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凤岐几人把木箱从土里抬出来,不敢直接把南九从木箱中抱出,怕伤到他骨头,直接从外敲碎了木箱,南九像一碗泡久了的软面条一样,软软摊开。

鱼非池看到南九时,一时间竟觉得给余岸的刑罚不够,远远不够。

如果不是因为他脸上的奴字印,鱼非池几乎认不出这是她的南九,每一处都是伤,鞭伤,伤口处发脓发紫,嘴唇还是乌青的,看着应该是中了毒,十指指甲被尽数剥落,污脏的泥土混在血肉中,指与指之间被血糊在一起,要用力才能分开他手指。

筋骨寸寸断,所以能强塞进那样狭小的木箱中。

木箱碎裂,南九从箱中滑落出来,四肢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痛得闷哼一声,而鱼非池站在一侧看着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他,全定都似被什么东西定住。

面无表情的脸上有着细微的轻颤,她鲜少失控,也不喜欢失态后的疯癫模样,她总是相信任何事发生在眼前,去解决就好,任何多余的情绪都只会造成心理上的负累。

可是她此时,却根本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和憎恨,还有深深的内疚与后悔。

鱼非池不敢碰南九,怕碰到任何一处地方都会让他疼痛,只能轻声地唤着:“南九,南九,快醒一醒,南九!”

南九被血糊住的眼睛微微睁开,看到鱼非池时,一道极细微的声音:“小姐…”

“诶,是我,南九,我是小姐!”鱼非池连忙答应,都未察觉眼泪籁然而下。

她捧着南九血肉模糊的脸,那个向来醒目且刺眼的烙印此时都显得微不足道,他的双眼淤青高肿,睁不开一丝缝,干燥翻皮的嘴唇翕合许久说不出话,只有细如游丝般的气息。

“我在这里,南九,小姐在,没事了,没事了,南九。”鱼非池一遍遍轻声地说着,抚过南九尽是血痂的脸,手指硬得好像不能弯曲。

石凤岐扶住有些失控的鱼非池,小声说:“现在最重要的是送南九看医,非池,非池你看着我!”

鱼非池觉得眼前的石凤岐很模糊,看不清他的脸象,也听不太清他的声音,只是一声声问自己,声音依旧不大,她不喜欢高声吵闹,她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叫南九去做这种事,我为什么会让他去,为什么…天下奴隶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南燕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为什么要害了南九!”

“不怪你,你也没想到过有人会把南九害成这样,非池,这不怪你!”石凤岐握紧她的肩膀,“这是大家都没有料到的事情。”

鱼非池推开石凤岐,跟上抬走南九的人,目光牢牢地盯在南九身上,握着他的手紧紧的,像是怕一松开,南九就不在了一样。

石凤岐看着鱼非池陪着南九远去,目光忧虑。

音弥生找来了全长宁城最好的大夫,甚至搬来了宫中的太医,几位老者手指搭在南九手腕上一号脉,纷纷皱眉:“病患不止外伤极为严重,五脏六腑都受重创,皆已移位,全身骨头被人蛮力打断,想要长好,怕是不易,以后也可能落得残疾,又中了毒,毒入骨髓,想要根除也很困除难…”

“治好他,不惜任何代价,治不好他,我也不惜代价,要把行事之人,全都杀了。”鱼非池边说边抬头,看向音弥生。

她声音依旧很轻,却有某种不容置疑,不容小觑的坚定力量,无人会怀疑她说这话是不是太过托大,如果她真心要刨根问底要个结果,谁也不知她会疯到何种地步。

音弥生默然低头,对大夫们说道:“尽全力,用尽你们毕生所学。”

“是,世子殿下。”大夫们跪下嗑头,心中有些震动,这榻上之人他们看得出不过是个奴隶,为何这奴隶变得如此重要了?

迟归打了一盆水进来,拧着帕子背对着众人:“你们都出去,我要给我小师父擦身子。”

“迟归…”石凤岐唤一声。

“你们都出去!”迟归突然大声喊道,转过身来红着眼睛:“你们干嘛都要瞒着我?小师父明明不是去看大夫,小师姐你也骗我!如果让我陪小师父一起去,小师父不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了吗?你干嘛要骗我?”

