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季瑾今日是一定会出城来的,因为他手里有可以救窦士君的药,那是韬轲大人的计,一定可以勾季瑾出城,他们就可趁机破函郡。

但是他不知道,季瑾会一人出来。

季瑾终究没有背叛白衹,她以命换命,来换此药。

但凡有点军中男儿气性的人,都不会再对这样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再逼迫之事,这药,就当他送给季瑾了,只怕她自己有没有本事带回去。

季瑾取下了肩上背了许久的弓,拔了一支射在自己身上的利箭,将那装着药的锦盒绑在箭头,搭弓瞄准,朝着一百步开外的墙头射去!

平日里她练武练得多,所以她很清楚她自己一箭可以射出去多远,季将军百步穿杨的美名也是惊艳天下的,就连石凤岐见了她的箭术,都要让三分,道一声:小季将军好箭法。

时光好似静止,只有风吹过箭头,吹动了锦盒上一条丝绸轻轻扬了扬。

她蓄满了力,就像是用尽了她生命中全部的力量,自语着:“窦士君,我一定会救你的!”

利箭脱手,穿过千山万水般的一百步距离,深深扎入城头旗杆,“嗡”地一声,箭羽轻颤。

是谁家女儿唱情歌,脉脉多情,温婉动人,后被金戈铁马划破,迎来阵阵马蹄声,猎猎寒风吹走柔情万种,刮来的黄土飞沙漫天迷眼,殷热的红颜血洒遍万里江山,成就不世霸业。

是谁家的儿郎念旧诗,声声入耳,迷魂失魄,遇见了一场秋霜与冬风,满地白霜,凛冽的肃杀嘲弄着世间总有多情人,一把命运的大斧开天劈地般猛然斩下,斩七情与六欲,断人伦与常理,写成盛世皇图。

后来啊,都是谁家小儿童谣一首,爱与恨的悲壮,皆付一歌中。

当束发的纶巾掉落,鲜血覆面,算不算为你着一次红妆?

当冰冷的盔甲染红,温热滚烫,是不是也算是一件嫁裳?

对方大将看了一眼那射入函郡城头的弓箭,叹了一口气,抬手,有人递了弓与箭给他。

他搭起,瞄准了季瑾:“季将军,路上好走。”

长箭割断了季瑾一缕发,青丝墨发飘在半空中,再入她背心,穿过胸膛,于前胸处探出了箭头,殷红的血滴滴嗒嗒,汩汩而下。

季瑾她手一松,弓箭掉落在地,眼前一黑,连着盔甲她的身体倒在地上,扑腾起一阵黄沙。

她望着天上蓝天白云好似有点奇怪,怎么会是灰色呢?

她记得,窦士君与她说过,人生如云,有聚有散,天地为幕,演尽悲欢。

窦士君,来世,我与你再演一场悲欢离合,此生,请你替我好好活下去。

直至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的目光也远望着渔阳郡的方向,嘴角还带着些笑意。

她想,就算白衹没了,至少,窦士君能活下去,一切也是值得的。

第三百六十章 总有不如意

第三日,快马加鞭不舍昼夜的石磊赶到。

远远看见函郡满城缟素,石磊面露悲痛。

他在渔阳郡很有些日子,虽与季瑾来往不多,但是她的为人,她的美名,石磊是清楚的,这样一个奇女子,竟自甘折身陨落于此,就为了一个都不确定是否真的有用的药方子。

石磊远远望着函郡的白素,知道这消息若是传回渔阳郡中,怕是会逼疯王宫中的那位鱼姑娘,连着自家公子也要疯。

所以石磊当即做了一个决定,赶在他们发疯之前,先行做一件事。

“我要入函郡,所有人不得跟随!”石磊说。

大隋将士们不免担心,此时大隋与白衹的关系实在算不得好,石磊身为大隋将军,孤身入敌城,难说会有什么后果,但石磊并没有半分犹豫。

他脱下了战甲,只着了一身普通的衣服,富丽堂皇的,像他以前十多年的身份一般,武安郡富绅石磊。

城中到处是哀歌,季瑾的离去对他们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这么多年来,季瑾就是他们的主心骨,军中有她,一切都不必惊慌,此时季瑾离去,一切都不同了。

