁,能走到什么样的田地,说白了都要靠自己了。

从前任豪还不曾为官时,路氏心怀侥幸。毕竟任丰年若嫁得近且门当户对的,任家这样的门第也足够给她撑腰,生了孩子便可保一生无虞。只现下任豪当了官,自家女儿又要去选秀,这样的前途便不是路氏能罩着的了。往后如何,都要靠任丰年自己一步一步扎扎实实的走。路氏这个娘亲能做的,不过是给任丰年指路。

浩水县地头不大,却也不是芝麻大小,任丰年坐车到县丞家也用了大半个时辰。她无缘得见县丞本人,只听闻是个不及而立的,本家邹氏,在长安算是个屹立百年的大家族。

任丰年听完路氏的絮叨不由有些懵,毕竟他们任家虽也是屹立上百年的家族,可到底只是个…小家族,既没出过甚么大文人,也没甚么大将军,更没姑娘嫁过权贵。所以她还是挺有压力的,毕竟若是正经论道身份地位,她这个捐官县令的女儿,可能还压了人家县丞夫人一头呢,这便极其尴尬了,听闻那位县丞夫人也是长安大家族的闺女。

不过当任丰年见到县丞夫人,她就不尴尬了。因为县丞夫人瞧着与她年纪也相仿,瞧着小小的一个姑娘,眼睛水灵灵的,抿了嘴对她笑,手上还不停的掏瓜子,一个接一个嗑得可利索。任丰年看她面色痴迷地嗑瓜子,一双小手飞快地掏出一个,牙齿轻轻一咬便只剩瓜子皮,又往小山似的果壳堆里一扔。

任丰年清咳一声,上前行一个同辈礼,温柔道:“我是任县令的女儿,邹夫人安好?”

邹夫人抬起头,对着她抿嘴笑,拉她她一道坐着道:“安好安好,我听任夫人说,任大小姐比我小二岁,你叫我一声姐姐便是。”

任丰年这才看清这位邹夫人的样貌。她的五官算不得如何细巧,却有些略微的稚气,上翘的眼角使她瞧着像只小狐狸,她的唇色是淡粉的,微微抿嘴瞧着很羞涩,嘴角还沾上了点瓜子碎屑。

任丰年点点头,笑眯眯叫一声姐姐。她爹虽比邹夫人的丈夫官职大,可到底她只是个没有品级的闺女,叫一声姐姐也是理所当然。

邹夫人文雅秀气的拎起一大包用油纸抱着的瓜子,闻着香味像是加了奶,有股子香甜诱人的味道,直叫任丰年这等爱好瓜子的姑娘走不动路去。

邹夫人娇娇笑道:“瓜子,吃不吃?”

任丰年觉得自己的肠胃都在叫嚣着想吃,便点点头,和邹夫人并肩坐在榻上嗑了起来。一旁的邹夫人瞧见她利索的样子,不由眼冒精光。她见到任丰年的第一眼,便知晓她们是同好,旁人,像她夫君就不懂瓜子的美味,只会摸摸她的脑袋笑话她还是个小姑娘。

可是任丰年却不同,这样的一招一式,比她嗑的还利索一些,不一会儿瓜子皮便堆作小山样子。

邹夫人和任丰年的相处方式很奇异,叫两人的丫鬟看了都有些奇怪。她们相见时,说的话也不多,顶多就是笑笑,说些天气真好,今天心情不错之类的,就开始坐下用膳食。甜的辣的海里头游的地上跑的,她们俩都能相顾无言一直吃到空盆子。

念珠站在外面,看着邹夫人的丫鬟紫苏相顾无言:“……”

任丰年也不对旁人解释太多,因为有些人,永远不懂她们这些重口腹之欲的人。

有时候一个人干吃,吃的不爽利。若是对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而对方身上又散发着无言的嫌弃,她便吃的更不爽利。

从前某个人曾经拿她爱嗑瓜子的事情作典型,叫她细嚼慢咽,文雅秀气些,还哄她什么,从前宫里有个宫女,吃瓜子把自个儿噎死了之类的。她就觉得这人很烦的,自己不吃看着别人吃还爱在旁边碎碎念,实在叫人心生不悦。

呸呸,任丰年舀起一勺酥酪,第不知晓多少趟心想着,她再也不要想起这个人了,往后不想,现在也不要想。想他还不若吃瓜子来的有意思,毕竟瓜子这么好吃,又从来不会叫她生气难过。

