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想,不如不见。

鱼非池的马车行在西行的路上,大雪依旧。

现在这马车已经走得很快很快了,不再像以前,迟归反复做干扰,鱼非池的身体也渐渐养过来了一些,不说复原,至少外伤已经好了,就是她经常夜不能寐,需要靠着安神香才能好好睡一觉,可是安神香这种东西用久了,总归对身体不好。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南九打开车门,说:“小姐,前面过不去了。”

“怎么了?”

“前面就是一个叫安乐城的地方,现在已经沦陷,满城都是商夷的驻兵,如果我们贸然进城,恐怕…”南九有些迟疑道,他真不确定,商夷国的人看到鱼非池,会不会万箭齐发,直接杀了鱼非池。

鱼非池听了南九的话,走下马车。

距离武安郡那场惨烈的战事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安乐郡这地方是韬轲攻伐过后的一块领地,只派兵驻守,他不在这里。

这块地先前应该是作战之地,望过去尽是萧索。

安乐城,平安喜乐,喻意极好,只是这里的衰败与惨状与它的名字不相符,这里不再是安乐窝,是个如同地狱一般的地方。

鱼非池走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她干净的鞋子踩在鲜血浇灌过的大地,闻着空气中数月未散的血腥味,看到了地上倒着的残兵锈剑,将旗半截埋在土里,半截露在外面,残破不堪。

从这里一直到大隋的另一端,十座城,将大隋分割成两边,左边是沦陷之地,右边是大隋旧土,就像是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生生地撕开了大隋的国土,纵贯在大隋的肌肤上,淋着血,浴着烟。

鱼非池走着走着,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双手,或者说,是一截白骨。

几个月过去了,这里的尸体早就腐烂了,那只手向上伸着,像是要控诉质问着上天一般,带着不甘与绝望,凝成了永恒的姿势。

呜咽的寒风像是幽幽哭泣的声音,卷着的大雪将这里半掩,如同披了一层缟素,鱼非池抬目四望,仿乎看到了当日这里的那场厮杀,无数的人在这里殒命,仿乎听到当日这里的战马嘶鸣和将士怒喝,带着满腔的恨意与悲壮。

她曾经坐在宫中,高贵优越,一句话,一声令,便会让无数的人前去赴死,她跟那些养尊处优的贵人们一样,从来没有亲眼看过破烂的大地是什么样子,没有亲自体验过战场上的悲吼有多么令人绝望。

在更久以前,她努力地回避这一切,逃离这一切,她知道自己是无法承担这样的重责,这样的罪孽的,她讨厌一切战争,讨厌一切将人命当作赌注去搏一场盛世王朝的残忍之举。

不管是最开始的鱼非池,还是后来的鱼非池,她都不是很愿意面对这一切,她始终承认自己的弱小无能,她不觉得自己就是上天选中的那个人,要来终结这个乱世,她没那么大本事,没那么大野心,她面对不了千军万马踏尸而过的伟业,也承受不住尸骨铺路淋血浇花的帝业。

鱼非池甚至迷茫过,不知道自己做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她强迫自己违背本性去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是不是真的会得到好的结果,她曾不舍,曾为难,曾痛苦,她的内心最深处,始终排斥着这一统天下的盛事,如果可以,她愿意永远蜷缩在自己的壳中,不愿醒过来。

直到今日,她走到这里,看着这片荒芜的大地。

极目四望,她像是看到了整个须弥。

挣脱白衹旧地枷锁的瞿如正顽命抵抗,死守着白衹数月未让韬轲得逞,那片已经与大隋彻底分开的地方,孤悬在外,无依无靠,没有补给,没有援兵,一无所有,凭的只是瞿如的一腔悍勇,带着不屈的傲骨,苦苦死撑。

正攻打商夷的笑寒仍在抵死而行,要洗涮大隋的屈辱,与庞然大物一般的商夷殊死搏杀,艰辛地拿下一城一池,哪怕会有战败之时,也从不退缩,哪怕肝脑涂地,不曾怕过。

退回大隋的石磊正重整兵力,赶赴前线,哪怕石磊已经一败再败,仍未败去他的忠诚,他仍在为了这个国家咬紧牙关,不惜一死地前进。

远方的苍陵,后蜀,南燕三国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悲泣声彻夜不息,绥江与苍江的江水被鲜血染红,被战火照亮。