没有人敢接替季瑾大将军的职位,副将们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称此时要接管白衹大军,谁也没有这种勇气与魄力。

当石磊入城,他受到的是这些人的抵触,甚至是憎恨,若不是像他这样的人对白衹有不轨之心,白衹不会变成这样。

石磊也知道,但是不能因为这些人对他有不满,他就放弃他要做的事情。

他找到副将,问:“季将军临走之前,可是有交代?”

“是有,但是,季将军已经不在了。”副将恨色地看着石磊。

“你若不按季将军的交代办事,白衹也将不在。”石磊尖锐的话无疑是在白衹将士们心口撒盐,偏生他们还反抗不得。

“你!”

“我来此处,是完成季将军的安排的,也是完成我与她早就达成的协议,今日,一切有个了断。”石磊说。

“将他拿下,为季将军陪葬!”有人高喊。

“杀了我,你们守不住函郡,破开函郡,你们身后的百姓将遭战火,这难道是季将军她想看到的吗?你们如此意气用事,可有想过,置白衹百姓于何处?你们是军人,军人是什么,军人是保家卫国!当你们不能卫国之时,便当保家!你们身后是万千百姓,他们的性命就在你们手中,在你们的决定之中,你们若要害得他们流离失所,饱经涂炭,尽可将我拿下,割下我的首级挂在城头,为你们的季将军献祭!”

石磊一番话镇住了这些热血与悲痛的白衹士兵,无人再敢上前对他如何,但也没那么快接受一个敌将的建议,他们僵持不下。

这样的情况在石磊的意料之中,这也是为什么函郡一定要由季瑾来守的原因,因为只有她,才能说服这些将士答应日后的合作与条件,除了她,白衹上下再也找不出这样一个人,能镇得住白衹大军。

石磊见此情况叹声气,继续道:“早在季将军带你们来此处之前,我们就已经商量好了如何解决白衹之事。季将军突然出城,以死换药,是在我们意料之外的,本来她不该死,没有人该死,现在敌军故意用此伎量来破坏我等协议,你们难道就要中计吗?”

“为什么不早一点来,为什么不来救下季将军,你们为什么不早一点到!”士兵们哭吼着。

“我已尽我全力赶来,本来与季将军相约的是明后两日,如果我知道她会这么做,我一定会早一点到,她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将军,我虽是个无名小卒,但也不愿看到她这般折戟沉沙。”

石磊说的是真心话,本来按原定计划,所有事情都不该有条不紊地进行,鱼姑娘也好,公子也罢,他们都把握好了所有事情的进度,如果不是商夷国出这样阴险的一招,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几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响起了号角声,石磊回头看:“他们来了,你们决定好了吗?”

原定计划是什么样子呢?

是鱼非池早就料到商夷国的人无法攻克大隋,会转道函郡,故意引他们到函郡来,季瑾已与鱼非池谈妥,与大隋联手,围困商夷大军!

