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妃开口,语声清淡,却很好听:“本宫此次来,是代先太后给你们训诫。”

按理说,秀女还不在太后会在意的范畴之内,毕竟都不算正经入宫,也就不算宫妃了。而当今圣人的后宫里,也只有襄妃与程妃的位分最高。相比之下,襄妃还有封号,而程妃却只有一个姓氏,此番高下立见。秀女们从前虽也有听闻这个妃子的名头,却极少有人真正见过她,如今一见,心里头便明白,为何她在宫里最得宠了。

襄妃说话声音不响,只能说恰恰好,几句话慢条斯理的,天生便有一股雍容之气。话说完了,她吃口茶,便起身由着贴身婢女扶着离开。另一旁,早就有小太监把娘娘的话一字一句,逐字逐句的抄录下来,一句句诵读给秀女们听。嬷嬷从一旁稳步上前,肃容道:“娘娘的训诫,还望诸位铭记于心,时刻不能忘怀。”

任丰年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反正那些话她是一字也不曾听进去。

到了夜里,屋里的秀女们都开始小声论道起襄妃来。

其中一人道:“听闻这位襄妃当年,还是圣人的良娣时还不算得宠,今日我瞧她的样子,倒是…”

许久没再出声的刘淑贞淡淡道:“听闻圣人还是太子时,朝政繁忙,又有诸多琐事在身,顾不上宠幸也并不奇怪。”

刘淑贞所言的“琐事”,便是宫廷里道不清的复杂关系了,这话谁也不敢往细了说。只她的意思便是,人家也许好着呢,闺房之事你们这些外人怎么懂得?

刘淑贞身旁的姑娘也小声道:“刘姐姐说的是。”帝王的恩宠,真正说厚,又能有几分厚重?圣人能在登基后,还记着这位襄妃,便是心里头有她。

说到底,听闻因着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先帝也并不曾给圣人娶正妃。而这位襄妃怎么看,都是整个后宫圣人最爱重的,往后若是生个孩子,说不定有多尊贵呢。

任丰年翻了个身,不耐烦道:“你们怎么话这样多,到底睡不睡了?想说出去说。”

众人便也不说话了。刘淑贞从前不喜任丰年,只现下她却也不说话了。

任丰年看着地上凉薄的月色,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先前的日子也想过很多,都快要认命了。可是这个襄妃一出现,却又让她憋的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襄妃淡淡一笑,并不和凡愚说话。

作者拿小本本默默记仇:……

任丰年睁着一对死鱼眼:……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尽管任丰年不怎么想听关于某人后宫妃嫔的八卦,然而这并非是她能决定的。讲真的, 她脸皮还没那么厚, 总不能旁人讨论一次,她便发一次飚, 这样也很不好。故而任丰年便像条风干的咸鱼瘫在被窝里,满耳朵都是某良媛, 某昭训, 某孺子。

真是够了好么!她根本不想听这些人都进了甚么位分,住在哪个宫里, 家里头官至几品,长得美不美, 皮肤白不白,受没受过宠, 是不是腰细屁股大。任丰年闭眼想想, 某人被一群美人簇拥着自得含笑,想想那个画面她就头皮发麻四肢无力言语不能。

某人当年说的好听极了,甚么给你管, 根本没见她们, 一根手指也不碰了, 都是骗人的,啊呸!她从前真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上这种人。任丰年直起身, 浑身上下皆散发出幽幽怨气,一双清澈的杏眼直直地盯着说话的秀女,把人盯得浑身发毛。

任丰年哼一声, 穿上衣裳,起身出门,对门外的宫人说一声,自己出门走走解闷。宫人也不敢拦她啊,这位任姑娘可不是一般秀女,若是不如她意,说不得便要不开心,若是再给气哭了谁担待得起?

