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公子见她面色不豫, 略略一想, 也便猜到她在思虑什么, 不由清浅一笑:“阿辞是在心忧些甚么?”

任丰年想也没想便顺口道:“与兄长仿佛也无有关系罢?”

吕于叹口气,才无奈道:“是是, 与我无关…”说着给任丰年递来一份及笄礼。

任丰年微笑一下,接过手:“阿于哥哥可莫要,再给我送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

吕于也不知那日的锦盒里是甚么东西, 毕竟他无法擅自打开,不过看任丰年的神情,大约是些令她颇为不快的东西罢?他心里感叹一声,陛下如何还要与这刚及笄的小姑娘置气呢?不过看着任丰年白嫩的脸颊,和说话时隐隐勾人的粉嫩舌尖,他想,把她惹的哭起来,也不知是什么样子。

任丰年见他不答,心里颇为恼火,只觉这人戏弄了她,如今还一副坦然的样子,不由低头翻个白眼,抬头看他时浅浅一笑,一礼道:“阿于哥哥,我还有事体未完,此番便不多话了。”

吕于知晓她不耐烦,嗯一声,便把她放走了。

任丰年回了房,有些担心的打开吕于送的及笄礼,不过她很快发现自己确实不必如此忧心,因着里头并无甚么奇怪逾矩的事物,不过只是一对紫玉如意罢了。任丰年遂叫念珠把摆件儿收起来,放入库房里头去便是。

时间过得飞快,仿佛及笄时还近在眼前,转眼又是一年上元节。浩水当地的习俗与长安十分相仿,街头巷尾皆是张灯结彩的,十分喜庆。任丰年在浩水也有几个友人,能与她结伴而行。姑娘们皆穿上厚厚的夹袄并绒绒的斗篷,任丰年像路氏,格外怕冷些,愣是把自己裹的像只粽子。好在她本来就娇秾纤瘦,并不显得臃肿肥大。

自打任豪上任来,任丰年这位任家大小姐可以说是换了个地头作威作福,从前与门当户对的几家小姐一道,众人也皆让着她些,如今她爹是县令,她又是刁家义女,吕族长义妹,众人不论背地里是怎么说她的,好歹明面儿上是过得去了,皆以她马首是瞻。

任丰年初时还有些愣,直到过了几月才明白,这几位姐姐妹妹皆是有意无意相让于她的,心中不由有些没滋味起来。她这人是并不聪明,有时脾气也很差,但她自问也不曾对这几位小姐有半分冒犯之处,怎地都拿她当洪水猛兽的。

一位岑小姐提着花灯,意味不明笑道:“任大小姐这趟可猜着灯谜了?怎地手上皆是空空的。”

任丰年回头看她一眼,这位岑小姐是县尉独女,长相打扮都颇为明艳。听闻岑县尉乃是长安那头,岑将军的庶子,故而不得家人看重,大约他自家又不肯上进,如今而立之年也不过得了个县尉的官职。听闻这位岑县尉与自家老爹私下里有些龃龉,任丰年也不细细想,但也能知道几分缘由。

瞧瞧人家邹县丞,好歹是世家嫡子,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啊,再看看自家老爹,也算不上青年,更算不上俊彦,满身皆是铜臭味,出身比他这个将军庶子还低,竟爬到他头上。岑县尉心眼也不大,自然自打上任便要给任豪使使绊子。

而这位岑小姐么…大约也是虎父无犬女咯?任丰年嗯一声,摆摆手道:“灯谜这样的事体,我往年皆猜的不愿多猜了,岑小姐看着是收获颇丰啊…不错不错。”

岑小姐:“……”她是真觉得任丰年厚颜无耻,明明眼睛亮闪闪的看着她手上的灯笼,嘴上还这么说,真当她是个傻的?

岑小姐心里白她一眼,才笑眯眯道:“任姑娘真厉害,不像咱们这样的闺女,没什么见识,出身又不如您,自然比不上您。”

任丰年拍拍袖口,也笑眯眯看她道:“岑小姐知道便好,就是莫要一口一个我们我们的,我想其他几位姑娘也未必想同你’我们’呐?”

岑小姐还待再说什么,任丰年抢先一步道:“岑姐姐,我的手好冷啊,这天冻的都不敢伸出去,外头的贩夫也把自个儿裹成这般。哎…你也晓得我怕冷怕的要命的。听闻你冬日里还会晨练,我实在是太羡慕啦,往后能同你学学吗?”

岑小姐僵了僵,对上任丰年亮晶晶的眼睛,无意识的点点头,才反应过来,任丰年是在说她身子壮实的不像女人。

任丰年有些开心的啊一声,又上前两步道:“岑姐姐真厉害啊,我想吃糖画了,您晓得我手伸不出去,我娘又让我家丫鬟盯着我,不允我吃,姐姐能给我买个糖画么?”

