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文修更为茫然,完全不知她在说什么的模样,就见她紧接着像是一字一顿,“不是那个,被你囚禁在深宫两年、郁郁而终的皇后。”

傅文修猛地睁大眼,过于震惊之下坐凳后移,发出了极为刺耳的摩擦声。

阿悦另一只手紧握成拳,随时防备他出手,“你应该想到,能得上天垂怜的不止是你一人。早在重新睁眼的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绝不会重蹈覆辙,不会再甘任自己落入你的掌中。”

“就算你再拿阿兄的性命来威胁我,我也不会妥协。”

这几句话信息量太大了,傅文修很艰难地才从里面拣拾出一个事实,阿悦和他一样,是重生而来。

“你…”

“不错!和你所想一样。”阿悦站了起来,“如果不是昨夜听到了那些话,我也从不敢想,傅二叔竟然会和我一样是死过一次的人。”

傅文修这才恍然,原来是他昨夜暴露了心迹。

“本来我想,这世你还没有做过那些,我只能提早防备,不要再让自己落入那样的境地。所以我想让阿翁活得更长,想让自己不再嫁给阿兄,能有另一条路可走,更重要的是,让自己不再和你有牵扯。”

“我还奇怪,为什么一直在躲避,你还是不停地找上我。”内容惊人,阿悦语调却是出奇的平静,“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在那条小船上,我就应该一刀刺进你的胸口——”

傅文修怔愣许久,万千情绪翻涌,最后只有一句话,“你恨我…”

“不错!我憎恶你,恨你,恨不得此刻一刀杀了你!”阿悦步步靠近,傅文修竟在步步后退,无法接受她此刻冰冷的目光,“你害死阿翁、夺走了阿兄的皇位,还对我做过那样的事情,莫非你以为,重活一世,我就能把那些都忘了吗?”

如果仅仅是阿悦厌恶的目光,傅文修可以不在乎。但她此刻眼神的背后,代表的却是她知晓前世的种种。

这意味着,无论他做什么样的努力,阿悦都会记住前世他是怎么对待她的,她是如何郁郁而终。

她永远不会原谅他!

怪不得,怪不得无论他如何改变态度、如何去学魏昭,得到的永远都是她的拒绝。

经历过死亡的她,又怎么可能对他留有一丝仁慈。

傅文修的双眼逐渐变红,阿悦的手微微颤抖,但依旧挺直了身体,定定看着他。

这时候该畏惧的、该退缩的,不是她。

“你恨不得一刀杀了我。”傅文修重复了这么一句话,问,“你想杀我?”

“是。”

傅文修看着冷漠的神色出现在她这张柔软、美丽的脸上,看了会儿,忽然大笑起来,从腰间“锵”得抽出刀来,不由分说塞到阿悦手中,状似癫狂道:“那阿悦来吧,亲手杀了我——如果这能让你因我而高兴,但前世做过的事,我不后悔,至少,我曾得到了你。”

沉重的大刀握在手中,差点让阿悦拿不住坠地,因为傅文修的这句话,愣了下。

“阿悦没杀过人吗?”傅文修见她茫然站在面前,红着眼握住她的手腕帮她举了起来,刀刃对准自己胸口,“很简单,就像这样刺进去,刺中左边,深一点,就可以了。”

阿悦被带着,刀刃竟真的刺了一点进去,衣衫迅速浸出红色,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反而笑了起来,“一条命而已,我给的起。”

他的前世活得已经够长了,但并不快活。阿悦死后,任何人都无法给予他那种安心、平和的感觉,他时刻都很焦躁,父亲、兄长也全都死了,一人坐在高高的皇位上,连酒后的梦中,也见不到他们。

如果重活一世依然得不到她,甚至距离更远,他又何必重复那样毫无乐趣的一生。

刀尖刺中胸膛的那一刻,傅文修还在想,他注定得不到阿悦,又怎么能让魏昭或其他人得到她,他应该带着她一起去的。

可是一低头,看着阿悦迷茫、震惊甚至有些惧怕的目光时,仅剩的一点理智让他的心柔软了下。

他已经害了阿悦一世,是不是应该…给她这一世的自由?

他的话提醒了阿悦,是了,如果放任他继续,他有可能依然会要了她和阿兄的命,是最大的威胁。

她的确没杀过人,也畏惧这件事,可是正如他所说,这并不难,只要再刺得深一点,多刺两刀,他很快就会倒地、再也无法对她做什么。

她完全没必要手下留情。

手中的刀,已经刺得更深了,没入了几近半指的深度。

傅文修闷哼了一声,受剧烈痛意的刺激,眼底的红慢慢消退,但他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

能成为阿悦手刃的第一人,他会被她铭记终生罢?