说到底这些宫人确实不够了解任丰年,她怎么会被随随便便哪个人气哭呢?上趟哭,也是被老家伙的无耻行径给气的。人又找不到,只顾着一味作弄她,任丰年不难受才怪。

换个人,任丰年不竖了眉毛上前掐架都是好的,更不至于像朵娇花一般磕碰不得。不过这是任丰年自家的认知,实则许多时候,她还是不喜欢太叫旁人难堪,只要不太过分,她便只作没听到。

早春时节,外头已是鸟语花香。虽则天气难免寒冻,却已是透出嫩生的绿意。任丰年轻轻吸一口气,闻见怡然婉约的清香,顿时心旷神怡。她有些迷惑起来,顺着清香慢慢移步寻找,却见斑驳的朱漆门微微敞开。

她探出头去,却见满园皆是低垂的海棠花,嫩红的娇蕊在尚寒的春风里微微颤抖,嫣红的花瓣弱不禁风,纯洁明媚的像二八少女。任丰年有些奇怪,海棠花甚少在早春时节开花,更何况是这样精贵的垂丝。

她提起裙摆,垫脚才在遍地的嫣红花瓣里,仰头看四周,却发现置身于一处陌生的宫院里。忽然听见有人的脚步声,任丰年像只受惊的猫儿,炸了毛,急匆匆想往回走,却见一老太监对她行礼。

任丰年强压下内心的惶恐,冲着老太监点点头。这老太监看着很老了,少说有花甲之年,身着一身干净的半旧的宫衣,手里提着一个陶壶,隐约可闻酒香。

老太监见她有些不知所措,倒是笑了笑道:“今年的垂丝开得尚早,咱家料理着娇贵的玩意那么许年,头一次见她们早春便迫不及待地探头。”

任丰年见他面容和蔼,不像是兴师问罪的样子,倒是松了口气,直直地看着满园嫣红,垂眸微笑道:“她们很美,我头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花。”

老太监席地而坐,靠在海棠树下哈哈一笑,饮了一口酒道:“你是第二个称赞她们的。”

任丰年轻轻抚摸粗糙的树干,疑惑道:“为甚?从前很少有人来过这里么?”

老太监眯起眼睛看着天空,散漫道:“这地方的名声并不好,又怎会有贵人光顾。”

任丰年想起前朝的事体,才道:“是因为前朝的那个…宠妃吗?”这也难怪,早逝是不详的,有怎会有人喜欢。

老太监道:“不成想姑娘还知晓这事。前朝开国皇帝的妃子,不过十六便殁了,这片海棠林是前朝朔宗为她栽的。垂丝这花生性娇嫩,喜肥沃粘湿,本在长安也活不了。可为了这么个姑娘,朔宗生生便把整片海棠林种活了。”

任丰年想想便觉得好笑,蹲在树下乐不可支道:“不是我讲,他大约不过请了许多花匠来试种罢了,左不过动动嘴皮子的事体,讲的这般情深。”

老太监摇摇头道:“朔宗于花草颇有些研究,真说是宫廷花匠,也未必及的上他…只听闻,海棠栽成的第三年,那个妃子便死了,从此整个飞游宫便宫门紧闭。而朔宗一生励精图治,创下许多丰功伟业,晚年却无有子嗣,便顺其自然,过继了旁支。”

老太监吃口酒,感叹道:“听闻前朝皇帝无一不领祖训,世世代代都精细呵护这片海棠林,可直到末代时…本朝高祖领宾进宫,乃见海棠林枯萎凋敝,只觉不详晦气,便学者前朝,冷闭宫门。”

任丰年听着,心里有些难言酸楚,却不知是为什么。润白的手指轻轻戳了戳粉嘟嘟的花瓣,任丰年笑了笑:“现下这林子倒好了许多,我亦不能想象,它们从前有多萎靡了。”

老太监一笑,并不再多话。他接手的时候,这片林子已经萎靡的不像样,原本的老树枯死了成片,长安天气干燥的很,这样娇贵的树,不悉心料理着,又怎么活得长?只那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命人再找了新树,一棵棵按着从前的位置栽种,折腾了许久,才有花瓣含着露水,颤颤巍巍的探出花苞。

任丰年没有再说话,她也没再担心裙子会脏,只盘着膝盖坐在树下,闭眼听风。不知不觉,天色也渐黄昏,她起身向老太监一礼,顺着海棠花的香味,慢慢走出院子。

老太监也不看她,慢慢直起身,心中仿佛有什么落下。他手里拿着空了大半的酒壶一步步蹒跚走着,蓦地一串浊泪流下,他拿袖管擦擦脸,苍老的身影隐没在花林里。

任丰年满身是土的回了屋子,惹得其余几人皆侧目。任丰年倒是不在意,被宫人服侍着更衣洗漱之后,便茫茫然地躺在床上,神智无知的想着那片花林。

夜里她怎么也睡不着,好容易入眠了,梦里却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好像漫无边际的摄取了各样纷杂的事物,通通往她梦里洒落。她第二日醒来,倒是觉着自家心情好了许多,暗暗嫌弃自己昨日多愁善感,实在蠢钝。