岑小姐听她说了一堆缘由,自己仿佛也不能这般推拒,只得尴尬的点头,心里把任丰年骂了个臭要死。

待她把糖画儿买来,任丰年高高兴兴的隔着手套拿着糖画啃,顺便对贴身侍女道:“木鱼啊,拿点碎银子给岑姐姐,她给我买糖画也不容易呢。”

岑小姐觉得自己真是好涵养,竟然这般都没给她气歪鼻子,不由冷冷道:“不必了,不过是个糖画,须的甚么银子?任大小姐莫非拿我当你家跑腿丫鬟打发?”

任丰年有些怯怯的拉上在后头拨弄灯笼的陈小姐,扁扁嘴道:“陈姐姐你快给我们评评理儿,岑姐姐给我买吃的,我就想拿银子谢谢她,岑姐姐便怪我给的银子不多,打发跑腿丫鬟。我…我真的挺难受的。”

这位陈小姐因着姓氏与“岑”相近些,某次有位口齿不清的夫人评论各家小姐样貌,把“岑”误说成了“陈”,害得她空欢喜一场,到头来还在浩水的官眷面前丢了面子。后头瞧见岑小姐明艳漂亮的面孔,心里头便多有些膈应。

陈小姐因着年纪大些,如今在浩水的小姐里头算是拿主意较多的。她便皱着眉瞧着岑小姐道:“岑大姑娘何苦这般?大家都是姐妹道理,给阿辞买吃的也不曾有人逼你买,她给你些答谢的也是应当,只你这般贪心不足,便有些不好了。”

岑小姐心里头恨死任丰年了,之前不过是想借机嘲任丰年两句脑子笨,不成想给她噎了那么多下,还给陈家那个相貌平平的丑女当众说嘴,倒好像是她家教不好似的。

不过岑小姐也真不敢再辩解了,现下在外头呢,她们不要脸,她还是要的。

岑小姐冷冷的看着她们道:“这般,算我的错,好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灯谜:嘻嘻猜不中我~

任丰年:……………: )

任丰年:猜不中是惯性,是我的错么!!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事实上,任丰年隔天便忘了岑小姐的事体, 到底岑小姐也不是多重要的人, 不值得叫任丰年为了她多思虑。不过隔了两日,路氏便因着岑小姐的事体把任丰年叫去了正院。

任丰年虽已及笄, 却到底年岁不大,面容里透着一份青涩的稚气, 纤细雪白的脖颈间围着白绒绒的兔毛披风, 一双流转的杏眼盯着路氏。路氏有些头疼的看着小女儿,把她招来捏捏脸, 嘴里道:“阿辞啊,你几岁了, 跟娘说说?”

任丰年眨巴两下眼睛道:“刚过十五,娘亲。”

路氏对着她的雪白的脑门点两记, 恨铁不成钢道:“你也晓得自个儿及笄了?还跑去把人家岑大姑娘弄哭, 你不晓得你娘在宴上多尴尬。”

任丰年吐吐舌,满不在乎道:“明明是她先开始的,嘲笑我出身不好, 还想嘲笑我蠢笨…说她两句怎么了, 讲不过我还回去哭鼻子, 哼。”

路氏搂了女儿在怀里道:“你这孩子,叫娘怎么放心让你去选秀?到时遇上旁人家的秀女, 你也咋咋呼呼同人争吵不成,宫法森严,岂能叫你意气用事?”

任丰年在心里摊摊手, 您是不晓得,若是照宫法算,恐怕您女儿现在也没法活着见您了。她从前最想粘着的是谁,现下最怕见着的便是那人。想想自己从前的蠢样子,她便忍不住拿被子捂住脑袋。而他有了旁的妻妾,定然不会再拿她当回事,但她从前那些嘲讽刻薄的话犹在耳旁,想想便觉怕的紧。

任丰年顿了顿,又扯了她娘的手撒娇道:“娘啊,我晓得了,不到万不得已,我再不会出头的,您放心便是。”

路氏看着女儿讨饶的样子,不由也笑起来,点点她小巧的鼻尖,心里叹息一声,到底对女儿还是硬不下心肠啊。算算日子,后年上元节前,任丰年就得进宫去了,而照任豪的意思,女儿至多只能在浩水呆过今年秋日,路氏虽不舍得女儿小小年纪便要离开她这许久,可到底也不能阻止了。选秀这样的大事,自然是要早做准备的好,等女儿进了长安,也好叫路老夫人多指点些人事,请个长安的嬷嬷来教些规矩,方能保全自身啊。