如果不是季瑾的突然出城,不是那该死的药,事情应该按着计划进行的。

不会有季瑾战死沙场,不会有谁牺牲,鱼非池不可能舍得让季瑾去死。

要做成这件事,鱼非池需要得到白衹与大隋两方的同意,季瑾同意之后,还需要石凤岐点头。

所以那时候,石凤岐说他不帮鱼非池了,是指,他不再帮着白衹围困商夷大军,不再帮着他们白衹完成此事。

这也是逼得鱼非池低头去找他的原因,鱼非池不能冒这样的风险,置季瑾于不顾,没有石磊带着大隋士兵的帮忙,凭季瑾之力是不可能守得住函郡的。

所以鱼非池愿意去和解,愿意违背自己的本意去低头,去跟石凤岐说,请不要拿着季瑾的性命,白衹的命运,百姓的生死开玩笑。

好在石凤岐从来也不是个真正对鱼非池狠得下心不理不管的,他虽嘴上说得凶狠厉害,却到底是个豆腐心,一边说着不帮鱼非池了,一边早已放出信鸽让石磊见机行事,与季瑾联手。

当大隋与白衹都谈妥之后,鱼非池有足够的信心可以逼迫商夷同意她一些事情。

一些,可以不伤百姓,解决白衹的事情。

可惜就可惜在,韬轲看穿了鱼非池打算。

在鱼非池瞒了他许久许久之后,韬轲到最后关头,终于看穿了鱼非池的真正目的,哪怕是围困商夷大军,都不是她鱼非池最后的目的,鱼非池所图的,不是表面的东西,那些真正的目的却不是韬轲愿意接受的。

当韬轲看穿她打算以后,他先是小试几次,试过了函郡的守城之力,并且借此作声东击西之计。

商夷区区五万大军如何攻城占国?韬轲一边派人明面攻打函郡,一边加派人手,后续的十几万大军已悄然进入白衹境内。

当他的大军终于到了,他还需要一个可以顺利攻城的机会,那个传说中可治百病的药,就是他的机会。

否则当商夷攻打函郡的时候,很有可能受到大隋的背后偷袭,韬轲算好了时间,算到了季瑾与石磊约定的日期,他赶在那之前,约季瑾出战。

谁又料得到,季瑾会一人孤身出城?

所有人都有着滔天的智慧,无穷的诡计,大家安排得是如此的井井有条,如此的滴水不露,可怜了季瑾,她从来没有看穿过任何人的计划,她只以一腔热血,做她认为该做的事情。

商夷大军共计二十一万,如不绝的洪水一般往函郡涌来,守城将士面色悲痛,饮血含恨,城门大开,率军出击。

回到大隋军中的石磊目光沉凝,几握几松手中缰绳,喝令一声:“攻!”

大隋驻扎在白衹边境的大军足足有三十八万,但是很可惜,石磊并不能将这些人全部带过来,他需要留一些人手在离西魏很近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老天爷才知道,西魏会不会突然发难,趁白衹大乱的时候,背后偷袭大隋大军?

当然了,这种安排,也是石凤岐在反复考虑过鱼非池计划之后,才做出的决定,他相信以鱼非池与他两人的合力计算,不会出现任何问题,鱼非池最后的目的,他也能帮她办到——哪怕,他要付出的代价很大。

所以大隋除却最早带入白衹的五万大军,石磊他的后续兵力只有少少的七八万,共计不足十三万,与商夷的二十一万大军相比,实在是少得可怜。

白衹也是,白衹全国上下的兵力不过十八九万,留在这里守函郡的也不过是十来万,不管是白衹还是大隋都不足以与兵强马壮的商夷抗衡。

除非他们联手,只有他们联手,才能完成鱼非池的安排。

其实商夷与大隋都不可能只带五万兵力入白衹,一开始他们默契地都只带五万人进来,不过是相互试一试对方的战力如何,如今试到了,就该拿出真正的底牌了。

战场上的这一切传回到宫中的时候,鱼非池正紧张地等着好消息,她只要季瑾按着她的计划走,哪怕韬轲看穿了她的打算,会增派兵力,会攻城掠地都不足为惧,只要按着她的计划走就好,谁都不会有事,鱼非池不想任何人有事。

“别担心,石磊办事很可靠的,有他在,小季不会有事。”石凤岐见鱼非池神色紧张,在一边温言细语地劝着。

这两日他觉得他过的是人间天堂的日子,现在才知道,哪怕她总是调侃自己,时不时地想要逃跑,只要鱼非池不跟他闹脾气,就是一种天大的福气。

他如今格外地珍惜这种福气。

鱼非池下意识抓着他的手,声音发紧地说:“就这两天了,石凤岐,就这两天了。”

