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已经找到了赵婆子的家人,她们家其实十年前就已经在临安了,儿子是城中的一个小吏。后来祖父进临安,大力肃清官场,阿兄在其中查办了许多人,赵婆子的儿子因受贿颇多,被阿兄狠罚一顿丢了性命。”阿悦道,“而后赵婆子一家就搬去了别处,过得很贫困。如今家中却突然多出许多金银来,祖母顺着这个查,查出他们家在被接进临安前,就已经被徐太常的属官收买了。”

一口气说这么多,阿悦缓了缓,“那徐太常的儿子也被阿兄罚过,还差点贬去了西北,这二人都和阿兄有仇怨,一拍即合,同来诬陷也不足为奇。”

王氏道“广平侯他们就信了?当真善罢甘休了?”

“广平侯确实一直在揪着舅母那日的举动,说舅母是心虚想杀人灭口…”阿悦望着她,也不准备隐瞒,“但从赵婆子家中搜出了许多金银珠宝,上面还有徐太常府上的印记。祖母着人去问了赵婆子本人,她不能说话,但能做些反应,也承认了受徐太常的收买,所以他们不得不暂时放过此事。”

王氏再傻,也知道不会有这么巧的事,赵婆子家中哪能就正好搜出了那些证据。她心想,这应当是母亲使的手段。

“但是——”阿悦的话让王氏的心再度提起,“赵婆子的话不可信了,阿兄身世的问题却没那么容易揭过去,毕竟她说的一些事,也能从别处查到。”

“祖母说…要用自古流传的方法,来证明阿兄的血脉。”

所谓这种祖传的方法,就是重新挖出魏珏的尸骨,再取魏昭的血滴进去。如果能够顺畅滴入,就证明这二人的父子关系。

当然,阿悦知道这种方法毫无科学依据,完全是不可信不可取的。甚至连文夫人和傅徳都知道,用这种方法来验明血脉,完全就是无稽之谈。

如果魏珏还活着,滴血验亲可能还稍微能让人相信点。如今人都死了三年,再来甚么滴骨验亲,谁信谁傻。

可做这件事的关键本就不在于结果,而是文夫人向傅徳表的决心和怒火。为了此事,她连长子魏珏的尸骨都挖了出来,如果傅徳再在此时不依不挠纠缠不休,可不要怪她不讲情面。

傅徳等几人的势力确实足以掣肘魏皇室,可文夫人若真正不管不顾和他们撕破脸皮,他们也绝对讨不了好。

自然,众人不知的是,前世傅文修对魏昭的身世就只是猜测而已,而没有真凭实据。他那时候也不知仅是几封信就能有那样好的效果,让王氏主动奉上了魏家的江山。

这一世想要故技重施,却没那么容易。一来形势不同,二来文夫人还在,有文夫人,就永远轮不到王氏去真正管教魏昭。

如今文夫人提出这个办法,即便傅徳再不乐意,也只能应下。

王氏脸色再度转为惨白,“你是说,母亲要去…去挖你大舅舅的坟?”

阿悦点头。

即便在现代,将已经入土为安的人重新挖出都是极大的冒犯,更别说在这敬畏鬼神的古代。

假使这里真的有魂鬼之事,大舅舅便是死了也不得安生。

而这件事伤害到的不仅仅是已逝的大舅舅,更有祖母和表兄,一个是母亲,一个是长子,要眼睁睁看着儿子父亲被挖出尸骨,可想而知是多大的屈辱和煎熬。

王氏眼前不住发晕,喃喃“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阿悦没反驳,不可否认这件事大部分的责任都在王氏这儿。

但阿悦来,并非是简单告诉她这些的。

等王氏慢慢平复过来,阿悦道“我想问大舅母一事,希望大舅母莫要看我年幼便觉得我在玩笑。”

望着她认真的小脸,王氏幽幽道“你是不是想问,你阿兄的身世到底有没有问题?”

阿悦点头。

王氏自嘲地笑了笑,罢了,反正这事她已经告诉了母亲。阿悦是阿昭将来的妻,让她知晓也不过分。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阿悦你也笑话我了…”闭了闭眼,王氏把曾经对文夫人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末了道,“都是我的错,你阿兄他…”

她长叹一声,“多年来,你阿兄是委屈了。”

阿悦彻底呆住,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这么个过程。

是该说狗血,还是该说命运捉弄?

