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几时与我如此生疏了?”上央笑一声,坐在酒桌前,又看向音弥生:“一别数年,不曾想在此处再见到世子殿下。”

“上央先生别来无恙。”音弥生礼貌地点头,看了一眼石凤岐,说道:“夜深了,我先歇息,以后再与上央先生叙旧。”

“世子殿下慢走。”上央也礼数周全,点头弯身送他。

音弥生回到自己房间时,多看了一眼石凤岐,眼中漫上沉沉的担忧之色。

喝了一半的酒被续上,只是与石凤岐喝酒的人换了,上央看了看鱼非池的房间,笑问道:“鱼姑娘最近怕是受了不少苦吧?”

“上央你有话直说吧,别把她拉扯进来。”石凤岐一掀长袍坐下,端正地看着上央。

上央轻笑一声,却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品了品这桌上的酒:“梨花酿,前白衹宫中珍藏,没想到我也有机会一品此酒的精妙。”

“先生!”石凤岐喊了一声,又压下声音,免得惊到鱼非池:“我知道此事是我不对,我自会去向…向隋帝请罪,先生你就不用再兴师问罪了。”

“兴师问罪?公子言重,上央并无此权利对公子所为作出评判,能评判得了公子所行之事的人只有隋帝陛下。”上央继续给自己倒着酒,他模样太文弱,难以想象这样一副文弱模样的他,却有着令人惧怕的智慧。

倒好酒,他抬头看着石凤岐:“按说,公子在半个月之前就该启程回大隋了,为何还逗留在此处?”

“旧白衹还有许多事未完,我要盯着。”石凤岐说道。

“笑话。”上央轻描淡写地揭破他的谎言,“这些事,有石磊在便足矣,何需公子你在此日日盯着?”

石凤岐抬眼看着上央,尽量让自己底气足一些,说道:“此乃为大师兄故国,我们一帮人把白衹闹得国成不国,君不成君,相不成相,就该对这个地方有一个好的交代,我从头盯到尾,又有何不对?”

“如此说来,公子你是念及一片旧情,想多留些时日,以祭奠窦士君英魂了?”上央好整以暇地看着石凤岐,不急不忙的样子。

石凤岐说:“正是。”

“那好,这么多天过去,公子可是祭奠好了?便是守灵,头七日一过,也就够了,公子莫非要为他守灵三年吗?”上央笑问道。

“上央,我会回大隋的!”石凤岐气道,这人就不能好好说话吗?阴阳怪气的!

“你若真有心回大隋,早就回了。”上央面色微沉,“此番我来此处,正是因为陛下知道你又想跑,陛下特意派我来此,你以为我想来不成?”

“现在大隋又没什么事,有你跟老胖子在,大隋稳如山岳!我回去干嘛?”石凤岐气得一甩袖子,这样与上央说话,倒有了往日的模样。

“陛下有令,公子两月之内不到邺宁城,东宫易主。”上央淡淡说道。

“你说什么?”石凤岐以为自己听错了,“东宫易主?你们准备让谁做太子?”

“整个大隋国,只有两位皇子,东宫易主,当然是易给二皇子石牧寒了。”上央洒笑一声。

“你们疯了!”石凤岐猛地站起来,怒火中烧地看着上央:“你们竟然敢让林家的儿子,石牧寒入主东宫!”

“不是我们,是陛下一人的决定,公子你是知道的,我对东宫这种东西,向来不感兴趣,陛下起码还能活上三十年,足够我做一番事业了,大隋国下一位君主是谁,你都不关心,我又何必操心?”上央神色依旧很平和,书卷气极浓。

石凤岐站在那里瞪着上央说不出话,他知道这不过是隋帝逼他回去的手段,老胖子这个狗东西竟然敢用这种方法来逼他!

“我会回去的,你去跟老胖子说,两个月之内,我必到邺宁城。”

“是公子你一人,还是与鱼姑娘一起?”

“你们到底想对她怎么样?”