“迟归,你小师姐只是不想你一起担心。”石凤岐说。

“让我担心总好过我像个白痴一样,只知道傻乐好啊。你们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我也不敢多问,可是我又不是傻子,我也会难过啊。”

迟归也不知他是生气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转过身抹着眼泪,用帕子沾了水,一点点化开南九身上被血黏在身上的衣服,再轻轻脱掉,看着他皮肤上纵横交措的伤口,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小师父对我可好了,从来不嫌我笨,教我武功一招一式都很用心。他武功那么好,要是以后落下什么毛病,他该多难过。”迟归擦洗南九身上的血痂,一个人碎碎念,旁人听着,倍觉心酸。

他跟南九关系向来极好,两人年纪相仿,虽见识不同,但总有许多话头可聊,此时眼见着南九被伤得只剩一口气,迟归当然难过伤心。

更伤心鱼非池从来不把他当贴心贴肺的人,许多事都不告诉他。

“照顾好他,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他。”鱼非池此时说话,才发觉自己嘴唇干得厉害,连声音都嘶哑。

“小师姐,你会小师父报仇吗?”迟归吸吸鼻子,他要求不高,谁把小师父伤成这样,谁就来赔命。

“当然,当然会为他报仇。”真凶此时不也是已经失了半条命,被吊在刑部刑室里了吗?

鱼非池撑着椅子站起来,脸上的眼泪早就风干了,绷紧了一根心弦,坚定地相信着南九不会有事,此时却不知这根心弦该松还是该紧,只觉得疲累无比,走到门口处,看着外面明晃晃的日头,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都软着倒下去。

石凤岐眼疾手快,跟上去一步抱住她,音弥生终是晚了些,一双手只能停在半空中。

“音弥生,你最好赶紧回宫去,任何人想将余岸保出来,你都必须拦住,不然我不保证,不会重新血洗长宁。”

他说罢抱起鱼非池离开,撂下的狠话也绝非开玩笑,如果他知道南九会被伤到如此地步,之前绝不会答应挽平生,点到为止。

第三百零一章 暗涌

宫里正热闹异常,朝臣们纷纷弹劾挽平生教子无方,由着小挽大人一个孩子胡闹,竟将无罪之人强行押入天牢,听闻还动用了酷刑。

如此滥用刑罚,逼良为娼,实为南燕之耻,要求立刻释放余岸,以平民愤。

余岸与朝中官员有密切来往,手脚伸得很长这件事,早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不过是因为他没有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谁也懒得理会罢了,此时他们逼上朝堂,更未被燕帝与挽平生放在眼中。

一如挽老将军所说,这些年轻人的打打闹闹,不值得一提,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就是群胡闹的黄口小儿。

挽平生老将军老神在在,柱着拐杖眼观鼻,鼻观心,半句话也不说。

燕帝让这群臣子吵得头痛,敛起额间“川”字,望了望一副神游八方心不在此的挽平生,又看了看这些唾沫横飞的臣子,走过场一般问道:“余岸因何事入狱?”

“就是因为毫无罪名,才是天大的冤枉啊,陛下!”臣子们声嘶力竭地喊着。

“是啊陛下,我南燕律法岂容一个六岁小儿如此践踏,毫无章法,这以后还如何服众,如何以律令规范南燕?”臣子们说道。

燕帝再看看挽平生,挽平生老将军依然没有开口的准备,这看来是并不准备为他家那个胡闹的小儿子辩解,也不准备放人了。

不得已,燕帝问道:“挽将军有何说法?”

老将军听到这都点到了自己,不得不柱着拐杖走出来两步,老态龙钟问一声:“刚才各位大人说什么,老夫年纪大人没听清,可否请诸位大人再说一遍?”

大人们气得发抖,却不敢当着挽平生的面骂人,连燕帝都要敬挽家几分,他们如何敢放肆?

而燕帝只是闷头笑,老伙计这些年来装傻充愣的本事倒是越来越熟稔了。

大臣们没办法,气得半死也只能再骂一次:“为何要将无罪的余岸私自关入大牢,还滥用刑罚?”

老将军还未说话,门口传来清淡的声音:“是本宫让挽小将军捉拿的余岸,罪名是他勾结权臣,私结党羽,愚民欺众,妄议朝政,诸位看着,似乎对本宫此举,很有意见?”