她想起梦中看到的那些,顿时意识到,王氏那时会对魏昭那么说,定是因为那时候的她从未对人交待过往事,不好意思对长子坦诚,便干脆说他是山匪之子。

舅母究竟知不知道…这对阿兄来说是多大的伤害——

下一秒,王氏轻声对她吐出了更令人震惊的消息,“我那表兄…现人就在临安。”

她道“就是阿悦的先生——荀温。”

第56章

阿悦万万没想到, 荀温竟然就是王氏那位表兄。即是说,荀温有一半的可能是表兄魏昭的生父?

这是她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无法得知的事, 王氏却在此刻告诉了她。

忽然想到方才的事, 阿悦问,“难道…刚才的人就是荀先生吗?”

王氏点头, 不管她此刻向阿悦坦白的原因是因荀温的举动愤怒还是其他, 说出口后,她感觉浑身都轻松了许多。

她道:“荀温一心认为阿昭是他的孩子,我怕…他今后可能会利用阿昭。”

这是肯定的, 阿悦心道。

怪不得之前荀温态度大变,还时常问些那样的话。况且以他的性格,若非有利可图,又怎么会跑出来帮魏昭挡那一着。

“大舅母告诉我, 是自己不好意思说,想让我转告阿兄吗?”

王氏连连摇头,喉间依旧是火辣辣的, “不、不要让他知道。”

她低声道:“母亲不惜代价也要把这件事掩下, 我不能浪费她的苦心。”

王氏总算聪明了一回,望着阿悦, “阿悦, 荀温此人不能再留了。他是你的先生, 有件事…舅母想让你帮个忙。”

王氏把她在这短短时间内想出的计划凑耳告诉阿悦, 越听越让阿悦惊诧。

果然, 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女人…即便是大舅母这样的人, 真正狠心起来也不容小觑。

荀温这人最是小心,在他差点杀了王氏以后,王氏若主动约他单独见面,他定然不会赴约。这么看来,凭为自己授课的借口似乎的确是最合适的。

即使阿悦表现得很平静,自然而然就接受了这个提议,王氏还是忍不住哑声解释,“他毕竟有可能是阿昭生父…子不弑父,我不能等阿昭来做这件事。”

“我知道的,舅母。”

王氏拍了她的手,夸赞了声,“好孩子。”

长久地凝视她,直到阿悦神情都有些不自然,才道:“除此外,阿昭的事我不会再插手了。日后有阿悦你伴着他,舅母总能放心许多。”

阿悦讶异,“舅母以后准备再也不管阿兄了吗?”

“我…”王氏别过头,“一来阿昭也习惯了如此,二来,以我的性子确实也不大会处理那些事,与其乱插手,还不如做个撒手掌柜。”

她永远忘不了今日荀温扼住她喉咙时说的那些话,纵使王氏一直就知道,自己确实不够聪明,也有些糊涂,但自己知道和被人挑明终究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再加上婆婆文夫人对她一再添乱也很不满意,王氏自暴自弃地想,干脆以后她就装聋作哑罢,说不定反倒能让人满意些。

阿悦:“…”

她觉得大舅母王氏这种人还是挺少见的,且不说之前做得如何,已经为人母的人,稍有不顺就完全放弃,该如何评价呢…应该是典型的无担当、不想负责。

或者说,王氏从来就没有过“负责”的这个意识,尤其在为人母上面。

不过如她所言,这样说不定也能省去许多事。

这种个人的决定阿悦不好相劝,便应了几句。王氏不想那指印被人发觉,便又让她帮忙去要了些药膏擦。

忙完这些,阿悦才缓缓往回走。

今日得知的信息量有点大,她还需要好好整理和思考。

忽然想到明天魏昭就要护送棺椁去皇陵,她改道而行,准备去看看他。

最近因国君大丧,进出皇宫的人尤其多。阿悦不想碰见那么多外人,尤其是每次一出现在外面,总会有魔咒一般遇见傅文修。

她挑了一条少有人行的路,准备从园中绕过去。

哪知不凑巧,迎面还是来了几人。为首青年形容颇为不羁,乌发半束半披,寒冬时节却衣襟大敞,露出半面胸膛,只微微用披风掩了掩,但依旧让人看得清晰。

此人十分面生,并不认识。他却叫住了阿悦,用一种奇奇怪怪的目光望来,“这位可是,溧阳翁主?”

阿悦瞥他一眼,莲女代斥,“你是何人?见了翁主焉敢不行礼。”

闻言,这人便笑嘻嘻行了一礼,“听说先皇遗诏为翁主和皇长孙定下婚约,我本还纳闷,两人相差这般大的年纪,怎就凑成了对。今日一见方知,翁主绝色天成,先皇这是最好的都要留给自家人,先给长孙定下啊。”

这话无比大胆,已经是赤|裸|裸地调戏和冒犯。莲女先是瞪大了眼,随后大怒,“放肆!谁准你在翁主面前大放厥词!”

