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太辛苦了。”南九不满道,“石公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南九,以前你跟小师姐在她老家的时候,小师姐也是这样的吗?”迟归问道。

“不是的,以前的小姐,不是这样。”南九轻轻摇头,“不过,小姐什么样都好。”

“对。”迟归笑道,“小师姐怎样都好。”

鱼非池的马在许家大门前停下,这地方已经有重兵把守。

许家一片寂静,满地尸体,静得可怕,就着满地的落叶,透着肃杀萧瑟之感。

大概是知道许三霸事败之后他们都无活路,许三霸留的人将他们尽数杀了。

许清浅也死了,南九看过之后,说她是服毒而死。

她衣衫整齐地倒在桌案上,脚边有一只打碎了的酒盏,南九闻了闻:“鸩酒。”

鱼非池点点头,抽出许清浅手臂下压的一叠宣纸,回想了一下那封寄出去的信的手大事民,对比了一下,同一种信纸,字迹也是许清浅的,看来许三霸和许良人两人在外拼杀,她在这里报信,许家三人,分工好明确。

也是她按着约定在寅时发出了信鸽,免得军中叛乱,到时候大水冲了龙王庙,反而坏事。

但鱼非池总觉得有些奇怪,以许清浅这样性子的人,怎么会自杀呢?她应该会拼尽一切找一条活路才是,甚至去投奔商夷也不一定。

只是细细检查过之后,越发确定许清浅是真的死的,身体冰凉,也无气息,死得透透的了。

“这些人怎么处置?”南九问道。

“等下让商葚的人过来,把他们拉出郊外乱葬埋了。”鱼非池看着这一屋子的尸体,感觉好生荒唐。

昨日还是根深叶大的左将军许三霸,今日,连命都没了。

她坐在这一地尸体中,揉着有些发酸的腿,听着一个一个的回报。

许三霸本来是要在今日推出午门斩首示众的,但鱼非池下令不得走漏风声,所以在牢中一根草绳索把他勒死了,堂堂一代枭雄,竟死在一根草绳之下。

许良人未能有这种死得痛快的福气,活生生受凌迟九百刀,到现在还没有割完,听说是他哭喊声太凄厉,刽子手先把他舌头给分几层削了,免得他哀嚎个不停。

许家九族全部收监,只等一声令下就要斩首。

而城中百姓只知昨日宫中有变,但不知变在何处,宫门口的血早就洗干净,他们是瞧不见的。更不要提城中还有那么多的难民在作乱,他们关心自己的安全还来不及,没什么时间关心宫中的变化。

那是顶天的福贵人家,轮不到他们操心。

叶藏与瞿如行事极快,该控制的人该收紧的口风都立刻处理妥当,蜀帝生死无人知道,宫中宫娥太监一个都不许出宫,从宫里往外连一只苍蝇都不准飞出去,守得格外严密,所有的消息都捂得又紧又实,不止卿白衣,就连温暖都不许提起。

城中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只等十日后卿年发丧,发国丧。

鱼非池靠在南九的肩上,念了一声:“南九,你看,这就是天子与国家。”

南九给她盖上披风,轻声说:“小姐累了,睡一会儿吧。”

鱼非池的确累了,如果不是累了,她不会一闭眼就看到石凤岐。

石凤岐两月前去了后蜀西边抵抗苍陵胡虏,他不得了得很,手握卿白衣亲笔圣谕,又掌虎符,一到军中便是扭转乾坤之势,少年将军他意气风发,勇猛无双,打得那苍陵胡虏落花流水,节节败退。

他又从军中提拔能干有才,却一直未得到重用的军士,瞿如就是其中一员,不过是短短半月时间,军中高层几乎换了次血,除了几位老将在军中年岁太久,他暂时动不了之外,石凤岐几乎在每个地方都安插上了他自己的人。