她盘腿在床上,心里想着很多事情。她还有最后一条路走,这也是阿于告诉她的。不成功便成仁,大不了便入了宫,也没什么不好。

她还没享受过宫里的金莼玉粒,锦衣华服,体验一把也不错。即便那人有了旁的宠爱的妃子,她只当是忘了从前的往事,心态放正了,人便也悠闲快活了。到底不能时时刻刻皆与自己作对,除了叫自己变成个老怨妇,甚么也做不了。

任丰年想到这里,便乖觉起来,一连好几日都没搞特殊,更没横眉冷眼,颐指气使发些怪脾气,倒是叫那陈嬷嬷吓了一跳。这姑娘是怎么了?

任丰年想通了便不想闹了,知道瞎闹腾没用,她也不想废这气力。更何况,她最近来了月事,小腹坠坠的难受极了,每日除了蒙着头想着床,便是面色苍白的吃着汤水。

为此苏绣每日还特意关怀着她,日日变着法子想怎样讨好她。任丰年却很烦她,都这样了还不死心,这姑娘到底是要怎样?她不理苏绣,苏绣也不在乎,只日日面带关切的问她好,斟茶递水的事体也做。

然而苏绣做的都是无用功,因为任丰年被宫人照顾的很好,又是递汤婆子,又是做特制的宫膳,比她在家时还过得滋润许多。虽则还是很不舒服,好歹身上并不曾受太多苦楚。

这和她想象的皇宫条件并不一样。

毕竟任丰年从前听闻的,皆是位分底下的妃嫔,有时连吃的菜皆是膳房热了许多遍的,早就失了新鲜,又有些甚至干脆只能吃冷菜,而且还是日复一日吃差不多的菜色,每月的月例皆要给扣下来大半,手头也只有一点紧巴巴的过日子。

然而到了自己身上,仿佛也不是那么难熬了,吃的皆是新鲜的热菜,自己也给照顾的很细致,一举一动皆给纵容着,仿佛并无甚么不好,比从前在家里时,还多了许多自由。

她心里不由有些复杂起来。那老家伙从不肯露面,也不愿见她。

她不晓得是为甚么,但也非是无知。整间屋子的秀女,再没人同她一般享受了,她们吃用的,同自己吃用的比起来,对比未免太明显。可这些照顾她的宫人,也从不避讳她的特殊,故而她时常能感受到,她们待她怪异的态度。

她只觉得相当扎心,这人很明显,便是想把她弄得没有好友罢?她入宫这些时候,也算是明白了许多事理,人与人哪有像宫外那样赤心相交的,即便交情好的,难免也要横竖揣摩着交际。

更别提像她这样,名目长胆被优待的了。有些秀女不愿与她说话,有些如苏绣一般的,倒是爱贴上来,可她到底也是瞧不上眼的。

总的来说,进宫这许多时候,她遇上的皆是彼此想看糟心的。她承认自家也有错,开头时不该这般天真,以为乱发脾气颐指气使便能被刷下来。

可是现下看来,即便她不乱发脾气,一样没有友人可交。她不能想象自己若是正儿八经中选了会怎样,大抵比现下更糟糕些。所以自己没人说话没人谈心,到底于他有什么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垂丝海棠:许多年过去了,老花匠死了一代又一代,我们终于…还是等到你。你们还会在花雨中下棋,依偎着低语浅笑,吃茶听风么?

作者:前朝的事不会带到本朝啦,可以意会,但我也无意过多牵扯。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过了几日便是上元节,自从陛下登基后, 宫里便鲜有这般热闹的时候。或许是今年秀女入宫的缘故, 皇宫里也蒙上一层淡薄的暖色。

孟春时节,殿里烧着上好的银丝炭, 一殿的姑娘其乐融融的分桌吃着圆子,分食着糕饼。秀女身份在后宫中算是最低微的, 故而也不曾有贵人驾临, 与姑娘们一道用膳。

这是她们来宫里几月,最放松的时候, 仿佛自己又变回了给爹娘捧在掌心的娇娇女,与一道的姑娘们嬉笑说话, 原本沉冷的隔阂,仿佛暂时在这日夜里消散不少。

任丰年向来不大与人讲话, 竖着耳朵听着她们讲些民间趣事, 心里倒是轻松起来,是不是还会笑两下,叫人瞧了倒是十分纳罕。虽说宫里过节的味道并没有那么浓郁, 却还是让她感到放心, 她想起自己的父母, 甚至任越年,微微红了眼眶。

同桌一个丹凤眼姑娘见她红了眼眶, 抿抿唇,才问道:“任姑娘可是想家了?”