不过没等路氏多筹备些甚么,长安路家来了信。路氏在灯火下打开信纸,眯着眼一行行仔细读着。这是远在长安的哥嫂来的信,只说是与路齐婷的夫家商讨过,将于六月十五吉日行迎亲礼,只盼着小姑子一家能一并来吃送亲宴。

任家这头,任豪自然是没法子去的,而任丰年和路氏倒是有空。路氏拿着信纸叹息一声,本想再晚些送女儿去长安,可如今趁这机会,由她陪着女儿一道去安顿好,再亲自与母亲交代几句,比甚么都强。

这头任丰年也听闻了路齐婷将要成亲的事体,不由感到有些惊讶。她以为婚期再怎样也得晚些,怎么只会的如此仓促。任丰年托腮问母亲道:“娘亲,齐婷表姐是要嫁给甚么人家啊?”

路氏浅浅啜一口茶,淡声道:“你舅母信中所言,仿佛是长安的乡绅人家,姓苏的,听闻乃一望族分支,男方是嫡出二子。”

任丰年听到“苏”字儿,便想到了邹夫人苏如。她仿佛是长安苏家的嫡女,应当对于这分支人家有所了解才是。路齐婷是她的表姐,与任丰年与路齐婷血浓于水,任丰年总是想她好的,如此便有些想知晓苏家分支的近况。

“苏家分支?嫡出二子?”如如此时将将坐完月子,面色红润的很,原本纤弱的身材,也隐隐有了丰腴之势。

任丰年点点头道:“是,我家表姐要嫁的乃是长安苏家分支的嫡出儿子,难不成长安还有两个苏家?”

如如拿调羹舀了半勺子燕窝羹,蹙着眉头细细思虑,才缓缓道:“长安着实不曾有第二个苏氏宗族,便是有,也只是小族罢了。若是咱们家,临近成婚的分支儿子,我倒是不曾关注。你且等会子,我叫我的陪嫁阿嬷来同你说道,她把这些事都打听的很清爽。”

如如说完,便叫贴身的丫鬟,把她的陪嫁阿嬷给叫来。当中小段时间,任丰年坐在一旁托腮笑道:“怎么不见猫儿啊,我这干娘想甚她了。”

如如翻个白眼道:“才没见你多想她,前些日子你不还忙着同人岑家小姐过不去么?”

任丰年瞪眼道:“怎地苏姐姐也管这长短?”

如如抿嘴笑道:“我才不管你如何,只那岑夫人恁地烦人呢,她来我家说是送贺礼的,不成想还把你抱怨上了。”

任丰年不高兴再谈这对母女的事体了,反正岑家与她家不对付,她也是明白的,只和如如说了,叫她以后少同这家人往来便是。这起子惯爱招惹人的,难不成她还能软趴趴的任人嘲讽不成?

如如笑道:“你也不想想,我与他们有何可说的?左不过面上过得去便是,下趟再不与她好颜色,总不能惯着人当着我的面儿说你的不是去。”这位岑夫人虽说的含蓄些,却实在同背后骂酸话差不多了,见着正主倒是温吞,背地里才敢说坏话的算甚么人?

岑夫人总以为,邹夫人同她一样,心里头总有些膈应,到底任家这样的根基,反倒爬在他们头上,总叫人不是滋味了些。哪成想苏如同邹县丞倒是不大在意,到底是有上头的意思在,又有几个脑袋去计较这起子关系?

两人说这话呢,如如的陪嫁阿嬷也来了。这阿嬷身着锦衣,身子矮墩墩的,一双清明锐利的眼睛却瞧着十分精神。阿嬷见了任丰年,也规规矩矩的行一个礼儿。

如如颔首道:“阿嬷,这位你也晓得,是我的密友,她家表姐姓路,与咱家分支的嫡出二少爷定了亲,要在六月中时成婚的。你可知有此事?”

阿嬷活了大半辈子,每日都在计较人情往来,又在替苏如打听关系。苏如那大小事,许多皆是她操持着,而明晰各家关系、总谱,也是她须得做的事体。故而这阿嬷不过瞬息,便晓得说的是哪位少爷,又在哪个分支了。

阿嬷平静的对苏如道:“确有这么一家人,娶的是长安路家的嫡长女,夫人说的可是这家?”

见苏如点头应是,阿嬷才缓缓道:“咱们这个支族有些不显些,几代前也是从主支分出来的嫡系,不过过了近百年,也便无有太多人情往来了。不过听闻他们与长安原家有些生意上的来往,大多是给原家提供些布匹炭料一类的货源。原家的大多生意多有相类的,故而与咱家这分支来往十分密切。”

任丰年听完,才缓缓问道:“阿嬷可知,这苏家嫡出二公子,又是何等样的品貌?”