本来一个月前启程要回偃都的人是他,而不是瞿如与商葚,但是他出了点意外。

那本是一次很普通的战事,击退苍陵胡虏,收复失地,对他而言本无难度,更不要提有瞿如商葚在两侧,更是如虎添翼。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从背后射来的冷箭最最不好防,也幸好是他反应快,身子一侧,那一箭射进了他身体,却没当场要了他命,只是让他摔下马背。

瞿如真汉子,够兄弟,那样危急的时刻,枪林箭雨中,他二话不说背起石凤岐就往军营的方向跑,带他去找军医。

战场上受伤这种事并不稀奇,不背几刀中几箭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上过战场。

石凤岐也不觉得难堪尴尬,只是军医一刀割开他的肉取箭头,他一边死死抓住瞿如的臂膀:“瞿如,你与商葚赶紧带一队人回偃都,许三霸要反了,这是故意要把我留在战场上不能回支援非池!”

瞿如看他伤成这样,想这军中军心并不是十分稳定,自己是他最可靠的人,若在他受伤之时离开,他怕是要孤立无援,便有些为难:“可是你现在这样,我与商葚若是走了,你怕是有性命之忧。”

“这些人还动不了我,他们的目的只是要拖住我。我本来是准备过两日就启程回偃都,看这伤势几日间是好不了了,我如果强行上路也只会在中途病倒,反而给非池添乱,瞿如,你是她信任的人,赶紧走,你再不走,他们连你也不会放过,到时候非池就真危险了!”

成熟的男儿当如是,不会为情爱一时冲昏头脑,强撑着要逞英雄逞威风给心爱的人看,而是能冷静地找到最合适最有利的办法。

“叮铛”一声,军医取了箭头扔进铁盘里,笑一声:“石将军好魄力,剜肉取箭眉都不皱。”

石凤岐无奈道:“我想皱,我怕丢人。”

瞿如让他这话引得发笑,看他还能开玩笑,瞿如也放心了不少,叮嘱他自己一切要当心,便与商葚连夜带了一万人马急行军赶赴偃都。

本来他到了偃都有好几日了,一直忍着未去找鱼非池,也是怕被许三霸的人发现,直到那日探得风声,许三霸要动手了,瞿如才去把鱼非池约出来,商量着事情如何部署。

军中少了一万人,自然会引起他人怀疑,好在石凤岐也早就想好了对策,推说瞿如带人去追击苍陵胡虏,顺道勘测苍陵地形去了,几番胡绉下来也能唬住人,并未有什么把军中少了人手的消息传回给许三霸。

但是石凤岐的日子很快就不好过起来,军中分两派,老派与旧派,老派是许三霸的人,旧派是石凤岐,或者说是卿白衣的人,老派当时正准备着呼应许三霸夺权之事,对石凤岐这新派当然是多有打压与挑衅。

两派人马平时就不是很和睦,近来越发易生事端,时不时约个架什么的,石凤岐嗑着瓜子儿也不管,由着他们打个你死我活。

军中气氛愈见微妙之时,石凤岐便知道,这是偃都的风雨将到了。

他需得在这里稳住这老派兵士的心,才能让在偃都的鱼非池放手做事。

这极不容易,军中的人大多都是热血性猛之辈,谁也不服谁阴,阴谋诡计很难起到作用,好言相劝更是无效,石凤岐当时重伤,又根基新起不太稳固,熬得可谓辛苦。

但是他也清楚,再辛苦也要熬住,他这里是鱼非池真正的倚仗与靠山,自古兵权出政权,他这里出事,偃都就危险了。

真正危险的日子就在前几天,石凤岐几乎不用去探消息都知道有人准备闹兵变,那段时间他们几乎枕戈待旦,随时准备起兵造反,石凤岐捂着还未好全的伤口,喝着一碗酒,对他两个信得过的副将道:“这群兔崽子是真活腻歪了啊。”

“将军何出此言?”

“你们将军夫人是个手狠的,这会儿指不定已经把许三八大卸八块了,他们还在这里跳,不是活腻歪了是什么?”石凤岐笑一声。

副将听得一愣一愣的:“将军都有夫人了?”