任丰年抬头看她,又垂眸一笑道:“是有些想, 我却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家。”

话音刚落,一桌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毕竟在她们看来,任丰年就是最心机想往上爬的那个人,为着那份优待,也不晓得家里付出了多少,如今嘴巴一张,倒仿佛她才是最无辜可怜的。

丹凤眼秀女笑了笑,不再同她搭话。片刻后,姑娘们又说起了元宵故事。

任丰年的心情却突然不那么好了,她也晓得那些姑娘不喜欢她,甚至早就在心里为她划上了居心叵测的名头,可是当她真的想说什么,却没人相信,亦没人在意的时候,她也会忍不住难过。

任丰年吃了一半,糯米酒倒是小口小口吃了一些,心中乏味,便放下银著,由着宫人侍候着漱口,便对她们道:“你们慢些吃用,我先走了。”

苏绣起身,拢了拢身上的袄子,耳间喜庆的水红色嵌白玉耳饰,衬的她更是婉约。她对任丰年温柔笑道:“任妹妹,我与你一块儿走罢,横竖我也乏了。”

任丰年看见她便心烦,这些日子苏绣经常与她说话,说话也就罢了,话里话外皆隐约在套她话,还以为自个儿多么风趣似的。前头专门有宫人来伺候任丰年洗漱用膳,她也要凑到那宫人面前奉承两句,又要在宫人跟前,与任丰年论道诗词,只说是自幼喜欢云云。任丰年自然不搭理她,并且都搞不懂她,同一个宫人怎么又有这许多话讲。

只任丰年理清脉络后,也不爱与人多争辩。多数时候苏绣都满面亲切温柔的与她讲话,她也并不好伸手打她的笑脸,故而倒是沉默不语的时候居多。

只此时也懒得与苏绣讲话,便点点头先行一步。

任丰年一走,桌上便更活跃起来。其中一个陈姓姑娘吃了口酒,笑道:“苏姑娘实在好脾气,那位都这般横眉冷眼,她还要贴上去。”

她左手边的秀女也笑:“可不是么?那位也是有趣儿,还说甚么想回家,她也真是…不嫌脸大。”说着凑趣地笑了笑。

凤眼秀女这才淡声道:“旁人的事咱们再不要作评,你们有本事当着她的面儿说去,背地里讲小话,十足的没劲。”

凤眼秀女姓吴,算是一屋里任丰年之下最漂亮的,平日里也不爱说话,不过为人算是坦荡厚道,故而与她相交的人也多些。

她此话一出,便无人再多话了,毕竟不能又因着任丰年,毁了好端端的佳节。更何况也真无人敢当着任丰年的面说,前面几个多舌多事的,有哪个落得好下场?

就连之前那个刘淑贞,也给嬷嬷撸了下去,只说是平日里不爱洁净,是为行止之差。可也没人真儿个觉得刘淑贞哪儿脏了,都是一样洗漱的,怎么偏她就不爱洁了。这话也无人敢提,皆把眼睛往任丰年那端觑,都觉着定然不少任丰年一份子。

不过任丰年倒是没心没肺,该吃吃该睡睡。她是一点愧疚也没有。有几个与刘淑贞关系好的,皆觉着刘淑贞能到这地步也不容易,不过就是多嘴两句,后头不也没再多嘴了么?给人说两句怎么了,又不少块肉。她竟也不依不饶,这心性也实在太狭了。

任丰年出了正殿,身周便随侍了几个宫人,提着红灯笼,默默跟着她身后,只怕外头太夜,她不小心跌了跤。一边的苏绣也上前来,与她并肩走着,嘴里还柔声道:“丰年妹妹是要去哪儿…这是回咱们屋里的路么?”