邹夫人这个朋友,任丰年是交定了。外人很难理解她们的友谊,毕竟外头都传说邹县丞与县令的关系很淡,私下里双方都不乐意往来。身为双方附属的女眷,自然关系也不会有多好。

只浩水县的官夫人、官小姐们却发觉,邹县丞那个养在深闺的娇娘子,倒是同任县令家的大小姐成了手帕交,几乎隔几日便要互相见见面,也不知晓到底每日能论道些甚么,这般热络。

要知道,邹县丞上任以来,他的夫人甚少出门交际,便是有人不信邪上了门,这位夫人也非常懒散冷淡,更加不爱谈论家长里短,说说红妆绸缎,她也仿佛不甚在意的样子。想想她是长安大家族来的,众人便好像明白了,也许人是嫌她们出身不如,乡巴佬呢,便甚少再与她来往。

不成想出身也不大好的任姑娘,倒是与这位县丞娘子打成一片来,二人时常手拉手,戴着锥帽上酒楼吃菜,或是互相结伴去踏青。总之瞧着背影,便是娇小的两只,瞧着跟亲生姐妹似的。

任丰年:“这个真好吃…下次…嗝算了,下次换香辣的。”

邹夫人:“香辣的不好,嗝…吃了容易长痘子,不若吃椒盐的,更有风味。”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县丞夫人姓苏,小名如如, 是长安苏家的嫡出闺秀。不过因为母亲早逝, 故而由着继母嫁给了如今的邹县丞。邹县丞长得丰神俊朗,仪表堂堂, 就是前头有过一个娘子,刚嫁给他两年便死了。而他本来也是邹家嫡子, 想与他结亲的人家有不少, 他却只全推拒了,说是守妻孝。

如如嫁他前便十分惧怕他, 因着家里兄长也有同邹县丞一道在私塾里头念书的,皆说他还是举人时, 便成日板着脸,也不好酒肉, 端的十分无趣。有次苏家长兄拉了邹县丞在家里赏梅, 借此让妹妹瞧几眼,与她定亲的男子是甚么样子。

如如躲在远处的树后头瞧他,不成想他与兄长说着说着, 便转了头来, 一眼便瞧见她。他的面色十分冷淡, 眼神像钢针似的,扎地人害怕极了, 一转头又留给她一个冷淡的背影。如如有些难过,她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只记得他的眼神煞是怕人。隔天夜里她便着了梦魇, 梦里全是凶神恶煞的相公,能止小儿啼哭。

任丰年听到这里也深有同感,有些人就是这么怕人的,一个眼神便能把人吓得瑟瑟发抖,言语不能。至于脸?脸是甚么个东西,再好看的脸,配上冷漠之极的表情,也无甚用场了。

如如说到一半便不说了,继续捻起一小块酥饼,小口小口地吃着。接着她嫁了他,自然晓得这人不是那样的。看着虽冷,内里却火热硬朗。

除了不喜她多吃点心,怕对身子不好,旁的地方待她都甚好。不过这么羞的事体,她还是不敢同任丰年说。毕竟任丰年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把人小闺女带坏了,县令娘子可要抓着她打了。

任丰年听完前半程,心里也感慨,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嘛,如如平常这么无忧无虑的人,不成想家里有个这么可怕的相公。她不由更怜惜如如了,连去她府里瞧她的日子也越发多起来。连着两次休沐,邹县丞本想回家手抱小娇妻,全碰上任县令家的大小姐上门找娇妻说话。

邹县丞的脸不由更黑了:“……”

隔了两日,便是张主簿开的宴,请了浩水县许多乡绅和官员及家属一道来吃酒赏梅。

要说这张主簿,乃是出自长安张氏主支,还是嫡出幺子。不过他就特别在屡试不第,如今差点到不惑之年,才中了举人。本来以举人之身能为官的便是少数,僧多粥少,许多人一辈子也未必能等到一官半职。好在张主簿家里有权财,稍稍通融些关系便给了一个小主簿当当,虽只是个八品官,却好在事物轻松,不招眼,又身处富庶繁华之地,不怕升不了迁。

张主簿是纨绔子弟的主力,而他此次专门宴请的吕大公子,便是青年俊彦中的佼佼者。年纪轻轻便成了平遥吕氏的族长,可以说是难得的青年俊彦了,故而此次浩水县的姑娘媳妇们都应了宴邀,只为远远的瞧上几眼吕公子的尊容。

任丰年作为曾经拒过吕大公子亲事的姑娘,又一次感受到了尴尬之意。她总觉得老天就是在拼了命的让她羞恼尴尬,虽则平遥之事并不曾传到千里之外的浩水县,可到底也曾发生过,万一叫人知晓了,她下半辈子的着落可又没了。