须弥大地,遍体鳞伤,支离破碎,狼烟四起。

她看到了先帝背负一世昏君骂名,只为大隋基业永固,天下太平。

看到了上央的今日身殒,何所惜哉,只为大隋内乱平息,同仇敌忾。

看到了韬轲荣辱不惊,胜败看淡,带着坚定的信目向天下。

看到了挽澜不过十岁余,手握刀剑,拼死杀敌,保家卫国。

看到了卿白衣割舍自己,为后蜀不惜出卖情意,只愿百姓安康。

看到了商帝放下温暖,心有天地,雄才大略,只为结束乱世。

看到了书谷病弱之躯,不舍昼夜,呕心沥血,护后蜀不被侵吞。

看到了音弥生终于放下他的清心寡欲,肩负起南燕之责,天下之任。

看到了商向暖,看到了苏于婳,看到了温暖,看到了绿腰,看到了豆豆,叶藏,燕帝,大师兄,季瑾,白帝…

她看到了,所有为了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天下而拼尽一切绝不回头的,那些可爱的人们,她深深眷恋的人们。

她看到了无数的人,熟悉的,陌生的,年轻的,年老的,她甚至看到了已作白骨化成灵位的前七子们,他们有同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饱含着对这片天下的热忱与希望,他们用死,用血来铺就一条须弥太平的大道。

看到了天下豪杰与英雄应运而生,迎义而起,背负着苍生的性命于沉默中发出怒吼,于绝境中向死而生。

最后她看到了自己,在痛苦中绝望踽踽独行,频频回首,不忍告别过往的自己。

在这一刻,鱼非池醍醐灌顶。

她俯下身来,以双唇亲吻这片大地,以双手抚摸这片大地,以眼泪浇灌这片大地。

未曾有过这么一刻,鱼非池觉得自己的命运与这片大地紧紧相连,她站在此处,融于此处,不再是一个异世来客,她被这片大地哺育长大,看过这个世界的悲欢离合,也看过这个世界从桃花灼灼,雨雪芬芬化作战火滔天,金戈铁马。

她的血脉中流淌着这个世界的风月雨雪,她的双眼中盛满了这个世界的河流山川,她与这个天下,息息相关。

破而立,置之死地而后生,她于绝境处,重获新生。

以前那么多的人逼过她,从无为学院的艾司业与鬼夫子开始,到上央与先帝,再到后来的她自己,曾有那么多的人逼她低头,逼她扛起这副重担,她被逼着前进,被逼着去做一些事,她的内心从来不曾真正的心甘情愿地为这个天下付出过。

被逼迫着去做这些事,即便是做成了,也总是会有很多的不如意。

除非,她真正地站出来,真正地勇敢而坚强地面对这一切,不为任何其他人,不为任何不甘心的原因,真正追上那些人的步伐,大彻大悟。

她决意,护佑天下太平。

第五百九十章 大道得成,可往矣

也许是因为与青野桑白的一席话令她开始反思自己。

也许这一片荒芜的大地让她紧握住命运不再妥协。

也许是她终于在一无所有的垂死之境看透了上天的戏弄。

她破茧成蝶,顿时清醒,顿时灵台清明。

她轻闭着眼,风从她发间穿过,温柔地亲吻着她的面颊。

她展开着双臂,拥抱着这个世界,就像她初生一般,带着虔诚而感恩的心灵,她的指尖仿佛能感受到这片黄土大地的厚爱,她轻扬的唇角盛载着世间万物的垂怜,她站在那里,孱弱之躯却似顶天立天。

她缓缓睁眼,坚定而温柔的目光,怜悯而仁爱地看着这片大地,还有一些不屈的傲然,悍然地对着上天,对着高高在上的命运之神。

有一瞬间,南九觉得,他的小姐离他很远很远,她像是去到了一个极高极高的地方,沐着圣光,带着圣洁。

那地方,只可仰望,只可叩拜,只可对她俯首称臣。

青野与桑白站在远处,相视一笑。

青野念一声:阿弥陀佛。

桑白他唱道:无量寿福。

二人坐下,一个双手合十,一个手掐道诀,从此再未睁眼。

这一僧一道与天下人不同一些,他们自不会认可原来的鱼非池,因为原来的鱼非池说到底了是个只想求一方安稳的人物,她做出过一些惊天动地事来也不过是为了保护她想保护的那些人,区区几个人而已,何以与天下相提并论?

