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魏昭毕竟是魏蛟最为爱重的长孙、钦点的储君,又怎会轻易让人看出心思,何况他惯来以笑示人,便更叫人摸不着深浅,“气是最无用的,与其如此,倒不如趁傅氏得意之际,去查清赵婆子家人,再作其他打算。”

说得有理,可这并非阿悦想要的答案,她忍不住问,“阿兄,大舅母长年这样对你,你为何…”

扪心自问,如果自己有个这样偏心的母亲,阿悦对她无论如何都亲近不了,更别说时常请安关心。

魏昭失笑,阿悦自出生那日起就备受宠爱,除去因姑母逝世而使姑父癫狂伤了她之外,她身边的至亲长辈没有一人不疼爱她,这约莫就使她认为,亲人的疼爱是理所应当的,做得稍微不全便是不好。

事实上,阿悦还真是这样想的,无论前世今生,她感受到的都是亲人的关爱与疼惜。前世除去因心疾早早离世,她再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他道:“生生之母予我性命,抚养至今已是大恩,她只有一人,我和阿显却有两人,心神无法二用也不足为奇。”

照他的意思,王氏不曾虐待过他就已经是大恩了。

阿悦问,“那,如果大舅母将会做一些错事呢?而且这错事会对阿兄你影响很大,甚至可能让你丢掉性命。”

“将会?”魏昭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立刻反应过来,“阿悦做的噩梦…与我有关?”

不料他瞬间联想到关键,阿悦有些惊讶,她并不准备把这梦说出来,因为这势必要交待来龙去脉,其中魏昭的身世绝对掩藏不了。

虽然阿悦并不信那什么山匪之子,但这种话最好不要说半个字。

“没有啊…我就是随口一问。”阿悦乱中灵机一动,“我是在书中看了一个故事,觉得…唔、有些不理解。”

“什么故事?”魏昭笑看她,“不妨说与我听听。”

阿悦喔一声,立刻编了个故事,“是说有一渔村,一对夫妇生有三子。长子性情最好,敦厚善良,自幼就不受父母疼爱,被当奴仆般使唤。他母亲与邻居因一只鸡打了起来,刮破邻人的脸,他便下跪与那人认错,并翻山去寻草药来为邻居医治;母亲私藏了贵人的衣裳想卖来换银子,被贵人发现差点要把她打死,也是他主动站出来为母顶罪,贵人便把他当做仆从带走了。他在贵人府中有幸被教了识字看书,因聪慧忠心被举荐为官,发达后却还是不计前嫌,衣锦还乡将双亲接入城中,虔心伺候。但他弟弟很快犯下大错杀了一人,其母不仅不主动认罪,反而包庇,酿下了弥天大祸。后来其母和弟弟被抓入天牢,这人还以身顶罪,把母亲给换了出来,在城中传为佳话。一位使君感念他的孝心,给他特赦放了出来,可从此他也成了身残之人,无法再为官,便回了乡中耕田,继续侍奉双亲。”

阿悦鼓着腮,“下面的批语还尽道此人孝顺、赤诚甚么的,但这不是愚孝吗?他母亲为人不善,做错了事却总有他来善后,就是这样才使他母亲越来越胆大肆意,从不把这些错事放在心上,不会引以为戒,一步步筑下大错。”

她道:“阿兄,我实在不知,这到底有什么可称赞的。”

看起来像是单纯为这故事而不满,但从小表妹投来的灼灼目光中,魏昭何尝看不出她眼中写的“我感觉阿兄就是书中的这傻子”这句话。

他先是想了会儿这故事的深意,而后不禁沉思,原来他在阿悦心中,竟是这么个形象吗?

“阿悦。”他这么叫了声,等人看过来后问,“你不喜欢大舅母吗?”

“…也没有。”阿悦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我只是觉得,今日的事大舅母做得实在…阿兄,你不能一味顺着大舅母的意了,有些事也不能任她处置。她虽是阿兄的母亲,但…”

魏昭顿默,今日母亲确实对他提了些要求,他尚在思忖能不能应,母亲就激动起来。若非阿悦的到来打断了二人交谈,他应该…的确会应下来。

他本来觉得,母亲身居后宫少有人陪伴,父亲的离去对她打击甚重,许多事他能做到,便也都去满足母亲。

身在其中确实很难看得明白,阿悦的一席话让他惊觉,有时候他确实很像书中那人,不正视母亲犯过的错,只要自己能帮她善后,便一概揽下。

而这些,其实是父亲生前所为,自己包容着母亲,正如父亲做到的那样。

他自己不觉得如何,却被小表妹看出了问题。

阿悦依旧在注视着他,沉思后,魏昭低眸道:“阿兄会注意的。”