本宫这称呼很是讲究,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就目前的南燕而言,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如此自称,而这个人以往从来没有这么自称过。

所以大家乍一听到这称谓的时候,竟觉得十分的耳生,有点没反应过来。

回头一看,见到世子殿下音弥生清清淡淡地站在这庄严肃穆的御书房门前,他提了提袍子走进来,对着燕帝稳稳一拜,再静静地看着几位面红耳赤的大臣。

燕帝有些讶异于音弥生这些日子的进步,他从半点不理朝政,到如今的可以正确认识自己身份带来的利处,可谓是有了质的飞跃。

哪怕这质的飞跃并非是他本意。

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他开始了,帝王这条路,就停不下来。

燕帝很是满意地点点头,陪着音弥生静静地看着大臣们。

挽平生老将军无比自然地倚在拐杖往音弥生那方靠了靠,站在了这位世子殿下的身后,燕帝的满意又加一重。

故而,余岸这个牢,他是坐定了。

就当是燕帝给音弥生锋芒初露的奖励,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杀了他的风头。

相反,燕帝会帮着音弥生扩大这种威势,让更多的人清醒地认知到,这南燕说话算话的人除了他之外,剩下的只有一个世子殿下,国之储君。

而那余岸,终是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

大臣们纷纷闭嘴再不敢言,但从他们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们很不开心。

他们近来在仕途上很是不顺,几次提议都因为音弥生这个世子殿下从中作梗而只能作罢,导致于他近来的收入也骤减。

现在余岸被关进了牢房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出来,就更令他们不开心了,谁的银子收入少了,都是要不开心的。

不开心的人有很多,赢的和输的都不是很开心,或许只有燕帝比较无所谓,这些闹剧在他眼中,有点不值得一提,他让朝臣与世子都下去,留下了挽平生。

“平生,你为何突然帮那鱼非池?”两君臣于无外人在场之时,倒很是放松,没几分拘谨。

老将军笑一声:“本来那余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世子殿下渐渐掌政,这些杂草养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除掉了,正好借那姑娘的手,让世子殿下能干净些。”

燕帝点点头,说道:“也是,难得弥生在此事上如此用心,虽然是因为那女子的缘故,但总归是走上正轨了,这也算是意外收获吧。”

“陛下英明。”老将军客套一声。

“不过此事到此为止吧,让两个外人把整个长宁城闹得鸡犬不宁,传出去总不像样子。你与弥生接手此事,余岸该查查,该杀杀,哪些官员纠葛其中,也不必再多犹豫,南燕不缺这几个臣子。”燕帝端着一杯茶走出龙案,伸手让老将军坐下。

老将军谢过之后坐着一点椅子沿儿,垂首顺耳地听着燕帝说话。

“寡人看那鱼家女子,对弥生影响极大,这样的人,要么为寡人所用,要么…”燕帝笑了笑,没再把话说下去,只是喝了口茶水。

老将军不说话,空心的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神色恭敬。

“等挽澜长大,他就该辅佐弥生了,听说挽澜也十分喜欢那鱼家女子,很是黏她?”燕帝似无意间问起臣子家事来一般。

老将军依旧垂着双目,垂得两个老人眼袋都要掉到地上去,恭顺地回话:“挽澜年幼,还是爱玩的年纪,再过一两年,就该以学业武功为重了,到那时,也就没什么玩性了。”

“说得也是,才五六岁嘛,想当年寡人五六岁的时候,还闹着要骑马放风筝,可没少苦了你陪着寡人到处跑。”燕帝笑声道。

“陛下念旧,老臣惶恐。”

“行了,你也别跟寡人客套了,出宫去帮着弥生把这件事做好,也算是让他在朝中立个威,以后做什么事都方便,待得他能彻底掌事,咱们两个都轻松了。”燕帝拍拍老将军肩膀,笑得爽朗。

“谢陛下隆恩,老臣告退。”老将军扶着拐杖恭敬地行完礼,这才退着步子慢慢退下。

出得御书房,老将军望着御书房外的花坛好景,摇头苦笑:“帝王家啊…”