“是的,就这两天了。”石凤岐揽过她拥进怀中,这种时候他也不好再犯嫌,只是轻轻吻着她额头,让她不要过份紧张。

可是当下人含着泪,将那个带着血的锦盒递到鱼非池跟前时,她紧绷的心弦一下子就断了,一时之间,连呼吸都止住。

她呆坐在那里,不敢伸手去碰那锦盒。

第三百六十一章 半仙丹

你信不信这世上真的存在心有灵犀?

那种在传说中,才会有的心灵感应,哪怕心爱的人在千万里之遥,自己也会有所感受,知她好,知她坏,知她是否已遇不测。

躺在床上的窦士君在某天突然醒来,醒来并未好转,反而大口大口地吐着血,血是暗红色,透着一股腐朽的味道,就像是形将朽木的老人快要断气一般的味道。

他突然的病情恶化吓得迟归脸色都白,连忙拍着他的后背,倒着清水让他漱口,又摸了一把窦士君的脉像,脉像全乱,又如游丝,感觉马上就要停下了。

“大师兄,大师兄你不要吓我,大师兄!”迟归给窦士君擦着脸上的血,抱着窦士君瘦成枯骨一般的身子,都快要吓得掉出眼泪来。

“小师妹在哪?”窦士君声音极小,说话间像是要断去一般。

“小师父已经去叫小师姐了,大师兄你再等一等,小师姐很快就过来了,大师兄…”迟归扶着窦士君,看他偏着身子呕出大口的血,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师弟,扶我去找小师妹。”窦士君扶着床架,挣扎着就要起来。

“大师兄,你等小师姐过来就好了嘛,你不要起来了。”迟归按着窦士君的身体。

可是窦士君却好像铁了心一般,非要自己去找鱼非池,不管迟归如何劝说,他也要撑着身子起来,最后迟归无法,不得不拿了件外衣披在窦士君身上,扶着他去找鱼非池。

鱼非池刚巧听完南九的话,知道窦士君在这个节骨眼醒了过来,手里紧紧地抓着锦盒,连忙藏在袖子,不敢被窦士君看见,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努力地不让自己眼眶发红,抓着石凤岐的手就准备站起来去见窦士君。

刚走到门口,迎面遇上满面病容的大师兄。

“大师兄你怎么来了?”鱼非池心慌着不敢看他的眼睛。

“小师妹,季瑾呢?”窦士君开口便问。

鱼非池猛地抬着看着他:“季…季将军去函郡了,大师兄你怎么突然起来了,你身子不好,见不得风,我扶你回…”

“她是不是出事了?”窦士君看着鱼非池。

鱼非池不说话,只是摇头。

“小师妹,你从来不会对大师兄说谎话的,你还记得吗?以前你偷了鬼夫子的好酒,藏起来,任谁问你都不说,但是你从来不瞒大师兄,咳咳…小师妹,告诉我,季瑾是不是出事了?”窦士君说话的语调其实跟以往没有变,依然对鱼非池充满了宠溺与疼爱。

可是他越这样,鱼非池的心口越如针扎。

要鱼非池如何告诉他,季瑾为了给他求一味药,战死沙场了啊?!

“大师兄,我们以后再说这个,你先回去休息好不好?”鱼非池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眼见鱼非池快要撑不住,石凤岐连忙接过迟归的手扶住窦士君,强撑着笑容:“大师兄你这是做什么,刚刚起来就只记挂季将军,我们可要伤心了。”

窦士君笑了笑,满是沉重的病气,他轻轻推开石凤岐,一把抓住鱼非池的手:“小师妹,告诉我。”

鱼非池未来得说话,被窦士君一眼看到了藏在袖中的锦盒。

他翻出锦盒,还有锦盒内的信。

他看到季瑾为了他,去求这味药,以一人之力,战五万大军,战死沙场。

还没来得及为季瑾悲痛的鱼非池,转眼又要担心窦士君,她抓住窦士君冰冷枯瘦的手,说:“大师兄,大师兄,你看着我,季将军想让你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大师兄,你不要辜负了她的期望!”