“如今的邺宁城,怕是容不下她。”

“她到底怎么了,你们就容不下她!”石凤岐恼道。

“很简单,公子你为了她放弃了天赐良机,令大隋失去了好南下最好的机会,只此一点,她便是红颜祸水,难说以后会对公子你产生什么其他的影响,这样的女子,我容得下,别的人也容不下。”上央坦承地说着,“她很聪明,但不能为我所用的聪明,便是毒瘤,公子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石凤岐冷笑一声:“我明白的道理多了去了,上央,这么多年来我明白最大的道理就是,如果这辈子我不能按我所希望的方式活着,就是白活了一场,如果我连我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守不住,我不觉得,我能守住大隋,守住天下!”

上央微微皱眉,看着眼前眉目越发凌厉的少年,有些欣慰,也有些遗憾,欣慰于他的成长,遗憾在未能参与他的转变。

“你是在要挟陛下吗?”上央问他。

“不,我只是说出我心中所想,并无要挟之意。若要我回到大隋去,最起码的条件便是不能阻止我要做的事,上央,现在的我不是当年,我有足够多的资本与你们抗衡!”石凤岐狠色对上央说道。

“公子是否忘了,你的一切资本,都是陛下给的。”上央的眉头越锁越深。

“不,我的一切资本,是我自己挣来的!”

上央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喝完最后一口酒,他放下酒杯,站起来看着石凤岐:“我会在长宁城留三日,三日后,你一定要与我一同回去,否则,你也知道的,以陛下反复无常的性子,谁也料不准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上央走时踩过积雪,发出咯吱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踩在石凤岐的心尖上。

石凤岐知道上央是为他好,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上央是绝不会亲自跑这一趟的。

白衹这地方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来的了,他是担心自己在此处停留太久,越发惹得隋帝不痛快,到时候回去越发解开与隋帝的矛盾,所以,上央才亲自来找自己。

他总是疼自己的,从小到大都是。

有人掸了掸他肩上的落雪,他反握住这只手:“你都听见了?”

“嗯。”鱼非池点点头,顺势坐下,摇了摇桌上了酒瓶子,这些人喝酒都挺秀气的,这么好的梨花酿,三个人来喝,居然还剩下半瓶。

“你愿意跟我去大隋吗?”他问着鱼非池,“也许会很凶险,会有很多困难,但我还想问,你愿意跟我去吗?”

鱼非池倒了一杯酒,滋儿一口,闭着眼睛在舌尖上回味了半天,眼睛才眯了一道细缝,看着石凤岐:“我记得去大隋的路,是要经过月郡的,这次不会错了吧?”

“是…”

“那我跟你去,到月郡的时候,停一下。”鱼非池笑着说,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喝吧,离开了这里,就再也喝不到这么好的梨花酿了。”

“非池啊。”

“嗯?”

“没什么。”石凤岐只是握紧了她的手,牢牢地握在掌心里,因为有太多事压在他眉头,所以他眉心处一大片哀愁。

鱼非池伸手揉了揉他眉心,笑道:“年纪轻轻的,眉头皱得跟个老头儿似的,你又不是挽澜,何必作出这副天要塌了的样子?”

石凤岐抓住她两只手放在唇边,闷声着:“不要离开我,非池,一定不要离开我。”

鱼非池笑着不说话,看白雪又降,落满了他的发,他好像一直都很害怕自己会离开他。

其实这些天来,鱼非池根本没有怎么想过与石凤岐以后的事情,或者说,她什么都没有想,所有的事情都懵懵懂懂的,自大师兄离去那天后,鱼非池就不再用力去想任何事。

能人那么多,他们都那么厉害,不管是大隋还是商夷,都会对白衹有一个好的交代,后面的事情实在是不再需要她操心了。

每天到点吃饭,到点睡觉,病了就吃药,冷了就加衣,石凤岐逗她就笑,她按部就班地生活,她知道她总是要继续把日子过下去,但是总觉得这日子里少了些什么。

有时候想想,大概是少了以前那种对未来总是充满自信的向往。

鱼非池,并没有把握,她可以如愿以偿地做个自由快活的人,她觉得,她在渐渐地被人剪去羽翼,困在笼中,就要逃不掉了。

第三百七十章 去往何处

三日后启程,鱼非池与石凤岐回大隋,音弥生回了南燕,南九与迟归依然伴鱼非池左右。

启程前鱼非池去见了上央,上央对鱼非池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如当年那般,行礼问好:“鱼姑娘。”