他真的会注意吗?阿悦心存怀疑,但这种事到底也无法强逼,毕竟在现在的表兄心中,他的母亲确实没有做过什么大错的事。

总不能因为今日王氏的冲动,就叫他从此不认这个母亲。如果那样做了,也就不是魏昭了。

作为表妹,这已经是阿悦能提醒的极限了,再往前一步,不免会碰触到底线。即使魏昭再疼爱她,那也不是她该做的。

想到这些,阿悦呼出一口气,终于有心思感受抱着的这具青年身体。

阿兄看着清瘦,但这胸膛…阿悦不自觉眨眨眼,这样抱着好像还感觉挺结实的。

说来魏昭长年骑马射箭,这些对身体和四肢的力量都有要求,他其实应该是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典型身材,至少这样抱着,是真的很有安全感。

咳咳咳…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阿悦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把,又得魏昭关心了一句。

她的脑袋还埋在他胸膛那儿,甚至能听到隐约的沉稳心跳声,一说话…那股微微的震荡感更明显了,似乎也贴得更加紧实。

皮薄的她又开始脸红,心中正想着还好埋着脑袋瞧不见,下一息就听魏昭说到了。

莲女和一干宫人齐刷刷围上来,她们也算颇有经验了,沉稳得很。甚至在心中饶有闲趣地想,这不是翁主的第一次飞奔出宫了,想必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知道自己肯定脸红得厉害,阿悦怎么都不肯从魏昭身上下来,自暴自弃地想,反正今日已经足够任性了,干脆就不管不顾做到底。

被一堆人用揶揄、看好戏等暗搓搓的眼神扫着,饶是魏昭也不自然地咳了几声,“帮翁主再备盆热水,不用这么多人伺候,只留莲女和慧奴二人,其余人在外侯着罢。”

“是。”

被抱着放到了床榻,阿悦等了会儿才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张望,然后就听见熟悉的声音,“终于肯露面了?”

“呃…”周围一时没动静,阿悦还以为他暂时去别处了呢,讨好地笑,“阿兄…”

魏昭忍笑,小表妹今夜可是多了不少新面孔。怪不得往日曾听其他同窗说甚么,不论年纪多大的女子都不能小觑,因为你永远不知她下一秒会是什么模样。

初见时阿悦安静而懂事,面对长辈乖巧可爱,学课时又意外得聪慧、领悟力极强,最叫人惊讶的,还是祖父突然…时,她表现出的处事能力和胆量,能让任何男子为之惊叹。

无怪近日宁大郎与他私下议事时,总会不经意就提到阿悦,而后才恍然般闭口。

阿悦如今年纪未到,旁人对她至多是欣赏、喜爱,待再大些,长成了可以出阁的女郎,又不知会惹得多少小郎君倾慕。

他们虽已有婚约,但这婚约在魏昭心中最终还是要视阿悦的心意再决定要不要履行。

魏昭叹声悠悠,惹得阿悦奇怪,“阿兄在想什么?”

在想今后要怎样的郎君才配得上我们的小翁主。魏昭心中如此道,却没有说出口,“想要不要让阿悦喝一剂药。”

阿悦苦着小脸,“我出去时穿得也不少,一点都没受寒,不用喝的。阿兄看,我如今健壮得很呢。”

她做出几个奇怪的姿势,使魏昭莞尔,“那总得再泡一泡脚,方才鞋掉了都不知。”

这倒没什么,阿悦乖乖点头,任他命莲女在盆中加了几味药草。

舒舒服服泡了个脚换好寝衣,阿悦跑出来时望见魏昭果然还在。

他等候期间无事可做,便随手拿了本书漫不经心地看,随便几眼便翻页,见阿悦出来便一笑,“这么快。”

“不让阿兄久等啊。”有过几次被魏昭陪|睡的经验,阿悦不至于再别别扭扭了,事实上,在他的注视下入睡的感觉意外得好。

就好像,你知道身边有个可以信任、疼爱自己的人,完全不用担心其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呼呼大睡。也不用注意形象,不论你是睡得老老实实,还是会滚到床底、磨牙、说梦话,这人都会无微不至地把你照顾好,不会介意或笑话你。