窦士君像是听不见她的话,手中握着的书信掉落在地,只剩下锦盒里的一粒药丸,他捏着那粒药丸,两行清泪划面而过,突然,他大笑起来。

“半仙丹,居然是半仙丹,哈哈哈哈,季瑾啊,你居然为了这样一粒药,赔上了性命,你这个傻瓜,哈哈哈,可笑,当真是可笑!”

石凤岐一把抓住窦士君的手,看着那粒药:“大师兄,你不可服下此药!”

“这是季瑾舍了性命为我求来的,我为何不能服下?”窦士君奇怪地看着他,又哭又笑。

“大师兄!”石凤岐扶正窦士君的身子,看着他:“大师兄,你我都知道这是什么药,你不要做糊涂事!”

他说着要抢走窦士君手中的半仙丹,却猝不及防地被窦士君一把推开,他举着那粒药摇摇晃晃走进屋子,他的手指都在轻颤,根本站不稳身形,没走几步,吐出一口黑血跌在地上。

鱼非池扑过去扶起他:“大师兄,你不要这样,我求求你,不要吃这个药,我求你了!”

“小师妹,若此药,是石师弟用性命给你换来的,你会不会吃下去?”窦士君淌着眼睛,问着鱼非池。

鱼非池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窦士君泪流不止,拼命地摇头:“我不管,我不管这个药是怎么来的,我只知道它不能吃,大师兄你不要吃,你听我的好不好?白衹的事马上就要结束了,你可以解脱了,你能不能就好好的活着,不要死,大师兄我求你不要死,我这么拼命,这么努力,我只是想让你活着啊…”

“小师妹啊…”窦士君抱着鱼非池,让她靠在自己胸口,他胸口处一大片暗黑色的血迹,还有一些血块,鱼非池抓着他的衣服听得到他微弱的心跳,只要还有心跳,就还有救,就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大师兄,季瑾季将军,也只是想让你活下去而已,大师兄,你听我们的,好好活着,好不好?

窦士君脸上全是泪,他瘦了太多太多,瘦得颧骨高高凸起,深陷的眼窝里尽是疲惫,可是他宽大枯瘦的手依然在轻轻地抚着鱼非池的后背,就像往年那年,他说啊:“小师妹,是大师兄无能,委屈你太久了。”

“我不委屈,大师兄,我一点都不委屈,我只想你好好的,你不要辜负我这么努力,你不要吃这个药,季将军如果知道这是什么药,她也不会想你吃下去的。”鱼非池哭得接不上气,只是死死地拉着窦士君的手,一遍遍地说:大师兄,你不要吃这个药,大师兄,求求你活下去,大师兄…

旁边的石凤岐也劝他:“大师兄,如今的白衹马上就要好起来了,你若是觉得伤心,可以找个安静地方避世,不用这样白费性命,就算看着非池为了你,熬了这么些时日的份上,你也不能放弃啊。”

石凤岐想上去抢走窦士君手中的药,可是窦士君将那粒药丸紧紧地握在手中,石凤岐夺不走,夺不走这用季瑾的性命换回来的,半仙丹。

窦士君只是无声无息地流着眼泪,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哭过,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地流过泪,他一直是一个很沉稳的人,无为七子的头把交椅他坐着没有人敢有不满,稳如山,沉如石的大师兄,他永远都是那样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从未像这般,失态过。

所以,季瑾对他而言,真的真的,很重要吧?

哪怕他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过,他到底有多么深爱季瑾,但是,爱得很深很深吧?