任丰年顿了顿,才道:“我随处走走。”

苏绣有些怕天黑,她听闻这宫殿有几百年没人住了,谁晓得夜里有甚么不干净的东西?况且这个时候出去,又碰不上甚么人,她自个儿还以为今日陛下会来,还穿了身轻巧的藕荷色宫装,现下给风一吹,便凉飕飕的。出去乱晃,还不若早些洗漱了睡下,可保容颜鲜嫩。

苏绣犹豫一下,才道:“那我便先归去了,你慢慢晃着。”

任丰年点点头,并不多话,只带了宫人往海棠林的方向走。苏绣看着那些宫人皆恭敬着,亦步亦趋的跟着任丰年,不由心下泛起酸意。心下不甘,又想了想,远远的跟着任丰年走。

任丰年也不晓得为甚,她觉得心里很慌,又砰砰乱跳的,直到看见海棠林口的朱门,才稍稍淡静下来。门还是没关,稍稍开了一道缝,仿佛为谁留着一般。

她吩咐宫人皆在外头等着,一个人进了门。现下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倒并不害怕这片林子的传闻,也不知为什么,仿佛这地方天生便适合她。

海棠花的香味很淡,但一片林子连起来,便仿佛四下皆是清浅的味道,闻的她十分舒服。任丰年在林子里漫步,却见着远处的小屋独自亮着暖色光晕。

走近看,这小屋四四方方,廊前挂着各式各样的宫灯,随着微风轻轻摆动,与整个宫殿的肃穆相比,这间屋子更有些特殊陈旧的味道。

任丰年很喜欢这样的屋子,比起太大的宫殿,她觉得住着更安心。不过即便是母亲,也不理解她的想法,因为宅子就是越大越好,仆从也要成群,才显得贵气。

她想起那个老太监,大约是个守林的,瞧着四下也只小屋子有灯火,想必他便是住在这里的。任丰年心里对他很是亲切,便想着进门拜访一下,即便说不了多少话。

她走上短短的一截阶梯,踏着泛青的石板,来到门前,心想着怎样说,才不显得无礼突兀。踟蹰两下,她还是生出冻得发红的手,轻轻扣了三下门,抖着柔嫩的嗓音道:“老公公,你在吗?我是那日海棠林的姑娘,我能进来与你说两句话么?”

任丰年等了一小会儿,见还是无人应声,心里便有些奇怪,正伸手要扣第二次,猝不及防的门便开了。

她满眼皆是男人的胸膛,抬眼对上一双沉黑的眸子。那人优雅的眉骨紧绷着,一身家常的白色衣裳,居高临下看着她,并不说话。任丰年面上妥帖的笑容差点碎在脸上,僵着下巴显得有些滑稽。

他垂眸,看见她冻得通红的萝卜手,正要伸手,面前的小姑娘倒像是回过神般“啊”一声,急匆匆转身,连裙摆都不提,便惊慌失措的发足奔跑。她转身时,活像是见了甚么不干净的东西,整张脸都是苍白无措的。

男人注视着她离开,确认小姑娘没有磕碰到,便又关上门,缓步走到桌案前,慢条斯理地批阅奏折,仿佛刚才不过是个再小不过的插曲。

任丰年觉得自己今天实在不能好了,怎么就如此倒霉,遇上这么些事体不说,还怂的要命。她本来想的好好的,有人躲着她,不肯见她,山不来就我,我便就山嘛,等见着了她便要告诉他,他这样很不好。

不成想真见着了,老东西倒是气定神闲的很,一句话也不说,净看她惊慌出丑。

他大概更加不屑于她了罢,比起甚么天生尊贵淡然的襄妃,她这反应简直比路边的草狗还不如,人家野狗还会汪汪乱叫两下壮壮声势,她吓得都蔫巴了,夹着尾巴便发足狂奔。

门外的宫人连动作都不曾变化,见任丰年满面苍白的出来,也并不曾多话,只恭敬垂首在任丰年身后,其余两个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

任丰年头发乱糟糟,面色苍白的回了屋,其余人还没回来,只一个苏绣在。苏绣本是跟着她的,只她越走越偏,去了这么犄角旮旯的地方,外头还有人候着,苏绣便不敢再跟了,只一人回了屋。

可他见任丰年一副苍白的样子,才柔声问道:“丰年妹妹,这是怎么了?”

