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得知这一消息后,比迟归知道更为可怕。

韬轲。

韬轲那日巡视完军中回到暂住的府邸里,看到书房书桌上放着一封信,信上写着,石凤岐已至白衹。

韬轲握着信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有人来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并不确定这个消息是不是一个陷阱,毕竟在初止的情报辅佐下,他已经拿下了西魏,可是对白衹却很是头痛。

自武安郡出发攻打白衹的大军一直被堵在月郡动弹不得,瞿如的悍不畏死,让他十分头痛,死守着的那一重关,韬轲便不能长驱直入地拿下白衹。

现在突然有人说,他的石师弟已经到了白衹了,这未免让他惊讶。

虽然地处边关远方,但是韬轲的消息从未断过,他知道隋先帝离世,知道石凤岐颁旨处死了上央,也知道鱼非池被逐出邺宁城之事。

聪明如韬轲,他知道这里面有很大的不对劲,最不对劲的地方在于石凤岐是不可能会下旨处死上央的,紧接着就是鱼非池离开邺宁城。

上央的死必是与鱼非池有关系的,这才是石凤岐把鱼非池赶出邺宁城的原因。

可是既然已经把鱼非池赶出了邺宁城,他又为何会出现在白衹?

韬轲他仔细想一想石凤岐与鱼非池过往有关的一切,想到了以前的石凤岐是何等胡闹,就为了把消失的鱼非池重新找回来,敢拿着整个西魏开玩笑。

如果说,他是为了鱼非池才离开的邺宁,也不是不可能。

他深思熟虑许久,将那封信慢慢叠好放入碳盆中烧掉,叫来了下人:“今日可有陌生人来过府上?”

“回将军,除了平日里送菜的婆子今日病了,叫了她女儿过来送菜,就没别的人来过了。”下人回话。

“去查一下那婆子如何了。”韬轲看着那封信烧成灰烬,稳声说道。

查这种事很容易,不出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得出了结果,送菜的婆子今早死在家中,她倒是的确有一个女儿,不过她女儿也死了,被人一刀抹了脖子,怕是连喊声都没有发出来,若不是韬轲的人去看,他们只怕到这时候,还未被人发现尸体。

韬轲慢慢交拢双手握好,低眉想了一会儿,没说话。

下人不知韬轲在沉思什么,也不敢搭腔,只敢站在一边静静等着。

过了好久,韬轲像是在心里想清楚了一些事情,这才抬起眼睛:“整肃大军,三日后,全军攻打月郡,拿下白衹。”

“是,将军!”下人得令,单膝跪下。

如果石师弟你真的在白衹,别怨师兄狠心,师兄不可能给你帮着白衹缓过来的机会。

如果你不在,那便更好了,师兄不必与你正面厮杀,我们还能保存着最后一丝体面,下次再见面,不至于太过尴尬。

三日后,大军突袭了月郡。

瞿如与韬轲已经交手无数回,没见过韬轲大军如此疯狂的阵势,像是势不可挡一般,要在此次里一举夺下月郡,攻破他的防守。

大战一触即发,所有人都紧张待命,连呼吸声都小心克制,谁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在这场战事里,谁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能活下来,可是长久的战事已经容不得士兵们多想这个问题,多想想怎么赢,怎么活到最后,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月郡失守,便会如当初石磊失守武安郡一般,后面便再也拦不住韬轲,韬轲擅长的就是攻城掠地,如同折线头一般,解开了线头后面的攻防战于他而言轻而易举。

石凤岐站在瞿如身边,这两天瞿如对外说这是他请过来的军师,军中的人对瞿如很信任,所以对石凤岐并没有多过的怀疑。

他脸上带了个凶神恶煞的面具,只看得到一双眼睛,他的目光望着渐渐逼进的韬轲大军,站在城墙高处,回头看了看月郡,他记得,以前他与鱼非池来过这里一次,在这里,他知道了鱼非池的身世,知道了她的家人死在大隋的铁蹄之下,知道了自己是谋杀了她一家人的凶手。

她是个明理克制的人,分得清私仇与国恨,她放下过,咽下过那样的苦果,与自己在一起。

如今这里已是一片荒芜之地,只有大隋的士兵在这里驻扎死守着,马上要面临的是商夷的大军攻打,石凤岐便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他想,要保住这里,说来矫情也罢,无谓之举也好,他觉得,他不想再让月郡再被人蹂躏一次。