他最终闭上眼,将药一口吞下。

鱼非池哭得声嘶力竭:“不要啊,大师兄!”

她死死地抱着窦士君,哭着喊着让他吐出来,不要死,大师兄,活下去,为了我,为了季瑾,为了所有人,求你活下去。

可是窦士君,只是紧紧地抱着鱼非池,让她不要再挣扎,不要再哭喊,小师妹,大师兄是心甘情愿,总有一日,大师兄是要去陪季瑾的,不差这几日,也不差这一个月。

至少如今换得一个月的太平无虞,可以陪陪你们,听你们说说话,大师兄足矣。

半仙丹,这是一味天下少有的药,这药只有一个地方有,那个地方叫无为学院。

无为学院的老怪物们总是喜欢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半仙丹就是那些奇怪之物中一味。

不管病得多重的人,只要吃下这种药,都可以换上一个月的寿命,榨干病人的身体,换得一个月的回光返照,算得上是一种救命仙药。

但又因为,如果你是个健全的人,吃下这药,也会被这药激发气血,功力大增,可若是不能及时调养,等到药效一过,便是气血耗尽,长病不起,直到死亡,所以只能算作半仙之药。

窦士君的身体之前的确不太好了,但是谁也说不准以后是不是好不起来,给他吃下这种药的人,心思有多恶毒啊!

以窦士君的见多识广,又在学院里呆过的,一眼便能认出那药丸的,可那是季瑾用性命为他求来的,他选择服食下去,便是不准备活了。

可怜了季瑾,只是可怜了季瑾,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以为她换回来的是窦士君的长命百岁,以为她舍去性命可以保得窦士君性命无忧。

她不知道,她舍掉生命,换回来的东西,是什么。

多么可怜的季瑾啊,多么可怜的窦士君。

第三百六十二章 阴差阳错无可回头

鱼非池心里一片哀凉,凉得她骨子里都发冷。

她想不明白,这世上的幸福为何会如此短暂,方才还是欢声笑语,转眼便是悲歌四起,毫无防备地噩耗可以将她从天堂猛然拉入地狱,未给她做半分准备的时间。

她自沉重的昏睡里醒过来,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只是睁眼看到石凤岐坐在床头等,一见着她睁开眼睛,石凤岐连忙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鱼非池摇摇头,她嗓子痛得厉害,感觉有点说不出话。

“你吓死我了,怎么突然就晕倒了?”石凤岐倒了点水喂她,扶着她身子靠在自己胸口,喋喋不休着:“你这些天真的累着了,身子骨都垮掉了,好好养段时间吧。”

“我睡了多久?”鱼非池问道,她觉得她睡了很久,就是那种跟以前在邺宁城时一般的,一旦昏迷过去,就不知道自己要用多长的时间才能醒过来的久。

她无法确定时间,但她知道,她一定昏迷了好些日子。

“两天,怎么叫都叫不醒你,你都不知道有多吓人。”石凤岐后怕一声,“你说你也是,别大师兄没倒下,你先撑不住了。”

听到大师兄三个字,鱼非池鼻子一酸,转过身子扑在石凤岐怀里抬不起头。

石凤岐轻轻拍着她后背,心疼她,也心疼大师兄,心疼得不知该怎么劝这两人才好,只能安慰着:“这些日子,你就好好陪陪大师兄吧,剩下的事我来收尾就行。”

鱼非池在他怀中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没想到,韬轲师兄会用这样的方法对付季瑾,石凤岐,我对不起季瑾,对不起大师兄,辜负了他们对我的信任,是我没用。”

都能感受得到她的眼泪打湿了自己胸前的衣服,凉凉的泪水浸过石凤岐胸口的肌肤,石凤岐心想着,为何你心疼那么多人,觉得有愧于那么多人,却从不想一想,原来这一切都跟你没关系呢?

何必要把这些人的责任都揽在你自己身上?

