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凤岐有些恐慌地看着平静说话的鱼非池,他终于知道鱼非池哪里不一样了。

她不爱自己了。

这样的答案一跃入他脑海之中,石凤岐心口剧痛,连忙捂住嘴咽下一口涌到了舌尖的血,悲痛欲绝地眼神看着鱼非池。

“我很抱歉我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对你,我以前很爱你,不过,我想我不能像以前那样爱你了。你可以说我自私,无情,薄恩寡义,都没关系,正好我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是眼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鱼非池说这些话的时候,手中还忙着给石凤岐擦掉他皮肤上的血迹,眼睛也没有看向他,只是像说着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般。

以前的事,不再论对错,鱼非池唯一有愧疚的地方在于,石凤岐爱她很多很多,而自己,已经不能再回应这份爱了。

石凤岐偏过头,悄然擦掉嘴角处的鲜血,开口说话的声音极尽全力地去平稳:“你连恨我,都不想恨了吗?”

第五百九十二章 好巧,我也是为这天下而来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怎么会恨你呢?”

鱼非池轻笑道,“你不要内疚,也不要自责,承受愧疚比忍受委屈更为痛苦,我不希望你痛苦。你如果真的记起了以前的我,就应该知道,我不爱记恨谁,尤其是你,我更不会有半点恨。”

包好石凤岐的伤口,鱼非池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擦完自己手上的血迹,静静地与他对视。

石凤岐设想过千万种与鱼非池见面的方式,每一种里面都有等着鱼非池给他惩罚的坦然,他曾经想过,最坏莫过于鱼非池恨他,如今看来他又错了,鱼非池不恨他,她只是不再爱自己。

“刚刚为什么不让南九杀了我?”石凤岐温柔地笑着,声音也很轻柔,就像是在她耳边说着情话一般,“让他杀了我,好过你此时告诉我,你不再爱我。”

“活着很重要,尤其是你。”鱼非池笑说。

“如果我不是大隋的国君,你会任由我去死吗?”

“不会,我们之间没有仇恨,我为什么要你死?”

“是因为我对你做过事情让你死心了,所以你不再爱我了吗?”

“不是,说来很古怪,就是在一瞬间,好像万事万物都变得一样重要,也一样不重要,我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你的伤好了吗,身上的,心上的,都好了吗?”

“都好了,完整如初。”

“我下令打你那三百鞭的时候,你怪我吗?”

“不怪你,我知道你在给我台阶下,不那样做,大隋不稳,而且是我逼你的,要怪也应该是你怪我。”

“你一直都很冷静很讲道理,从来不去牵怒于旁人,为什么不任性一些,做个胡搅蛮缠的人?”

“生而为人,万般无奈,众人皆苦,我何必还要把自己的苦难怨在别人头上?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自己的心情自己消化,这也很好。”

“我说过,就算是死,我也要拉着你一起死,就算是下地狱,我也要跟你一起下,你忘了吗?”

“我记得,我现在依旧可以陪你一起死,一起下地狱,一起成魔鬼。”

“只是你不再爱我了,不再是我一个人的非池。你爱这大地众生,你也爱我,但不再是以前那种爱,对吗?”

“是的。”

“非池啊,你杀了我吧,好不好?”

“别再犯傻了,陛下,我不值得。”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过一个孩子,我的孩子。”石凤岐眼睫渐渐有些湿润,看向她的眼神依旧深情,“怕我难过吗?”

“你知道了?”鱼非池这下确实有些惊讶了。

“如果我不知道,你准备瞒我一辈子吗?”

“已经发生的事情没办法改变,告诉你也只是让你凭添烦恼,我自己熬过去了,就不用再提起。”

“熬得很辛苦吧?”

“还好吧。”鱼非池笑了笑。

但是鱼非池不会告诉他,丧子之痛,无人不痛,以至于后来石凤岐每次提起想要生孩子的时候,鱼非池的心头都会发颤,神色会有慌乱,尤其是知道自己很难再有孩子之后,鱼非池越发觉得,这是她的报应,上天给的报应。

那时候她无数个夜晚躲在马车里不敢发出半点哭声,不敢跟南九迟归提起半点。

她怕他们知道了,会恨石凤岐一辈子,会去找石凤岐负责,她一个人熬过了很多个长夜,白天还要若无其事,淡然如旧,是很难很难,难得让人快要撑不下去的一段日子,但是她终究是熬了过来,那就够了。