阿嬷摇摇头,浅浅笑道:“听闻也是不及弱冠便接收了苏家的大半生意,是个利落的。他上头有个庶长子哥哥,分支的族老仍旧奉着咱们苏氏老祖宗的规矩,重嫡不重长,故而这庶长子大约不算妨碍的。不过这位二公子生母早逝,他父亲也不曾新娶,身边倒一向是那生了庶长子的姨娘在侍候。”

任丰年听到此,也点点头。虽也不算是多好的亲事,但大抵大表姐嫁去也能过得不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路舅母:我与我的小姑子~机智聪慧姑嫂俩~

任丰年:发生了甚么?!

阿嬷&路氏:搞不明白了吧,傻孩子~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收到了路家来信,任丰年与路氏也便开始着手收拾箱笼。其实选秀也用不着带那许多东西, 不论是衣裳还是首饰, 那皆是有定量的,再譬如, 便是连贴身婢女都是不准带入宫闱的。

故而任丰年现下也不过便是,着手准备些新的夏裳, 用以备着到路府穿戴。而选秀用的衣裳首饰, 路氏便想等到了长安再制些时新的款式,毕竟现下做了, 隔开一年多也得放旧了。

她不盼着女儿能中选,相反, 她更盼着闺女能落选,再平平安安嫁了。只路氏晓得人情世故, 宫里头那地方, 向来是先敬罗衣后敬人。她便是不愿任丰年出风头,也不愿叫女儿给人看轻了去。

说是说整理箱笼,任丰年也不过是在一旁看着路氏准备着。大约因着这趟路氏也要跟着去几月, 倒是理出半间耳房的箱笼, 占的微微有些满, 下人进出都要小心垫脚。

随着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任丰年心里头便愈发焦躁不安起来。她有时躺在床上, 便能把自己魇住,醒来后梦里的一切便模模糊糊的化开来,只剩下空洞的绝望浸润肺腑。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这般呢?明明白日里仿佛一切都还好, 都没那么糟糕,可是自个儿一人时总爱胡思乱想。她就觉得,自己从前不那么蠢笨嚣张便好了。

隔开两三日,任丰年的脸上便长了疹子。路氏叫了女大夫来瞧,只说是换了季节的缘故,额头上和人中长些红痘痘也无事,只消少用些刺激辛辣的,夜里早早入睡便好。

送走女大夫,路氏看着一脸懵懂的女儿道:“阿辞最近可曾吃用过刺激的?”

任丰年摇摇头。其实她想说,最近同如如一道,用了好些辛辣的川菜。因着如如祖上的关系,她们家的菜谱上便多有些辣菜。任丰年本是更爱甜口的菜色,只将将沾上辣便有些受不了的,却在如如那头连着吃了好些麻辣味儿的。她有些心虚的想,大抵这些与她冒疹子也不无关系。

不过她…不敢说啊。若是她说了,不晓得娘亲会有多不开心。路氏一向最重饮食,一日三餐吃用甚么皆要按着最均衡的食谱来,蔬菜肉类鱼肉海鲜,甜咸口的皆要有,只就是不得有重口的菜色。若是叫她晓得,自家闺女背着她胡乱吃喝,大抵任丰年要给迫着连吃一月的清粥小菜消消火。

路氏见女儿头摇得跟小拨浪鼓似的,只叹口气,也不搭理她了,又回身去看账册。她再过一月便要走了,府里的事物却不能停滞下来,给人钻了空子,这任家便不得好了。想想女儿,路氏其实也并不觉着任丰年像是会忧思到睡不着觉的样子,她叹口气,仍旧叫来下人,吩咐下去,给大小姐的份额皆换成清淡的菜色,配的小菜也不许是油炸或辣口的。

任丰年回了房里,看着铜镜前的自己,眼眸如秋波,微微抿唇便是娇憨羞涩的样子,勾勾起淡色的唇边,杏眸轻垂,又是温婉至极的样儿。她以指腹按了按面上红色的痘,觉得有些微疼痛感。任丰年有些漫无边际的想着,若是自己一张好看的脸没了,是不是就不用面对那些糟心事了?

可她转眼间又否认了方才的想头。她的脸这样好看,为什么偏偏要为了还不曾发生的事体毁了它!她自认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体,做什么偏偏为了个比她年长八九岁的老家伙,要来损毁自己的容貌?况且他应当是个明事理的君主,又怎会与她这样的小姑娘计较那些是非?