任丰年见她眼里皆是好奇,便面色苍白的顿了顿道:“有妖怪…”

苏绣愣了愣道:“甚么…”

任丰年抖着声音,蜷缩着身子,满眼茫然无助道:“有个穿白衣的,披着长发的妖怪…他、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看着我…我被吓得不成,才逃回来。可我,我听宫人说,那妖怪会跟着生人的气味偷偷追过来,然后趁着夜里,大家都睡了,吃人血肉。到早上便只剩下一层血皮了…怎么办…苏姐姐我好怕…”说着眼尾都晕红了。

苏绣本就怕这些,现下给任丰年一说,看着窗外一片漆黑,心里渗的慌,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她赶紧给任丰年塞了块饼饵,堵住她的嘴,又把门窗都紧紧关上。

这下苏绣倒不说话了,只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瘆得慌。

作者有话要说:任丰年:啊啊啊啊啊别过来!

白衣老妖怪:不是说,朕吃人血肉不吐骨头么?嗯?

任丰年:啊啊啊啊啊报警了!

任丰年:快给我报警!快快快!!!

作者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嘀嘀嘀…嘟………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很快便到了大选前几日,任丰年愈发沉默下来, 倒是叫旁人以为她有了甚么大事体。不过屋里的姑娘大多是聪明人, 心里也晓得与她总不是一路人,故而倒是并不问询于她。

任丰年打算好了, 若是在选秀之前生病,那是不是就没法采选了?若是如此, 他又有什么理由把她留下来为难。其实任丰年心里头也多有些不确信, 因为帝王就是整个王朝的天,若他不讲理, 又谁能置喙?故而任丰年却是有些忐忑起来,日常做事情皆是心不在焉的。

说实在的, 她在一群秀女里头,论各样表现都算是最不出挑的, 说认字念书, 好像吊儿郎当的,心情好时字端庄写写,心情不好了, 一路狂草到底, 女先生都认不清到底写着甚么。说各样宫礼吧, 又是随便做做,骨子里的散漫天真压根藏不住。再论女红呢, 那就别提了,若是入选了,叫她给陛下缝个袜子都能做的歪歪扭扭。

陈嬷嬷入宫三十多年, 向来是不多说,不多问的,却也难得觉着一个姑娘家能随性到这样的程度,也是活这么久头一遭见。最可怕的是,这姑娘还一路顺风顺水,不带脑子走到今天,叫人瞧了直咂舌。

任丰年倒不是不喜欢写字作画了,她就是不喜欢被人拘着做。于她而言,这是爱好,被人逼着抄女四书,天天抄几页都嫌烦,自然是胡乱塌上几行字便完事。

不过这几日,她与那个丹凤眼秀女,倒是意外关系好了不少。因着那姑娘先头起夜,掰断了指甲,连着里头的肉都翻出来。虽说只有几根,却教她连笔都拿不住。

每日的功课都是必交的,谁不交都没理儿,甭管甚么原因,宫里规矩如此,于一般秀女多是无情了。那姑娘抄的苦哈哈,还歪歪扭扭的,整整大半日都没写好小半张纸,眼看宫人便要来收,任丰年便偷偷塞了几张纸到她桌上,一声不响便回了自己地儿。

吴姑娘定睛一看,纸上的字儿与她自个儿的像极了,娟秀端正的一个个在那儿,出不了错,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抬头看看任丰年,见她只是低头摆弄首饰胭脂,一眼都没往自己方向看。

她也不过是帮任丰年说了两次话,大多数时间不过选择旁观,不成想任丰年却记着她。而大家都说,任姑娘不学无术,绣花枕头一包草,可是任丰年却能借着日常草草看几眼,便临摹出她的字。

那任丰年自己的字呢?总不可能真的,是那般凌乱不堪的。

吴姑娘这些日子,也算是知晓几分任丰年的脾气。这姑娘大约很少吃苦头,性子给样的骄傲又几分娇气,却意外是个心地很好的人,即便晓得有人背地里说她小话,顶多便是无视,也没仗着势,把人打落到泥地里。