石凤岐终于知道,他的非池啊,不是不爱他了,是她的爱变得更加伟大,她爱这苍生,爱这大地,爱这须弥,她变得无情无欲,她有大善大爱。

而石凤岐,错过了她转变的重要时刻,便再难以入她心房。

石凤岐久久地看着鱼非池,两人之间再无对话,长久持续的沉默并不便他们之间尴尬,他们坐在这里,彼此对视,都很坦承。

其实不爱了这件事情真的没有什么好值得责怪的,感情的事从来不由自己,不是说一个人想爱谁就能爱谁,想不爱谁就能不爱谁,所以,石凤岐连怪鱼非池的地方都没有。

没有料到的是,有一天他们相见,会用这样的方式说开以前所有的心结。

相比此时鱼非池的胸怀,那些心结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不过是红尘中一点微尘,而她拥抱的是整个红尘。

她有错吗?她没错,她只是虚幻得好像不似尘世中人,太过超脱,太过高远,太远不可触摸。

若说以前她是天上的云,爱着自由的风,那么她此时是救世的主,怜悯整个苍生。

而石凤岐却还是个凡人,有着七情六欲,生死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下下八大苦,他每一样都占有,他没有鱼非池那么高的境界,他不能超脱。

很久以后,他抬头笑了一下,一滴泪划过他眼角,快速地没入发端,他说:“你为何而来陵昌城?”

“定天下,你呢?”鱼非池问他。

“好巧,我也是。”石凤岐笑看着她,“你为何要定天下?”

“为天下而定天下。”鱼非池笑答。

“我为你而定天下。”石凤岐站起来,走到鱼非池跟前,将手放在她面前,他的手瘦了很多,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如此一来,我们可以携手并肩。”

“陛下…”

“叫我的名字吧,听着习惯了。”石凤岐笑容很温柔,“不管我们的出发点如何,不管你是否还爱我,至少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五年之内,非池,我与你,取天下,定须弥,开太平!”

他的笑容温柔深情,他的目光坚定有力,他在白衹旧地的时候就跟瞿如说过,他要这天下,要为鱼非池把这天下夺在手中,要让她活过五年之后。

他不似鱼非池有那么崇高的目标,也不似她那样超凡脱俗,他要做这件事的出发点简直是小得不能再小,可是他觉得这比任何事都重要,比任何大义都要可靠。

那么,不必理会谁的原因更为大义凛然,至少,他们两个现在有了共同的目标,因为这个目标,他们便会捆绑在一起。

鱼非池迟疑了一下,才慢慢抬起手放进他掌心,石凤岐紧紧握住,捏得她指骨发疼:“非池,我把你从天上拉下过来一次,我就可以把你拉下来第二次,但我不会再这样做了。”

“非池,你是自由的,做你自己吧。”

他轻轻印了一个吻在鱼非池额头,要怎样深的情,怎么厚的爱,才能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把一个曾经那样执着,那样狠气的人改变成一个愿意去成全的人,恐怕世间难有一种计量之物可以算出来。

成长的不止有鱼非池,还有石凤岐,石凤岐的成长在于,他终于知道如何正确地去爱一个人,不是宁死也要把她绑在身边,不是让她徒手生撕了自己的羽翼,不是剥夺她的自由只为了成全自己的深情。

爱一个人,首先是尊重她的选择,石凤岐尊重鱼非池的决定,她若要爱苍生大地,没关系,自己爱她就可以,或许,也能顺手爱一爱这苍生与大地。

毕竟她还在这里,就应该感恩上天,不可再贪多,贪多之后总是失去。

那一吻带着湿润软糯的触感,浅浅地印在鱼非池额间,鱼非池放在石凤岐掌心里的手,指尖莫名轻轻一颤,连着心尖也微微发颤。

“要听一听陵昌郡的现状吗,我已经到了好些天了,很熟悉这里。”石凤岐低头笑看着鱼非池。

“你身子好像不舒服,又受了伤,不用休息吗?”鱼非池看了看他肩膀处被鲜血染红的衣衫问道。

“放心好了,我自小习武,这点伤不碍事,身体不舒服也只是这些天没怎么睡好,等晚上好好补一觉就可以了。”石凤岐拉着鱼非池起来,走到后方的书桌处,摊开了桌上的地图,“韬轲师兄在这几天就会发起攻城,我已经加强各处防守,但是只有防守怕是不够的…”