不过任丰年又想起昔日的吕氏一族,还有那场壮烈的大火。她又不那么确定了,毕竟那是一个极能忍,又心性寒凉的男人。当她被那人捧在掌心千娇万宠时,只觉着自个儿哪哪儿都好,自我感觉良好的很,他也样样都哄着她,纵着她。可是那时她不曾想过往后的事体啊,她再不敢想象自己要落的如吕氏,那些族老一般的下场,她极害怕的。

任丰年辗转反侧半日,外头早已是月上中天,她只觉自个儿愈发清醒起来,闭着眼都能背下七八首诗词还不带喘的。于是她趿了绣鞋,披上罩衫,把外窗打开,月色透着茜纱窗窗一点点浸润在洁白纤细的脖颈上,她伸手拢住凉薄的月光,有些漫无边际的看着窗外的寒塘。

春日里头,荷塘里的荷花才露出嫩黄色的尖角,恁地喜人。风儿微微飘过,院里的花枝伶伶颤抖,任丰年托腮静静的看着小院子里的一切,心里头有些平静下来。她蹙了蹙眉,仿佛看到树下有一道熟悉细瘦的身影,眨眨眼又变不见了。

任丰年使劲想了想,方才那是否是她恍惚了,得出的结论便是,她实在是有些困了。这些日子来,她的彷徨和忧虑略微有些透支了她的精神气儿。任丰年打了个哈欠,撇撇嘴只觉自个儿已经成了七老八十的老婆婆,眼神都不好了。

院墙下的阿莲捂着胸口,头一次觉着好凶险呐。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体,任姑娘竟这么夜了还推窗出来发呆。她本瞧着任姑娘的眼神有些不清明,便想探出身瞧瞧,不成想倒给她抓了个正着。幸尔这位并非是爱一探究竟的人,反而迷茫迟钝的回去睡觉了,故而她倒是逃过一劫。

若是给任姑娘发觉了,她阿莲丢脸也就罢了,圣人的脸也要丢尽了好嘛!!

隔天任丰年便给念珠一大早儿的叫醒了。念珠看着自家大小姐满脸呆滞懵懂的样子叹着气儿,嘴里絮絮叨叨:“大小姐是精神不曾养好么?这几日里,十日有七八日您是精神不振的,若是实在不成了,奴婢便去回了邹夫人去。哎呀…您面上怎地还多了一颗痘!这、这可怎生是好!”

任丰年被她的最后一句话拉了回来,眼里也带上了几分惊恐,抓了床边的铜镜一看,只觉天旋地转!心里头不住的阿弥陀佛,只说自个儿前头头子也不清醒,许的愿万万是不可作真的,她是最最怕自己这张脸有闪失的。

任丰年顿时连用早膳的兴趣都没了,本还想着苦中作乐些,配着酱瓜酱菜,和着清粥一道也别有一番风味的,如今想着自己面颊上的痘痘,心下火气,面无表情的干干用完了整完白粥,一丁点儿小菜都没吃。

今日她本是约了如如一道去她家看戏的,本还想着能抱抱奶香十足的干女儿,如今也觉自己没脸见人了。不过任丰年也不是爱爽约的人,只带了个面纱,头上再罩了锥帽,拾掇完才敢出门见人。

到了邹家,如如满面清爽的抱着小婴儿,嘴里哦哦的哄着,抬眼便见着了裹的密密实实的好友。

如如:“阿辞…你这是怎么了?”

任丰年:“……”

作者有话要说:阿莲:暗中观察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第66章 第六六章

任丰年在浩水不曾再多呆了,与如如连同以往玩得好的几个小姐妹告了别, 互赠了礼儿, 相约要书信往来,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任丰年在浩水交了好几个手帕交, 虽则未必有像与刁姑娘同如如那般交心,但日常玩乐还是很合拍, 故而心里难得有些难过起来。

不过很快她便没时间难过了, 因为路氏与她很快便要驱车离开浩水,再次前往她的故乡长安。对于长安这个地方, 任丰年有太多幸福和难堪痛苦的回忆。更小时,被路氏带去在旁的地头生活了好些年之后, 她也无法说自己如何深爱长安,但无法否认的是, 这是一个她会怀念的老地方。

任丰年在车里头看看书, 吃吃饼饵,又睡了许久,她们便已到了长安城。长安城里街头巷尾皆是吆喝的声音, 尽管车帘紧密的拉着, 她仍旧闻见了外头炒鳝面的味道。素油在锅里滋滋煸炒, 酱香味在锅中爆开,飘散在微暖的空气里, 炒好的浇头淋上喷香的麻油和软弹的虾仁,面汤里头飘着小小的油花,浇头之下是劲道的手擀面, 口感软弹混着麦香味。这样的一碗面,任丰年小时候便能一人把整碗全吃了,总叫表哥表姐嘲笑她是小肥兔。

任丰年咳了声,对路氏道:“娘啊,我好饿呀…外头的味儿实在太香了,您看能不能…”

路氏翻过一页儿经书,声音浅淡道:“不成,先吃些花饼垫垫肚子,等到了外家再用些正经膳食。”

任丰年不乐的撇嘴,眉宇间委屈极了,她粘着娘亲撒娇道:“怎么便不成嘛,我小时候表哥也带我吃的,您不也不曾说甚么嘛!”