午夜梦回中,定也能有他片刻的身影。

阿悦的目光越来越坚定,手也越来越稳,她这一刀刺得并不准,绝不是心脏的位置。她缓缓抽了出来,准备刺第二刀。

傅文修嘴角渐渐扬起笑容,也闭上了眼。

第69章

“哐当”阿悦的手腕被射来的石子打偏, 刀哐当掉到了地上。

一人飞身入内, 迅速带走了傅文修, 没能让她刺下第二刀。

阿悦瞬间瘫坐在凳上, 这才感觉到胸腔那儿炸裂一般的疼, 她刚才太过紧张了,以致不自觉地屏息,许久才缓出了这么一口气。

大口大口呼吸的同时, 她忍不住想,傅文修会死吗?他刚刚流了很多很多血, 即使没有刺中心脏, 那些血也很可能使他失血而亡。

不过郑叟能够有换心的方法, 很有可能也能给人输血,一切就看他的人速度够不够快。

正如傅文修不后悔前世强夺了小阿悦一样, 她也不后悔刚才刺进去的那一刀。

无论是为阿翁, 还是为魏昭,这一刀都是应该的, 甚至, 她还刺得太少、太浅。

阿悦不知道这样的她是不是应该说变得冷血,但她此时并不想探究这些, 也没有这种闲暇。

傅文修此时一定不会留在这座山谷里了,他们也肯定会留人看着她,这是她的机会。

止住不停发抖的手, 阿悦从桌上拿了一瓶郑叟留下的药, 快速吞了两粒, 半晌才慢慢稳定下来。

她刺伤了傅文修,按理来说他的属下应该会立刻反击回来,但他们这么半晌都没动静,定是了解他,没有他的命令,不会对她做什么。

周围再无动静,阿悦就这样坐到了午时,饭食的香味从屋外传来,越来越近,直到被人送进了房内。

来的是腰间带着荷包的那人,似乎只剩下他在守着了。

放下饭菜后他没有离开,而是沉默地守在了角落。

过了会儿,阿悦拿起碗筷吃起来,她不会为难自己的身体。

大概半饱的时候,她望了一眼窗外,并没有另外一个人,才道:“石小郎,你叛逃跟了傅氏,可想过你祖父和米三娘的感受?”

这人浑身一震,没有抬头看她。

阿悦对他的身份已经有了八成肯定,那荷包上有米三娘独一无二的印记,和她前阵子绣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她不会记错。

这样的年纪,身上还带着米三娘的荷包,除了她那个已经一两个月没消息的未婚夫石小郎外,没有其他人选了。

傅文修能轻易进入米府掳走她,想必其中石小郎的引路功不可没。

让她不明白的是,米三娘说石大郎是在对战中摔下山崖死的,石小郎也是因此而执意参军,他怎么还能为仇人卖命?

“三娘子还在绣你们成亲时的喜袍。”阿悦轻声道,“你这样,是不准备成婚了,让她到时候被人耻笑吗?”

“…我会让她认为我死了。”

阿悦笑一声,“看来你心中依然有她,不过,这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石小郎看来,有一闪而过的疑惑。

“你觉得,我在米县丞的府上失踪,阿…陛下从崤山回去了,能轻饶他们一家吗?”阿悦慢慢道,“我身为翁主,也是陛下最疼爱的表妹,不管你觉不觉得米家人无辜。我在米府被人掳走,这就是他们的错。”

“我几日不归,米家人就已经要受罪了,如果再长时间找不到人,你认为陛下会做什么?”

石小郎握紧了拳。

面前的明明是个才十多岁的少女,却让他警惕无比,亦有些许敬畏,不仅因为这番话,也因为她刺傅文修的那一刀。

傅文修在石小郎心中已经足够可怕了,这位翁主却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被她杀死。

在皇宫的一干宫婢心中,溧阳翁主是美丽、柔软、善良、安静的代名词,在石小郎这里,却已经和傅文修划上了等号。

“其他人不在,是赶着送傅文修回去治伤了吧。只剩下你一个人,你可以有很多种理由,比如我以死相逼,比如我被人救走了…再不然,你也可以选择和我一起走。”

石小郎站在原地,听完这话片刻后,却是转身就离开。

阿悦没再出声,只看着他的背影。

能劝的她都劝了,如果他怎么样都不听,也只能…另想办法。

幸而没有让她等太久,太阳快下山时,石小郎来到她房中,极低地说了一句“北边峭壁那里的寒潭花,很漂亮”后,就飞快离开了。

阿悦觉得这句莫名得耳熟,回想了片刻终于记起郑叟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候她以为这是简单的一句对话,没想到竟隐藏着出路吗?

