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想起来,以前鱼非池为了跟他在一起,曾经亲生撕裂了她的翅膀,心甘情愿地跌在泥中陪着他。

他也想起了,原来很早以前,鱼非池就说过她不能有孩子,自己也曾经应诺过她,没有就没有,可是后来呢,自己说了些什么?

也曾答应过她,一辈子不会娶别的女人,要与她在一起最少四十五年的日子,答应过会一直爱她,一直对她好,自己曾经说过那么多的誓言,那么多的承诺,现如今啊,现如今死守着那些誓言不肯罢手的人只有鱼非池一人而已。

她守得好生艰辛,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些盼头,却被自己活生生扼杀至死。

他终于,回忆起了鱼非池以前的笑容有多么的洒脱不羁,有多么的肆意张狂,她敢将天子踩在脚底,敢视天下王权如粪土,她对这天下,从来不感兴趣,对权力,从来没贪图。

她不是自己说的那种人,她不是一个恶毒的女人,不是一个无所不用其极只为了得到权力的人,她从来都不是。

在她杀死上央的时候,她心里想的不是皇位永固,不是权力利益,而是为了石凤岐这个人,她曾是那样柔软,那样善良,那样豁达的人,在她亲手杀死上央的时候,她受着的是怎样的良心谴责?她承受着的怎样的绝望痛苦?

她向自己解释过的,可是自己没有听,自己不相信她。

他在八年前的今日,带着他的非池,去玉娘那里吃了一碗豆子面,跟她说过生辰要吃一碗长寿面,再煎一个鸡蛋,才会有好兆头。

他在八年后的今日,将鱼非池,赶出了邺宁城,赶出了他的生命里,任由她飘零在外,未作怜惜。

石凤岐现在知道了,他之前说出来的那些话,是如何一步步把鱼非池逼死的。

剧烈的头痛与内心的撕裂,把石凤岐折磨得像个疯子,他倒在地上,低沉地闷吼,嘶哑地话语就在他嗓间,却像是一把一把火炭,每说出一个字,都要把的灵与肉燃得面目全非。

他以前说,非池,哪怕是死,我也要跟你在一起,哪是下地狱,我也要拖着你,他现在亲手把鱼非池推进了地狱,而他还站在地狱门口高歌。

他曾经给鱼非池带去过多少痛苦,如今这些痛苦就成百倍,成千倍地回馈在他他自己身上,他让鱼非池受过的凌迟之苦,他要一次又一次地再品尝一次。

他起身,走出去两步,却膝下一软,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咳嗽两声,手背一抹,抹出些血丝,颜色猩红。

好不容易走到桌边,他把那一叠四十页纸的长信取出来,慢慢翻看,他将信中的那个鱼非池和脑中重新记起的鱼非池慢慢重合,认出了真实的,原本的鱼非池。

满地的信纸散落,纸上写着太多太多有关他与鱼非池过往的一切,每一个甜蜜的往事在此时都是一把锥心刺骨的刀,扎在石凤岐心上,每一次鱼非池为他作出的妥协,都是一把剔骨剜肉的箭,穿透石凤岐的灵魂。

石凤岐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神色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窗外的寒风夹着大雪灌进来,盖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觉得,他还活这世上,便是对鱼非池最大的侮辱。

他应该死的,应该死在这些突然记起的往事中,死在今夜,可就算是死,好像都不能弥补她了。

他蜷缩起身子,双臂交握在胸前,就像是抱着鱼非池一般,刀凿斧刻的悲伤在他眼底,他低声呢喃着着:“非池…非池…”