或许,他只是想保护一切与鱼非池有关的东西,再小,再细微,再边缘的关系,他都想保护着,珍视着。

说他赎罪也好,说他浪费生命也罢,旁人怎么说,他决定都不要去听了。

“瞿如,早先叫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面具之后的石凤岐低沉的声音问道。

“准备好了,不过石师弟,你这是要做什么?”瞿如看了看后面牛车上厚布盖着的东西,疑惑地看着石凤岐。

石凤岐望了望天的太阳,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太阳很明艳,在这隆冬之际,居然还带着暖意。

他的双眼带着深深的沉郁之色,再也没有了以前神采飞扬的样子,那双丹凤眼中,蕴着无穷无尽的苦楚之色,便是冬日里有一场暖阳,也照不开他浓烈的暗沉。

商葚经常会想,如果不是因为小师妹还活着,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大隋之君,还有一些责任未尽,石师弟怕是已经寻了短见了,他这样活着,实在是太痛苦了啊。

石凤岐望着远处的即将攻来的大军,轻声说:“这毕竟是我的国家,我当然该守护。”

瞿如与商葚对视一眼,皱了下眉,知道这话不是石凤岐的真心话。

远方一声战鼓响,号角吹,响起了攻城战的冲锋声。

战马昂首嘶鸣,将士怒吼震天,冬日的泥土坚硬,响彻着他们千军万马重重踏过的声音,就像是要把这块大隋的土地踏碎踩裂一般。

石凤岐站在城楼高处,长衣微动,目光漠然:“韬轲师兄,好久不见。”

第五百八十四章 连环计

这场战事韬轲亲自挂帅,倒不是觉得他的人能力不足,而是他不确定石凤岐是不是真的在月郡里。

如果他在,那将没有一个人可以与他抗衡,除非韬轲自己亲自上阵。

他在军中阵前观望许久,看过了每一个身着盔甲的将军,没有看到石凤岐的身影,他倒提着盘龙麟纹刀,驱赶着汗血宝马,一路向前,就像以前无次他攻城时一般,拿下,占有,前进,沉默地重复着每一个动作,不带怜悯,不带仁慈。

韬轲的大军逼近,带着滚滚而来的滔天气势,带着浓烈热血的杀伐激荡,他们跟着韬轲,就是无往不利的战神之兵,连下大隋十城,加上西魏旧地,足以给他们带来足够多的底气与胆量,想着要征服天下,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事实上,如果他们没有遇上另外的七子,只有韬轲这样一位大将,还真的未必不能如他们所愿的征服天下,无所不能。

但是如果遇上了另外的七子,就要另当别论了。

坐在军帐中的石凤岐抬一抬手,传令官便跑出去挥一挥旗。

牛车上盖着的厚布被揭开,下面是光洁如镜面的铜片,每一片铜片之间都用布帛仔细地分开,绝不会有互相划伤的地方,铜片差不多齐人高,薄薄一片拿在手中并不重,很快就分发下去。

坐在军帐中的石凤岐再一抬手,传令官跑出去在瞿如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瞿如回头看了看石凤岐坐镇的军帐中,眼神有些复杂。

复杂过后,瞿如喝令,众将士将铜片高高举起,对准了韬轲大军。

太阳的强光反射在铜片之上,强烈的光线猛地照射在韬轲大军中,不止人眼犯花,就连马也受了惊,一阵骚乱,整齐有序攻向月郡的大军顿时乱了步调。

虽然他们大军中有人一直在高喝着冷静,不得妄动,但是这样的光线实在是太强烈,让人睁不开眼睛来,长久对着这样的光线眼睛是要瞎的。

这么多的铜片聚在一起,反射出来的光线所辐射的面积是极大的,而且因为聚焦的原因还会带来高温。

韬轲眯着眼睛看着月郡城墙上那一排排满了整个城墙的铜片,一片连着一片,一块挨着一块,组成了一个极为宽大的“铜墙”,就好像是在泥石所垒的城墙上再续上了一截一般。

他还没想到破解之法,鼻下又闻到了一阵异味。

他的第一反应是,难道石凤岐会用毒来对付他?

