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主身体有所残缺,而郎君却是…心性有所残缺,且无法弥补啊。

第67章

阿悦在这处山谷住了两日, 傅文修时常神出鬼没, 来去都风尘仆仆, 除去郑叟伴着她, 就剩下他带的那两个属下。

两人都十分沉默寡言, 无论阿悦怎么搭话,多余的字他们一个人也不会说。

她几度试图探路,寻找这山谷的出处, 那两人也是默默跟在后面不阻拦,只等她累了之后再护着她回木屋。

让阿悦迷茫的是, 这里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屏障, 也没有明显的路, 四面都可去,但处处都神秘莫测, 让人不敢随意踏入。

这里像是一座被巨石从山顶砸出的谷底, 抬头望见的是高不可见的峭壁,四处则被重重花木包裹。

“翁主, 今日走得如何了?”郑叟拿了篓子在那儿洒喂兔子, 微微笑道,“北边峭壁下的寒潭开了一朵花, 极为漂亮,不知翁主看见没?”

心有挂念,哪有兴致去欣赏风景, 阿悦摇头。

郑叟道:“郎君能放心翁主四处游走, 就是笃定了你一人寻不到出路。”

“郑叟说能帮我换心。”阿悦忽略了他这句, 突然另起话题,“既然是换,那要和我换的那个人在哪儿?”

“时候到了,自然会送来。”郑叟宽慰她,“翁主放心,此人绝对是心甘情愿,而非郎君强行逼迫,不必心存不安。”

“我知道。”阿悦点头,“权势、富贵、家人一生无忧…总有一样能让人心甘情愿奉上性命,他没必要强逼。”

郑叟笑,“翁主看得通透,却是不需要老朽过多解释了。”

大概是他表现得太慈祥了,阿悦对这个老人家起不了恶感,只能时刻打起警惕,不和他过多交谈。

这天夜晚,她照例站在一棵高树下仰望崖顶,身边仅跟了一人。

望了会儿,她余光不经意一扫,望见草地上有个银光闪烁的东西,正要弯腰去捡,已经被身边的人先一步拿了起来。

虽然时间很短暂,她还是看清了原是一个嵌了金线的荷包。

“这是谁送给你的?不像是母亲姊妹所绣,手艺也很精巧。”她闲聊起来。

沉默。

阿悦不在意,继续道:“是你妻子送的罢,荷包绣的鹭鸶草,里面又放了百合香,可见对你的思恋,定是盼你早日平安归家。”

“我没有成婚。”这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有些像还处在变声期。

“是吗?”阿悦不觉得自己猜错了,“那也定是和你两情相悦的女子,你能把她的荷包一直随身带着,想必也把她放在了心上。”

但这人仅说过那短短的五个字后,就不再开口了。

这两人应该都得了傅文修的嘱咐,不得和她过多交谈。

阿悦呼出一口气,“算了,每日看着也没什么意思,我回去了…”

转身的同时,她似不经意又望了眼这人腰间,见那荷包的正中间绣了个极小的金色的字,字形看不清,但心中有了猜测。

**

翌日一早,傅文修神色冷冰冰地入谷,和郑叟说了几句后又和那两个人嘱咐了什么,语调隐有暴躁。

阿悦听到什么“崤山”、“失败”之类的字眼,心怦怦跳起来,他们说的肯定是魏昭。那儿失败了?阿兄安然无恙走了吗?还是说,阿兄当真实现了他的话,取下了傅徳的人头,以致傅文修如此躁怒。

“魏昭逃走了。”傅文修忽然走来对她道,“我的人没能抓住他,阿悦是不是很高兴?”

他道:“不过,让他白跑一趟,还如丧家之犬般重伤而归,我也算不得亏。”

阿悦因他的话紧张了一瞬,可很快就意识到,如果魏昭真的重伤,他不可能是这样的反应。

傅文修在骗她。他做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瞥见郑叟进屋收拾东西的动作,阿悦飞速想明白了,“重伤的不是阿兄,是广平侯,对不对?”

她一指郑叟,“傅二叔急急让郑叟赶回,除了广平侯受伤,还有谁能有这个能耐?”