原来我一直是叫你非池的,而不是鱼非池。

第五百七十八章 一封诛心剜肉的信

整整一夜,石凤岐都躺在那里没再动过,早朝的时候他也没有去。

苏于婳下了朝,来到御书房中,看到满地散落的信纸,看到石凤岐像个死人一般躺在那里,嘴角边还抹着一道暗红色的血。

阳光照进来,他都没有眨一下眼睛。

“石师弟?”苏于婳站在门口,轻唤了一声。

石凤岐没有应答。

“陛下?”苏于婳走进去,再唤一声。

石凤岐还是不说话。

“你记起来了?”苏于婳心底叹声气。

“对,我全部记起来了。”石凤岐嘶哑的声音说,他的嗓子已经被撕裂了,声音不甚好听,很是沙哑。

全身都痛,无处不痛,自内而外都像是被人刮过了崩剔过了肉一般的痛,所以石凤岐连坐起来都很费力,他头倚在椅子腿上,看着苏于婳:“你在看着我把她赶走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不,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怜。”苏于婳站在他对面,带着些遗憾:“没想到,你最后还是记起来了,上央与先帝的一切打算,都落空了。”

“先帝…先帝把我毁得好彻底。”石凤岐苦笑了一声,“她去了哪里?”

“我不会告诉你的。”苏于婳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的非池,去救瞿如了。”他念到“非池”两个字的时候,格外温柔,格外小心,可是他念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也格外的心痛,格外的愧疚,他牵牵嘴角笑道:“非池,她一直以来都很想保护身边的人,所以,她一定会去救瞿如的。”

“她不是你的非池了,石师弟,你的非池,已经不存在了,灰飞烟灭了。”苏于婳残忍地提醒他这个事实。

“我会把她找回来的,原不原谅我是她的事,但我要让她知道,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石凤岐稍稍仰起着头,眼角划过泪水,源源不绝。

“我应该杀了清伯的。”苏于婳叹声气,“留着他,果然是个祸害。”

“不关他的事,是我本就不该忘记,苏于婳,你们这么多人一起帮她瞒着我,一定很不容易吧?”石凤岐问道。

“的确不容易,你不知道你以前有多喜欢她,哦不,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你还知道了她以前是一个多么骄傲,多么任性的人。所以你更痛苦,痛苦于她为了你而放弃一切,你却把这一切亲手抹杀,你还毁了她。”刻薄的苏于婳,说话从来不留情面。

石凤岐抬起头看着苏于婳,突然笑道:“没关系,我会亲自告诉她,做她自己就好,不用为了我委屈自己,她不想要这天下,就不要了吧。”

“石凤岐!”苏于婳的声音突然高起来:“你如今已经是大隋天子,你不要忘了你身上的责任!”

“我只是石凤岐,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大隋天子,我只是她的石凤岐。苏于婳,你想不想体会一把,将天下握在手中的感觉?”石凤岐坐直了身子看着她。

“你疯了吗?”苏于婳恨不得上去打石凤岐两巴掌,让他好好清醒清醒,知道他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我任命你为摄政王,玉玺跟圣旨就在后边,你自己写道圣旨就行了,我要去找她。”石凤岐站起来,笑着对苏于婳说,“你不是一直想一统天下吗?你不是很想得到足够宽敞稳定的平台,去夺这天下吗?现在你可以去做了,大隋是你的了。”

苏于婳冲过去提着他衣襟,狠声道:“你敢离开王宫,我就敢离开大隋,你信不信,只要我去商夷,商帝必会以国士之礼待我!”

“你不会的,商夷有韬轲,你得不到足够多的权利,否则,你早就去了。”石凤岐洒然一笑,松开了苏于婳的手,“苏师姐,监国重任,就交给你了。”

苏于婳看着石凤岐一张一张地把那四十页的信捡起来,扔进火炉里,已经全部记起来了,这些东西也就不重要了。

他站在那里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就像马上要羽化而去一般,除了满腔的悔恨,还有想去找到鱼非池,任由鱼非池处置自己的念头。

他知道他再也配不上鱼非池了,就算是此时去找她,也没有资格去奢求她的原谅,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哪怕自己如此不堪,如此卑劣,如此让人恶心让人作呕,他也还是想留在鱼非池身边。

是的,他不再求鱼非池留在自己身边了,他只求鱼非池让自己可以陪着她,像南九那样,像迟归那样,哪怕她再也不肯爱自己一点点,只要能留在她身边,看着她,陪着她,也很好很好了。