如果她不能顿悟,不能清醒,那便是魔,魔便当诛。

有朝一日她福至心灵,神识清明,以杀道,开太平,便是普济众生。

妖僧与妖道这两人很清楚,已混乱了百年的须弥大陆不是佛法与道法可以渡化的,太多的杀孽与恩怨也不是经书几卷,道法几句可以说开的。

这天下如同一池墨水,自源头处便是浓黑,徐徐图之,缓缓劝之都太慢了,在这漫长过程中,还会有太多太多的无辜之辈死于非命。

便是日夜不歇地念往生咒,夜以继日地办法事超渡,也渡不尽天下亡魂冤屈。

唯有断其墨池之源,方可还一片清明于天下。

此举看似残酷,以杀止杀,以战止战,本就是末道,但如今天下,只剩末道一条路可走,便要把这末道走成康庄大道,八方平坦。

一直以来,还缺这么一个人,去做这么一件事,这个人需有悲天悯人之心,需有天造地化之能,需能承受三千业火焚身,于人中化魔,于魔中超生。

青野与桑白知道,这人已经出现,她已走到魔中,可悟也。

他们不是鬼夫子,掐不到九天星玄,算不出游世之人,他们于芸芸众生里寻找,于蓦然回首处观望,他们是来度化鱼非池的。

这个世间除了无为七子,除了那些已经惊才绝艳于天下的人,还有很多很多有识之士,他们同样拥有不凡的智慧,拥有超人的眼光,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望着这片苍生大地,他们同样在为自己的信念而奋力战斗。

也许历史的洪流不会记得他们的名字,也许他们最终也只是泯然一生,但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人,才能推动着历史一点点往前。

无人可以凭一己之力改变历史,历史也从来不是自己往前走,是许多许多的人推着它的车轮,轰然向前,碾压的不是血肉之躯,碾压的是不公的命运,最终迎来的,终会是盛世,只能是盛世!

青野与桑白,不过是这芸芸众生的两个,也不过是为推动历史车轮向前而尽绵薄之力的人。

如今,大道得成,可往矣。

鱼非池回首看着已然坐化和羽化的青野和桑白,笑道:“多谢二位高人指点,鱼非池铭记于心。”

“小师姐…”迟归见鱼非池开口说话了,才敢出声,刚刚的小师姐,好似在脱胎换骨。

“阿迟,我们不去去瞿如了,我们去找韬轲。”鱼非池笑看着迟归。

“小师姐,韬轲此时只怕正在攻打大隋,小师姐你真的要去吗?”迟归疑惑道。

“去。”鱼非池的声音轻且坚定。

“可是…”迟归有些担心,如果小师姐去找韬轲,必不是与他促膝长谈,把酒夜话,而是对战。

那么,这是不是又意味着小师姐要卷入是非?小师姐不是最爱自由的吗?

“走吧,我们去找韬轲师兄。”鱼非池上了马车,没有再多说什么,迟归的心思鱼非池明白,他不过是不希望自己会被石凤岐找到,也不想再让自己与他有半点瓜葛,所以要把自己藏起来,不算多坏的心思,也就不打紧。

“小师父,你有没有觉得,小师姐不太一样了?”迟归轻声问着南九。

南九带着宽慰的笑意,说:“小姐放下了。”

“那就太好了。”迟归也笑起来,扬起了马鞭,调转了马车,往韬轲所在的方向赶去。

沿路而行处处都是战火涂炭过后的痕迹,大地都带着焦炭味,在街上佝偻着身子拖步而行的路人双目呆滞,带着对未来对生活的茫然无助,鱼非池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只不过,与以前不一样了。

换作以前她看到这些,必是觉得心酸难过,怜悯他们的不容易,无辜卷入了天下纷争,成为最不具名的牺牲者。

可是现在的鱼非池,心中除了慈悲,更有要改变这一切的决心。

会是一条满布荆棘的路,会充满了血腥与背叛,会粉碎过去自己的誓言与善良,但无妨,就如上央一样,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说,总有一日,会有人看到,自己这一代人所付出的努力与艰辛,为的不过是造福苍生,泽被后人。