她就知道,表兄从不会大放厥词,他要为祖父报仇,就绝不会空手而归。即使傅文修提前做好准备,他依旧能重创傅徳,让对手气急败坏。

注意到阿悦因魏昭而闪闪发亮的双眸,傅文修躁郁更甚。

为什么,为什么她就能那样毫无条件地信任魏昭?即便他拿出再多的证据,她也永远不会怀疑她的阿兄!

阿悦是这样的温柔、善解人意,却唯独不愿意施舍一点耐心和信任给他,一丝一毫,都吝于给予。

可他为了她能够不再像以前那样地惧怕他,已经在竭力控制自己了,他甚至不敢对她有任何多余的碰触,因为四年前她对他怒吼的那番话。

他不想让她认为自己当真是有特殊癖好或者仅仅看上了她的相貌,但几日过去,她的眼中依旧只有警惕。

傅文修没有答话,深深望了阿悦一眼,转身。

郑叟如阿悦所想的那样匆匆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傅文修今夜歇在了山谷。

他住的屋子离阿悦最远,但也远不到哪儿去,对他的脚程来说,一眨眼的时间也就到了。

阿悦本来以为她今天那样顶撞了他,无论如何也会被他算账才是,没想到等得都快睡着了,那边也安静得很。

莫非他真的转性了?这样迷迷糊糊想着,阿悦终究不敌困意睡了过去。

夜半时,她被一阵阵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惊醒,吓得趿鞋跑到窗边张望,依照声音传来的方向猜测应该是傅文修。

突然发疯了?还是心情不好在发泄?

总之和她无关,她绝对不会因为好奇去看的。

为防意外,阿悦还特地又拿了根木棍抵在门中间,以防被人破开。

但刚做完这些,她拍拍手准备继续去睡时,窗户就毫无预兆地被打开了。

这两天时常守着她的冷冰冰的脸出现在窗边,但并不是夜里掉了荷包的那位,人一跃而入,“郎君一直在唤翁主,冒犯了。”

说完就无视阿悦的抵抗,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强行拉着她往另一边去,力气大到无法反抗。

摔东西的声音越来越近,阿悦随之也听到了傅文修在不住低唤自己的名字。

走近一看,他仅着雪白寝衣,乌发披散,双目赤红地在乱砸乱摔,看上去可怕极了。

他果然是有病——

阿悦脑海中第一个冒出的,居然是这个想法。

可她根本没有挣扎逃跑的机会,那人把她带到门前,往里一推,就关上了。

阿悦猛地一惊,迅速跑到门前砰砰推门,却不敢大声叫喊。

感觉到身后大步靠近的人,她浑身发冷,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恐惧。闭上眼凭着直觉猛地往下一钻,从傅文修臂弯下逃脱,然后飞速钻进了桌子底下,把自己抱成了一团。

即便再如何告诉自己这不可怕,大不了就是一死,阿悦还是止不住地颤抖,咬着唇才发现,自己整张脸都已经被泪水浸湿了。

她悄悄握住了藏在袖中的金针,那是她从郑叟那儿偷来的。

阿悦知道,凭自己的力气定是打不过傅文修的,如果一击不中,他又准备做什么的话,她能下手的只有自己。

可不到万一她绝不会这样做,错的明明是对方,凭什么要她来舍弃生命。

这张桌子连十秒都没撑过去,一瞬间就被傅文修抬了起来丢到一旁,木桌摔得七零八碎。

阿悦再也逃不掉了,被他一把攫住双肩抱了起来。

她终于忍不住惊叫起来,不停挣扎拍打,踢得他差点没抓住人,乌发也跟着散在两侧身前,依然能从其中看清她雪白精致的脸和惊慌失措的神情。

这张脸,和傅文修记忆中那个被他锁在深宫的少女重合在一起,他看见了她满脸的泪水,抗拒的举动和逐渐失去生机的双目。

他心中一慌,紧紧地抱住她一动也不敢动,赤红的眼中满是畏惧,“阿悦别怕,别怕,我什么都不做,我只抱着你,你可以恨我,但不要死、不要死…”

起初阿悦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被他抱紧的同时那根金针也深深刺进了傅文修的肩膀,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双手依旧铁一般抱着她。