路氏只觉头疼的紧,好说歹说道:“你小时候才这么丁点儿大的小东西,不给吃含了一包泪便要哭闹,而今你大了,不给你吃你再闹个看看!阿辞啊不是娘说你,如今你都是及笄能许人的年岁了,本就该行的正坐的端些,像个大家闺秀一般要求自个儿。你见过大家闺秀还对着街边那些卖不干净小食的摊头流哈喇子的么?”

任风年无言以对,默默缩在角落里,拿帕子包了花饼小口小口吃,心里叹息一声,要是这饼再蒸蒸便好了,里头的花酱要温温热热的才好吃呢。

路氏看着女儿这幅神游天外的样子叹口气,这小东西自小便是这般,眼泪出得快,收的也快,教训完立马便能怂嗒嗒的自己躲一旁去了,甭看她脾气差些,实则再好管不过了。

骡车驶入清河巷里,渐渐外头的喧嚣声便清净下来。清河巷里头住的皆是些文人、乡绅家族,虽说皆官衔不高,但却是长安有名的文人群聚知地。一些富裕人家要择新房,大多都以靠近清河巷的为佳。毕竟清河巷里皆是书香之家,即便靠不上关系,也可令自家儿孙沾上些书卷气。

任丰年这个书香世家出产的外孙女,擦擦唇边的饼渣,对着自家亲娘甜甜一笑,便给嬷嬷扶下了车。路氏又在心里头无奈摇了摇头,也跟着下了车。

路家门前早就恭候了半日的管事嬷嬷,见着自家大小姐和表小姐,年过半百的老嬷嬷仍忍不住热泪盈眶,回身叫道:“大小姐同表小姐回来了!”

路氏本是冷淡之人,可见着陪自己长大的老嬷嬷这般,仍旧忍不住红了眼眶。老嬷嬷年岁大了,资格也老成,又是当年伺候过路大小姐的,本就用不着她来门前候着半日的。

路氏两步上前,握了握老嬷嬷的手,笑道:“叫黄妈妈等久了罢?今儿外头人有些多,进了城骡车走的便慢了些。”

老嬷嬷赶紧摆摆手,看着已然成熟优雅的路氏,有些拘谨笑道道:“不久不久,倒是大小姐回来便好,回来便好啊…”

路氏前头一次回来,正巧赶上任想容丧事,又遇上国丧,急匆匆的并不曾真正同家人好生团聚。如今隔了一年再回来,倒是有许多话要同家人说去。

任丰年倒是并不曾有太多疏离感,见了路家老太太,便给路氏扔去了桃花坞那头的学堂,叫跟着外祖父多练字,没得又把功课落下。任丰年只好认命,磨磨蹭蹭去了外祖父那头,只听见院里传来朗朗书声。

任丰年轻手轻脚,探头探脑的的去了小学堂,透着模糊的窗影便见里头有几个脑袋,摇摇晃晃的念着书本。任丰年只觉这般念书实在好笑,但外祖父常说这般读才更有味道,而且能令学子不瞌睡。

任丰年正想着,促不防木门被打开,老头子站在门前瞧着久别的外孙女,吹胡子瞪眼道:“你看看你!正事儿不做,净扰着你师兄师弟门学课!且进来!”

任丰年冲着老头吐吐舌,又忍不住笑了一身,跟着磨蹭进去。一屋子学生也不过五个,其中还捎带了她的好表哥,正冲她挤眉弄眼的。不过任丰年对他无甚反应,只平平静静的路过。大抵是一年前他向她说的话,叫她没法不把他当作个成年男人看待,而他也不是自小陪她长大的表哥了,故而她只有意无意的疏远了路齐修。

路大儒此番,也不过是给自己的几个弟子介绍一下任丰年。只说她自幼也跟着自己学,不过就是天资不算太聪颖,只写字画画还算过得去罢了。

几个弟子也算是了解自家老先生的,一般要他撸着胡须夸口说好的,那是极少有的事体。寻常时候若是有谁在某些事体上头格外做的好些,老先生也不过便是勉强勉励两句,可见任丰年要么是老先生极宠爱的小闺女,要么便是真的有天赋。