“有了啊,好几年了。”他也就仗着鱼非池不在,敢胡说八道。

“咱将军夫人长啥样?”

“天上仙女啥模样,你们将军夫人就啥模样。”石凤岐嘿嘿笑道。

“将军牛逼啊!”

“咱将军夫人也是这么夸我的。”

石凤岐嘴皮子上利索得很,心里却放松不起来,许三八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否则石凤岐不会在当年放过他,现在也不知道鱼非池他们怎么样了,书信都走得太慢总是不能准备到达,他自己又不能回去,否则军中一乱无人坐阵,简直要急死人。

这天他跟两副将开完玩笑,看到了老派的将军与士兵发出一声兴高采烈的欢呼声,更向石凤岐投来了不屑的冷笑。

这一天,信鸽到,信鸽上写着:蜀帝已死,稍安勿燥。

第二百六十五章 我本是人间风流客

蜀帝的死讯,对军中的意义重大。

老派的人相信,蜀帝一死,登位的必是许三霸许将军,那么依附于旧蜀帝卿白衣的新派就必定走向衰亡,并入许将军麾下,许将军又将是那么手握重兵的人,他们这些老派的人就是开朝功臣,日后必将富贵。

但是如果蜀帝不死,就意味着许三霸死了,这些靠着许三霸大山的老派必会遭受清理,他们在军中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如何肯就这样坐以待毙?

更何况许三霸也早就有密令,一旦事败也不要让卿白衣好过,谁杀入偃都谁就为王。

鱼非池很聪明地选择了放出这个消息,定住了老派的军心,他们不大乱,石凤岐也就暂时安全。

但是飞入石凤岐手中的姜娘的信鸽却并不能使他高兴,就算有鱼非池为他准备好的这个局,他也觉得心情沉重,他不知在偃都发生了什么,竟会使得卿年丧命,温暖虽生犹死。

他突然等不及,想赶紧回偃都看一看,他的兄弟怎么样了,他的非池怎么样了,是不是伤心欲绝,是不是很需要他。

白色缟素在军中发放的时候,有人假惺惺地为蜀帝哀嚎,有人真情实意地为卿年难过。

石凤岐心情不好,便发了不少酒下去,说是蜀帝已去,后蜀之哀,当敬后蜀三大碗,今日破一破军规,军中畅饮。

老派的人说他识时务,石凤岐说以后请多提携,几坛酒下肚,晕得天昏地暗,当晚血光飞溅,军中一片惨叫声。

起兵变的人不是老派旧兵,而是石凤岐这新派的人。

兵变这种事必须快准狠,不然拖久了就是个祸害,更不要提这里还临着苍陵,若是不能快刀斩乱麻,让苍陵的人得了风声赶过来,那便是真正的内忧外患了。

鱼非池也是这样的想法,所以才要稳住老派士兵的心,让他们欣喜狂欢,放松戒备,使石凤岐能一击得逞。

那晚石凤岐拖着未痊愈的身子杀了个酣畅淋漓,他自己也不知那日为何杀心大起,大概是因为卿年那个好妹子,也大概是为温暖不值得,只知那日,他杀红了眼一般镇住了所有人,一直杀到天明。

跟着石凤岐的人都很信服他,他在战场上的英姿足以令人敬仰,所以跟着他一起杀出去的士兵也很悍勇,新旧两派的矛盾本来也就很是尖锐,此时厮杀起来,更是不留余地,好在石凤岐因为是杀了老派士兵一个猝不及防,又早作准备,倒是赢得上风。

石凤岐割了老派几十个将军的脑袋挂在旗杆上,让乌鸦野鹰啄食,看着惨不忍睹,他浑身浴血,对着老派的士兵厉喝:“君上未死,亡的是后蜀长公主殿下,这些人诅咒蜀帝,其心当诛,其罪当斩!”

“许三霸犯上作乱,已被君上斩去首级,抄家灭族,君上振我朝纲,扬我军威!”