最是无情帝王家。

天边的火烧云烧去很远的地方,团团簇簇,只差一把浓烟便是烈焰滔天的模样,老将军在这一片金色的火烧云慢慢走在庄严壮丽的皇宫中。

从前他从宫门处走到这御书房前,是一千三百六十七步,后来是两千一百七十一步,到如今,需要四千余步。

这步子还在增多,等到哪一天,他一步都走不动了,也不知是不是会被抬进宫来。

他活在这世上一日,便要来这宫中一日,只能期待着小挽澜快快长大,再用他自己的一千三百六十七步,虎步生威地走进这里,他挽家啊,就可以再延绵百年。

同样的火烧云还烧在另一个地方,这地方的火烧云似乎黑一些,颜色深一些,有一个黑衣人跪在地上,施刑人站在上方,不过此次施刑人手中拿着的不是鞭子,而是一瓶药。

“此事你办得不错,这是本月的解药。”施刑人扔下药瓶丢在黑衣人脚边。

黑衣人连忙捧起来倒出里面的药丸吞下去,跪在地上时后背微微起伏,像是庆幸自己又能多活一个月一般。

“余岸为何没有杀他,你可知道原因?”施刑人问话。

“另有重用。”黑衣人在纸上写下。

“另有重用?哼,我看现在,他可起不到什么作用。没能杀了南九,鱼非池的愤怒不会到顶点,事情依旧没那么容易办成。”施刑人淡淡道,“不过无妨,余岸还没死,就有机会。”

黑衣人跪在那处不出声,这种时候没有他插嘴的地方。

“退下吧,没我的命令,不得擅自行事,否则别怪我杀了你。”施刑人淡声道。

“是。”黑衣人写下。

施刑人一个人站在那处,望着天边熊熊燃烧的火烧云,冷冷笑道:“一群自视聪明的人啊,到时候可别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长宁城中后来几日迎来了连绵不绝的细雨,细雨如丝如雾的缭绕着飘下,轻且缓,不似一场快活酣畅的暴雨那般干脆利落,这细雨阴绵绵,似斩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平白堵得人心头不快。

而长宁城这座宁静又雅致的古城,在细雨中显得更像是一副水墨图,透着她浸蕴千年的温婉与多情,打着油纸伞踩着青石砖在街头慢步而过的女子,柔声低语,嗓音婉转,衣裙翩跹。

那一角角的衣裙都是好风情,好风景,藏于裙袖之下的阴谋也在慢慢的酝酿,发酵,无声无息如这绵绵细雨一般,看不到影,寻不到踪。

第三百零二章 余岸之罪

老将军说,凭一己之力,是无法对抗一个王朝的。

鱼非池对这句话十分赞同,从来没有听说哪个伟人,凭一人之力扭转一个时局,那些被神化了的大人物们,只不过是因为在历史洪流中,激出了那朵最大的浪花。

而在这朵浪花之后,有太多不具姓名的人扑死在坚硬的礁石上。

余岸算不得是一个王朝,可是他人脉广及南燕半个朝堂,手握长宁城中百姓人心,虽说从未插手政事,可是政事里他也从未远去。

鱼非池已经证明了余岸不是个善人,证明了杀了他不算冤枉,便不想再耗费力气与这样的人消磨时间下去,她选择最粗暴的方式了结这一切。

将军府里传来好消息,余岸绝不可能再离开大牢,他必死无疑,罪名不重要,强大的王朝想处死一个人,总可以安上无数的罪事。

而鱼非池收了心,每日陪着南九,南九伤势太重,昏迷数日才醒转过来,可是依旧只能躺在床上,连翻身抬手都不能。

她用棉布浸水,打湿他过份干涸的双唇,动作轻柔小心。

南九肿着一双淤青发紫的眼睛看着他,拉扯着沙哑的嗓音说:“小姐,有个黑衣人,向余岸告了密。”

“知道是谁吗?”鱼非池挨着他坐下,跟他说家常一般地闲话。

“不知道,本来余岸是发现不了我的…”

鱼非池那日给南九的信写着很简单的东西,让南九暗中观察余岸,寻找机会潜入。

自打那日在街上,鱼非池见到有奴隶呼吁百姓伸出援手,救救他们,鱼非池便知道那些奴隶有问题,后来南九去查看了好几次都未发现异样,鱼非池便决定让南九提前潜伏。

那时候,鱼非池就已经决定了要拿十万两银子去给余岸,引蛇出洞,她想知道余岸会从何方买奴隶,怎么买奴隶,到处怎么处置那些奴隶,不管真假,鱼非池都需要一个人深入地去了解,这不是石凤岐的人能做得到的。

至于为什么要提前那么久让南九出发,是因为如果刚刚好余岸的人一走,南九就消失,也太容易让人联想到南九是去监视余岸了。

南九脸上的烙印是最好的掩饰,他一路跟着余岸到了南燕边境,那里是与后蜀交界的地方,鱼龙混杂,奴隶贩子也不少,南九混进了一个奴隶场,等着余岸来买人,再混进他的队伍,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后来发生了什么?”鱼非池替他盖着被子,轻声问道。

“小姐还记得在街上的那些奴隶吗?”南九问。

“记得的,怎么了?”