“上央先生。”鱼非池也点头,假假着算,这也是当年认识过的旧人了。

“此去大隋路途遥远,赶路又急,路上怕是有所颠簸,鱼姑娘请多担待。”上央说。

“上央先生言重了,反而是我,要麻烦上央先生一路照顾了。”

两人客套一番,鱼非池上了马车,南九与迟归骑马,马车里还有石凤岐。

这马车很是华丽,里面铺着软软的垫子,还熏着暖炉,备了矮几放有薄酒,在这里面若是睡大觉,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马车外面是改头换面的旧白衹,鱼非池知道这里的一切都将过去了,随着大师兄的离去,这里的一切都与她再无关系。

鱼非池看了看沿途的飞雪,白茫茫的一片,盖住这些日子来在旧白衹发生的一切,好像所有的事情随着这场大雪的降落,都被轻轻掩去了。

她想起上一次去大隋,也是这样的大雪天,他们无为学院一行人站在皑皑白雪里,吃着柿子苦哈哈地等着隋帝派人出来迎他们进城。

结果呢?

等来等去就等了一个当年还是抄书先生的上央,入了宫吧,还吃了一顿丝毫提不起味口的面条宴。

石凤岐跳上了隋帝的御案一屁股坐下,一口一个老胖子惊煞众人。

那时候的他们真年轻,那时候的他们,真无畏。

现在想想当年的莽撞无畏,竟觉得很是好笑,鱼非池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说来巧,鱼非池这一次再去大隋,又是上央来接,只是这一回,似乎不再如当年那般对味了。

她就像是想通了许久都想不通的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连着身子都清爽了一些,向前看,向未来看,不要回头,不要羁绊,只有这样,才能继续无畏地过下去。

闻着外面的凛凛雪气,鱼非池脸上浮现出那种以往才有懒漫笑意,偏过头看着石凤岐:“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一回说,想开个面馆,就把玉娘的豆子面搬出来,一定生意很好?”

“记得,现在也还想开,就开在邺宁城的老街上,怎么,你想通了,要做我老板娘?”石凤岐拉着她靠进自己怀中,不怀好意的调侃。

鱼非池在他怀中翻个个,身子软在他臂湾里,手指头划着他的脸:“做老板娘有什么意思,我要做,就自己做老板。”

“行啊,那我做你的贤内助呗,你负责在前面收银子,我就在后边的厨房里给人下面。”石凤岐陪着她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其实两人都清楚,这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事。

他们怎么可能,能去做一对普通的市井夫妇,开店卖面,赚些小钱,开心就好?

鱼非池看着他,眼神很专注,藏着很多的话,最后她只说:“石凤岐,玉娘的豆子面很好吃。”

那一年,刚到大隋的时候,是鱼非池十五岁的生日,她都险些要忘了自己的生辰,石凤岐带她半路下了马车,一路把她拐进了玉娘的小店,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子里,烫了两片小白菜,底下藏着一个煎鸡蛋。

他说,依大隋的风俗,过生辰要吃面与鸡蛋,可以有个好寓意。

那时的鱼非池搅了搅碗里的面,一口面一口汤,吃得干干净净,她那时说了一句话,一句石凤岐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懂的话,她说:我真是太容易被收买了。

一碗面,就把她收买了。

就着那碗面,鱼非池一口一口吃下一个秘密,守了这个秘密整整四年有余,许多次险些说漏嘴,都让她生生圆回去,可是到现在,好像再也藏不住了呢。

一碗面,收买了她这么久。

唉,想想,她真是太容易收买了。

“你怎么了?”石凤岐见她神色不对,低声问道。

鱼非池笑着从他怀里起来,坐直了身子,对他笑道:“没事,只是有点馋玉娘的面了。”

“回邺宁城了我带你去吃。”石凤岐说。

“嗯。”鱼非池点头笑,又托着腮看着外面快速扫过的风景,惊呼一声:“柿子树!”

“哪哪哪?快停车!”石凤岐赶紧喊道,惊得外面赶车的马夫猛地拉住缰绳,神色莫名地看着不由分说打开车门就往下跳的两人。

石凤岐也不理旁人的眼神,给鱼非池裹了一件披风就拖着她往远处柿子林跑:“走走走,我给你偷柿子去!”

“什么叫偷?说得多难听,我们这叫…这叫…取!”

“嗯,娶!”石凤岐忍着笑。

“石凤岐你不要脸!”