“蜀帝万岁!吾皇万岁!”他振臂高呼,这是他替卿白衣争来的权与人,他不需要这些人的敬仰,他需要这些人知道,以后要效忠于谁。

军中山呼:“吾皇万岁!”

个个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幌子,他要除了老派将军才是正事,但是老派没了将军便是群龙无首,又被那已被啄得面目全非的几个脑袋吓住,一群人竟无人敢生起反抗念头,石凤岐之算是立了一次大军威,再加上以前的战功赫赫,他彻底拿下了这些人。

由此日起,军中统一,无新旧之分,无党派之分,彻底归一,石凤岐与鱼非池用两个月的时间,完成了别人或许要用五年十年才能完成的事,付出的代价也是惨痛的,没有人愿意用卿年与温暖换回这样的胜果。

与此同时,偃都正准备为卿年举行葬礼。

她值得国葬这样的厚礼,她是后蜀国最令人骄傲的长公主,哪怕无人知道她是因何而死。

那日城门大开,难民被强行驱逐出城,不管是何缘由,都不得再留在偃都城中,有人告诉他们蜀西已经太平,苍陵胡虏被赶出了后蜀,他们可以回到自己的故土了。

但凡是不愿意走,又说不出理由的,鱼非池没有一点点仁慈,尽数捆绑起来丢进了一个大坑中,要么走,要么乱箭射死。

这里面不知藏了多少许三霸的走狗,鱼非池不可能让他们再继续逗留在偃都城中,不将他们杀了只将他们赶走已经是天大的仁慈。

而蜀帝的死活始终成迷,要造成这样的迷局是很困难的,毕竟那日鱼非池没有想到许三霸的后手如此之毒,强行制造蜀帝的生死之迷费了她很大的劲,不能让偃都城的人摸到蜀帝生死的真相,毕竟防备不住会不会有人往军中送信,甚至往商夷国送信。

如果商略言知道,蜀帝未死,温暖死了,天晓得那个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鱼非池又不知道石凤岐要用多长的时间来处理完军中的事,才能定得下军心,只好把时间一拖再拖,拖到鱼非池自己的身子都快要熬不住,几次站着都能睡着。

这样的迷局让不少埋藏得很深的人浮了出来,鱼非池抓住一个杀一个,并不讲什么规矩道义,暗杀明杀层出不穷,许家在偃都作威作福这么多年,天知道他有多少人脉是挖都挖不出来的。

卿年长公主的国葬让他们以为卿白衣已死,他们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迫不及待地认新主子,虽然未看到许三霸,但去许三霸的府上问问风声总是可以的,鱼非池便在许三霸的府上设了局,来多少,砍多少。

有人说鱼非池牝鸡司晨,一个外族之人竟敢在后蜀国都大放厥词,滥杀无辜,鱼非池并不解释,由着他们骂破天去,她没时间也没精力去理会这些声音,好在石凤岐当初留下的那些朝臣都是些懂事的,在这种时候倒给了鱼非池不少支持与帮助。

最大的帮助是往蜀北之地送密信,这些老臣的话要比鱼非池好用很多,蜀北是邻着商夷的,为了以防商帝发疯,鱼非池要提前做防范,让蜀北的大军全神戒备,提防商夷国起事,他们没有准备便无招架之力。

事情太多,若换一个人,不是鱼非池,怕是不可能顾及得这么周全,安排得这么有条不紊。

卿白衣知道这些事他不宜出面,鱼非池去操持他也很放心,他只是每日陪在温暖的宫中,看着她,与她说话,但谁都知道,温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知道,她没有意识没有知觉,被关一个黑盒子里,只有一口气被金针锁在喉中。

有一日晚上他去看卿年,鱼非池正坐在灵堂中为她守头七,见到神色憔悴胡子拉碴的卿白衣时,本想起身行礼,却觉得自己站起来都累,干脆便坐在上,对他说道:“不管是卿年,还是温暖,都不会想看到你这落魄的样子的。”