这大概就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咳。阿悦乱七八糟地想着,飞快窜进了锦被。

说是陪|睡,但以魏昭的性格当然不可能真上榻陪她,只是坐在榻边看着她入睡罢了。

以他们如今的身份,宫人们就算亲眼看着也不至于说什么闲话,尤其是莲女几个都是乐见其成,觉得翁主终于意识到了从小培养感情的重要性。

收拾好内殿,几人识趣地去了外边儿守着。

时辰太晚,魏昭不欲与阿悦通宵达旦地闲聊,在他看来这个年纪还是多睡为好,又说了几句话就不再开口,让阿悦静心入眠。

他自己则安坐在一旁又翻起了那本明明不怎么感兴趣的书,只是这回翻得极其缓慢,声音更是微不可闻。

侧面望去,他的眼睫尤其长,垂眸时显得有些清冷,每一次眨眼,投在床帏的阴影也跟着轻颤。

阿悦藏在被中的手不知不觉就顺着床帏上的线条画下来,刚好画出他的半张脸庞,即便只是几笔轮廓,似乎也带着温柔缱绻,一如其人。

像阿兄这样的人物,真的很少有人能不动心。阿悦不由这么想着,也不知今后,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

她是睡了一觉转醒的,即便中途跑出乐章宫一趟,这会儿也没那么快有睡意,一时便天马行空乱七八糟想了许多。

察觉到什么,魏昭偏眸,便见小表妹乌溜溜的眼眸正直直对着自己,眼神却是放空的,也不知在想甚么。

他觉得有趣,抬手点了下她露在外面的小小鼻尖,指腹的些许凉意让阿悦回神。

“看着我,却在想谁呢?”魏昭如此调侃,“没想到阿悦也是如此三心二意的人。”

“这不能怪我。”阿悦眨眼,“世间美人如云,怎能不叫人惦记。不过阿兄放心,就算美人再多,你也是最独特的那位,是阿悦心中最最珍贵的白月光,谁都比不过。”

她真诚地握住了魏昭的一根手指,得他低笑,“还是位风流小翁主。”

“人不风流枉少…嗷呜!——”阿悦被狠狠弹了记额头,“再风流也得睡觉,快闭眼。”

“…喔。”委屈巴巴。

第55章

阿悦努力寻求真相时, 荀温也没有闲下来。

他伤势颇重,脑袋上包了一层厚厚的布, 不便移动下只能在太医所住了好几日, 但心中一直挂念着魏昭身世是否解决了。

虽然他在心中认定了自己是魏昭生父,也有心在日后叫其知晓, 但绝不乐见于这消息被他人知晓, 毕竟这关系到魏昭是否能安稳登上皇位。

赵婆子受伤后也被安排待在了太医所,两人隔得不近,但照顾的医童总那么几个, 谈论之下荀温才知道了此人。

他眼皮一跳,直觉这老妇人和阿昭身世有关。

三年下来,荀温在宫里总有那么几个收买的人,努力探听了两日, 总算被他知晓了那日文夫人、王氏及广平侯傅徳几人相谈时发生的事。当时就气得荀温脑袋疼,直在心中大骂王氏蠢妇,差点就要坏了阿昭的名声。

再三思考下, 荀温没耐得住焦虑, 趁夜色偷偷绕过守卫,到了王氏就寝的院落, 躲在了窗下的草丛中。

屋内灯火依旧明亮, 他以手抵唇, 吹出几声极为生动的鸟叫。

王氏翻来覆去正是难眠时刻, 忽闻鸟声愣了一愣, 惊讶于这寒冬深夜竟还有鸟儿鸣叫。

她望了望几个仆婢, 却都是不甚在意的模样,似乎不觉得奇怪。

鸟叫又响了几声,王氏心中兀得一动,想起了多年前曾见过一种鹦鹉。那鹦鹉不会说人话,只叫声极为独特,性子还特别凶,见到不熟的人就啄,她就被啄过好几次。有次还将她腕上的玉镯给啄碎了,叫她牢牢记了多年。

