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悦轻轻舒出一口气,她觉得还是这样安静好,至少两人都不必勉强自己。

况且魏俞有一点没说错,这儿的锦鲤确实漂亮。

池边柳絮轻扬,蓬松地飘在水面,几尾锦鲤突地探到水面啄去又飞快下沉,意趣横生的景象让阿悦看得眼也不眨。婢子拿来饵食让她抛洒,这一块儿很快就聚集了十几尾色彩各异的锦鲤,阳光透过水面,映得它们的鳞片如珍珠宝石般熠熠生辉。

“喜欢吗?”有人这么问。

阿悦下意识回了句,“喜欢。”

她抬起头,这才惊然发现上方的阳光被遮挡了额大半,高大的男子站在她身后,唇边噙着笑意,冷峻的眉眼透着柔和。

是傅文修。

婢子站在亭外,而他离得很近,对阿悦而言是个很危险的距离。她下意识就要躲开,却被一把按住了双肩。

“吓到了?”傅文修微微倾身,挺拔的身躯压下,犹如高山倾覆而来,让人感到重重压力。阿悦抿着唇,强自镇定地用孩童天真的目光望去。

傅文修仿佛没感受到她的抵触,善意提醒道:“再退就要掉下去了。”

“…谢谢?”

明明害怕得手指都在不自觉颤抖,傅文修想,原来阿悦小时候也如此可爱么?

他知道自己向来不讨孩童喜爱,不过阿悦喜欢温柔的人,他就会慢慢在她面前转变。

一个温柔爱护她的长辈,没有比这更适合现在的身份了。

他把阿悦牵到了安全地带,小小的手温暖极了,让他舍不得松开。

“阿悦还记得我吗?”

挣不开手,阿悦只能应声,“嗯,傅二叔。”

“真聪明。”傅文修对阿悦毫不吝惜笑容,笑多了,也越来越自然。

“阿悦在这儿做甚么?”

“阿兄陪我出来玩儿,在这里喂鱼。”

她的声音软糯糯的,口齿却是清晰。

只消看一眼,傅文修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魏俞陪你玩儿,便是这样陪的?”

魏俞一直就是个书呆子,傅文修从没怎么在意过他,“一人在这喂鱼多无趣,我带阿悦去看杂耍吃点心。”

说罢伸手就很轻易地把人抱了起来,轻飘飘的,也是柔软的,带着令人喜爱的甜香。

傅文修早先还觉得阿悦这么小多有不便,毕竟等待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今把人抱在了怀中,他方觉陪着她、看着她慢慢长大,似乎也是种不错的体验。

阿悦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没想到傅文修会突然抱自己,惊慌中下意识挣扎,“不要——”

她的力气对傅文修而言犹如螆蜉撼树,但他依旧感觉被刺了一下,大概是这情形和前世有些相像,他神情带着疑惑,还有丝被拒绝的隐怒,“阿悦讨厌我吗?”

阿悦怎么敢答,慢慢缓下来,轻软的声音带着恳求,“我不喜欢被抱着,傅二叔让我下来好不好?”

傅文修摇头,面无表情地认真道:“阿悦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样子的他太可怕了,眼底隐藏不住的戾气几乎要溢出,让阿悦瞬间想起了梦中那张白森森的脸。

她意识到:这个人,这个剧情中囚禁了小阿悦两年的人精神根本就不正常。

阿悦唇色因恐惧而变白,在他越来越平静的目光中颤声道:“…不讨厌。”

傅文修的神情似乎变柔了些,继续问,“那阿悦喜欢我吗?”

“…喜欢。”

闻言,傅文修眉头一松,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如孩童一般。

第12章

傅文修患有狂躁之症,这是他七岁那年府医亲自给他作的诊断。

大概是胎里养得不安稳,他母亲生产前又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导致傅文修自小就暴躁易怒。他像是一桶时刻处在沸腾中的热水,稍有不顺就要炸一番才能停歇。