“也就这几日了,等石兄回来,我知道我该做什么。”卿白衣说。

“你不怕他别有用心吗?现在军中大权尽归他手,你不怕他变成下一个许三霸?”鱼非池问他。

“他若是想要这帝位,我送给他便是,他何必如何如此麻烦?”卿白衣说,“我什么都没有了,没什么好失去的,唯一有的,只怕…只有他这个兄弟了。”

他手掌轻轻抚过卿年的棺椁,棺椁还未合上,他看着卿年的样子温柔而专注:“小时候,她很顽皮的,我去哪里她都要跟着,闹得我连去赌钱都不敢,怕带坏了她,我这个妹子啊…”

他说着,眼泪滴在卿年脸上,鱼非池放下手中的钱纸,默默地退了出去,让卿白衣陪着她。

等到城中难民尽数出城,一切都安排好,偃都城恢复宁静,卿年长公主的棺椁慢慢抬出了王宫。

她躺在那一方小小的木盒子里,再也睁不开眼睛,为她送葬的人之中有音弥生。

他是南燕世子,本不必如此,甚至不能如此,但鱼非池并不阻拦,卿年为他而死,他心有愧疚想为她做一些事情,并无不可。

那一日,几日不曾露面的蜀帝也出现,一身龙袍,面容肃穆,他在这些天里承受了太多的失去,不知要何时才能恢复过来,也有可能,再恢复不过来。

当他稳稳走过长长的走道时,他似换了一个人,再也不复当年风流洒脱的卿白衣,他的眼神落寞而哀伤。

百姓私语,原来蜀帝未死,那日王宫前的一场厮杀只是为了除恶贼,杀三霸,原来他们以为的仁慈懦弱的君上,其实是一个手段非凡又能隐忍的明君。

卿白衣似听不见这些声音,他目光始终看着棺中的妹妹,又烫又痛的眼中早已流不出眼泪,只是看着他这样年轻又美丽的妹妹啊,依然心痛得无法解脱。

当陵墓断龙石落下,将她永远地关进那一座石墓中时,鱼非池慢慢合上眼睛,不忍再看。

回宫的时候,鱼非池听到卿白衣有一声低喃,那声破碎得如同深秋里的飞絮——

“我本是…人间风流客…”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为情成魔,为爱而疯

七国之事从无独立之说,所有你认为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有可能波及数国,牵动无数人的神经,有的人在等着机会一口咬断对方喉咙,有的人备下厚礼只等时机一到便呈上去。

商夷国是不会送礼的,他们是虎狼之师,最强之国,他们只会伺机而动一口咬断对方喉咙。

只是这一回,商帝的嘴张了许久,最后什么也没有咬到,反而失了他最宝贵的一颗牙。

温暖,在鱼非池他们心中看来,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可是放在七国的地图,她是一粒绿豆芝麻,小小的一粒,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那一粒。

她一生最大的自由,或许就是选择了死亡。

当后蜀的一切事情在落定之后,传回商夷国时,商略言没有为蜀帝未死而震怒,也没有为许三霸的无能而气愤,他愤怒绝望痛苦酸楚甚至憎恨于,温暖的死。

他是爱温暖的,这无可置疑。

以一个帝王的身份来说,他的爱还很深,这很了不起,简直让人想为之鼓掌喝彩,帝王也有如此情深之时。

但是也很讽刺,他爱她,以须弥大陆上最强大国的帝王身份去爱她,却也在尽一切可能地利用她。

得知温暖死去那晚,他在琉璃宫中喝得酩酊大醉,大笑不止,笑得满面是泪。

他用靠在一众妃嫔怀中,酒水与泪水洒了满身,狼狈不堪,从未有人见过如此放纵自己情绪的商帝。

他是一个极为优秀的帝王,与卿白衣相比,他简直是帝王模版,他内敛,稳重,心深,并且无情。

这一晚,他却醉得连坐都坐不起,内心如同一片荒芜,倾覆了他的大厦,他在一片废墟中绝望狂笑。

一阵暖香袭来,一双绣鞋停在他旁边,弯腰捡起了一个酒壶在手心里把玩,她含嘲含讽的声音说:“皇兄。”