然而吕大公子可不这么想。当日宴上,前头是男人吃酒谈笑之处,后院里头是姑娘们说笑赏梅的地头。张主簿家里瞧着虽不大,但是各样装饰和各处地方,皆是十分精致优雅,充分显现了他身为长安贵族的品味,和在生活上的苛刻追求。

张主簿的夫人余氏与他成婚几十载,三十许的妇人瞧着也是保养得宜的样子,倒不是瞧着像二八少女,只是瞧着精神很好,容颜紧绷不失细润,浑身得体的贵气是不能遮掩的。

任丰年来浩水县多日,参加个宴请倒是很随意,毕竟她是县令家的嫡出大小姐,活活是个地头蛇,谁家的姑娘小姐见了她,即便是腰板再直也要稍稍软了脖子再说话。到了张夫人身上便少了那样的小心翼翼,她见着任丰年便像是瞧小辈似的,把小姑娘拉在身边说了会话,又一道赏了梅,倒像是个年长的大姐姐。

张夫人没有生过儿女,索性张主簿也不纳妾室,有什么好的只拉了自家夫人享乐罢了。而张夫人与众人谈起儿女,也从不避讳自己的遗憾。

张夫人道:“你们都见我过得快活,只我也是想要有个乖女儿能养在身旁的。可惜老天不作美,我与我家老爷没有子息罢了。”

路氏坐在一旁浅笑,一到冬日她便十分怕冷,衣裳穿得厚厚的,却难掩身段。她眉目清丽,垂头轻嗅手中梅花,才道:“便是有儿有女,也得为他们操劳半生,我倒是羡慕张夫人潇洒。”

张夫人不由哈哈一笑,又与路氏说到一块去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提议去梅园赏花,众夫人小姐皆应了是,热热闹闹的一行人披上厚厚的斗篷,去了梅园里头。不成想一众公子老爷也在梅园里头赏梅吟诗,见着自己家眷也纷纷撸胡子笑。

长安这头规矩多,到了临近的浩水也是一样的。女眷遇上男人们,自然只好避开,去了另外一角。这头张主簿同吕大公子朗朗一笑,说道:“大公子看那些全是咱们的家眷,你倒是潇洒的很,如此孑然一身,做个单身汉子有何趣味?照我看,你得快快找个娘子成了亲,才知人生之美。”

这里头的人,除了张主簿这样长安来的权贵子弟,也没几个敢这般同吕大公子说话的。这位吕公子瞧着温和,实则冷淡得紧,又不大爱多言,有几个乡绅要与他搭讪,全叫人三言两语断了话头。

吕大公子也不是不愿与人交际,只他的时间十分宝贵,实在不愿与世俗小人多说话,故而宁愿赏雪,也不曾接了话头去。只现下他倒似乎来了兴致,修长的手抚上粗糙的树干,兴致很好地道:“张大人有所不知,若吕某不曾被退了婚去,想必之前那群女眷里头,也有吕某的家人。”

一边的任豪听了便一激灵,他自然晓得吕家这位年轻的族长,说的便是自己的宝贝女儿。之前他们家拒了亲事,也是阿辞说吕公子品行不端的缘故,只如今这位吕公子却来倒打一耙。

张主簿笑道:“不知是哪位娘子,能得您的青眼,却又转首无情的把您抛下?”他素来是个混不吝的纨绔,最爱看热闹,如今有热闹哪能白看?

吕大公子倒是顿了顿,才缓缓道:“在下不能说,若是坏了她的名声,她便要恼在下了。”

张主簿哈哈一笑,抚掌道:“可不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的戏码?”

吕大公子只轻轻摇了摇头,无奈一笑,便再不多话了。

中间时,任豪瞧了空闲,便端着酒樽晃到吕于身边。

吕大公子有些懒散依靠在一课梅树边,见了任豪浅淡道:“任县令也来这头赏梅?”

任豪见到他,面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又道:“吕公子远道而来,任某也不曾设宴款待,实有些招待不周,只是不知晓您来浩水是为了甚么?”