当然了,如果她要杀了自己解恨,也可以,没关系,他会为鱼非池擦刀,告诉她刺中自己心脏,割裂自己喉管,才能让自己死得彻底,让她可以报仇,可以开心。

没办法啊,真的,真的太爱她了,爱到宁可死,也不愿意开啊。

而后,他便离宫。

他比鱼非池离开邺宁城晚了一天,但是他想,他是骑着马去的,要追上鱼非池的马车,应该不难,从邺宁城到白衹的路,就那么几条,他总能找到鱼非池,走的时候,大雪迷眼,连路都看不太清,但他却觉得,从来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清醒的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他路过了邺宁城附近的那个小镇,鱼非池有一次离开躲起来,就藏在这小镇上,在镇上了开了个面馆,化名黄老板,过着她自由自在清静的小日子。

他的马蹄走到这里,停了下来。

面馆早就让他买了,一直没有人来打搅这个地方,他曾经的本意是为鱼非池留着这里,如果有一天鱼非池想继续过她自在的小日子,还是可以回到这里来,不至于又跑一次,让自己再找她一次。

无人打理的小面馆门前积着厚厚的雪,石凤岐推开面馆的门,看着熟悉的一切,他坐在这里,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对鱼非池说:老板娘,来碗面。

那时候的鱼非池,要下多大的决心,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含血吞下家仇,与他一同离开,一同走入邺宁城?

也是那时候自己答应过她,绝不会负她,绝不会娶别的女子,要陪她一甲子,一辈子。

是自己失信了。

他看到桌上有封信,信应是在匆忙之下写成,所以字迹有点潦草,不过这并不妨碍石凤岐阅读这封信。

信不是鱼非池留的,是迟归写的。

信上说:石凤岐,如果你看了此信,说明你后悔把小师姐赶出邺宁城,来追小师姐了。那么,容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小师姐曾经有孕,怀过你的孩子,后来小产,石凤岐,你失去过一个孩子。

如果说记起有关鱼非池的全部往事,是让石凤岐痛到极处的事情,那么,迟归在此留下的这一封信,便是一刀杀死石凤岐的绝招。

从来被人小看,被人质疑的无为七子老七,他知道石凤岐如果来到这里,必然是来找鱼非池的,也就说明他后悔了,迟归,并不介意在他后悔的心上再插一刀,若能一刀杀死石凤岐,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那时候,他已经带着小师姐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而身为大隋帝君的石凤岐,他永远也别想追上,就让他后悔吧,让他痛苦一辈子,内疚一辈子,最好活着折磨中一辈子,愿他长命百岁,愿他身体安康,愿他生受活剐一辈子。

石凤岐一辈子也不要得到解脱,这才算是对他的惩罚。

这封信,算得上是诛心之物,字字带毒,句句含血,足以杀死石凤岐一百回。

石凤岐鼻中溢出血来,滴在信纸上,他猛地抬手捂住口鼻,反复地看着信上迟归的字,撕心裂肺断肠烂心的剧痛让他连站都站不稳,双膝直接跪倒在地。

石凤岐无法想象,鱼非池当初有多痛苦,无法想象在她小产的时候,一个人扛过去有多绝望,可是从到头尾,从始至终,鱼非池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个字。

她怕的不是石凤岐怨她没有保住孩子,怕的是石凤岐难过,她向来觉得,不重要的事不必说,平白给人心里添不痛快的事不必说,可以自己一个人挺过去的事不必说。

她向来不愿意让人看到她脆弱无助的时刻。

石凤岐他想着啊,那时候自己埋怨她狠心离开自己,怪她明明对自己动了心还要装作不在意,他用尽了所有手段只为让鱼非池重新浮出水面,与自己在一起。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鱼非池付出的是什么。

鲜红的血从石凤岐指间钻出来,滴滴答答地滴在信纸上,滴在“孩子”两个字上,刺目钻心,像是要提醒石凤岐,他这半年来的所作所为,辜负的是一个对他用尽情深的人,通红的眼眶像是要爆裂开来,密布的血丝让他双眼猩红看着吓人。