然后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知道就算是石凤岐再想胜,也不会用如此丧心病狂泯灭良知的方法。

“将军,你看天上!”副将大喊了一声。

韬轲抬头往天上,看到了一包又一包古怪的东西被抛到半空,未等到这些东西掉下来,又有利箭一箭射破了这些布包,里面掉出些白粉末一样的东西。

就如同天女散花一般,这些白色的粉末到处挥洒着,落到手上摸着还有些微的潮湿的感觉。

这些布包与箭矢都是从韬轲大军左右两翼射出的,数量不多,想来都是神箭手。

韬轲心想着,看来对方是早有准备,在这里早就做好了埋伏,不过这么少的人,这些东西能给他的大军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吗?

手中的白末味道虽然很奇怪,还是暂时还没有发现毒性,总不会是慢性毒药,大军打仗讲究的是时间与速度,慢性毒药有什么用?

他正疑惑间,石凤岐抬一抬手,传令官第三道令送出去。

瞿如一挥令旗,所有的,全部的铜片,分成五部分,他们把铜片反射的光线聚焦在这五个点上,分别射向韬轲大军五个不同的地方,东西南北中各一处。

可想而知,那是何等的高温,就算是在冬天,就算是不那么暖和的冬阳,在这么多铜片的聚焦之下,陡然升高的温度会是何等可怖。

而那些白末,在这种强烈的聚焦之下,陡然自燃!

“白磷!”韬轲终于回过神来,大喊一声!

可是晚上了,只要一个地方起火,升高的温度就能将周围的白磷也点燃,小小的火苗瞬间燎原,烧成大火,一片又一片地往四周扩期而去,被烧成了火人的士兵痛苦哀嚎,在地上翻滚,在泥土里倒下,扒落了身上的衣服想熄火。

韬轲这一次攻城带了整整八万大军,虽然只是他军中全部人力的一半不到,但以对付月郡来说,这八万大军是足足够用的。

此时这八万大军集体自燃,自半空中洒落的白磷没有放过任何人,到后来都不需要火苗引燃,空气中的高温就足以使白磷自燃了。

那样的惨烈叫喊声比起战场上的厮杀更让人觉得可怕,回荡在天际的哭嚎声都像是在带着火,透着烧焦的味道,他们在火中扭曲,挣扎,哭喊,东倒西歪,丢盔弃甲。

站在月郡这边城楼上的瞿如大军眼看着下方这如同地狱一般的惨景,有些年轻的士兵已经开始忍不住呕吐,饶是他们见惯了生死,见多了残肢断臂,也不曾想象过有朝一日会见到如此可怕的场景。

不远的下方变成了一片火海,烈焰滔天,堆成这烈焰的却是人。

商葚不忍直视,转过身不看下方,瞿如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逼迫自己看着下方,他是一军之将,他如果都退缩,跟着他的将士们将会如何?

商夷大军一片混乱,队不成队,型不成型,就更不要提拿出攻城的气势了。

“不可脱战甲!”下面韬轲大喝一声,但是没什么用了,都快要被火烧死了,难道还指望他们穿着这身战甲吗?

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人都是有求生本能的,哪怕是这样韬轲这位将军的命令,也不可能命令他们安静受死。

石凤岐听着远方传来的哀嚎声,传令官看不到面具之下的他是何表情,只看到他一双眼睛依旧沉郁,带着无谓,带着不在乎的漠然清冷,就好像外面那些惨叫,那些声音都与他无关一般。

他再挥一挥手,传令官满身大汗地跑出去,不敢再抬头这凶神恶煞面具的人,他觉得,或许坐在这里的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恶鬼。

这声令传到后,瞿如率先提起了弓箭,张弦拉弓如满月,冰冷的箭头对准着下方的韬轲大军,破风一箭,千钧一箭,而后是万箭齐发,如同暴雨!

瞿如这一次把军中存箭拿出了一大部分,全都拿来了这里,只等着石凤岐最后一道令下,他们便会拉开弓,架好箭,将脱了战甲的韬轲大军射杀至死!