偏偏他又天资不凡,无论文武皆比长兄更胜一筹。十三岁时就能随父亲傅徳四处征战,把无时不刻的躁意通通发泄在对阵杀敌上,屡屡立下奇功。

所以虽然傅文修有这种怪病,对情绪无法掌控自如,傅徳依然十分重视这个二子。

这种病不会随着年岁增长消失,只是少年时的他在旁人看来暴躁轻狂,而及冠后的他便成了阴戾、冷酷的代名词。

因着这股磨人的躁意,傅文修难以对双亲、兄长以外的任何人存有耐心,更别说亲近。

成亲四载,他甚至都没有碰过他的妻子。而他那因家族势微不得不依附于傅氏的妻子不敢有半点怨言,还需时刻帮他掩饰。

直到他又一日闲走在寂静宫墙下,望见了那个惊慌失措朝自己奔来的小少女。

长长的裙摆逶迤身后,她柔软明亮的乌发在空中扬起,琳琅环佩的清泠撞击声中,瓷白到几近透明的肌肤瞬间抓住了傅文修心神。

她撞进了他的怀中,纤细小巧,好似一团绵绵的云撞来,把傅文修躁怒横生的心撞得七零八碎,又一片片柔柔安抚好,再细细拼上。

傅文修抱住她,听见她细碎的呜咽,手心也随即沾到了一点血迹。往常让他热意沸腾的血腥味却在此刻成就了一种奇异的吸引力,那抹血色也鲜艳如红梅,让他心中时刻腾升的火焰在此刻转化为了一股直冲四肢百骸的热流。

傅文修知道,那是欲|望。

这欲|望不仅来自身体,更滋生自心底,叫嚣着让他占有面前独一无二的少女。

对着才十二岁的她如此,他是变、态吗?

前世的傅文修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他蛰伏六年,一朝终于得偿所愿,问鼎天下,把阿悦从魏昭那儿夺了过来。但甚少经历情感的他完全不曾考虑过阿悦的感受,只懂占有和肆意掠夺,仅仅两年就使阿悦病重而逝。

不过,太医道阿悦是累病不治,傅文修在最后一刻却隐约明白了她是心生死志再无留恋,所以才药石无医。

阿悦逝后,傅文修重回之前的状态,甚至更严重,对女色毫无兴致,残戾暴躁。亲信知晓他心意,不知从何处寻来和阿悦相貌有六七分相似的女子为他引荐,一见,傅文修就怔住,太像了。

但两人的性情却是半点不像,阿悦娴静柔淑,这女子却极为妩媚大胆,当着旁人的面就能勾|引他。

后来他才知,女子是阿悦表姐,与阿悦祖母同宗,名郭雅。

郭雅道年少时她曾在姜府待过一段时日,与表妹阿悦感情很好,阿悦还亲自赠与她许多绣帕,而后这些绣帕都被郭雅献给了傅文修。

他不喜欢郭雅性情,郭雅便极为善解人意地敛了本性,将阿悦的神态气质也学了六七分像,但她终究不能带给傅文修任何特殊的感觉。

靠近阿悦时,傅文修能感到全身狂躁的血液流淌都变得缓慢起来,能像常人一样品味春花芬芳、杏叶旋落之美。而靠近郭雅,与其他任何人并无不同。

不过,傅文修终究是允许了她的接近。

郭雅要财,他便给财,要权,他便给权。他给予郭雅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纵容,看着她越来越贪心,越来越肆意,甚至以一种奇妙的心情暗中帮助郭雅去接近宁彧、魏昭等人。

他冷漠中夹杂着一丝愉悦地想,看着阿悦,他们于你是君子、是敬爱的兄长,但君子也会受不了诱惑,会被蒙蔽双眼,为虚假所欺骗。

你所敬爱、所留恋的终会一一将你忘记,会逐渐让她人取代你的位置。

而将你铭记的,最终只会剩下你弃如敝履的——我。

……

傅文修抱着阿悦走在桃花林中,婢子带着焦急惧怕的眼神在身后跟随,她想请这位客人放下小娘子,但畏惧对方气势不敢开口。

傅文修走得不快,但迈的步子大,一会儿就到了院墙边。绕过影壁,就能出府了。

阿悦陡然惊醒,她不能跟他出去。

“傅二叔——”止住颤意,她尽量软声请求,“我不能出去玩儿。”

“为何?”

“我、阿悦要喝药了。”目光眺过他的臂膀,阿悦望向那婢子,“莲女,是不是?”

傅文修也跟着看去,莲女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是…对,小娘子每隔三个时辰就得喝一次药,已经两个多时辰过去了。”

“啧”傅文修口中发出略显失望的音节,阿悦这时候的身体确实需要好好养着,不能胡来。

单独相处的时机来之不易,他并不想就这样轻易掠过,思索之下,傅文修回身颔首,“嗯,那就去喝药罢。”

“…”

阿悦实在怕他,畏惧他阴晴不定的暴戾性情,怕他会像梦中一样突然做出什么惊人的事,只能在他面前乖乖听话。

直到看着傅文修亲自端起碗要给她喂药时,阿悦终于想起一个问题。

这位表叔父…从阿悦小时候起就对她有这样独特的亲昵吗?书中说的明明是在她十二岁那年两人才算真正熟识…

亦或是事实和她所知道的书中剧情本就有出入?