“那些人,不是奴隶。”

“果然啊。”鱼非池握着被子一角的手停下,苦笑一声。

南九跟着奴隶群上了余岸的船,一天晚上他照例去盯着余岸时,看到一个黑衣人全身笼在黑袍泽中,正在纸上写着什么,余岸不时问他些话。

南九自幼跟着鱼非池,是能识文断字的,刚想去看清纸上写的东西,却见一道轻烟在他脚下升起,他知道那是毒烟,但是来不及掩鼻就被毒倒,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余岸的:“这便是你说的南九了?”

黑袍客似乎不能讲话,只是冷漠地站在一边,看着南九一点点昏迷过去。

以南九的武功普通的毒药根本不可能将他放倒,这毒是特意调配过的,显然这黑衣人知道南九武功高强,有备而来,也知道南九就在船上,故意设了圈套。

南九再次醒来时,已经被关进了一间船上的暗室,那时,他身上的筋骨还未断,还有逃走的力气,可是当他刚抬步准备逃走的时候,踢到了倒在地上的一个人,南九翻过那人身体一看,那人的脸上有一个刚烙上去没多久的“奴”字。

他还未来得及细想,又见暗室的门打开,南九赶紧倒在一边假装昏迷。

他看到,那些火红的铁钳。

他闻到,那些焦糊的味道。

他听到,那些惨厉的呼叫。

他都熟悉,那些是什么。

往年恐惧的记忆几乎将南九淹没,他想起了那些被当作牲口一般对待的日子,他记起了那些打在他身上的鞭子,那些埋藏在他记忆最深处,他都快要淡忘的回忆就这般汹涌残忍地再次在他眼前上演。

他眼看着那些瘦弱病态的人被打得蜷缩在一起苦苦哀嚎,脸上被打上“奴”字烙印,奴隶主告诉他们,他们是最下贱的人种,他们不配有尊严地活着,他们只是奴隶主与贵族的财物。

他们是奴隶。

“南九?”鱼非池见南九的身子都在发抖,连忙握住他的手,“南九,已经过去了,没事了南九。”

南九紧紧抓住鱼非池的手,力气大得吓人,绷开了他身上缠着的纱布,激动地说道:“下奴当时没有忍住,捡起地上的一块木板就冲了上去,下奴要救他们,他们不是奴隶,他们只是普通人,可是…可是…”

可是南九身上的毒化去了他体内的内力,他不是数十人围攻的对手,尤其是在他还未完全恢复力气之前,南九拼了命,红了眼,嘶吼着,痛苦着,也只能眼睁睁着,被人按在地上,再次亲眼目睹着那一切,看着那几十人如同一头头待宰的猪一样倒在地上,怕到连呼痛都不敢。

他目眦欲裂,他无可奈何。

“一个奴隶,还妄想拯救他人,不自量力!”余岸冷冷哼一声,脚踩在南九背上,提着他的头发让他看着那边数十个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人:“等他们也变成奴隶,你不就有伴了吗?”

南九不说话,咬死了牙关不出声。

“垃圾!”余岸扔下他,走到另一人身边,拱手笑得温和又仁善:“李老板,此次多谢你出手相助。”

“余公子客气,这点小事不足挂齿,再到前方就是我们约好的地点,我的奴隶我就先带回去了,这些人我也帮余公子你调教好了,就此别过。”那位李老板说道。

然后便是那是大火,起火之前,那李老板和满船的奴隶早就已经下去,船只是个空船。

而南九被余岸带在身边,为了以防他再次逃走,将他打成了木箱中那副模样,若不是南九习武,底子厚实,怕是早就丢了性命。

“小姐,余岸带回来的那些人,不是真的奴隶,是他抓的人,在他们脸上打了烙印,把他们打到不敢反抗的普通人。”南九一声声地对鱼非池说道,捏得鱼非池的手骨都要断掉一般,“他一直在这样利用奴隶赚钱,小姐…”

鱼非池抽出手来坐在南九床头,轻轻抱住他:“我知道了,南九,不要太激动,对你身体不好。”