那鹦鹉…是她表兄爱宠。

会是他吗?王氏不确定地想。

她对荀温自然已经没有了所谓喜爱的感情,面对他时只会有悔意和厌憎,可这几日的事除了他,似乎也没有人可以商议了。

鸟叫声断断续续响了一刻钟,王氏下定决心,让仆婢都退了出去,走到小窗那儿取了栓,再灭几盏灯火。

如此静候片刻,窗户那儿果然有窸窣的声音。

轻声推开小窗,荀温蜷身悄然翻过窗子,站在了屋内。

王氏心剧烈跳起来,这是她自荀温挑明身份后第一次私下见他。虽然他容貌大变,但只要知道他就是那个人,王氏就永远无法消除心底对他深藏的畏惧。

她永远无法忘怀,糊涂献身的那日,荀温脸上毫无感情的冷笑和身下坚硬的石桌,又痛,又凉,直渗心扉。

荀温头上还包着伤布,在草丛被划了几下使伤口生疼,甫一进屋就直奔小桌提壶喝了几口冷水压痛。

他的身上,依然保留着当初身为刘氏郎君的气质,即便这样提壶大口喝水也有种说不出的优雅,一如多年前受全城女郎爱慕的年少郎君。

看着这样的他,王氏满腔想要先发制人的指责和质疑就堵在了口中,不敢说了。

荀温喝了水转身,一双阴沉沉的眼惊得王氏忍不住打了个颤,哪儿还能不明白他是来找自己算账的。

这几日明里暗里指责她的人太多了,王氏能想到荀温肯定也是为了赵婆子的事而来。

果不其然,荀温第一句话就是,“赵婆子人现在何处?还活着没?”

“…母亲把她移到另一处好生照顾了,现还吊着气。”

荀温颔首,“人还活着就好,不过她怕是无法再与你对峙了。”

他皱眉思忖,“为今之计,只有先寻到她的家人,把她被人收买的证据落实了,才能勉强掠过这件事。以皇后的能耐,这赵婆子本不足为惧,你那一刀可真是捅得好,捅得太好了,再深一些便是死无对证。”

不冷不淡地说完这些话,荀温就坐上了杌子,讥嘲道“表妹,我当真怀疑你如何安稳活到这个岁数,凭得什么?就凭那好运气吗?”

“你怎样我不管,但烦请日后与阿昭有关之事,你可再不要插手了。”

王氏忍着气,“荀先生这话真是可笑,我是阿昭的母亲,他的事我不管谁能管?你这个不相干的人吗?”

本来她想放下仇怨好好商量的,谁知道荀温说话这么不客气。

“母亲?”荀温掀了眸子,冷笑,“你这等蠢妇,若非上天一时无眼让阿昭托了你的肚子出世,你当你有什么资格当他的母亲?论相貌不过尔尔,论才智还比不过一个五岁小郎君,论性情更是鲁莽至极,连年纪八岁的溧阳翁主都不知比你好上多少倍!”

他每说一句,王氏双目更红一分,抑制不住地朝他低吼,“你当我为何会这样!当初,若不是你对我做出…那样的事,我何至于心惊胆战二十年!你当我这二十年过得就好吗?我无时不刻不在担惊受怕,恨不得生啃你肉,喝你的血——啊!”

荀温眸色愈冷,在王氏越说越激动时突然猛地一步上前,伸掌扼住她喉咙,声音像是从齿缝中挤出,带着森森寒意,“担惊受怕二十年?你又何曾吃过什么苦,生来富贵,又好命得魏家郎君看中,诞下阿昭。不过是当着你雍容华贵的贵夫人之余,偶尔庸人自扰罢了!我二十余年颠沛流离,人不成人,家不成家。本有妻有子有女,都在战乱中被人生生凌|辱至死!”

“你可知他们是怎么死的?我亲眼看着我的妻,被宁氏贼兵轮番侮辱,我的一双儿女,被他们挑在刀尖肆意玩|弄!我最小的女儿才五岁,才五岁——”说着,荀温眼中竟有泪流出,配着他充血的双瞳,竟有血泪的惊心动魄之感,“而你——不过是自己寡廉鲜耻,主动送上门让我玩|弄的下贱女子,有甚么可怜,又有什么资格怨恨于我!”

他的手越收越紧,如烙铁一般烫极、令人窒息,王氏不住拍打他,他却无动于衷,双眼越发得红。

被扼住喉,王氏叫也无法叫出声,只能感觉到肺腑吸入的空气越来越少,脸色渐渐由红转青,大脑仿佛也越来越轻飘飘。

我要死了吗?王氏惊恐又绝望地想,她生来确实没吃过皮肉上的苦,甚至连饥饿的滋味都不曾尝过,养尊处优,如何有力气反抗这么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

夫君…这一刻,她瞬间想到的是已逝的魏珏,随后又想到两个儿子。

他们为何不来救她?阿昭,阿显…

叩叩——

“大舅母。”清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阿悦。

荀温兀得惊醒,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妻儿的死是他心中深藏的痛,方才被王氏一席话牵引出来,竟没控制住自己。

饶是荀温再沉稳,这一刻脑中也免不了乱糟糟。听见阿悦声音提高,甚至有推门而入的意思,他再顾不得什么,松手瞬间跑到窗边,一跃而下。

略大的窸窣声引得阿悦疑惑,旁边宫婢解释,“入冬了,夜里偶尔会有野猫出来觅食。”

“喔。”阿悦得以解惑,继续敲门。

王氏瘫在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脸色慢慢变成惨白,好片刻才哑着嗓子气若游丝道,“进来罢。”

大舅母又病了吗?阿悦心中奇怪,一入内就被王氏的模样吓了一跳,几步走去扶人,“大舅母,这是怎么了?”