大火逼迫他们脱下了战甲,除去了厚衣,他们单薄的衣衫不能阻挡这场暴雨一般的箭阵,没在大火中丧命的人死在了弓箭之下。

韬轲看着这一切,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做出决定来应对,所有这一切都是一步接一步,一环扣一环,对方早就做好了准备,不管韬轲他们何时攻城,迎接他们的都是这样一场连环计。

铜片强光打乱他们的阵脚,让他们分心,大军一乱,便给了他们可趁之机,同时还能让空中的温度升高,为后面的白磷自燃作好准备。

大军大乱之时,未能及时大军两翼处暗藏的人动手脚,洒下白磷。

强光聚于五处,白磷自燃,连成一片,烧得大军士兵哀嚎连天,满地打滚,最后丢盔弃甲,如同手无寸铁的人等待被宰割。

万箭齐发,收割性命,没有了战甲保护的韬轲大军与普通百姓无异,血肉之躯根本难挡冰冷铁箭。

就在此时,月郡的城门打开,已经跃跃欲试许久的瞿如带着大军冲杀出去,进行着最后的清剿,战场之上无仁慈,韬轲他们现在落水狗,没有不痛下杀手的理由,这是战场,这,就是战场。

没有怜悯,没有手软,只有不择手段的胜利方是永恒的主题。

屈辱了太久,被打压了太久的瞿如大军心中憋着一口恶气,这一次的剿灭,将把他们心中所有的恶气发泄出来,洗涮耻辱!

如此连环计,其间缜密的心思,精巧的布局,精准的节奏,韬轲不得不服想出此计的人。

他回首看着月郡,阴沉着脸上,耳边是他的将士的哀嚎声,脚下死的是他的人,他在凛凛的寒风中,像是越过了月郡的城墙看到了石凤岐。

他说:“石师弟,好久不见。”

石凤岐抬手摘下面具,面具之下他的脸色发白,一来是他的心脉受损落下隐疾,的确是身子大不如前,二是他知道这一场战事他面对的是韬轲,他屠杀的是韬轲的人,也是在屠杀过往与韬轲的一切。

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也不会高贵到他人的剑架到他脖子上,还会去成全,这样的战事以后还会很多,他将与韬轲一次又一次的生死相对,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石凤岐低着看着那凶神恶煞的面具,嘴角处有一些淡淡的笑意,能将让眼听沉郁之色化得淡一些。

他低声说:“以前在后蜀偃都的时候,你用白磷对付过许家的,你把许良人整船丝绸都烧了,你还记得吗?我记得的,非池,我都记起来了,你看,我现在也还在受你启迪指挥战事,我哪里离得开你?”

第五百八十五章 我要这天下,为了她

石凤岐并没有跟着瞿如杀出去,他只是重新戴好面具站上了城楼,看着攻杀出去的大隋士兵,看着狼狈落逃,丢盔弃甲的韬轲大军,神色宁静平和,眼中更是无喜无悲一般的漠视之色。

他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是好珍惜的,身子不用在乎,天下也似无所谓,连以前不舍得放下的同门情意也渐渐能割舍,死了这么多的人,他们死得如此凄惨,烧焦的尸体发出着一阵阵焦炭味,他却觉得,无所谓,无动于衷。

这段日子里,他渐渐想明白了,为什么在他失去记忆之后,鱼非池还是会为了他回到邺宁城。

他记起了上央说过的话,他曾经说,以前鱼非池有能力,可是她不愿意用,她在努力地逃避这一切,重入邺宁城,是因为她愿意用尽她的智慧与手段,为这天下博一把了。

其实不是的,上央告诉他的错了。

鱼非池是为了他,为了让他活下去,才回的邺宁城。

石凤岐没有忘,十年之期将近,所有的人都开始拼命,韬轲,初止,苏于婳,他们每一个人都开始穷尽心力,要赶在十年之期到来之前完结这个乱世。

一为天下,二为自己。

非池那时候啊,也应该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她应该是想让自己活下去,活过十年之期才肯回的。

那样好的非池,那样倾心付出却什么也不说的非池,就这样被自己辜负了。

石凤岐只是有一点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非池不肯承认自己是与她认识的呢?甚至还要否定过往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不会是因为先帝与上央,她不是屈从的人,没有人可以强迫她否定过往所有事,一定有其他的原因,石凤岐便会想,是什么样的原因,让那样倔强,宁可死也要与自己厮守在一起的非池,否定过去。