他手指指着布防图各处机关,说得很认真,眉头都轻轻拧起,面对韬轲这样的强敌,石凤岐也不敢吊以轻心。

鱼非池问过石凤岐为什么会出现在陵昌城中,石凤岐只说他要保卫他的国家,有强敌入侵自当身先士卒,未说其他,鱼非池也就不再多问。

本有着天堑之隔的二人莫名之间如同往昔一般,依旧有着极好的默契,鱼非池说上一句,石凤岐总能接下一句,一些只有他们之间才明白的小梗也时常会把两人逗笑。

有时石凤岐低头看着鱼非池指点江山的模样,会产生错觉,觉得好像鱼非池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但这错觉转瞬即逝,她看向自己的双眼不再脉脉含情,也不会再跟自己撒娇撒野,她从来只对爱的人闹小脾气,对外人她永远克制知理,就像此时一般。

好像什么都没变,好像一切苦难都不曾存在,好像,他们依旧相爱。

好像,什么都变了。

第五百九十三章 开国需狠,治国需仁

两人在房中聊到了傍晚时分,太守李大人派人来传话请他们用膳,鱼非池觉得有些累了就没去,跟南九回去休息了。

石凤岐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着鱼非池远去的背影,很久没有收回眼神。

“你为什么会在陵昌郡?”迟归的声音突然传来。

“你以为我会跟瞿如在一起,是吗?”石凤岐回过头来看着迟归,“老七,你好毒的心,你想杀我。”

“那封信没把你害死,真是一件遗憾的事,我应该在信上涂些毒药的。”迟归笑了一声,“像你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可以死的?”

“我的生死由不到你来定,就算是要我死,也该是她开口,而不是你。”石凤岐看着迟归,眼中神色渐渐清冷。

“好笑,你以为她会在乎你的死活吗?于现在的小师姐而言,你的命比外面的乞丐高贵不了多少,她连外面的乞丐都抱着怜悯之心,对你也不过是一份怜悯罢了,你与世间任何都没有不同,她不会杀世间任何无辜之人,她也不会杀你。”

迟归是亲眼看着鱼非池如何在一夜之间蜕变的,他自然知道在鱼非池内心里发生的那些变化,所以他此时的话不算是骗石凤岐,而是事实。

“我在瞿如那里等了很久一直没有等到她,是你在作祟?”石凤岐反而笑出来,迟归的话已经不能再对他起任何伤害了,他已经给过自己一刀,挺了过来了。

“是啊,这很难想吗?石凤岐你不是一直都觉得比我更聪明吗?”迟归笑容带着几分遗憾一般:“我知道小师姐会去找瞿如,你也知道,所以我就清楚如果你要找她,就一定会在那里等她,我想尽了办法让她慢一些,甚至改变方向骗过她,好不容易她想通了要来陵昌郡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她终于不用看到你这张恶心的脸了,你却来了这里,石凤岐,你来这里做什么?!”

迟归的脸色变得有些狠,明明是可以让他们错开的,明明他们是不用再相见的,为什么石凤岐会来这里!

石凤岐洒然一笑,牵到了伤口,他按了按又在流血的地方,笑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情种,为了她我绝不会离开瞿如所在的大军,为了她我会放弃一切罔顾国君之职,为了她我会成为了一个只知情事不顾大局的废物,所以你认定了我一定会留在瞿如那里。当你发现我来了陵昌郡的时候,你的愤怒其实比南九更甚吧?”

“不错,你不是爱她吗?不是爱得死去活来吗?难道也只是说说而已,小师姐在你心目中及不上这天下重要,是吗?”迟归笑容有点狠,声音也很压抑:“小师姐说,帝王家的人是没有心的,看来她没说错,你还是把天下看得比她重要!”

“你错了,老七。”石凤岐走过去,与迟归相隔不过一步的距离,他的目光坚定明亮,丹凤眼不止可以含情,还可以含煞!

“我来陵昌郡,是为了她,我要为她得这天下,我就要有所行动,而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我的确有可能会在瞿如那里与她错开,可是离开那里来到陵昌郡才是我应该做的,正确的事,为了正确的事与她错失,并不是把天下看得比她重。反而正是因为真的在乎她,才会做出对她有利的决定。老七,你口口声声说你爱她,那么,你有想过,五年之后,她会如何吗?当我们连命都保不住的时候,你的爱真的还重要吗?”