阿悦已经感到不好,下意识后退两步。这人双目略显浑浊,言语肆意,站也站不稳,很像是喝了酒的模样。

但国君大丧是不允许饮酒的,他周身也没有酒气,恐怕是吃了寒食散一类的药物。

阿悦出门,身边常带的只有莲女、慧奴并一个內侍,这人身边却跟了两个青年随从。这条路上少有侍卫巡逻,最近的侍卫也要走出这个园子才能看见,真要闹起来,绝对是她这边吃亏。

“抱歉抱歉,我一时嘴快,竟冒犯了郡主。”这人愈发嬉皮笑脸,走近几步,“翁主莫气,还请给在下一个赔罪的机会。”

他的目光已越来越露骨。

莲女和慧奴也都是清秀少女,他却看也不堪,独独盯着阿悦,可见平时癖好就不同,让阿悦感到阵阵恶心。

他道:“翁主大概还不知罢。”

“不知什么?”阿悦飞快思考着,又后退一步。

听见她这轻软中犹带丝丝女孩儿稚气的声音,青年眸色更浑,“皇长孙——也就是魏昭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是魏家人。”

他大喇喇说出这从父亲书房那儿偶然听到的一句话,“啧啧啧,连身世都不明,说不定只是个…”

“野种”二字轻不可闻,只有他自己听得清楚。

低低讥笑了声,此人继续道:“他如何配得上金尊玉贵的翁主。”

作为魏昭的同龄人,青年从在兖州时就常被魏昭压一头,无论做什么家中总有长辈对他说“你若是比得上魏家长孙三分就好了”、“多向魏家长孙学学”…

及至魏昭成为皇长孙,他就再也赶不上了。如今听到这种消息,怎能不叫他兴奋。

內侍已经挡在了最前面,莲女也察觉到了不对,低声道:“翁主,你先走罢,婢在这里拦着。此人极为放肆,还不知会做什么。”

阿悦轻嗯一声,谁也没料到在宫里还能遇见这样的人。看来下次即使在宫内行走,她也要多带几个人了。

瞄准一处矮地,阿悦已经暗暗绷紧,随时准备跑走。

眼见这人和他的随从越靠越近,莲女的斥声也越来越大,阿悦终于一拔腿,往这人臂下一钻,飞快向旁边跑去。

大多数人都知道她身体柔弱有心疾,这人哪料得到她还能跑得像兔子一样快,不由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就一扯嘴角,大步跨去——

“这是在做什么?”从天而降的一道声音让场中人动作齐齐一顿。

阿悦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栽进花丛,惊喜回望,果然是魏昭。

“阿兄!”

魏昭对她一笑,道:“不知为何,总觉得阿悦要来看我,便想着出来迎一迎,果然遇着了。”

他转向青年,“不知…徐四郎是在做甚么呢?”

有魏昭在,阿悦登时有了底气,蹬蹬几步小跑去,站在了魏昭身边,在这人狡辩前毫不客气地开口告状,“此人冒犯与我,莲女不过斥责他几句,他竟恼羞成怒想要动手。”

虽然这人恶心的目光已经说明一切,但阿悦并不想明明白白把那种事道出,况且她一个小女孩儿也不该懂这些。

魏昭脸色微沉,“确有此事?”

徐四郎见了魏昭先是一慌,很快想到什么,又恢复吊儿郎当的模样,张口道:“翁主怎么这样伤我心,我不过是见翁主玉雪可爱想要亲近亲近,多说两句话,没想到却成了冒犯。”

即使在魏昭面前,他好像也不准备掩饰,再度朝阿悦看去。

这种一种男人几乎都懂的眼神,因磕了些药,甚至带着明晃晃的欲|望。

徐四郎偏爱未长成的小娘子,尤其是容貌出色者,阿悦恰好为其中佼佼,更别说她还出身极高、备受魏昭疼爱。

只要想到能将魏昭未来的妻子、他最疼爱的小表妹压在身下肆意妄为,徐四郎就感觉浑身都激动得发疼,一时间脑子热到连身在何处都不知了。

魏昭目色平静地看了会儿他,低头问阿悦,“他还说了甚么吗?”

阿悦下意识想摇头,可刚才的事莲女几人都看得清楚,一问就知,便含糊其辞地小声回,“还…乱七八糟说了些阿兄身世甚么的…”

“嗯,还有吗?”

“就这些,我们才碰见没多久呢。”阿悦道,“阿兄,他是什么人?和你有过甚么仇怨吗?而且他看起来不大正常,是不是吃了甚么药?”