青野曾经问过她,是否想争天下,为谁而争,那时候鱼非池说,不知道,她不知道她为谁而争,为了石凤岐吗?不全是。

现在鱼非池知道了,为了天下,而争天下。

为了伤口愈合,便要将根骨之内的烂肉挖掉,为了苍生太平,便要把这些连绵不绝的战火一手覆之。

铲翻这天下,才能平定这天下。

她那双从来平静得不起波澜,冷眼旁观世事的眼睛,如今有了坚定而明亮的色彩,带着对万事万物的热爱,更带着下定决心守护这一切的勇敢。

在经历了无数次的自我谋杀之后,于淤泥中重新生长而出的鱼非池,终于脱胎换骨。

韬轲的大军现在正一处叫陵昌郡的地方,正雄心勃勃的要将整个大隋拿下,鱼非池的马车往那里飞奔而去,不再只记挂着瞿如。

瞿如既然能势如破竹地破开商夷,渐渐与笑寒大军会师,就说明他不再需要自己帮助,他已是一代名将,不用任何人扶着他走路。

而韬轲攻打大隋是他的后患,鱼非池不知道石凤岐会不会率军亲征,也不知道苏于婳会如何应对此事,但是鱼非池知道,她去对付韬轲,会是最快的。

在她这里认为的是,如果石凤岐从邺宁城带军赶到陵昌郡,至少需要两个月的时候,大军走不快,而两个月的时间会发生太多太多的变数。

自己赶过去,只需要短短十来日,如果再快一些,或许连十天都不用。

瞿如在外杀敌,鱼非池便在内驱敌,不是为了石凤岐,也不是为了大隋,是为了须弥,为了苍生。

她将从这里开始,带着坚定的信念,手掌须弥!

而她依然不知道,她曾离石凤岐很近,她如果不调转马车的头,也不用十日,就可见到石凤岐。

“小师姐你还不睡?”迟归敲了一下马车门,今日他们没有去宿在客栈,就睡在了马车里,南九跟迟归歇在外面,他见到鱼非池的马车中仍有烛光,就起来看看。

鱼非池拉开马车门,笑道:“在想陵昌郡的事。”

迟归笑起来,说:“要我帮你一起想吗?”

“好啊。”鱼非池推开车门让他上来。

打从那日小溪边说完话之后,迟归对鱼非池并没有什么转变,以前是怎样恭敬,现在还是,就连眼神也不再带着决绝的狠气,回复了他清冽又干净的样子,就跟学院里的时候差不多。

而鱼非池呢,鱼非池与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那种距离是一种绝不会让人生出多余想法的恰到好处——她变了许多,唯这对不爱之人绝不吊着栓着的行事方法,未变分毫,她有时候,客气得让人心寒。

两人就着烛光在纸上写写画画,又说了许久的事,大多都只与陵昌郡有关,要想个办法守住陵昌郡,让韬轲前进的步伐在这里停下,然后反攻,将他逐出大隋。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守城之人不多,更比不得韬轲勇猛,只能靠智慧取胜,鱼非池必须在赶到陵昌郡之前拿下办法来。

迟归陪她说了很久的话,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脖子与胳膊,支着下巴笑看着鱼非池:“小师姐,你变了好多。”

“变好变坏?”鱼非池也展了展胳膊。

“变得更好了。”迟归笑道,“小师姐,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你想要什么我都与你一起夺,但是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再伤害你自己了。”

“为什么这么说?”鱼非池反问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能伤害你的人只有一个,你不要回到他身边了,好不好?”迟归明亮的眼中映着烛光,很温暖的颜色,“我不会再对你说那样的话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那天会那样说,只是因为,我真的没有办法看着你受苦而无动于衷。我以后也不会再干扰你要做的事,我知道你想得天下,我真的可以帮到你的,我不笨。你别赶我走,别回到他身边,我就满足了,哪怕你不喜欢我,哪怕我一辈子也等不到,都没有关系,你能答应我吗?”