石凤岐气势陡然凌厉,他站在那里没有别的动作,只是负手而立地站着,却透着不容挑衅不容质疑的凛然霸气,那种强大霸道的气场,有一个很大气的名字,叫作帝王之气。

迟归眯了眯眼睛,握着双拳,说:“我从来不在乎这天下,以前有你们在,这天下自然会一统,而我与小师姐也自然能活到五年之后,她不必劳心劳力,而且本就是你把她拖入这池泥水之中的。现在她想夺这天下,我自会帮她,你以为,只有你才有资格在乱世之中称雄吗?”

“那便让我看看你的本事,而不是在这里与我作口舌之争。”石凤岐挑了挑眼角,迈开步子与他错过。

擦肩而过的时候,迟归的手掌死死的扣住了石凤岐的肩膀,扣在他肩上伤口处,殷红的血自他指缝之间流出:“不要再接近她!她已经重新活过来了,你不要再杀死她一次!”

石凤岐肩头一震,竟将迟归的手震得弹开。

他凤目微凛,透着倨傲:“我说过,我与她之间的事,任何外人都没资格多嘴。还有,世上高手,我只认南九,除了南九之外,没有我赢不过的,你也不例外!”

说罢之后他长袍轻摆,步履沉稳地离开,就像是肩头的伤口对他而言不过是一道小伤一般。

其实相对于他内心的撕裂,这外伤的确只是小伤。

迟归站在那里,看着自己手掌上石凤岐的血迹,慢慢握紧掌心,眼神冰冷,幽然微狠。

回到房中的鱼非池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想着几天之与韬轲的战事,想了半天发现南九闷在旁边一句话也没有,忍不住好笑,走过捏了捏他的脸:“咱们南九学会生气啦?”

“小姐,你为什么不让下奴杀了他?”南九真是一根筋,抱着这个执念不撒手。

“因为他真的不能死,南九,我要把这天下拿到手中,需要一个明君,他是最好的选择。”鱼非池拉着南九的手耐心地解释道。

“天下这么多国家,每一个都希望得到这天下,小姐你去找谁都可以,南燕的音世子,商夷的韬轲公子,甚至后蜀的蜀帝都是你可以选择的人,为什么是他?”南九显得有些气愤。

鱼非池见他难得生气,也就知道他是真的对石凤岐厌恶到骨子里了,叹气道:“开国需狠,治国需仁。你所说的三国之中,没有哪一个帝王可以像石凤岐这样两者兼具。商帝够狠,但不够仁,音世子够仁,但不够狠,卿白衣更不符合一国之君的要求,你或许对他有不满,有憎恨,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最合适的人。而且说实话,真正有资格一争天下的就只有大隋与商夷,其他三国,早晚是会被覆灭的。平定这天下就五年时间,五年之后要的是治理这天下,就需要极为善良的心肠与仁厚的胸怀,可以对各国之民一视同仁,你觉得,商帝有吗?”

“…”南九答不上话来,从商帝对温暖的事上来说,他绝不是什么仁慈的君主。

“所以南九,你不能杀他。”鱼非池揉揉南九的脸,笑着说道。

“难道小姐真的没有其他的原因吗?”南九不相信鱼非池真的只是看中石凤岐身上的德行。

“没有。”鱼非池笑道。

“想不到你对我评价如此之高。”石凤岐不知何时来到窗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双手抱胸倚着窗台。

“你来做什么?”南九噌地站起来,警惕地看着他,只差又要拔剑。

石凤岐知道南九厌恶自己,但是南九的这种厌恶与迟归不一样,不含杂质,厌恶也厌恶得纯粹,所以石凤岐倒没多少反感,他只是笑道:“开国需狠,治国需仁,你说话倒总是这样通透。”

“你也明白这个道理,何必夸我?”鱼非池应道。

石凤岐笑看着她,说:“只是难得听你夸我一次,有些受宠若惊,这样看来,你不再爱我了也是有好处的,至少能听听你对我公正的评价。”

“我从来没有小看过你,我不会爱一个我看不起的人,我爱的人自然要足够出众。”鱼非池也大大方方地说道,这倒是让一边的南九有些愣住了,这两人,这是,这是真的说开了?

石凤岐转正了身子看着鱼非池,笑声道:“如此说来,我要是不加把劲儿拿下这天下,都有点对不住你这么高的评价了?”