抱着试探的心情,阿悦带着收拾好的东西立刻出了门往北走。

她记得那里有一个寒潭,循着记忆走到,果然再度感受到了那瑟瑟凉意。

难道是要通过这寒潭底下游出去?阿悦盯着冰冷的潭水犯难。

她…不会游泳。

即使会游泳,要从这潭水底下游出去也很难,水太凉了,寻常人也很难有这样好的耐力。

所以他说的那句话,重点应该不是指这寒潭,而是指…花?

阿悦抬眸望去,瞥见有两个她那么高的地方生长了几朵蓝色的花,有些犹豫不决地想,莫非是暗示她顺着这道峭壁爬出去?

他们…是不是太高估她了?

低头望着自己小小的、没有一点茧的手心,阿悦觉得这个出逃的计划还是比较困难。

大概是看不下去她的笨拙,暗中的石小郎终于忍不住跃了出来,轻手轻脚地攀上去,一手拦开那几朵花和长藤,露出被遮掩的洞口,闷声道:“这里是走起来最快的出口。”

“…噢。”阿悦赧然,对方都提示得这么明显了,她好像是有点笨。

已经出来了,石小郎干脆就帮着她上了山洞,还有准备护送着她走出去的打算。

山洞中,阿悦忍不住道:“你不如和我一起回去?”

就在她以为对方依旧不准备理她的时候,石小郎出声,“我兄长没死,在他那里。”

阿悦恍然,怪不得石小郎会“叛逃”。

“但你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随我一起回去,我会和陛下说,让他帮忙要回你兄长。”

石小郎摇头,“不用了,只求翁主不要告诉其他人。”

他还想说什么,耳梢微动,已然听到动静,便飞快把阿悦往下一推,让她坠入了底下浅浅的溪水中,“有人回,我先走了,走过小溪那条路就往西,很快就能找到你要找的人。”

猛然入水,阿悦结结实实呛了好几口,差点没栽进松软的溪土中出不来了。

等她好不容易挣扎着出水时,浑身也已经湿透了。

这时候天还没完全暗下来,可被风一吹也凉得很。

为防心疾突然跑出来捣乱,阿悦先吃了两粒药,也没空去管量的多少了。

她依着石小郎的话走,走过了小溪,面对的却是一大片的树林,边缘处有好些正在啃草的小兔子。

听见动静,有几只竖起了耳朵朝她望来,竟是一点也不怕人。

一阵风吹来,阿悦原地站定,她在这拂来的清风中,听见了马蹄声。

第70章

阿悦躲在了树后, 等着马蹄声越来越近,**的衣裳贴在身上冷得很, 身体微微发颤。

石小郎说走过这条小溪就能碰到她要见的人,怎么会就这么准?

难道他早就和人联系了吗?

想到石小郎失踪的那大半天,阿悦意识到很可能是这段时间他去做了什么。

这里离米县应该很近。

她不自觉握住了小包裹, 里面的吃食和衣物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傅文修被人带走后遗落在她这儿的令牌。

能被傅文修随身携带, 看起来制作又很精细,阿悦相信这块令牌能起的作用绝对不小, 也许还能对这场战事起作用。

人影近了, 逆着夕阳御马而来,拉住缰绳的手臂修长有力。待朦胧的光线晃过,阿悦才得以清楚见到这人的脸,竟是宁彧。

她走动了一步,宁彧也随之见到她的身影, 惊讶地睁大了眼, 瞬间跃下马, “翁主——”

有人暗中传信说到此地来接应翁主,县丞府中没几人信, 唯有他和陛下坚持来了。

宁彧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没想到真的就见到了人。

他注意到阿悦浑身湿冷的模样,还有脸上被枝叶划出的红痕…即便早猜到她可能会受一番苦, 也不由心中一紧, 脱了外袍就要披上。

宽大的衣袍快覆上阿悦头顶的刹那, 宁彧眼神微动,想到了什么又收回去,退后几步别开眼道:“陛下马上就到,翁主请稍微忍耐。”

阿兄竟也来了?阿悦惊讶间,陆续有马蹄声响起,一队人影逐渐显现,为首的正是魏昭。

宁彧把人拦在了几丈外,低声同魏昭说了几句,就见魏昭抬首往这儿看来,正对上阿悦湿漉漉的眼。

他愣了一愣,大步走来,这一刻,长靴踩在草地发出的响声都让阿悦感到无比安心。

她到底没忍住,在魏昭快走到时也小跑几步,奔进他张开的怀抱中,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而颤抖,“阿兄都没找到我!”