真不像旁人说的那样啊…

吴姑娘便有意无意与任丰年走的近了些,又发觉任姑娘是个很娇软的小姑娘,真正和气着说话,语调都是软的,睫毛又弯又长,笑起来叫人一颗心都化了。

任丰年难得遇上个觉得不错的姑娘,便在她困难时搭把手,不成想倒是交到一个朋友。而吴姑娘不大说话,讲起话来都是正经的样子,平时与人保持着距离,但是亲近起人来,却也是很和善好说话的,根本不像任丰年以为的那般冷清。

到了选秀前夜,任丰年把事先按这吕于纸上做的蜜糖丸子从簪子里拿出来。悄悄压在枕头下面,她想了很多事情,有开心的,还有难过的,她甚至在记忆里翻找出任想容的面容,对着她讨好地笑。

任丰年一直睁着眼到天光微现,才抵不住困意歪头睡着。

她对于大选那日的回忆很仓促,仿佛她并没有做甚么,一颗忐忑的心,叫麻木的皮肉包裹着。她十分迷茫,仿佛不抱什么希望,却又怕自己就此放弃,会失去最后一次喘息的机会。

她一直想啊,若是一开始就不要进来就好了,不管甚么名声,暴病也好,她都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仰仗一个人的荣光,失去他就失去所有,对一个人抱着希望,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他的一小部分,小到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伤痛。所以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义呢?

任丰年想着,视线模糊起来,捂住自己的腹部,刺痛的像是到,又在里头翻搅。她只期盼这样的疼痛,能给她带来最终的解脱。

出了宫她立马就嫁人,不管是什么人,她都会与他相敬如宾,不介意他纳妾,不介意庶子庶女,平淡过一辈子都好。她甚至都无所谓自己有没有孩子,抱养一个庶子就好了,一点都没关系。

大约没了心悦的感觉,怎样都无所谓了。

任丰年这样想着,被一个人抱在怀里。那样熟悉的松木香,温暖宽阔的胸膛与有力的心跳。她有些纠结,又有点安心的闭上眼,洁白的手抓住他的前襟,昏睡在他怀里。

整个皇宫里的宫人,皆秘密听闻了,陛下寝宫里住着一个娇娇女。

谁不晓得,自从陛下登基,便时刻忙于政务,连后宫都不曾进过。现下却抱了个生病的秀女回去,夜夜与之共眠。

有人说,这姑娘貌若西子,给陛下一言便瞧中了,才一把抱回宫里宠爱。

这样的说法,宫里的老人是不信的,陛下甚么时候做过这般事体?自他还身为太子时,懂事之后便不曾做过半分逾越规矩之事,一举一动皆像是拿尺子量过的,刻板的不近人情。

况且宫里待久了,谁还信一见钟情?只有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才相信一见钟情,一往情深。

不过不论这姑娘是怎么回事,横竖接下来的采选,陛下是根本没移半步,连问都不曾过问一声,只把半个太医院都宣到了紫宸殿,诊治他心尖尖上的那块软肉,真是心疼的不成了,娇惯的不像样。

老宫人们皆叹息,也不晓得给选中的那些姑娘会怎样,若真是给撂在一边了,那她们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漫漫长路,却一眼望得见尽头。

不管旁人怎样,反正任丰年觉着,她自家的日子才是一眼望得见尽头。

她从前多爱任性使气,现下就有多像只小绵羊。那人把龙床让给她睡,到了点便来,然而只晾着她。他每日回紫宸殿不过是批批奏折,同她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每每还板着脸,活像是旁人欠他十万八千万两银子似的。

任丰年一个人无聊,觉得某人对付她颇有一套,咬咬牙便觉得可恨,对着宫人模仿他讲话:“茶。”

宫人低着头递茶。

任丰年啜一口,淡淡道:“稍烫。”

宫人:这已经是温水了啊娘娘!!

任丰年:“书。”

宫人忙恭敬把她的图画书递给她,满脸血心想着:要不是晓得您只看话本子,还以为您真在看甚么四书五经的,满脸正经啊。

任丰年看了一页,发觉她不喜欢这样的男角儿,太魁梧了,说话还粗鲁,皱了眉把书放下,淡淡的道:“再找,若是这些皆做不好,便不必留了。”

她说完抬头,便见到皇帝站在跟前看着她,刚下朝一身敞袖玄衣,因着冕旒还不曾取下,任丰年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过,大概开心不到哪去罢?

任丰年吓得满脸涨红:“……”

她脚踩在搬来的绣墩上,在他的桌案上看…民间话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