阿悦不得其解,随后汤匙就抵到了唇边。

“不喝吗?不喜欢?”她不动,傅文修收回自己喝了口,拧眉,“这药也太苦了些。”

莲女战战兢兢地开口,“良药苦口…使君,让婢来喂小娘子。”

“药还有吗?”他突然这么问。

莲女怔了怔,“有、有的,为防万一,每次都会煮两碗。”

傅文修点点头,仰头就把这碗药一饮而尽,眼都没眨一下。

阿悦和莲女都被他这操作惊呆了,瞠目结舌。

“确实苦极了。”傅文修放下碗时还做了个评价,然后对阿悦道,“莫怕,叔父陪阿悦一起喝。”

“…”

这位使君是不是有病?莲女很想说这句话,而在自家小娘子的神情中,她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哪有劝人喝药,直接把药给喝了的?

莲女不得不去取第二碗药。

傅文修行事不按常理,实在让人捉摸不透。阿悦能感觉到他在努力对自己示好,甚至有模仿魏昭的痕迹,但气质哪是那么容易变的,只消认真看一眼,就能察觉出他隐在微笑下的煞气。

他和魏昭完全是两种人。

阿悦坐在凳上,看着傅文修给自己削梨。

他手中的匕首薄如蝉翼,随意一削,整块皮随之掉落。在战场拿惯了刀剑的傅文修做起这种事仿佛也十分自然,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前世为阿悦练出来的细致功夫。

那时候阿悦根本不理睬他,是以如今看到小小的她乖乖坐在那儿仰首看来时,傅文修心中升起难以言状的满足感。

切下一小块梨,傅文修自己先就着匕首尝了口,再切下一块用手拿起稳稳地递去阿悦面前,无声示意。

“我不喜欢吃梨。”阿悦诚实道,她有一双黑而亮的大眼睛,认真看人时尤其漂亮。

傅文修并不恼,收回手,“那阿悦喜欢吃什么?”

“阿悦体弱,不能吃多凉物。”帘外传来轻淡的少年声,魏昭一步迈入,“傅二叔半个时辰前说有要事回府,没想到这么快就办好了,还直接来了阿悦这儿。”

他又微笑道:“阿悦,怎么能缠着傅二叔喂呢。”

傅文修放下匕首,“阿悦纯稚乖巧,让人见了便忍不住疼爱。既叫我一声叔父,喂她吃些东西又有什么。”

“总归是失礼。”魏昭笑意淡了,对阿悦招手,“过来。”

像找到了依靠,阿悦忽略了傅文修的眼神,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小步跑到了魏昭身边,小手主动勾上去,被稳稳握住的感觉无比安心。

看着躲在少年身后的小阿悦,对着自己时带着怯生生的模样立刻变成了放松,傅文修眼底戾气翻涌,阴郁暴躁想要砸碎一切的情绪席卷全身。

他死死地盯着这两人。

如果说重活一世后有什么东西最能打破他的忍耐,无疑就是阿悦同魏昭待在一起的画面。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面对抉择她似乎都会毫不犹豫地选魏昭。

他脸色沉得可怕,腾得站起身,连带木凳发出巨大的倒地声。阿悦也跟着瑟缩了下,发颤的手被魏昭握得更紧,像是在告诉她不要怕。

把阿悦畏惧的神情看入眼中,傅文修硬生生止住了胸腔中那股急欲喷发的怒气,想要扯出一个笑容,却发现实在难以做到。

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粒药吞了下去,急急大步离开,最后在空中留下冷冰冰的一句,“有事先行一步。”

带着阿悦在原地等了会儿,魏昭才收回目光,抚了抚她惊颤未定的脑袋,“以后离傅二叔远一些。”

“…嗯?”阿悦没听明白,疑惑抬头。

魏昭风轻云淡地吐出几个字,“他有病。”

第13章

很难想象魏昭这样的君子口中会吐出对他人的刻薄评价,所以阿悦一时竟分不出他这是在阐明事实还是真的在讥讽傅文修。

不过有件事还是很容易明白的,这对名义上的叔侄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见面时基本都是皮笑肉不笑,交谈间很有种政客的虚伪。

对上小表妹懵懂的神情,魏昭笑了笑,没再解释什么。

他不喜欢傅文修一是因为此人的父亲傅徳就让人很难有好感,但傅徳曾救过祖父性命,深得其信重,魏昭身为小辈不好置喙。二则是傅文修本人的冷漠阴戾也不为他所喜,自然是敬之远之。