如果不是你,白衹哪里有现如今的局面?

“函郡只有季瑾才守得住,也只有她去了,白衹大军才会服从那样的命令,不怪你,非池,如果有另一个人可以代替她,你又怎会让她离开窦士君身边?她又怎会中韬轲的计?”

“你不是天上的神仙,你算不到所有的事情,总会有漏掉的地方,我们这些凡人,只要能把这些漏掉的地方都补齐,便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不要太自责,你不是无所不能的,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会难过,会哭,会伤心的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弱点,也有普通人的不足,你要接受这样的事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相信我,非池,不会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可是,就算我守住了白衹,让白衹百姓免于战火,却失去了大师兄,失去了季瑾,这样的胜利有什么意义呢?我只想他活下去,石凤岐,我不想看到我们七人厮杀,我很怕,我怕有朝一日,你也会变得跟大师兄一样,跟韬轲师兄敌对,跟初止师兄敌对,跟向暖师姐敌对,我真的好怕,石凤岐,我做不到的,我没有那么勇敢,我真的,做不到的。”

头一次,换石凤岐无话可说。

他知道,鱼非池的担心终有一日会变成事实的,她不是预言家,她只是知道,这一切终究会发生,无法逃避。

他只能轻轻地拍着鱼非池后背,安抚着她激动的情绪,但愿有一日,他可以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她,保护到她不用面对这一切吧。

“小师妹。”

门口传来窦士君中气十足的声音,全然不再有前两日的病态,那半仙丹真是灵丹妙药,还了窦士君最后的回光返照,让他如个未受过病难折磨的健全之人一般,生龙活虎地站在这里。

鱼非池从石凤岐怀中抬起头来,看着笑语晏晏望着自己的窦士君,他越是这般什么都好的样子,鱼非池看了,越发难过。

“不要哭,小师妹你还是笑着最好看。”窦士君伸手擦了擦鱼非池脸上的泪痕,那双手也有了温度,不再像当初那般冷冰冰的。

“大师兄…”

“大师兄现在很好,比以前时候都要好,我也听说了你做的事,你真的是很厉害,敢下这样的凶险招数,后面的事情,交给大师兄跟石师弟吧,这些日子,好好陪大师兄说说话,好不好?”

他笑得真好看,就像没有经历过那么多的灾难一般,依旧用他最好的温柔来宽厚地对待着他的师弟师妹,疼着他们,宠着他们,像个兄长那样的,爱着他们。

鱼非池还能说什么呢?她什么也不能说,当她的大师兄在生命倒数的最后日子里,都能这样乐观豁达地对待着将要完结的生命,鱼非池只能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虽饱含心酸,但仍应笑着面对。

说来也是奇怪,鱼非池面对着石凤岐的时候,总是脆弱,想哭得不得了,觉得自己是个懦夫,无法承受住这些事情。

可是当她面对此时笑意盈然的大师兄时,却陡然坚强起来,她清楚地知道,在大师兄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她不该终日以泪洗面,让他担心,该要陪着他笑,陪着他闹,就像往年那样,或许,那才是大师兄想看到的。

所以鱼非池能笑着跟窦士君说话,哪怕眼眶还泛着微红。

“羞不羞,这么大个人了,还哭得这么难看。”石凤岐见鱼非池心情缓和一些,开了些玩笑逗她。

鱼非池提着他衣袖擦着鼻涕,翁声翁气地说:“你们又不是外人。”

眼见两人关系这般融洽,窦士君也受了感染,眼中笑意多了些,理着鱼非池鬓角碎发,看着石凤岐笑声道:“她啊,就知道胡闹,也就石师弟你能受得了她。”

“那可不,换个人早让她气死了,所以你要赶紧着抓紧我,没了我可就没人要你了。”石凤岐近来这喜庆劲儿,已经能在十里八里外就感受到了,只要鱼非池还愿意跟他闹,他就觉得比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