“你何止对不住我的评价,你还对不住我曾经爱过你。”鱼非池也开玩笑。

曾经爱过你。

石凤岐听着心头一痛,脸上却笑得自然,说道:“听李太守说你没去吃晚饭,想来你也饿了,就给你送了点吃的过来,明天我带你去军中看看,你或许能提出什么意见来。”

石凤岐说罢之后也没有多作停留,放了个食盒在窗台上就离开,倒是与他以前泼皮的性子完全不一样了,换作以前,他肯定要翻窗进来跟鱼非池闹上一会儿才肯罢休的。

南九看着那食盒也来气,闷了半天不乐意上去拿。

鱼非池无奈地叹气,取了食盒过来:“你不饿我饿呀,咱两吃完饭了就休息吧,以后呀,有得忙了。”

食盒打开一看,里面除了几样小菜还有一碟红烧狮子头,鱼非池想起石凤岐曾经抢过自己一个狮子头,气得自己连话都不想跟他说。

她笑了笑,拉着南九坐下吃饭,也没多说什么。

第五百九十四章 种善因,得善果

两人第二天去了军中,石凤岐暂时仍未透露他的身份,依旧戴着面具,不止他戴着,他给鱼非池也找了一张盖住脸,又让她换了男装,跟在守城将军后面的巡视大营。

这样做可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将军只用说这两位是请来的军师即可,不用解释其他的。

也许是军中知道就这几天就要跟韬轲大军开战,所以将士们的心情都很沉重,韬轲近来的威名实在太过吓人,没几个人愿意跟他交手,将士们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下一场战事之中存活下来,于是军中士气不算很高。

鱼非池让南九与迟归去看一下演武场大军练功的情况,看看他们的拳脚如何,自己跟石凤岐走在人来人往的军中。

“陵昌郡的守城大军只有不到十万人,韬轲的人手折损了一些,但是也补充了一些,现在大概有十三四万,拼人数我们是拼不过了。”石凤岐一边走一边说,他来陵昌郡好些日子了,之前一直住在这里,所以对这里的情况很是了解。

“你都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也就不必过份忧心,我担心的倒是,军中士气过份低迷了。”鱼非池叹道。

“嗯,的确是个问题,大隋连败了数场,他们士兵低迷也是预料之中的。”石凤岐应道:“不过你肯定知道我是怎么打算的。”

“对,我知道。”鱼非池笑了一声。

“以前只要是跟韬轲师兄对阵,你都很挣扎,虽然最后你都会做决定,可是你总是花很长的时间来说服你自己,没想到,你现在可以这么快就下决定。”石凤岐笑声道,“你真的变得成熟了。”

“你也是啊,我听说了月郡那场战事,你手法很高明,对阵的人是韬轲师兄,你也没有仁慈。”鱼非池说道。

“那时候我已经决定要争这天下了,你说的嘛,开国需狠,我不能在需要狠的时候一味仁慈。”石凤岐笑道:“我也在成熟。”

只是有时候石凤岐会想,如果他们都早一些成熟就好了,在他们还没经历这么多苦与痛的时候就有这样的觉悟,能够坦然面对天下之争的厮杀就好了,那样的话,他们现在肯定依旧在一起。

但是石凤岐也明白,若不是经历那些苦与痛,他们都没办法觉醒,没办法成熟,所有的成长都是以惨痛为代价的,世上最无谓的痛就是没有任何成长的痛。

是因为经历了那些,才有如今的坦然面对。

万事难如心意,没有那么多的恰到好处,多的是遗憾与错失。

“对了,我昨天晚上给苏师姐传了信,告诉她你已经到这里了,你觉得她会怎么想?”石凤岐笑问一声。

“大概会觉得我碍事吧?”鱼非池笑道,在苏于婳眼中,自己永远都是拖后腿那个。

“现在不会了,现在的你呢,有了她的果决无情,也保留着你自己的悲天悯人,非池,我想我明白了鬼夫子对你格外不同的原因。你是我们之中,最特别的,极致的残忍与极致的善良可以在你身上得到交织。”石凤岐站定步子看着她,只看得到她面具之下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里的光特别明亮,亮得好像可以照亮世间一切黑暗。

鱼非池听了他的话笑弯了眉眼:“这话倒说得我爱听。”

“唉呀那真是太可惜了。”石凤岐故意拖长着腔调还转头看看别处,最后说:“以前说了那么多夸你的话你居然没一句爱听的,想想就让人伤心。”

石凤岐见她脸上的面具有些歪,走到她身后解开面具带子,重新帮她系好,手指碰到她长发的时候,稍微留恋了一下,只一下,他就很自然地把手藏在袖中,像是贪着那一缕长发的味道,不想让其过早消散。

两人正走着,见到那方南九急冲冲地走过来,鱼非池见他面色古怪连忙迎上去:“南九怎么了?”