在屋内陪了阿悦片刻,随后魏昭把匆匆赶来的魏俞训斥了一顿,内容自然是指责他只顾自己而忘了年仅五岁的表妹,连她被人带走也没察觉。

魏俞垂首认错,脸红得厉害,内心愧疚难当,且保证绝不再犯。

阿悦倒不怪他,在她看来魏俞发现没发现都没区别。以傅文修的□□强横,年少的魏俞根本无法抵抗。

……

一转五日,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兖州启程前往临安。除去魏府上下百余人,还有跟随魏蛟起事的幕僚及家将亲属,加上仆婢、亲随、护卫,总计有千人之众。

路途中,阿悦见到了好些和现在的自己同龄的小孩,看上去都很想同她一起玩耍。文夫人倒不曾拘束她,可惜身体不争气,路途颠簸,天气又不美,阿悦最常做的事还是脸色泛白地躺在马车内,每日喝的药也从一碗增到了两碗。

另一碗是给她止晕的,出发第一天阿悦就呕吐不止,医女本不想让她多喝药,见状也不得不添了一种,让她能稍微好受些。

文夫人也每日陪着待在车内,时而抚上阿悦额头,神色忧虑。

阿悦的身体太柔弱了,她总担心这个小外孙女会随女儿而去,好几次夜里惊醒都要看一眼阿悦宁静乖巧的睡颜才放心。

入暮时分,天色昏黄,文夫人被请去了别处议事,留下阿悦同莲女待在马车内。

车队停留时外面嬉闹声极盛,莲女年岁不大,目光总忍不住往外流连,阿悦见了好笑,轻道:“打开帘子没事的,现在也无风,我不冷。”

“不行。”莲女回过神正襟危坐,给阿悦掖了被角,“夫人嘱咐必要悉心照看小娘子,不得有半点差错。”

阿悦便也随她。

以阿悦前世的经历而言,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独处,也不会觉得寂寞,不过倒是不好意思让人干巴巴地陪着自己。

马车忽然轻轻颤动,有人踩了上来,挑开车帘,“阿悦果然还在。”

“阿兄。”阿悦双眸明显亮了些,很是高兴他的到来。

魏昭扬唇,“整日躺着也累,外面已生了火,风也不大,不如出来走走?”

他并不赞成医女让阿悦闷在马车不出去的建议,认为还是要多走动才好。

“不…不可。”莲女鼓起勇气阻拦,目光很有些警惕,“郎君,夫人说过让小娘子好好歇息的。”

不期这个婢子竟会拦住自己,魏昭挑眉,“祖母可说过要把阿悦拘在马车内,不允她出去看看景色?”

莲女讷讷,“这…”

绞尽脑汁时,人已经绕过她到了阿悦身边,低声道:“阿悦自己觉得呢?”

犹豫了下,阿悦点头,“我想去。”

莲女顿时一副小娘子怎么如此不顾身体的忧心神情,想劝阻却不敢上前。她觉得郎君虽然温和好相与,从不胡乱发作下人,但通身有种清贵之气和隐隐的威势,令人不敢随意忤逆。

她只能呆呆看着二人离开。

因阿悦在马车上闷了两日,随行的傅文修也一直没找到见她的机会。

如果队中只有魏昭,他丝毫不会在意,但文夫人时常伴着阿悦,让傅文修不好轻易有所为。

他一直关注阿悦所在的车驾,见她随魏昭出现,身形立刻一顿,迈步就要朝那儿走去。

“郎君若想把人吓出好歹,尽管前去。”身后凉凉的声音传来,其主人是个胡须斑白的男子,人唤郑叟。

晃动着手上药瓶,郑叟随手拾起长杖斜在傅文修身前,使他转过头来,“这小娘子是魏侯与文夫人的心肝肉、掌上宝,自幼患有心疾,受不得惊吓。郎君前几日要不是及时含药忍住了,啧…”

郑叟正是在傅文修七岁那年诊出他有狂躁之症的医者,从此便一直跟在他身边为他制药,防止他因克制不住而胡乱伤人、闯出祸事。

这么多年了,郑叟对傅文修极为放心,觉得他虽天生有此棘手之症,但行事向来都在掌握之中,并没有发生过其父担忧的事。

可眼下魏氏的小娘子明显不好招惹,又是个才五岁大的小娃娃,郑叟着实不明白郎君为何突然对她起了兴趣。

疼爱小辈?郑叟并不信,对傅府的那些小郎君小娘子,郎君可从没有过耐心。

傅文修因他的话沉默了下,视线依旧随着那两人在动,忽然道:“你这两日制的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