也许要等到遇见她,才有机会问个清楚了。

但愿那时候,她会告诉自己。

但愿那时候,自己还有机会向她请罪,她会听一听自己说话,她不会扭头就走忘了自己。

不过,既然她曾经为了自己那么拼命地要拿下这个天下,自己也就该努力,等再遇见她的时候,让她知道,自己还是当年的石凤岐,这天下,他来夺,他来争,他来抢。

该杀的人,不该杀的人,都由他来杀,不要让非池的双手沾到血腥,她不喜欢的。

努力一些,拼命一些,更强大一些,把这天下赶在十年之期之前,拿在手里,握在掌中,这样,就换作了自己保护她,为了她而去搏命。

该要轮到自己为了她去疯狂杀戮了啊,不能再让她辛苦。

所以,屠杀没关系吧,残忍没关系吧,就连变成凶神恶煞也没有关系吧,护佑她岁月静好地活到五年之后,才是重要的。

抱着这样的念头,石凤岐竟然觉得,没有什么他做不出来的事,也没有什么他不忍心的事。

就像当初鱼非池搅动须弥三国大乱的时候一样,没有什么事,是鱼非池做不出来的。

这两人各在天涯,迎着大风大雪,都曾经为了对方而浴血搏杀过,只是错在了没有让这一切发生在同一时刻,才横生出了那么多有如天堑般的误会,能不能越得过,大概如瞿如他们所想的那般,看上天的意思吧。

瞿如全歼了韬轲带来的八万大军,这对此时的大隋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被压迫了太久的心脏可以得到激情燃烧般的释放。

自从韬轲攻破武安郡,大隋几乎是战一场败一声,连失十城不说,还丢了西魏,只有一个小小的白衹在苦苦挣扎,这方孤伶之地,像是个被母亲遗弃了的孩子,死守数月,伤亡无数,都难以想象,他们是抱着怎样的念头,才能硬扛这么久。

下方的士兵正在清点战场,收回能用的兵器,也会安葬已亡的敌军,这是战场礼仪,是对对手该有的敬重。

瞿如回到城楼上,与石凤岐并肩站着许久没有说话,只是久久地望着下方。

风在他们二人之间吹过,像是带着岁月在他们之间流淌,瞿如依旧记得,以前在学院的时候,石凤岐是个何等飞扬疏朗的男子,他笑起来,好像他周围的世界都能被他点亮。

那样的青葱时光,瞿如在今日这场战事里明白了,再也回不去了。

“石师弟,你变了。”许久之后,瞿如说道。

“我知道。”石凤岐平稳地声音说,“非池以前常说,每个人都会变的,我以前还不信,现在信了,她总是对的。”

瞿如远眺着远方,说:“如果小师妹要来,她早该到了。石师弟,她不会来了。”

“她会的,她变了一些,可是她依然眷恋着你们,她会来的。”石凤岐固执地相信着,鱼非池最后,一定会回到这里,不是回到月郡,而是回到这些人身边。

“我准备带兵夜袭武安郡,天亮前拿下,就此反攻。”瞿如见劝不动石凤岐也就不再说了。

“不,我们不攻打武安郡。”石凤岐却说。

“什么?”瞿如收回目光看着他。

“现在你还剩多少兵力?”石凤岐也看着他。

“十万左右,这几个月的战事太过惨烈,折损过多。”瞿如叹着气道。

“带上这十万人,我们攻打商夷。”石凤岐的话让瞿如一惊,这种时候,反攻是最有利于他们的,他怎么会突然要去攻打商夷?

“师弟,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瞿如有些疑惑道,“十万兵力攻打商夷,根本不可能,而且我们没有补给,攻城战不适合此时的大军。”

石凤岐的目光抬了抬,看着后方:“师兄,我要的是这天下,天下不止大隋,还有商夷,有南燕,有苍陵,有后蜀,我会把这些地方都拿下,不要把自己当成隋人来看,要把自己当作是须弥之主,天下我目及之处,都是我的征途。将来天下所有的地方,都将是大隋的,商夷也会是,所以,我们何必攻打武安郡,我们去商夷。”

瞿如有些诧异地看着石凤岐,他以前是知道的,石凤岐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也从来不曾提起过要征服天下这样的野心,他在何时变得如此的有雄心壮志?