吕于微微一笑,浅饮杯中酒道:“自然是为了吕某终身大事。”

任豪:“……”

任豪想了想,又道:“不知是甚么大事,任某虽只是区区一县令,若能稍稍搭把手也不会推辞。”

吕于似笑非笑道:“却是与任县令有关,吕某却只怕您不愿割爱。”

任豪想起从前便是他们家一心把人给拒了,如今若是再舔着脸与人结亲,未免有些太过无耻了,故而心中也有些踟蹰。

不成想吕于倒是不曾再说了,广袖翩翩,修长玉白的手执着酒壶,另一只手捏着白玉杯,又散漫的走远了,仿佛之前的话他并不曾说过。

任豪愈想愈有些担忧,过了宴便同妻子说了去。路氏不同于任豪,她晓得任丰年的过往,也已经知道当时吕于并非甚么浪荡子,如今若是他真愿求娶自家女儿,吕家所在的平遥离长安又远得很,路氏也没有理由再推拒。毕竟当今那位圣人,再如何也已经坐上了龙椅,三宫六院三千佳丽太多,在路氏看来天下的男人也都差不多,要他忘了任丰年也不过须臾之间,故而又何必再让任丰年跟着蹉跎。

不过路氏还是道:“老爷何苦杞人忧天,或许那吕族长此次也不是真想求娶阿辞,不过是上趟被拒了,心里不爽快罢了。若是他想撒气,咱们便由着他,若他真心求娶,咱们再作他算便是了。再者阿辞还要选秀呢,你可不能真傻齁齁与他明面上多来往,万一阿辞选上了,将来掰扯不清也不好。”

任豪摆摆手道:“晓得了,你家老爷我还不至如此蠢笨。对了,越年最近怎地了?”

任豪平常也不大提起任越年,虽好吃好喝的供着,到底想起这个儿子身体的残缺,和背后那段过往,他这心里头便有些不舒服。

任越年如今一岁多些,因着天生痴傻的缘由,还不大会走路,话也说不来,还只会叫父亲母亲,那一声“父亲”也是路氏教了大半年,不厌其烦的教会的。毕竟任越年已经不得任豪喜欢,也只能靠这样的方式,得到一些来自父亲的怜爱。好在他被路氏养的身体健壮,不若寻常儿童肠胃弱些,他吃得好睡的香,总也无病无灾到了如今,叫任豪见了也十分满意。

送走任豪,路氏有些疲惫的坐在椅子上,心里不着边际的想着事。从前她总觉得自家只如此了,便不曾想过子嗣上的问题,毕竟不管如何自家这样的小户人家能给女儿的本就不多,只要按着自己原本的计划,慢慢来,女儿将来便会有保障。

只如今,吕大公子的事体不论,任豪当了官,女儿要选秀。这个家,真的能没有一个清醒聪慧的后继者么?若真是按着原来的路走,女儿是否会因为娘家弱势吃了亏去?

路氏不敢想象那样的后果,她又想起那些死去的女人了。她们真的该死吗?是不是本来这一切都不该是这般的。她想了想又否认了,他们都是凡人,怎能掐算出未来?或许任越年不痴傻,葛氏不曾被诬,碧翠没死,任豪也未必会有那颗心去买官呢。

她现在要做的便是看着女儿的路,让女儿过得更舒心,再不要像她自家一般殚精竭虑的过一辈子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吕大公子:不不不!!我不是接盘的!我是来助攻的啊!!

男主:这几章,吕爱卿的戏份,真多。天凉了,让——

作者瑟瑟发抖,不知所措抢先道:不不不您还是在您老婆的心理描写中……出现过的啊!!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任豪本想着,宴上吕大公子不曾说明提亲之事, 想必过了宴便能风平浪静了。不成想到头来浩水县同平遥一般, 流言蜚语又传遍了。到底任家底细太明白干净,女眷里从平遥来的只有任家母女, 稍稍着人一打听便知,任家那位大小姐, 便是那个吕公子求而不得的女子。

不过这次因着任豪乃是浩水县令的缘由, 浩水百姓并不敢传他是趋炎附势,只这次又有了新流言。

路氏命人一打听, 不由气红了脸。旁人的事她不关心,只任丰年的事她不得不操心着。这些人实在是无事找事, 任丰年因为身份缘由,不得不在几年后入宫选秀, 倒是被人传成, 任豪背后有门路,知晓新帝会大改,故而才不让自家女儿定亲, 只等着将来入宫做娘娘呢。

流言蜚语穿得有鼻子有眼的, 特别在浩水的富贵人家之间, 更是笃信着众多。况且这任县令出身还不如邹县丞,竟走马上任的变成了邹县丞的顶头上司, 里头定然有些门道。

任丰年听完传言,面色黑如锅底,她就觉得那位吕公子一出现准没好事。选秀的事实属无奈, 她不想选也得选,只不过听娘说,很多人家都在闺女参选之前便暗中联系好了人家,只等一落选便把闺女嫁了。

不成想现下倒好,她连联系旁人的资质都没了。稍稍有点脑子的人家,大抵都会绕开她。而她想要嫁人,便只能远嫁了。

一遍吃着糕片的如如摇头道:“这还真是一件十分难办的事啊,不过阿辞你真的不想进宫么?”