但也仅仅是抱着,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她挣扎的动作慢慢小了,这时候才能听见傅文修喃喃念的“不要死”这几个字。

他不停念着,又过了会儿,手也开始慢慢顺着她的头发无意识轻拍,像哄小孩一样。

不安、惶恐、茫然,这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他。

阿悦后知后觉地想,他不会是…做了噩梦才突然发疯的罢?梦里的她,死了?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傅文修,他在她的心中一直是阴郁、可怕的代名词,陡然看到他这样,她不由愣住了。

紧紧抱了她一会儿,傅文修似乎平静了点,也不那么恐惧了,可双眼的红一点都没褪。

他试探性地松开双手,握着阿悦双肩和她对视。

月光下阿悦的双眼像梦一样虚幻漂亮,他颤抖着伸出手,竟不敢碰上去。

“阿悦,你终于肯来梦中见我了吗…”他的话让阿悦茫然更深,只能任着他继续。

“我没有杀魏昭,你别气别伤心,好不好。”傅文修迷离地看着她,“就连你走以后,我也没有再对他做什么…使了人好好服侍他,他活了很久…活得可久了…”

在傅文修根本就精神不正常、意识不清的话语中,阿悦的双眼越睁越大,颤抖也慢慢停止。

他说的那些,分明就和她所了解的前世有部分吻合。

傅文修竟是重活了一世的人!

怪不得,怪不得从最初见面他就表现出了对她的不寻常,时隔四年不仅没有放下她,反而更加坚持…

从上辈子带回来的执念,怎么可能是她三言两语能轻易打消的。

一刻钟后,阿悦挣开了突然伏在肩上昏睡过去的傅文修,在那两人面前踉踉跄跄地跑回了屋。

她经过后,其中一人进屋一看,发现傅文修是睡了过去,顿时大松了口气。

这两年来,郎君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一般只有郑叟在才能压制住。这次他病急乱投医把这位翁主送进去了,还好有用。

阿悦坐在床榻上久久出神,陷入了对剧情的深深不解和疑惑。

如果说傅文修是经历过了书中的剧情而重生,就算对她有些执念,但真正爱的应该是郭雅才对,可是他却这么多年见都没见过郭雅一次,反而只盯着她。

到底是傅文修因为某些原因忘记了,还是从她一开始,她知道的一些事就是完全错误的?

所幸的是,从四年前开始,所谓的剧情就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阿悦早就没有把它当做倚仗了。

她意识到,现在该想的不是傅文修对自己或对郭雅的感情,而是他重活一世,是否还掌握了什么真正对付魏昭的先机。

第68章

一早醒来, 傅文修觉得格外舒服, 这是他很久没有拥有过的感受。

他了解自己发病时的状态, 砸东西都是小事, 关键是不能受一点刺激, 否则容易伤人。

现下四目一望,周围除了一点小碎瓷,其他都好得很。

“昨夜翁主是不是来了?”他唤来属下询问。

“是, 属下见您发病,口中一直在喊翁主, 便把人带了过来。”

“嗯。”他也知道, 阿悦绝不会主动来看他。

傅文修一手捂住双眼, 过了许久,才微微叉开指缝, 低笑了起来。

随意洗了把脸, 他将发丝束在脑后,露出冷峻的眉目。擦拭了会儿刀刃, 便有一只信鸽盘旋着飞入, 乖巧地停在了他左肩,低头轻啄他掌心的谷粒。

他抚摸了两下信鸽柔顺的羽毛, 惹得它咕咕叫了两声。

无人在,对着信鸽,他似乎也放下了浑身的防备和警惕, 看起来很是放松。

取下信卷, 里面的内容不出所料, 是魏昭安然无恙离开崤山的消息。

父亲断了一臂,胸骨受到重创,几乎差一点就要毙命,至少得在床榻休养三两年。

傅文修目色微沉。

有一点阿悦猜错了,傅德去崤山的主意并非傅文修所出,而是傅德自己先想的,欲借这个消息引魏昭过去,擒大绥龙首。

劝了几句不成,傅文修想到魏昭的性情,便也应了下来,随之做好布置。

他没想过能这么简单直接抓住魏昭,但自认一来可以见到阿悦,二来怎么也能重创魏昭。

到底是低估了对方,二者只得其一。

放飞信鸽,傅文修提步出门,透过对面微开的窗能清楚看见阿悦伏在小木桌上写字的模样。

最为简单的襦裙穿在她身上也有种清水芙蓉的美,令人耳目一新,乌发挡住了大半的脸,隐约能望见不住颤动的眼睫,令人见之爱怜。

傅文修从不否认他喜爱阿悦的容貌,但这些也都建立在,它属于阿悦的基础上。

几步入门,“在写什么?”