“他要杀我…”王氏喃喃道,她这会儿神智都还没恢复,双眼空洞望着上方,“他竟要杀我,他有何颜面来杀我…”

越听越不对劲,阿悦本要传宫婢进来的动作也停了,怔怔望着王氏。

王氏从来深居后宫,她会和谁结仇?

她想到刚才窗下的窸窣声,莫非是那人逃跑的声音?

能夜里潜入宫中,这人身份应该也不低。

可是在这之前连宫婢都不曾察觉半点动静,如果说不是王氏主动让那人进的屋,阿悦都不信。

抿了抿唇,她轻声试探,“…谁要杀你?”

“谁要杀我…”王氏连声咳起来,惨白的脸慢慢咳得通红,脖间的指印也尤其明显。

阿悦暗暗比对了下,感觉应是成年男子的手无疑。同时心中更惊,莫非大舅母竟一直在暗中和外男有联络吗?

王氏说了几个字又不说了,阿悦先给她倒了杯水润喉。哪知这水是冷的,王氏一喝反倒咳得更厉害,惊天动地的架势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咳着咳着,她眼泪不知不觉也流了满面,耳中不住回荡着荀温骂她寡廉鲜耻、天生下贱的话,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纵使她对荀温再无爱恋,可也是她少女时光中不可多得的一抹色彩。虽然这抹色彩带给她的快乐极少,多是痛苦和悔恨,但终究地位不同。

她从来没想到,自己在荀温心中,居然是这么个形象。

王氏泣不成声,越哭眼泪越汹涌,全然不知为何自己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只因为当时冲动的一个点头,她二十年不得安睡,不敢亲近长子,深觉愧对夫君、愧对魏氏,侍奉公婆时小心翼翼,不敢让他们有半点不高兴。就连弟妹踩着她的脸面欺负时,她也是柔柔顺顺,不想和家中人起龃龉而使夫君为难。

到头来,她到底得到了什么?

婆婆骂她蠢妇,长子待她敬重有余而无亲近,幼子也深觉她偏心不再听话,今日…又得一句下贱之言。

阿悦被紧紧抱住,王氏仿佛把她当成了依靠,头埋在她肩上垂泪。

茫然无措了一瞬,见她实在伤心,虽不知发生了什么,阿悦也不由有些同情,伸手轻轻拍了拍她,无声安抚。

阿悦实在娇小,可再小,这时候对王氏而言也是莫大的安慰。在这一刹那,她仿佛又看见了夫君魏珏的面容,在默然注视着她。

他总是那么温柔,宽容地原谅她一切。刚嫁入魏家时,她许多该做的人情世故都不懂,是魏珏帮她一一准备好,再教导她。

成婚第一年,他生辰那日,她下厨帮他做了一碗长寿面,却因不擅庖厨,放了相克之物,害他足足卧榻三日。他却笑笑说,易得巧妇,难得爱妻。

年少无知犯下大错,以致遇见魏珏这样的郎君…她都不敢去明着爱慕。

因自觉是不洁之人,王氏面对他时从来都是深深的自卑…

她忽然问,“阿悦,舅母是不是特别…惹人厌恶?”

“啊?”阿悦愣了愣,“没、没有啊。”

她的确因梦见的那些事很愤怒,也对王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说到厌恶确实不至于。毕竟三年来王氏对她都是关怀备至,颇似亲母。

再者,那些事还未发生,尚有补救的机会。

阿悦道“舅母是因为两日前的事在自责吗?”

王氏嚅动了下唇,没答。

“这件事,确实是舅母冲动了。阿悦是小辈,可也不得不说,舅母险些坏了大事,赵婆子若当场死了,舅母就是亲手给了广平侯他们把柄。”阿悦叹口气,“还好人还活着,好歹给了祖母补救的机会。”

“那…”王氏沙哑着轻声问,“母亲准备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