“你要脸,你要脸你能说出这是取的话来?”

“我待会给他放十两银子就行了嘛!”鱼非池一边跟着他跑,一边跟他斗嘴。

脚下的雪积得很厚,最浅的地方也没及脚背,两人一路跑来甚为辛苦,迟归见他们二人越走越远本是想跟过去,却被南九拦下,南九摇摇头说:“小姐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迟归便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鱼非池与石凤岐走远,又看了看神色深邃的上央,扁扁嘴说道:“别看了,你还能把他们抓回来不成?”

上央听罢一笑,倒不曾想四年过去,这位迟归小公子说话依然是这样的性子,他对下人道:“就在原地休整片刻吧,等公子回来。”

柿子林不大,叶子全落了,一串串红通通的柿子与白雪交相辉映,格外喜庆好看,鱼非池拍着石凤岐的肩:“这叫‘柿’‘柿’如意,是个好兆头。”

“嗯,味道也应该挺好。”石凤岐一边说一边解着披风递到鱼非池怀里,说:“知道你嘴馋,等着啊,我给你弄点下来。”

他轻功好,一跃而上,左右开弓摘了满手,可是柿子这东西软绵绵的,力气用得大些就要挤破了,淌出柿子汁来,石凤岐手再大,也抓不了多少,又想着总得给南九他们带几个才是,便对鱼非池说:“你让开点,我往雪地里扔一个,看会不会摔破。”

鱼非池抬着脑袋眼儿巴巴地看着石凤岐,又乖乖地挪了挪位置,石凤岐见她让开了几步,便把柿子往雪地里扔过去。

但是吧,咱们都知道,所有的浪漫故事,都是不会发生在鱼非池与石凤岐之间的,再怎么美好的事情,遇上他们两个,都会变成一场闹剧。

鱼非池有一种能把所有浪漫美好事情变得滑稽荒诞的神奇本领。

石凤岐看得好好的,那柿子扔下绝不会有什么问题,要死不死地鱼非池脚下一滑,身子一倒,倒进了雪地里。

巧就巧在,石凤岐扔的那柿子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冲鱼非池头顶上砸了过去。

这勉强来说的话,也算是头顶开花吧?

这模样实在是太难看了,红不拉唧的柿子水砸了鱼非池满头满脸,都流到了她脸上,就跟什么样玩意儿糊了一脸似的,好好的一个姑娘家,这简直是太不堪入目了,太令人羞耻了。

鱼非池一抹脸,匀匀气,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树上抱着树杆死活不撒手的石凤岐,冲他温柔地招招手:“小哥你下来。”

“我不下,你保证你不打我我才下来。”傻子才会跳下去好吗!这会儿跳下去不被鱼非池打断两根骨头,石凤岐他这名字三个倒着写!

“你下来,咱两聊聊人生与风月。”

“我不要跟你聊人生与风月,你先保证你不打我。”

“你给我下来!”

“我不是故意的嘛,你自己往那柿子上撞,谁让你站不稳了!”

“你下不下来?”

“有种你上来!”

“石凤岐,你个小王八犊子你给我滚下来!”

“好了好了我下来就是嘛,那么凶,也不怕我不要你。你轻点打啊,身上上次的伤还没养好呢。”

可怜巴巴还抱着一堆柿子在怀里的石凤岐,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柿子,慢慢走近鱼非池,提起袖子想给她擦擦脸,赔着笑讨着好:“我是不小心,不过你这样也挺好看的,就跟别的姑娘描了妆似的,真的,我没有骗你。”

他一边说一边自己先憋不住笑,主要是鱼非池这样子实在是太惨了,惨得不笑都对不住她这么狼狈的样子。

鱼非池二话不说捡起地上的柿子就要糊石凤岐一脸:“我也给你描个妆,你别躲啊,我描得好着呢!”