迟归做到了,几乎从不出手的迟归,一出手便是必杀,这样的手段与眼光,也实在让人侧目。

雪上加霜之下,石凤岐心脉受损,自此成疾。

第五百七十九章 挥挥两袖轻,红尘外听声音

“风曾动我心,雨曾滋我心,我曾挥挥两袖轻,红尘中声音,我曾在红尘外面听…”

鱼非池浸在药池里,仰面看着房中垂着的纱幔,药池里的药水是迟归精心调制的,可以慢慢愈合她后背上的鞭伤,味道并不难闻,迟归加了许多花香在里面,池中也泡着花瓣。

绯红的花瓣零零落落地散在池水里,眼神失焦的鱼非池轻轻哼着歌,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哼来唱去不过是这五句。

她试图回想过去这几年的一切,想到只是一片兵荒马乱,一片狼藉不堪,她试图记起曾经在无为学院里自己的样子,却怎么也看不清自己那里的脸,一道又一道的伤,一重又一重的疤,将那时的自己肢解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她也曾挥挥两袖轻,她也曾在红尘之外笑红尘,后来的她,是怎么丢失了自己的初心,陷入红尘里,辗转零落成泥?

她记得,以前的她虽然不承认自己是须弥之人,可是她热爱着风,热爱着雨,热爱着春花秋月,夏雨冬雪,热爱这世间一切美好之物,她也曾逍遥自在如同世外人,两袖清风,听红尘。

她不太记得的是,何时起,自己不再爱看一年四季的好景,不再眷恋世上美好,不再喜欢自己。

她仿似看到了石凤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她眼前,一点点一片片,似碎开的画面消逝在她眼前,她没有想伸手去挽留,因为知道留不住。

倒也不是后悔,她从来没有后悔过爱上石凤岐,她只是觉得啊,在绝望中相爱,真的好辛苦,以前咬着牙关觉得便是再苦再难自己也熬得过去,现在终于知道,再顽强的野草也敌不过一把野火,连天蔽日,烧得她尸骨无存。

牵一牵嘴角,鱼非池想让自己笑一笑,她以前很爱笑的,千种娇万种俏,诸多难繁多苦,她总是可以笑着应对,现在好似,连笑也觉得是一种极为奢侈的事情了。

她沉落水池底,抱着双腿蜷缩在池水最深处,就像是回到了母体的婴儿,轻闭着的双眼如同安眠,她觉得,或许就此死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小姐!小姐你还好吗?”外面传来南九焦急的声音,他许久未听到房中有动响,他想进来看一下他家小姐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可是又怕冲撞了她。

“小姐,小姐,你听得到下奴的声音吗?”南九不安地敲门。

当南九快要按捺不住想冲进去的时候,房门缓缓拉开,鱼非池一头湿发,裹着外衣,笑看着他:“不要怕,我不会死的。”

南九刹时红了眼眶,赶紧低下头去:“小姐,你还有下奴,你不要丢下下奴一个人。”

“我不会的,我还有南九呀。”鱼非池轻轻抱着他,拍着他的后背,干涸的眼中很难再流出眼泪来,似是觉得眼泪这种无用之物承载不起过于浓烈的悲伤,干脆舍了不用。

“南九,以前他答应过我一件事,等他掌天下之权后,便会废去奴隶制,让这世上再无奴隶一说。很抱歉啊南九,他忘记了。”鱼非池手指冰凉,轻轻地碰着南九脸上的奴字烙印,这样阴柔绝美的脸呀,真是可惜了,这样纯净无暇的人,怎堪奴隶枷锁?

南九握着鱼非池的手,过一些内力给她,让她的身子可以暖一些,他笑着说:“不管下奴是什么身份,奴隶也好,普通人也罢,下奴都只是南九,小姐的南九,不会背叛你,不会抛下你。”

“那可怎么办,南九,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要怎么办?”鱼非池笑着问他,眼神却很难过。

她的南九,纯洁无暇,干净澄澈,除了一身武功傍身,不懂世间的人心计算手段伎量,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这世上了,南九可要怎么独活?该把他托付给谁,才能安心?