任丰年吃着糕片,嘴角沾上碎屑她也不知晓,撇撇嘴道:“我可不想入宫,听闻宫里妃嫔用膳皆是有定量的。甚么位分吃甚么东西,真儿个去了,我得被馋死。照着我这脑子,大抵也进不了位,去了有什么趣儿?”

如如吃口茶,过过腻味,顿时满口清香,她才叹道:“可不是么?我家族里有位堂姐,数年前便进了宫,给当年还是太子的圣人当良娣。只她入了宫快十载,家里人再没见过她,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好。”她虽知不该这般论道宫闱内之事,可到底见了任丰年便有些忍不住。

任丰年听到“太子”便是一激灵,手里的糕点也差些拿不稳,顿了顿才道:“这么可怜呀…连家人都见不着,该是多寂寞。”

如如摆摆手道:“我与堂姐也没多少交际,但也不妨与你说。我堂姐只是不曾得圣人的青眼罢了,若是圣人真喜欢她,早就能着手提拔她之家人,再偶尔令她父母进宫了。只她不得宠,故而也丝毫不敢妄想罢了。”

任丰年忍不住问一句:“那圣人现下登基了,你堂姐得了个甚么位分?”宫中之事她实在也不太清楚,路氏即便知晓也不会主动说与她听,故而现下听到还是两眼一抹黑。

如如抿嘴笑,拿了抱上围了兔毛的珐琅小暖炉在怀里头抱着,才轻声道:“听闻圣人登基后,她倒是得了些宠,圣人给了妃位。不过往后如何,还是要看她自己造化了。”

任丰年满满嗯一声,也不大想多话了。

外头忽地下起大雪来,纷纷扬扬地从天上飘落下来,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娇嫩的花瓣上便堆上饱满莹润的一团团雪,一朵朵梅花瞧着多有些不胜地弯了腰肢。任丰年本想与如如戴了绒帽一道出去赏雪,如如却有些含羞地双颊绯红,拿一双娇小的手抚了抚小腹,不做声响。

任丰年开头有些反应不过来,转眼倒是笑弯了眼,忙上前扶住她,笑眯眯道:“苏姐姐这是如何了?这肚子怎么了,可是这几日吃用太多长胖了?”

如如打她一下,才气呼呼道:“不和你顽了,往后孩子生下来,也不叫你干娘!”

任丰年有些惊喜地啊一声,忙上前黏着她撒娇道:“如如姐姐,是我的不是嘛,我这干女儿干儿子还是要的,说好的话你可不能反悔嘛!”

如如撇撇嘴,掐掐她糯米一样白嫩的脸颊道:“就你嘴巴甜的很,行啦,我可不逗你了。”

外头丫鬟撩了帘子,嘴里头呵出一团白气儿恭声道:“夫人,老爷归来了,正在前头书房谈事。”

任丰年有些失落,她在这头只有如如一个知心好友,如今如如有了身孕,她也不好阻止人家夫妻俩甜甜蜜蜜了,便想要起身告辞。

如如却忙止住她道:“不必,阿辞再留一会子罢。我相公处理起公务可要忙好些时,你走了我就要闷着一个人了,多没意思啊。”

任丰年顺着台阶下了,两三步上榻,黏在如如身旁同她说小话。两人又说笑了一会子,才算完。外头丫鬟又悄咪咪来报了一趟,说是老爷与另一位公子议事完了。任丰年觉得她也是时候走了,便不再多话,起身道:“今儿个我也乏了,外头雪正大,再不赶回去怕是路不好走。苏姐姐,我这下真要走啦。”

如如一身粉衣裳懒懒歪在榻上,含羞的像多粉莲花,这次倒没挽留,笑着把她送走了。

任丰年刚走不到半盏茶功夫,邹县丞便来了。他一身漆黑大氅,解下丢与一旁的丫鬟,瞧着歪在榻上的小娇妻宝贝的很,上前把她揽在怀里,嘴上说她坐没坐相的,手上不住抚摸她如绸缎般的黑发。

苏如嘟嘴不乐道:“你甚么时候回来不好呀?我与阿辞说的正尽心呢,你倒好,来的忒不巧了些。”

邹县丞听到任丰年的名字,眉毛几不可见地皱了皱,才缓缓道:“你有了孩子,往后也少出去走动。况且你自小身子娇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不能不爱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