“向暖,来,过来陪皇兄坐坐。”商略言拍拍旁边的矮榻,让她挨着自己坐下。

“你们都下去。”商向暖看着围在他身边的一众女子说道。

妃嫔们求之不得,谁敢保证又哭又笑的商帝会不会下一刻就杀了她们?提起裙裾跑得飞快。

宫殿内安静下来,商向暖也未坐下,只是看着这四周,笑声道:“琉璃宫空几年了,一点也没变,皇兄你是真爱她。”

“你想说什么?”商略言不看她,甚至不想闻到她身上的味道,这是他精心调制的,与温暖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只是她的味道是轻暖的,温暖的却是清冽的。

现如今闻到,心如刀绞。

看商略言皱眉苦忍的样子,商向暖笑起来:“当年你给我身上一直种这种香,不就是知道你总有一日会送温暖回去,想留个念想吗?怎么如今反而不敢闻了?”

“你滚出去!”商帝砸了手中酒瓶,低喝道。

“皇兄平日里不是最喜欢我站在旁边陪你,你可以随时闻到这香味的吗?”

“商向暖,你不要以为孤不敢杀你!”商略言抬起头来,眼眶猩红,狠狠地看着商向暖。

“杀了我,世上再无此香,皇兄你不后悔?”商向暖倒是半点不怕的样子,与之当年相比,她的确不怕商略言了。

商略言连跟了他十多年的韬轲都可以算计,连温暖都能利用,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自己怕也是死,不怕也是死,怕他做什么?

商略言大概真的恨极,猛地抬手掐住商向暖喉咙,掐得她面颊涨红喘不上气,商略言说:“你活腻了吗?”

“你有本事杀我啊!”商向暖恨道。

商略言手心越来越用力,掐得商向暖那纤细的脖子都要断去,然后狠狠一把把她扔在地上,掀了桌子:“滚!”

“你明知美人花无药可解,还要让温暖十数年如一日的吞服此毒,养成至狠至阴的毒物,若以清月酒相佐,药效堪比最烈的媚毒,你还要送去那瓶酒杯给他。温暖明知饮下此酒,除非在两个时辰内与男子交合,将毒过入对方体内方可活命,否则周身所有血管破裂她必死无疑,却依然喝下去宁可血脉尽碎也不肯杀了蜀帝。皇兄,你的心是不是很痛?是不是觉得你与她十多年的感情比不过他与蜀帝两三年的相伴?你是不是觉得你输了?输给了卿白衣那个一无是处的蜀帝!”

商向暖在地上抬起头,眼中含着泪看着他,又恨又怨的眼神:“你与她相爱十多年,却从不碰她,是因为你知道,她周身带毒,碰一下就是死,你想让卿白衣做她的解药,一来可以杀了蜀帝,二来可以你可以重新得到温暖,现在你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应该很难过吧?”

“你给我闭嘴!闭嘴!”商略言一声暴喝,像是一头愤怒的狮子,冲商向暖怒吼,却也无法掩饰他被商向暖戳痛的事实。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商略言弯下腰看着商向暖,双手都在发颤地指着自己:“我是为了商夷国,为了她,你懂什么?”

“我不懂,但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很难过,我就觉得很开心,一切因为温暖给你带你的绝望,我都很开心。这几年温暖一直与蜀帝出双入对,你听着就心碎吧?你越难过,我越开心!”商向暖恨声道,“这是你欠我的!”