天下,天下何其大。

“是为了小师妹吗?”瞿如突然问问道。

“对,就是为了她,我想让她活下去,哪怕用尽我所有的力气,我也在所不惜。”他的声音里带着些温柔的笑意,他提到鱼非池的时候,总是很温柔,令人心痛的温柔。

“什么叫为了让她活下去?”瞿如听不明白,他不知道无为七子,十年命止的事,就有太多的不能理解。

“没什么,你就当我,想以天下为谢罪之礼,向她赔罪吧。”石凤岐笑道。

“那粮草补给呢,兵力补充呢?师弟,你考虑过这些吗?”瞿如到底是现实一些,想的事情也更直观一些。

石凤岐却说:“没有粮草的时候,我们就去抢,去劫,没有兵力的时候,我们就临时征兵,让苏于婳去征兵,没有刀枪的时候,我们化锄为戈,融犁为枪,我们,会征服这天下的。”

瞿如看着石凤岐望向远方的目光,他突然觉得,石凤岐面具之下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就是这副面具,凶神恶煞。

月郡大捷的消息传遍了大隋,苏于婳在三天后收到情报,战报上详细地记载着石凤岐用了些什么样的战术,全歼了韬轲多少人,还写着让苏于婳调集粮草补给,征兵入伍等等所有事。

苏于婳将信放到一边,给自己倒了杯酒,看着外面安静清幽的院子,还有院中开得正好的冬梅,暗香浮进来,她却闻到了血腥味。

“石师弟,你终于有心要争这天下了。”苏于婳笑了一声,握着酒杯走到门外,细细地看着怒放的红梅。

不管石凤岐是为了什么原因要去争这天下,他要争了,那便可以了。

她细长的手指托着一朵红梅在手中,轻轻嗅了下,依旧带着笑意:“就是不知,小师妹会如何看。”

小师妹,你能否接受这样一个为了你而全力争天下的石凤岐,还是你已经死了心,连他是谁都不再在乎?

又或者,你没有死心,你只会痛苦于石凤岐的转变全是为了你,依旧折磨你自己?

真是让人看不起,这样无能又软弱的你,平白浪费了一身的好本事,做了个情中痴儿,令人笑话。

“苏游,还是没有她的下落吗?”苏于婳缓缓品着酒,对着无人的院子问了一声。

苏游突然就冒了出来,面带愧色:“前些天有了些踪迹,听说被人追杀,我们的人赶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你若再这般无能,就滚吧。”苏于婳摘了两片梅花花瓣在手心中,轻轻吹了一口气,花瓣乘风轻舞,她的声音也轻如飞羽,没有一个重音。

苏游低下头,握握双拳:“我会找到她的,表姐放心。”

苏于婳懒得再接话,看着那两片花瓣落入白雪里之后,转身回了屋,再满一杯酒,拟着圣旨。

要兵要粮还不好说,打家劫舍本来就是她的拿手强项。

第五百八十六章 菩萨只是一尊泥像,佛法在活人心中

瞿如是个铁骨硬汉,当世闻名的三大将军里,挽澜年幼,经验总不足处,韬轲念情,人们津津乐道得多的总是他的一场悲惨情事。

只有瞿如,瞿如是一个纯粹的将军。

将军是什么?将军是杀意滔天,是战法谋略,是率军数万,是坚韧不拔,是铮铮铁骨,是刚猛悍勇,是忠君爱民,是开疆辟土,是守家卫国。

瞿如符合一个将军该有的一切要求,他是标准的,真正的,完整的一代猛将。

乱世之中出英雄,英雄不止于那些站在九重宫阙之中谋划天下的君臣,还有像他这样在乱世中应运而生的铁血猛将。

他守着白衹旧地那段故事,足以流传千古。

当初韬轲连下大隋十城,隔断了白衹与西魏两地同大隋的联系,西魏未过多久便被韬轲拿下,成为他囊中之物,唯有白衹旧地苦守,未让韬轲夺得分毫。

哪怕当初的白衹与大隋从中被阻断,哪怕兵尽粮绝,哪怕被先帝一道遗诏所抛弃,瞿如仍然在坚守,他守着这片土地,与名列七子的韬轲死扛。

四面楚歌,八方强敌,他被困在一方小小的白衹旧地,撑了足足数月未被攻下。

这其间需要的勇敢与智慧,忠诚与强悍,已非笔墨可形容,需是心脏极其强大,信念极其坚定的人,才可以做得到。

瞿如就是这样的人,他是这乱世中,威名大盛的一代雄将。

或许他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的故事为他添光增彩,也没有什么传奇的歌赋为他歌功颂德,可是这并不影响他在须弥大陆的威名。

年轻一辈皆已出头,每一个都在大放异彩,在各自擅长的领域里横冲直撞,闯出了赫赫威名。

锤炼了整整五年时间,足以把一块上好的钢炼成世间最好的刀,用以开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