任丰年长得好看,杏眼看人时眼里总是欲语还休,眨眨眼又抿嘴笑一下。她颈间带着一把小巧的赤金如意锁,中间嵌了润泽的羊脂白玉,小姑娘说话的时候面颊上便回带出一对浅浅的梨涡,珠玉一般的声线讲起话来有点嗲嗲的,恁地喜人。

不过路大儒也发觉,自家几个弟子有两个愣了神,另几个脸也微微红了,好在都不算太逾矩。不过老头子心里哼一声,赶紧把任丰年赶走,只叫她去后头的书房里写大字儿,今儿不写完五十张不算完。任丰年对着路外祖撇撇嘴,哼唧一声走了。

剩余的几个弟子难得见到自家老先生面上有了点笑模样,再转头看他们时面色又有些不对,眉心像是给人拿钝刀子磨过一般,露出一道深深的纹路。哥几个内心“咯噔”一下,有些瘆得慌。

尽管任丰年平日里爱嬉闹的些,真儿个学起东西来,便甚少嬉皮笑脸的。她端端正正坐着,用心把大字儿皆写完,都瞧着满意了才算完。

只是到了申时,路大儒也不曾归来。任丰年有些饿了,便拿翡翠镇纸压了大字儿,又蹬蹬蹬跑去正院里头。果真是开饭了,路家几个女主子皆围着檀木桌坐着,纤手执著,垂头用着膳食。

任丰年一眼便瞧见了自家大表姐。路齐婷瞧着比往日还要轻减些,肩胛都更瘦削了,垂着头用膳也不晓得精神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我好想吃!!!没别的理由!!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任丰年与路齐婷在用完晚膳之后,便一道去院子里头携手纳凉。路齐婷年纪不小了, 过了今年便要满十八。幸而因着家里人并无在朝为官的了, 她便用不着进宫选秀。

任丰年拉着大表姐的手,感叹一句:“真好啊, 姐姐就要嫁人了,我又多一个姐夫了。”

路齐婷瞧着有些勉强, 还是笑笑道:“是呢, 我与齐媛都嫁了,你也快快找个夫家才好。”

任丰年笑笑, 低头不答。

不知为何,这趟与路齐婷倒是有些无话可说起来, 倒不是任丰年不曾看出来路齐婷的郁郁,只是路齐婷自家也不肯说, 她便更不好问了, 明显人家是不肯与她说的,她又何苦上前问询。

夜里回了蓬莱院,任丰年与路氏一处说话。蓬莱院是最近正院的地方, 常年无人居住, 只因着这地儿实则是路氏未出阁时居住的地头, 路家外祖母只她一个宝贝女儿,故而一直留着待路氏偶尔能带着儿女夫君来住会子, 不成想,这个“偶尔”竟是十多年之久。

当年路氏带着任丰年两个一道在长安居住,却是住在他们自家的小宅子里头。路氏虽自小柔弱着长大, 实则性子倔强,即便丈夫在平遥不肯回家,婆家又厌弃他们一房,路氏却从没想着回娘家住,只怕落人口实,于人于己皆是无益。

不过她倒是经常叫丫鬟把任丰年送回娘家住着,只因她身子弱些,小宅子里事体还不算少,她没有体力和空闲陪女儿一道玩,故而不得不把任丰年送回娘家,只盼着女儿性子能开朗活泼些。

路氏的忧虑没错,不过任丰年当年来路家,也未必过的多顺畅。虽则路老太太和老爷子都喜爱她,路齐修虽爱同男孩一道滚泥浆子,捉麻雀,玩弹弓,却也晓得照顾年幼的表妹。但任丰年身为姑娘家,最多的还是同路家两位表姐一道玩,而路舅母身为主母,也常热情把她揽去照顾。

路舅母此人,任丰年实在不好说。因着虽任丰年吃穿许多趟,皆是在她院里,平日也会同表姐们一道起居,却到底没见着她几回。说白了,路舅母只是待任丰年不算关心,故而任丰年对她的感情也只是淡淡。

任丰年小时候最可怕的记忆,莫过于被两个表姐关在黑屋子里头。那时老太太虽精力欠佳,却到底心里头念着任丰年,她把许多精力都花在逗弄小外孙女身上,手里做的针线活不是给任丰年缝小衣,便是给她纳鞋底,其余人皆要靠边站。