“小姐不会死的,下奴不会让小姐死的。”南九声音有些哽咽,扶着鱼非池回去躺好,拿过干净的帕子细细地替她擦着头发。

小时候鱼非池洗完长发,最喜欢搬一把长椅躺在院子里,等风把她长发吹干,南九就会搬了个小椅子坐在旁边,拿着梳子细细地替她梳发。

他陪着鱼非池一起长大,看着她的长发过肩又及腰,南九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觉得,能陪一辈子也是很好的。

墨色的青丝在南九手中根根滑落,他习武多年双手却未粗糙,依旧很柔软。

南九细致地替她理过长发,说:“小姐近来爱唱的那首曲子是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听人哼过的,就记下了这几句。”鱼非池看着南九,笑声说道。

“小姐愿意教下奴吗?”南九的目光很温柔地注视着鱼非池,就像是要把石凤岐给她的所有伤害,都用他的温柔来填好,抚平那些伤口,抹去那些疤痕。

“好啊,风曾动我心,雨曾滋我心…”

“风曾动我心…”

南九的声音很好听,没有鱼非池那样幽幽如冥曲一般的幽呜之感,他的声音跟他的人一样干净透明,听到他的声音,便还能相信,世上依旧有些美好的人,美好的事值得期待。

后来鱼非池睡了过去,南九给她盖好被子,守在旁边,他看了鱼非池一会儿之后,缓缓抽出了长剑。

剑身锃亮,这把剑是当年无为学院的艾幼微送给他的,是一把好剑,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剑身上倒映着南九那半边完好的脸,还有他冰冷而肃杀的眼神。

如果不是鱼非池一次次拦着他,石凤岐已经在他剑下死过无数回了。

他并不怕石凤岐身边高手如云,也不怕王宫禁城满是护卫,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布衣仗剑朝天子,一剑将其毙命!

至于那以后,他是不是会被万箭穿心都不重要,他会觉得,死得其所。

他的小姐,从小就是被宝贝着长大的,家里人宠她,学院里疼她,她从来都是天之骄女,傲然肆意,从来没有一个人,将她逼入如此绝境过。

南九习武,便能感受到鱼非池身上求生的意志一日淡薄过一日,她对什么都变得无所谓,连生死都无所谓,而小姐以前,明明是一个那样热爱生命的人。

这一切都是石凤岐造成的,南九不必去知道这其间有多少迂回曲折不能说的原因,仅石凤岐伤害鱼非池这一条,就足以判他死刑。

迟归手里端着枝安神香轻轻敲了一下房门,南九回头看向他,迟归笑道:“小师父是想杀了石凤岐吗?”

“是。”南九收剑,敛去脸上的肃杀冷意。

“不必了,就让他活着吧,让他每日受折磨,每天活在痛苦里,不是更解恨吗?”迟归把安神香放好,这枝香可以让鱼非池睡个好觉,她现在每晚都要靠安神香才能睡得好,不然总是半夜惊醒,她以为她不说,南九与迟归就不知道,可是哪里能瞒得过他们?

“可是小姐也会很痛苦。”南九看着鱼非池微微蹙起的眉头,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使她眉头舒展。

“你以为,你杀了他,小师姐就不会难过了吗?一样会的,而且,会更难过,死了的人才会永生,活着的,才会被遗忘。”迟归坐在椅子上,手掌支着下颌,温柔地笑看着鱼非池:“小师姐会忘记他的,我一直都这样坚信。”

迟归一直是这样坚信的,以前石凤岐就问过他是不是恨自己,迟归说,是的,不过没必要杀了他,因为迟归确信,石凤岐与小师姐总有一天会分开的,迟归那时说,她喜欢你,那又有什么关系?