“他可直接买奴隶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南九问道。

“因为所有的奴隶都有来源,他们把奴隶看做货物,货物就有发源地,如果我们顺着那些奴隶一路查上去,早晚会查到那个李老板,他一切打算就都作废了,所以重新抓一批人,换一个名号,说一个不存在的奴隶贩子的名字,就算我们想问真相,也问不到。”鱼非池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真正的奴隶是不再有自我,眼睛都是死寂的,这样的人一旦成为贵族的所有品,就完全忠诚于贵族,除非再换一个主人,只要贵族问话,那些奴隶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早晚会说出奴隶主是谁。

而余岸新抓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不是真正的奴隶,他们知道害怕,他们记得铁鞭的味道,他们会被三番五次地警告不得说出来自何方,他们是怕,他们会怕,他们因为怕,而不敢发声。

余岸很懂这些心理,他利用得完美。

南九紧闭着双唇不再说话,未曾经历过南九经历的那一切,谁也不能如他那般切实地感受到一步步失去自我,沦为下贱之物的绝望,鱼非池不可能会去责怪南九办事不利,暴露的行踪,更不可能怨怪南九让自己担心。

怎么可能,怎么忍心?

鱼非池抱着南九,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似哄他入睡一般,让他过份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自己却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从在街上看到那些余岸家中奴隶的第一眼,鱼非池就知道,那些人不是真的奴隶。

真正的奴隶眼中不会有那样恐惧惊慌的神色,真正的奴隶是南九这样的,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自己,他们像根木头,像块石头,他们没有感情,不知疼痛,双眼死寂,与街上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鱼非池啊,她都知道,她只是不能证实罢了。

所以她早早就论断余岸不可能是个好人,他制造着惨案,再让这些惨案中的人去呼喊,为他牟利。

他利用着卖弄着奴隶的凄惨,赚取着大量的金钱,却没有一分一厘的钱用在他们身上。

鱼非池都知道。

她原以为她看得开,看得淡,见多人世险恶便没什么不能承受,可是当南九把当时的惨状对她叙说时,她依然为这人性之恶,深感绝望。

第三百零三章 善良孕育出的怪物

与鱼非池对余岸深恶痛绝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长宁城中那些善良可爱的百姓,对余岸的无比推崇与狂热。

余岸是谁也不能救出来的,定他死罪的人不仅仅是鱼非池,还有想将闹剧就此终结的燕帝与挽平生,不管余岸往年在朝堂上有多少人手,都不可能大得过这两位,所以余岸的定罪,显得理所当然。

这些日子以来,长宁城中说得最多的便是朝庭枉杀好人,挽家仗势欺人四处为恶,每天都有百姓为他求情,呼喊着青天大老爷,不可冤枉好人,不可误杀余大善人。

甚至还有人编了歌谣,写了故事,说书人在四处传唱。

鱼非池漠然听着这一切,面无表情。

歌颂吧,歌颂声再大,不日后,余岸也只不过是一个死人。

她并不为这百姓可怜,也不为此而感到愤怒,他们不过是不明真相,凭着眼前所见耳中所闻而行事,所以他们的呼声并无过错。

善良不会是错,错的是利用善良的人。

大概是谁也没想到城中会有这么强烈的呼声,连燕帝与挽平生都有些讶异,或许在这些老人们眼中,余岸不过是一株杂草,可是这株杂草在不知不觉间,将根茎深入了太多地方,想要连根拔起,朝堂必将伤筋动骨。

不过好在挽平生老将军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他给了鱼非池一个承诺就不会反悔,对于余岸的死刑未松半点牙关。

可是当鱼非池看到数百个奴隶,一夜之间,突然涌入长宁城中,以令人诧异惊讶的姿态,跪在皇宫不远的地方,哭求着放余岸这个大恩人出来时,鱼非池放声大笑。

这景象太熟悉,熟悉得只是一场昨日重现。

那年在大隋,鱼非池被叶华明逼到无路可走的时候,石凤岐也是找了无数的奴隶过来,高举着旗帜,呼喊着鱼非池大恩人,拯救万千奴隶于水火之中,就此一锤定音,定下了鱼非池与叶华明的胜负,结束了漫长的在邺宁城中的舆论拉锯战。

今日此景再现,只不过今日,这些奴隶是来为余岸呼喊,他们同样也是高举着旗帜,高喊着口号,多谢着余岸大善人的救命之恩。

长宁城中的百姓一直未曾见过余岸救过的奴隶,此时,见到了无数,听到了无数,证实了无数。

他们为余岸站台,为正义呐喊,为自由奔走,他们不能容忍自己的恩人死在冤枉之下,不能眼看着余大善人被扣上无妄的罪名,遭遇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