而孩子们最怕的路家老爷子,也时常牵着任丰年的小手,带着她一道去习字画画,面容和蔼的不像是那个时常板着面孔的老学究。

时间久了,路家表哥倒也罢了,两个表姐心里头便很不适意,趁着年节里忙乱,大人皆忙着拜年的当口,把人哄到西面院子,愣是在破旧的下人房里关了一晚上。

任丰年那时年纪小,给关上一两个时辰还当表姐们在同她闹着玩,后头怎么等两个表姐都不来找她,她拿小拳头敲门房,却也不见有人来开门,这才给唬的呜呜哭出来,心里头怕的紧。

她不晓得蜷在冰冷黑暗的地方多久,就连房梁上老鼠爬过的声音,都叫她吓得流泪,撇着嘴却叫不出来,只怕她一叫,便有吃人的怪物来抓她。她不明白表姐们为什么要把她扔在这里啊。

这个院子偏僻到,就连满长安的炮竹声都不那么清晰,也许是她太害怕了,只觉四周死寂。过了漫长的黑夜,任丰年才给面容忧虑的外祖母,抖着手抱出来。外祖母年纪大了,平时都是从容和蔼的样子,这趟头一次抱着她,红了眼睛。

她的小棉袄已经在墙壁和凹凸不平的地上蹭的脏破,她看上去就像只被残忍伤害的小绒兔,只敢扁着嘴蜷缩着。老太太抱着昏睡过去没几两重的小姑娘,轻叹道:“淑儿,是为娘…又对不住你一趟啊…”

任丰年后头便与两个表姐疏远许多,尽管她们并非恶毒之人,只是很不懂事的小女孩,却很长时间令她惧怕黑夜,以及一切同龄的姑娘。路外祖母并未隐瞒这件事,故而后头母亲便把她接走了。

她不晓得母亲是如何对外祖父母说的,只记着母亲苍白着脸从房里出来,把她小小的身子稳稳抱在怀里,轻轻给她拍背。她从母亲肩上探出头,隐约看见屋内的外祖母笔直的坐着,却仿佛是个呆滞没精神的泥胎。

任丰年与路氏说了会子话,便回房歇下了。她已经长大了,也并没有太多惧怕的事情,只忽而想起很久之前,也有个人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哄,那人身上的松木香疏朗而浅淡,叫她仍不住想哭鼻子。

那时她受了刺激,撞了脑袋,记忆仿佛回到表姐们把她关在黑屋子里的冬日,只有绝望和恐惧长随。

也是那个时常寡淡板着脸的男人,拉着她的手,用平稳低沉的声线一次次哄着她入睡。她那时很胆小,脾气又阴晴不定的,只他把她当个小仙子来纵容。

那段时间,她头一次抓起笔杆子,也是在他的哄诱之下。她本想下笔,却忽然觉得乏味得紧,伸了笔在一旁他写了小半的折子上闭眼乱搅一气,滴滴答答的落了满桌的墨汁,洁白的手掌上也染上墨色。任丰年心里有些微的害怕,看了他面无表情的俊脸,却忍不住咯咯笑出声。

他捏着她的下巴,用常年握剑柄和笔杆的粗糙手指,给她擦去下巴上的墨汁子,也微不可见的勾起唇角,声线淡淡的教育她:“几岁了?嗯?在家里头这般也罢,横竖我也管不得你。给外人瞧了,只当我太过纵溺于你。夫淑女者,应喜怒不行于色,待人周全,知书达理,大方有度…”

任丰年哦一声打断他,抬头看他扁扁嘴道:“我才不管这起子事儿,我娘都不管我!”

他嗯一声,仿佛没听到她的反抗,只冷硬的同磐石一般,继续问说:“你自觉占了几样?嗯?”

任丰年即便只记着小时候的事体了,也最不爱给人拉了说教,故而鼓了雪白的腮帮子不肯与他讲话。他们温热的呼吸纠缠在一块儿,而男人冷淡的面容上也没有丝毫不妥,任丰年却下意识的撇开脸。他捏捏她柔嫩的面颊,轻拍两下她细瘦的腰肢,示意她起开。

天生的气度使他显得雍容有度,高大修长的身影笔直立于桌前,一身玄衣沉而冷肃,充耳不闻她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任由她在一旁瞎捣蛋。然后,这人就继续对着一大堆小书册写写划划,他仿佛很习惯站着做事体,因为这样能使人精神更定。因为这样,他的一些桌子台面,皆制的很高,而任丰年大抵一辈子也不理解他这样自虐的做法。

任丰年想着想着,便有困倦下来。她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里仿佛自己躺上一叶扁舟,沉沉浮浮,忽而溺于水中,忽而颤声喘息,又悠悠晃荡的她很舒服。

第二日早上醒来,任丰年便有些呆呆的,莫名撇着嘴,就是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