后来兜兜转转许多事,耐心极好极好的迟归始终不动声色,安安静静地等着,虽然与他所料的有所出入,可是小师姐现在的确是与他分开了,过程有错没关系,结果与他所预料的一样,就可以了。

南九想不太明白迟归说的这些话,或者说,迟归曾经在无意间说过许多话,都是大家不太明白的,要很多年以后,众人回想起,才会倍觉愕然。

外面的星空仍在飞雪,覆盖着这片古老的大地,鱼非池的呼吸轻浅得跟这场大雪一样无声无息,她好像在梦里梦到了石凤岐,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梦到一般。

大雪的夜晚,石凤岐一路西行,冒着风雪前进,他觉得很奇怪,按他的脚程,他早就该追上鱼非池了,怎么会沿路来,一直没有遇到她?

他问过很多人,没几个知道他是一国之君,对他的唐突无礼一声声叱喝,他也不介意,只是有些失落,失落于怎么都找不到鱼非池。

在石凤岐的脸上,他一双唇红得妖冶,是一种极为病态,极不正常的艳红,他的嘴本就薄,当双唇红得像饮过血之后,更让他这双唇如两片薄薄的带血的刀锋,他曾用这两片刀锋将鱼非池凌迟,于是他连自己的声音都憎恨。

算是痴心人吧,若以帝王论。

算是负心人吧,若以情郎说。

他没有想过见到鱼非池之后的第一句话要说什么,也许什么都不说,什么说很多,但是石凤岐他知道,他再也无法像当年那样,与她嬉笑怒骂,无所不谈了。

这样的事情只要想一想,都可使他肝肠寸断。

风雪夜里,他的马越走越远,驮着一个快要被愧疚折磨而死的人。

作者的话:歌名《换心》,演唱任东霖,有兴趣的小伙伴们可以听一听,很好的曲子

第五百八十章 青野与桑白

马车走出去好些天了,鱼非池背后的鞭伤一直没有能仔细调养,这两天在马车里倒是睡了个好觉,能够养一养伤。

她趴在马车窗子上看着外面的飞雪与红梅,神色很宁静的样子。

离开邺宁城的时候,她没有回过头,她知道没有回头的必要,石凤岐不会来送自己,他恨自己还来不及呢,不杀自己就是很好的事了,不能指望他会来送自己。

沿途而来的都是一片白雪茫茫,大隋的雪总是下得格外的大,用不了多久就能积起厚厚的一层。

这世上最可怕之事莫过于,不管你去到哪里,你都看到以往的痕迹,她与石凤岐曾经走过千山万水,看过云起花落,去到任何地方都能看到以前二人的踪影,在这里喝过茶,在那里说过话,被缠在过去的网中苦苦挣扎而不能解脱。

所以,鱼非池经常会看风景看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关上马车窗子躲起来,像自己蜷缩得像个孩子一般躲在厚厚的壳里,不去想,不去回忆。

鱼非池觉得,她再也经历不起一场凌迟之苦了,她真的会死,不是死在明刀明枪之下,而是死在无声无息不得解脱的痛苦之中。

知事明理又冷静克制的鱼非池明白,石凤岐会再一次忘掉自己,而她自己,既改变不了这件事,也做不到与过去一刀两断从此无牵无挂,不如自我封闭,如同行尸走肉也好,活得像傀儡也罢,至少现在还要活着,哪怕是苟延残喘,哪怕是声名狼藉。

她甚至已经不太在乎,石凤岐还爱不爱自己这件事,反正他曾经爱过的那个鱼非池,早就死了。

在这场势均力敌的爱情里,鱼非池已经身心俱疲,她没有更多的力气,去想爱或者不爱这件事。

她过得很麻木,又过得很清醒,她分不太清两者的界线,她只知道,要去西边,要去救瞿如,做完最后这件事,她就安安心心地等死。

先帝临终前颁了三道遗诏,后两道已经破了,上央已死,鱼非池已废,大隋已定,只有第一道还等着鱼非池去解。

先帝可真厉害,临死之际也把鱼非池算计得死死的,让她逃不掉。

这样想想,鱼非池也会为那个又矮又胖的老胖子笑出声来,一代绝世明君是怎么混成一世昏君的,这事儿真不是能细究,只能等着后人去评说。

“小师姐,雪天路不好走,你身上有伤,我会挑一些平坦的路,可能会绕一些。”迟归端着汤药坐进马车里,递着药确定给她。

“嗯,听你们的。”鱼非池捏着鼻子把药喝下去,迟归给她又递上糖果。

鱼非池含了粒在嘴里,笑道:“我后背不疼了,能不能不吃这药了?”