“哈哈哈,鱼非池你住手!”石凤岐又不敢对鱼非池动手,又不是很乐意描那柿子妆,好在仗着身高优势踮起脚昂起头,又架住了鱼非池两只手,勉强才算是逃得过这一难。

他脚下一勾,把鱼非池绊倒,趁她摇摇晃晃不稳之际,反扣着她双手把她抱进怀里,又将身子一压,两人双双滚进雪地里。

嗯,学什么都快的石凤岐,近来吻技突飞猛进,令人发指,都学会了突袭这种路数,总之他就是臭不要脸地亲了上去了。

他一双唇很柔软,轻轻含着鱼非池一点樱唇的时候,眼中还带着些深情的笑意,看得鱼非池脸皮发烫,再次感叹自己一把年纪了怎么还经不住这年轻后生的撩拨,简直是贻笑大方,笑掉大牙。

石凤岐笑过之后握着鱼非池的手让她抱着自己腰间,他自己也不怕压坏了鱼非池,整个身子都压在鱼非池身上,这方才闭上双眼,舌尖一抵,撬开鱼非池的牙齿,长驱直入。

第三百七十一章 月郡

等秋天,等落叶落地,等枯城寂地,等冬天,等白雪盖华,等寒风凛冽。

等残酷肃杀,等美不胜收,等绝望无助,等置死寻死。

等一切生死转换,等一切苦乐相依。

越往北走,飞雪越大,旧白衹的雪算是下得晚了的,再北边一些的大隋国早就已经满城盖华的好景致,偶尔路过的小山包与小村庄,一个接一个像是白面馒头,圆滚滚地顶着厚厚积雪,圆润又可爱。

打闹的孩子在雪里翻滚,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最简单的幸福笑容,静静矗立在雪地里的雪人优雅地伸着双手,胡萝卜做的鼻子像是被冻得,才这么红通通。

好像白色与红色,是最好的组合,一个热烈,一个纯洁,相撞出冰与火一般的美艳。

石凤岐带着鱼非池回大隋的这一路上,可谓走走停停,行进得极慢,沿途讨口农家饭,打几次雪仗,堆几个雪人,他玩得不亦乐乎,一开始南九与迟归还怕打扰到他们两个,后来见他们玩得实在开怀,也帮着鱼非池抓起了雪团朝石凤岐身上打去。

倒霉的石凤岐左闪右躲,非得扑倒鱼非池才能避过劈头盖脸打下来的雪团子。

好像鱼非池最近并不拒绝石凤岐的许多轻薄孟浪之举,虽然他动人的情话还是会被鱼非池重新解析得七零八落,可是两唇相接时的火热她不再一盆冷水地浇下去,时常在雪地里滚得一身白雪连人都看不见。

他在某方面的技能虽然进步神速,但终归比不得鱼非池的理论姿势之扎实,好几次鱼非池一本正经好为人师地向他传授着某项技能的技巧,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听是石凤岐一愣一愣,手指头轻轻捏着嘴唇,一脸天真:“原来还有这么多讲究,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多的?”

鱼非池眨巴眼,信口开河:“叶藏以前卖的那些小黄书你没有看过吗?唉,后生仔,这样好的东西你居然视而不见,注定要孤独一生的啊。”

“我今日就给叶藏写信,让他派人送一套他那些玩意儿给我,你别急啊,我慢慢学,咱两时日长着呢。”石凤岐真是个好学上进的好少年。

鱼非池满嘴胡绉编到后来自己都编不下去了,毕竟理论姿势再丰富,没经过实践,就得不出真理吧。

于是干脆滚在一起好好实践一番,摸索出一条属于他们的真理来。

上央陪着他们走走停停,倒也没有催他们,只是每每看着他家公子想尽了一切办法拖延回大隋的进度时,仍觉得有些好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爱耍这些小性子。

他坐在难得一见的常青树下,头顶上的树木绿叶撑着厚厚的白雪,在树上铺了厚厚的鹿皮,坐在上面的他喝着酒,远远看着石凤岐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后面去了。

“上央先生,石公子已耽误了太多时间,陛下来信数次,催促我等早些入邺宁城了。”下人小声地说,担忧地看了一眼玩得忘乎所以的石凤岐。

“嗯,知道了。”上央淡声道。

“先生…”

“入了邺宁城,再难出城,让他多玩会儿吧。”上央提着酒壶,给这下人也倒了一杯,让他坐下,看着这冬艳高照一片太平的雪原,又说,“况且这雪路难行,多处雪崩,还遇了暴风雪,本来就走不快,你说呢?”