鱼非池望着他,想了很久,最后拍拍他的脑袋,揉揉他的头发:“我现在想的,只有快点结束这个乱世,我什么都不再想了。做我的弟弟吧,小阿迟。”

迟归笑开来,带着心满意足,他知道鱼非池已经去到一个极高的境界,那境界中无情无欲,只有大爱大善。

那境界是迟归跟不上的,便做个凡胎,仰望着她,化作她脚下之泥,也是很好的。

第五百九十一章 相见,不如未见

越是靠近陵昌郡越不好走,因为战事这里守卫严密,城中几乎已是只可进,不可出,守城门关卡的士兵多达三四十余人。

进城的人很少很少,在这种时候,没有谁想不开会来这里找死,谁知道这陵昌郡什么时候就被攻破了,他们就会成为刀下亡魂?

城中百姓能逃命的都已经逃了,逃不掉的要么是些老弱孤寡,要么是些还带着对大隋忠诚的人,但也不多了。

鱼非池一行三人最后弃了马车,乔装打扮,步行入城。

入了城才觉城中几乎已是风声鹤唳,街上空无一人,到处都是一片萧索,街上倒着横七竖八的杂物没人打理,店铺大门紧闭,积雪污黑无人清扫。

他们三个走在空荡荡的城中,格外地与这里格格不入。

“小师姐,我们现在去哪里?”迟归问道。

“找守城的将军。”鱼非池说道。

“以什么身份呢?”迟归想了想,守城的将军,这会儿怕是没什么时间见普通人吧?而鱼非池的身份,也的确是很尴尬。

鱼非池望着这座破败的城池,笑了一声:“以无为七子的身份。”

这是她最纯粹的原始身份,是因为这个身份才有了后面的一切故事,就让这一切回到最初吧,记得无为七子所肩负的使命,记得他们七子该做的事情,以无为七子的身份,撑住这片摇摇欲坠的大陆。

迟归眸光一亮,笑声道:“那我也是。”

“对,你也是。”鱼非池拍拍他肩上的落雪,又对南九说:“南九,我们走。”

守城的将军去军中巡视了,把他们迎进将军府的是府中下人,下人对他们倒也还算恭敬,把他们请进了后院坐着,上了香茶。

三人没有等多久,就连茶都未喝几口,便有人来见他们。

来的人身着普通长衫,脸上戴着面具,面具,凶神恶煞。

“可是陵昌郡太守李大人?”鱼非池皱眉问道,总觉得此人气息很熟悉。

面具人摇摇头,只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鱼非池认得那双眼睛,也认得出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她放下手中茶杯,半垂了眼神:“陛下。”

“非池…”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大火灼伤过喉咙一般的沙哑,透着浓浓的疲惫,还有近乎已伴骨髓而在的愧疚。

她叫自己“非池”,而不是“鱼非池”。

鱼非池还未说话,南九手中的剑已是寒光绽起,凛厉而刁钻的一剑不带任何花哨,直取石凤岐胸口。

这一剑虽然去得快且猛,但是以石凤岐的武功要避开也不算难,甚至他在南九手下走上百个会合也不难,可不知为何,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眼看着南九一剑刺来,他的眼睛只望着鱼非池,并未想过要去避让。

“南九!”鱼非池眼看着这一剑将要刺穿石凤岐心脏,连忙高喝了一声。

南九手一偏,剑从石凤岐肩膀处穿透,于他肩胛后方钻出剑身,滴着黏稠的血线,剑柄抵在石凤岐肩窝处。

石凤岐不闪不避,他说过,如果鱼非池要拿走他的命,他不会躲,他会告诉鱼非池要怎么样,才能让自己一击必死,解她心头之恨,所以,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面具之下他的眼睛始终温柔,像是一抹柔软着吹过花树的风。

南九握着剑的手在发抖,从来无暇的眼中满涨着恨意,连声音也很扭曲:“小姐,下奴说过,再见到他,下奴一定会杀了他!”