“这药不是给你止疼的,是给你去疤用的,我跟小师父都是男子,不好给你上药,除了药浴,内服也必不可少,这样效果会更好一些。你呀,就再喝一段时间吧。”迟归笑道,“对了,小师姐,咱们真的要去找瞿如师兄吗?”

“当然了。”鱼非池说。

“瞿如师兄与商葚师姐一直驻守白衹旧地,要在韬轲师兄的猛攻下强撑下去,怕是很不容易。”难得的,迟归主动与鱼非池说起这样的事。

鱼非池点点头,说:“换一个人,怕是早就撑不住投降了。”

“小师姐你很担心吧?”迟归问道。

“当然了。”鱼非池说,“我也没有把握,不知道能不能赢得过韬轲师兄。”

“我会帮你的,小师姐。”迟归挺挺胸脯拍两拍,笑声道:“这一路上小师姐你就别想了,先把身子养好。”

鱼非池笑着点点头,迟归又说:“我让小师父进来陪你说话,我去赶马车。”

迟归出去,南九进来,南九这些天的表情一直闷闷不乐,眼中时常带着些冷意。

鱼非池见了,便会捏了捏南九的脸:“不许杀他。”

“下奴知道,所以下奴才没有杀他。”南九的表情就更闷了,声音都闷下去。

“小姐,你能不能答应下奴一件事?”南九突然说。

“什么呀?”鱼非池问他。

“你能不能永远不要回到他身边了,他配不上你。”南九的眼神很明亮,很认真,带着诚恳的请求。

他真的怕了,从砂容城的时候起,南九就想让鱼非池离开石凤岐,可是鱼非池坚持要回到邺宁城,南九以为,凭小姐的能力与智慧,总会化解她与石凤岐之间的矛盾,可是没想到,最后落得这样一个如同丧家之犬的结局。

他不懂迟归的那套逻辑,但他知道他不能杀石凤岐,因为小姐不允,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请求鱼非池永远不要回去他身边。

鱼非池听着南九的话发笑,说道:“我又不是受虐狂,我不会回去了。”

“下奴的意思是,就算他悔过了,小姐你也不要回去。”南九认真地补充道。

“好,我答应你。”鱼非池笑道,只是心中暗想着,他不会悔过的,他什么都没错,悔什么呀?

只是怎么觉得,心里空得跟块坟地似的,毫无人气,只有孤魂野鬼在飘荡呢?

“小姐要睡一下吗?”南九轻声问她。

“睡了好多天了,不睡了,你陪我坐坐吧。”鱼非池摇摇头笑道。

南九看着鱼非池脸上一双眼睛已经深陷下去,就连以前圆润的脸也变得清瘦,嘴唇是苍白的,脸色是没有人气的,南九与鱼非池在一起这么多年,他知道他的小姐已变得快要没有灵魂,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摆在这里。

她会对你笑,对你说话,但是她的笑意再不达眼底,她的声音总是低沉,她不快乐。

南九让鱼非池靠着自己肩膀,拉了拉她身上厚厚的斗篷,另一手紧紧地握着剑,他暗自下定决心,如果下一次他再见到石凤岐,不会再给他说话的机会了,他会直接杀了石凤岐,做个彻底的了断,帮小姐了断。

马车一路西行,远离了邺宁,远离了那里的一切苦难,鱼非池终于从那一潭泥泞里离开,想回也回不去了。

若是俯瞰大隋的版图,可以发现鱼非池这辆小小的马车,走在一条极为古怪的道路上,她的确在一路西行,可是她行走得并不快,绕了又绕,转了又转,经过了不同的城镇静,走过了不同的风景,但是离西边瞿如那里依旧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