“我不欠任何人,不欠你,也不欠韬轲,你滚出去,别再让我看见你,否则我真的杀了你!”商略言大力拂袖,转身不看商向暖,剧烈起伏的胸口昭示着他难以承受的巨大痛苦。

他为帝多年,自幼习得便是帝王之术,早已能练得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

他只是想不到,温暖最后真的会背叛自己。

他只是想不到,失去她自己会痛苦到如此歇斯底里的地步。

他让温暖引诱卿白衣爱上她,为自己去商夷国做细作联络许家,都是因为他坚信,温暖不会离开他,温暖爱他。

为什么,要背叛他?

不是要故意喂她服毒的啊,她被送到自己手里的时候,已是奄奄一息,将要身死,美人花可以为她延命啊。

不是故意的,温暖,我不是故意要害你。

只是后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不是我太过醉心权术,连你也未放过,顺水推舟的,才成此计?

商略言倒在地上,久久不起,这琉璃宫我始终为你留着,你却永远不会回来了。

商向暖摇摇晃晃出了琉璃宫,出了宫,举目四望,她竟没有一个想去的地方,走来走去,最后走到韬轲的府邸。

韬轲也在喝酒,但未喝得不省人事,只是坐在亭中自顾自地对着月亮独酌,见到商向暖时,他也未起身行礼,早已为她多备了一只酒杯,他知道,商向暖今日会来的。

“你不开心吗?让我皇兄吃了这么大的苦头,你不觉得痛快吗?”商向暖坐在长椅上,倚着栏杆,喝着酒。

“长公主殿下你就真的开心,真的痛快吗?”韬轲问她。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商向暖笑一声,满了酒水,“管他呢,他难过就好,我就是见不得他好!”

“非池师妹有一句话没错,不管怎么样,温暖都是无辜的,是我们害死了她。”韬轲平静地说道。

“非池师妹…非池…”商向暖似哭似笑,“若我能像她那么自由就好了。”

“她也不自由,没有人是自由的。”

“你在后蜀国的事败了。”

“的确,败在他们两个手里,理所当然,我不奇怪。”韬轲淡笑一声,“本来也就没想过会赢,许家如何是他们的对手,只是搏一把罢了,成则最好,不成便罢。”

“就是搭上了一个温暖。”商向暖咯咯地笑着。

韬轲摇摇头,叹息道:“长公主你还是放下吧,这样活着太辛苦了,温暖都已经死了,你以后恨谁呢?”

“恨我皇兄啊,是他把我变成这样的,我不恨他恨谁?后蜀国事败在你们意料之中,可是温暖却是在你们意料之外的,你不怕我皇兄治你的罪?不怕见不了绿腰?”商向暖问他。

韬轲平静的表情裂开一丝裂缝,但很快补好,淡笑道:“早晚会见到她的,她在宫中如何?”

“不如何,天天唱曲儿绣花,倒是后宫里一些女人经常去烦她,不过,也动不了她。”商向暖喝得有点急,很快就有了醉意,靠在栏杆上呼着酒气:“我很快就会去白衹,韬轲,若是事成,你可以见她一面,你与我相识多年,我未能替你保护好绿腰,这当是我向你赔罪了。”

“长公主言重,绿腰之事并不怪你,怪我。白衹一切已经安排妥当,长公主出马,必定事成。”韬轲敬她一杯。

“你说,非池师妹与石师弟,知不知道你的目的根本不是后蜀?”商向暖问他。

“应该不知道,他们的心,根本不在这七国之上,如何会知道?”韬轲轻叹一口气,“但愿他们的心,永远不在这七国之争上。”

“我记得白衹有你的大师兄,窦士君,你们也至少相处过一年,结下过感情,你可真狠得下心。”

“不然…我能怎么办呢?”

是啊,不然大家,能怎么办呢?

每一个人,都好像有太多的身不由己,难逃命运的枷锁,七国之争早已开始,不是闭上耳目,就真的不存在的。

月光皎皎,人影寥寥,湖水荡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不知何时起,秋天一眨眼就过去,已是入冬时分。

当天晚上的时候,商帝写了一封亲笔信送去后蜀,让卿白衣将温暖归还,不论死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若不然,兵戎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