下人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接过上央递来的酒:“是,上央先生说得极对。”

“石磊那边可有信来?”上央问道。

“回先生话,有的,石磊将军将镇守旧白衹,暂不归隋。”下人回话。

上央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石凤岐的能力在旧白衹之事可窥一二,旧白衹再小,也是一个国家,猛然地从中分开两半,就算是一半的旧白衹也不是很好管理,他倒是打理得井井有条,该手狠的时候没有半分心软,该仁慈的地方也绝不苛待,冲突总是有的,谁能心甘情愿做个亡国奴?

但至少这个冬季,属大隋管辖的白衹旧地,没听说饿死冻死一个人。

这样的能力,真该用来治国。

一个雪团打在上央脚下,上央抬头看,看到鱼非池向他走过来:“上央先生何不跟我们一起?”

“我年岁已大,不适合再玩这种游戏了。”上央笑道。

“每日朝政辛苦,搜肠刮肚地想着怎么强大大隋,怎么壮大北境,可谓绞尽脑汁,如今难得有闲暇,先生你这般糟蹋好时光,老天爷可是要看不过去的。”鱼非池倒是耐心好,劝说着上央。

这位上央先生,在鱼非池他们还是个雏儿的时候,他就有资格与学院的司业们争执辩论,鬼夫子说,若是上央上得无为学院,七子头名必定是他,鬼夫子与司业们都是眼高于顶的人,傲气得不得了,从他们对上央的态度,便可见上央之才有多么令人惊叹。

未曾入得无为学院,未师从鬼夫子闭关一年,他成为第一个凭自己真本事名震天下的大人物,如今天下说起大隋太宰上央先生,谁人不叹一声唏嘘?谁人敢不敬一声豪杰?

上央听得鱼非池的话,眉眼微展,她寥寥几句话说得倒是极为点题,成日为了北境,为了大隋,上央的确是耗费了不少心血。

他笑着站起身来,掸了掸袍子:“那好,便与你们一起。”

下人看得有点直眼,谁都知道上央先生是个最讲究礼仪行态不过的人,从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怎么这会儿却要跟个小孩子一般玩闹起来?

那是因为下人们不了解上央与石凤岐之间的感情,是家师,更似兄弟,似父子,似一切最亲近的最难割舍的血脉亲情。

一路尽是欢歌笑语,让人暂时忘却了在旧白衹所受的那些伤,也暂时放下了面对未来不可知命运的无奈与心酸,后来鱼非池也不再成日窝在马车里,裹紧了衣服骑马,石凤岐眼看着旁边闲置着的三匹马说:“没马了,我跟你同乘一骑吧。”

鱼非池鄙视着他这番睁眼说瞎话,倒也笑着不说话,由着他坐上来,将自己圈在臂湾里,手臂一振,抖着马缰往北方奔去。

马蹄扬起白雪如尘,扬扬洒洒,南九拉了拉缰绳,神色不定地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小师父,怎么了?”迟归问他。

“前面,就是月郡了。”南九说,他回头看了一眼上央,上央并无异样,一如往常。

鱼非池两人信马由缰奔向远方,一直看到了一片残垣断壁才停下来,这里是个破旧的镇子,镇上已经无人居住,到处都是破烂的房屋,掩在重重深雪之后,偶尔看得见一角土黄色的瓦砾。

石凤岐握着缰绳,看着这一片的荒凉,低头看着鱼非池。

鱼非池笑着说:“你看,这里就是月郡。”

月郡早就不在了。

“你…要下去看看吗?”

“带你我去我家。”鱼非池接过缰绳,踏上熟悉的旧路,路过了满目的荒无人烟,马蹄踩过洁白整齐的白雪,留下一串串马蹄印。

眼前是一条干涸了的河流,大概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这方的人不在了,连这里的水也就都没有了,原本这渡口处,是有很高的芦苇荡的,小小的渡口总是停着小船,鱼非池小时候,最喜欢的便是与南九划着小船躲进芦苇荡里,晒着太阳睡着懒觉,可以消磨一整个下午的好时光。

渡口对面有一个大房子,看样子以前也是个大门大户,斑驳的朱漆掉落得不成样子,虚掩的大门一碰就倒,结起的蛛网上还有几只倒霉的蚊虫僵硬在那里。

进门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原来种了很多的花与树,有一株杏树,听说是鱼非池生下来那天他爹亲手种下的,平平安安长了好几年,开了一树又一树的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