“对不起,是阿兄的错。”魏昭也不狡辩,只认错。

“我算了好多个时辰,一直在想,一直在想,一直在想你们什么时候能够把我救出去…”阿悦也不想像个小孩儿一样哇哇大哭,可是没办法,她一见到魏昭,一进入他的怀抱,后怕和委屈就不住地涌上心头,想把这几天的恐惧和不安全都说给他听。

魏昭轻抚着她的头,耐心地边听边把她抱了起来,直起身时有些许摇晃,身后的侍卫立刻想要上前,被他用眼神制止。

在阿悦断断续续诉说的空隙中,他才插了一句,“我先带阿悦回去,骑马会很冷,阿悦系好披风抱紧我,好不好?”

“好。”阿悦乖乖看着他,果然不说话了,以免有风灌进口中。

顾忌着阿悦的状态,马速并不快,一行人赶来时只用了两刻钟,回去却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天已经完全黑了,月明星稀,风吹得米府院中的树呜呜作响。

两人一下马,一堆人呼啦啦全迎了上来,阿悦隐约从中辨别出几句“陛下的伤怎么样了?”“陛下伤口是不是又绷开了?不好,血都浸透衣裳了!”…

对此,魏昭满不在意地摆手,“没事,留一个太医跟着,朕等会儿换个药就好。”

说完不忘低头向阿悦解释,“受了一点小伤而已,他们就喜欢大惊小怪,我陪阿悦回院。”

阿悦被他一手牵着走,根本无法仔细去看他的情况,但也意识到魏昭的崤山一行并不像傅文修说的那样轻松,并非毫发无损。

但想想也的确是,傅徳是做好了准备在那儿引魏昭过去的,如果这都能让魏昭伤到他后还安然无恙地逃走,那他未免也太无能了。

回到住了一阵时间的小院,两人身边都仅留了几个熟悉的人伺候,莲女终于忍耐不住上下察看阿悦状况,声中带着哭腔,“翁主居然弄成这个模样,婢让人备好了热水,赶紧沐浴。翁主瘦了好多,莫非他们还饿了你吗?身上还有伤,是不是有人欺…”

“莲女——!”魏昭忽然打断她,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震得莲女立刻停了下来,像被按了暂停般呆滞站在那里。

阿悦也被吓了一跳,愣愣地仰头望他。

魏昭对她露出微笑安抚,转头冷声道:“专心侍奉翁主,不要吵闹。”

“是…是!”莲女意识到什么,神色一凛,望了望左右,带着阿悦去了里屋。

本来阿悦还不明白是为什么,等温热的水自双肩浇下,舒畅的感觉游遍全身,才慢慢意识到,魏昭斥停莲女,是怕莲女的问话会伤到她。

他担心她在傅文修那儿真的受了欺负,不想让莲女刺激她,也是不想让她名誉受损。

即便身边只有几个绝对值得信任的人,他也不允许这种话说出口。

热气氤氲下,阿悦不觉就红了眼眶,又过了会儿,直接落了几滴泪水到水面。

慧奴紧张道:“翁主,婢擦疼你了吗?”

“…没有。”阿悦摇摇头,轻声道,“我没事。对了,阿兄的伤是怎么回事,很严重吗?”

“前几日陛下不知从何处回来,就受了伤。听说是伤到了腰腹,太医说需要静躺几日。”慧奴解释,“可翁主出了事,陛下根本顾不了太医的嘱咐,连夜召了许多人来,让他们各自遣人去暗中寻找翁主,自己也没闲着,每日都在马上奔波。腰伤的伤不仅没好,反而更严重了。”

阿悦的手抓住了桶沿,慧奴看着她,继续道:“婢从来没看过陛下这模样,翁主不知,这两日许多人都被陛下罚了,不是打板子就是鞭笞,凶得很。除了宁左监,都没人敢主动找陛下说话了。”

想到大多数人吓成鹌鹑战战兢兢的模样,阿悦不由翘了翘嘴角,很快就敛下,“那米府的人呢?”

“米县丞当然也受罚了啊,不过他只是小惩,陛下虽然在气头上,到底也不会下重手。”

“嗯。”眼前闪过魏昭抱住她时温柔耐心的模样,阿悦其实有些无法想象他暴躁发脾气的样子,不由就趴在了桶沿,“我好累,想再泡会儿,帮我再添点热水后你们就出去罢。”

莲女慧奴点头,“是该多泡会儿祛祛寒,婢等会儿就在外面守着,翁主有吩咐叫一声就行。”

周围顿时静了下来,想着这几日接连发生的事,阿悦慢慢闭上眼假寐。

……

外屋,太医给魏昭重新缠上纱布,缠了极厚的一圈,渗出的血才被遮掩住,这时魏昭的唇色也有点苍白了。

他再强壮,也抵不住带着伤连日在马上奔波,之前还抱着阿悦走了好一段路,现如今还能稳稳坐着已经是靠意志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