魏昭漫不经心道:“徐户郎的第四子,至于仇怨,应当是手下败将罢,也许是因此记了仇。赢过的人太多,我也记不清了。”

阿悦一呆,谁说他谦虚来着?

户郎将徐真,广平侯府的又一爪牙,徐四郎是他的嫡次子。

徐真在赵婆子一事上出力也不少。

脑中转过这些信息,魏昭朝徐四郎走去。

徐四郎倒也硬气,站在那儿不闪不避,像是在表示“我看你能拿我怎么着”,口中同时道:“小翁主莫不是什么琉璃珍珠做的?连说句话都不行了?长孙殿下,就算您是皇长孙,可也不能这样随意罚人?总得说个二五六出来,您倒是说说,我这做错了了什么?好歹先安个罪名啊——”

说完竟还哈哈大笑起来。

魏昭看着他,“国丧期间不得饮酒,徐四郎是不是忘了?”

徐四郎一愣,恼怒道:“谁说我饮酒了!你可不能冤枉我,我明明只是食了一包寒食散。”

魏昭颔首,“原是用了禁|药。”

他让侍卫奉上长绳,边道:“徐户郎素来秉公奉礼,不想府上郎君却知法犯法,看来改日有必要传徐户郎一见。”

“少拿我父亲来压我!”徐四郎激动地想要伸手反抗,却被魏昭用绳子缚住了双手,绕了几圈。

“徐四郎,偷食禁|药,捆入大牢关押十日。”魏昭的语气像是公事公办。

阿悦纳闷魏昭怎么亲自动手捆人,刚要开口,魏昭已经往回走来。

“阿兄…”她的话被魏昭一个嘘声手势止住,这位隽雅的郎君对她温声道,“阿悦,先闭眼。”

为何要闭眼?阿悦尚未反应过来,双目已经被一只宽大微凉的手掌覆盖,视线瞬间变得昏暗。

正是这昏暗的一瞬间,其他的感官也跟着放大。

她听到徐四郎挣脱绳索大步奔来的声音,口中大放厥词,“你凭甚么给我治罪!你不过是个——”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有一柄长剑直直刺入了他的喉,让他浑浊的双目瞪到最大,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却喊不出一个字。

魏昭收回剑,瞥了眼淌血的剑尖,将其随意扔回给侍卫,依旧是很平静的语调,“徐四郎当众行刺皇长孙,罪该当诛。”

接道:“将尸首送回徐府,令吴廷尉遣人进驻徐府彻查此事,我怀疑其有不臣之心。”

此时他的另一只手依旧紧紧遮住了阿悦的眼,她所能感受的,只剩下了那似有若无的一点血腥味。

阿悦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她想了起来,方才魏昭给徐四郎系的,是一个十分活的结,轻轻一用力就能挣开。

第57章

从知道徐四郎冒犯她, 到一剑杀死此人, 恐怕还不到一刻钟。

阿悦恍然想到:阿兄随外祖父征战那么多年, 当然不可能真是那么心慈手软的人。

只是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这种漠然甚至冷酷的模样, 抬手杀人毫无犹豫, 如闲庭漫步,随手而已。

“阿悦?”察觉到她的呆怔,魏昭放下手, 让她得以重见天光,关心看来。

他身边的侍卫行动迅速, 徐四郎的尸体已经被带走, 连那点点血迹也被迅速擦干。

如今, 阿悦只能从莲女和慧奴惊恐的目光中确认刚才的事并非她臆想。

摇摇头,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胡乱想了些, 才轻声开口,“阿兄, 你刚才…是杀了徐四郎吗?”

魏昭应了声“嗯”。

他本也没想过隐瞒, 只是不想阿悦见到那种血腥的场面罢了。

“就这样杀了徐四郎,会不会有甚么影响?”

“无关紧要的小角色罢了。”

实则并非如此。

徐真是傅徳手下的人, 徐四郎又是他颇为疼爱的嫡次子。儿子死了,可见徐真会如何震怒悲痛。

但这正是魏昭特意要给他和傅徳看的,他们能如此猖狂, 便也不要怪他不留情面。

在魏蛟入主临安后, 魏昭很少会这样直接杀人了, 今日徐四郎是正好撞了上来,无论是他自己的所作所为、还是徐家,都给了魏昭充分的理由。

阿悦放下心来,忍不住道:“刚才…还真有些吓了一跳。”

话这么说,她除去脸色稍微白了些,其他倒一如寻常。大概是没有亲眼见到杀人的场景,仅是知道这么个事实,所以并没有那么害怕。

给她递去手帕,魏昭低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那倒没有。”阿悦眼睫微微动了下,“有些意外而已,毕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