“他不能死。”鱼非池说。

“小姐,你答应过下奴的,你答应过的!”南九的声音低沉发颤,他甚至不敢去看鱼非池的眼睛,他知道只要他看了,他就不能再违背小姐的意思,他会放过石凤岐。

“南九,我需要他。”鱼非池轻轻握着南九的手,让他松开剑柄,自己抽出了石凤岐肩膀上的长剑还给南九,看着那道流血的伤口,鱼非池说:“天下需要他。”

“小姐!”南九恨声道。

“带阿迟下去,我有话要跟他说。”鱼非池的话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她看了迟归一眼:“阿迟,有没有止血的药?”

“有,但我不想给他用。”迟归笑得明媚,看着石凤岐的眼神带着鄙夷,“他不配。”

鱼非池听着浅笑:“我们说好了的,不再任性了,不是吗?”

“那要看对谁,小师姐,你不要告诉我,你准备原谅他。”迟归偏头看着石凤岐,笑得有些淡,笑得有些怪,“他,不,配。”

“那好吧,你与南九先去休息。”鱼非池见迟归如此倔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药是他的,总不好自己去逼他。

迟归与南九走出门口,南九合上门的时候,眼神狠狠地看着石凤岐,那眼神像是要把石凤岐的身体看穿,让他暴毙在这里。

世上大概除了鱼非池,没有人想原谅石凤岐。

屋内安静下来,石凤岐抬手取下脸上的面具,带着清雅的笑意看着她,一如多年之前,他总是这样笑看着鱼非池。

如果不是他消瘦得厉害,不是他脸上苍白得厉害,嘴唇艳红得厉害,几乎与当年无异。

鱼非池转身看到他这副模样,有些惊讶,不过是短短一些日子不相见,他怎么变得如此虚弱?

“你都记起来了?”鱼非池笑问他。

“记起来了。”石凤岐也笑,用尽他所有的深情与柔软深深地看着鱼非池眉眼,老天爷才知道,他有多么想拥抱鱼非池,多么想告诉她,自己有多想她,有多后悔,多愧疚,可是他什么也不敢做,他甚至连去牵一下鱼非池手的勇气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如迟归所说的那般,他不配。

鱼非池却只是笑,“那你该多痛苦啊。”

石凤岐原以为她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会是恨意滔天的怨憎,又或者是视而不见地转身就走,像她这样的性子是不愿意让她自己受半点委屈的,却因为自己饱受屈辱与折磨,身心俱伤。

如今听得她这句话,石凤岐却觉得,还不如痛痛快快骂他一场呢,她越是这样,自己越是羞愧,越是觉得无颜面对她。

“是我活该。”石凤岐沙哑的声音听着有些颤抖,看着鱼非池的眼睛没有移开过半分,怕是一眨眼,就像是平日夜里的梦一般,她就不见了。

鱼非池接过他手中握着的面具,带着很淡的笑容,说:“别傻了,我知道你没错,何必怪你?”

石凤岐觉得鱼非池变了些,但又说不出来哪里变了,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没有半点恨意,但也不是空洞没有感情,她只是好像,把自己当成了大地众生,毫无特别之处。

就像是壮着胆,给自己鼓了很大的勇气,石凤岐有些发颤的手臂慢慢抬起,很轻很轻地抱着鱼非池,轻得像是抱着一个气泡,怕力气大一些她就会在自己眼前消散。

直到胸口有了她实实在在存在的感觉,直到确认怀抱中拥着的这个人她确确实实存在,石凤岐才慢慢闭紧双眼,虔诚的痛苦在他眉心处堆积,贯穿他全身。

“杀我,剐我,随你处置,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石凤岐说,渐渐用力,把鱼非池紧紧地拥在怀中,埋首在她脖子里,喃喃低语,反反复复只有几句话:“我是怎么把你弄丢的,非池,我怎么敢把你弄丢,我怎么能把你弄丢,非池…”

鱼非池抬头看着上方,眼眶有些湿润,真的是受过很多委屈的,很委屈很委屈,委屈得不得了还不能对他说,回想一下也很是替自己心酸,但是,都过去了。

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不重要了。

所以,鱼非池轻轻推开他,让他坐好,给他包扎着肩膀上还在流血的伤口,脸上既没有责怪,也没有怨恨,很平静的表情。

她一边给石凤岐包着伤口一边说:“以前的事反复提起也没有意义了,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其实你忘了也挺好,不用像现在这么痛苦,你或许可以再喝一杯诛情根的水,这样你也可以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