并没有得到回应他也不在意,自己端了个小凳坐在旁边,看着阿悦一笔笔写,然后发现有些字看着眼熟,但组合起来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由起了好奇。

阿悦知道他在旁边,在他进门时手抖了下,但很快就稳住了,只当他不存在。

在这里待了几天,她总得找点事给自己做,不然整天担惊受怕,无需傅文修做什么,她就先被自己逼得抑郁了。

她是在写傅文修昨夜说的那几件事,不过并不担心会被他看出来,用了好几种语言和写法,这里除了她没人能看懂。

这样心平气和地待在她身边,一呼一吸间满是能平复他焦躁的气息,难得的是她也没有任何抵触,口中不会再吐出伤人的话。

久违的、令人不敢相信的安静。

傅文修的目光越来越柔,落在阿悦不停动作的手腕。

写了满满两张,再提笔,阿悦才发现没墨了。

傅文修立刻拿过砚台,“我来磨。”

瞥他一眼,阿悦没反对,便拿起纸又认真看了几遍。

两人无论辈分、年岁或身高,高下之别都极为明显,但在这片刻的相处中,却明显是阿悦占主动地位,而傅文修也心甘情愿。

这几乎要给她一种面前的人十分好说话、好欺负的错觉。

她这几张纸的笔迹和谁都不像,有些像扭曲的爬虫,有些又工工整整极为漂亮,傅文修边研墨边不经意瞄几眼,不管怎样都没看懂。

不过再如何,都妨碍不了他享受这样的时光。

片刻的静默,阿悦重新提笔蘸墨,像是随口道:“傅二叔。”

傅文修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叫自己,“…嗯?”

“我想问个问题,希望傅二叔能给一个不敷衍的回答。”

“你问。”傅文修低低道。

“我很奇怪,世上好看的人那么多,能够被你的家世人才貌吸引而心甘情愿跟你的人也不少,为什么…独独要盯着我一人。”

说这话的时候,阿悦的手也没有停,像真的是问了个最简单的一直都好奇的问题。

“从一开始,我就因为这点不喜欢你,相信傅二叔能够感觉到。这样一个不配合你、不喜欢你,甚至可能厌恶你、恨你的人,你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筹备这么多年,只为了给我治病换心。换一个人的话,你要什么她都能给你。”

她轻嘲道:“莫非,真的是因为我的身份,而使傅二叔觉得更刺激些吗?”

“我…”说了一个字,傅文修就顿住了。

可能是这难得的平静,让他也能够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他…不知道。

起初,可能是因为阿悦能够带给他安静、平和,也因为她撞到他时那种惊心动魄的美,让他深深记在了心中。

美好的东西谁不想拥有,何况是他这种独断惯了的人。阿悦的身份对他来说越难得到,他就越不会甘心。

渐渐的,到最后…

“不知道么。”阿悦似乎毫不意外,又抛出一句,“那么,傅二叔想要的,到底是这具身体,还是这具身体中住的人。”

“于我来说,这没有区别。”

傅文修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因为兄长也曾问过这个问题,他觉得毫无意义。

想要得到的,从来就不只是单独的身体或心,他很贪婪。

“有区别。”阿悦说完这三个字又默默写了许久,和她知道的那些东西来看,除了魏昭的身世,傅文修似乎并没有掌握什么致命的关键。

她呼出一口气,偏头看向傅文修,他正等待着她解释刚才的话。

定了定心,阿悦决定做一件来这个世界以后最为大胆的事。

她慢声道:“因为,我是如今的姜氏阿悦,而非傅二叔曾经喜欢的那个阿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