“没…没事。”南九的脸有点涨红,站在鱼非池身后低着头。

“这是怎么了呀?”鱼非池笑问道,“你怎么像害羞的样子?”

“南九公子,南九公子。”鱼非池还在疑惑,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这下南九躲得更厉害了,直接躲到了鱼非池的背后,像是要藏起来一般。

鱼非池询声看去,看到一个衣着朴素甚是清丽的小姑娘正四处张望着,看来是在找南九了。

“南九,你认识她吗?”鱼非池小声问南九。

南九点点头。

“谁呀,我怎么不知道你认识别家姑娘了?”鱼非池忍不住打趣南九。

南九的脸更红了,都红到了耳朵根,小声地说:“下奴都不记得她了,她今日自己跑上来跟下奴说话的。”

“不记得了?我看人家小姑娘对你熟络得很呢。”鱼非池笑声道。

“这姑娘是这里的军医下手,我倒是见过她几面,不知道南九跟她熟啊。”石凤岐也一脸奇怪。

“要你管!”对付石凤岐,南九可就没那么温和羞涩了,恶狠狠地顶了一句。

石凤岐抬抬眼:“哟嗬,你信不信我告诉那姑娘说你藏在这儿不肯见她?”

“你敢!”南九狠狠道。

“姑娘,南九在这儿呢。”石凤岐…真敢呐!

“有话好好说,不要总是动刀动枪的,你看你家小姐多文明,杀人都是用嘴的,把人说死了就行,你怎么没学到呢?”石凤岐看看脖子下寒光凛凛的宝剑,又看看握着宝剑的南九,想着小伙儿近来这个脾气是真见长了。

鱼非池看着南九一脸急得恨不得要杀了石凤岐这多嘴货的神色,连忙拉住他,又笑看着那方那姑娘走过来,姑娘见了南九,二话不说,扑通磕头:“多谢南九公子当年救命之恩!”

这倒是把鱼非池给吓着了,南九几时还做过英雄救美的事儿了?

南九显然不习惯别人给他行这么大礼,连忙避开,说话也有些结巴了:“你…你起来,我都不认识你,你起来呀!”

那姑娘却不理不顾,一直在磕头,眼中还溢着泪花儿。

鱼非池把她扶起来,笑问道:“南九救过你?”

“你是?”姑娘脸上有灰,跟泪水混在一起,像个大花猫似的,鱼非池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她却吓得直往后躲,鱼非池这才想起来自己是穿的男装,做这事儿有点不适合。

便把帕子递到她手里,说道:“南九是我朋友,他不擅言辞,不知姑娘是何来历,与南九有何渊源?”

姑娘洗净了脸,露出一张白皙细嫩的脸庞来,柳叶弯眉樱桃嘴,琼鼻挺翘翦水瞳,很有几分看头,只是这个渊源,那就真的很长了。

姑娘名叫满霖,今年十六岁,八年前,她曾是个奴隶。

当年无为学院的三位司业带着鱼非池他们几个下山游方,到了大隋邺宁城,鱼非池干过一件特别牛气的事情,就是毁了当年叶家的奴隶生意,这其中一桩小事,就是南九前去把叶家奴隶场里的奴隶全都放了出来。

满霖这姑娘,就是当年的奴隶之一,当年年仅八岁,是作为艳奴养着的,所以脸上未烙印。

小姑娘当时被抓不久,还未彻底变成只听命令没有意识的真正的奴隶,她并不知道当场放他们离开是一场多少人精心策划的局,她只看到了那日来救她的南九,那时候,她觉得南九是神一样的人物。

一个奴隶,居然可以杀进奴隶场,把更多的奴隶救出去。

后来小姑娘一路辗转颠簸,去过武安郡,小姑娘家中原是开医馆的,所以有几分浅薄的药理底子在,成了医馆学徒,后来辗转跟着师父入了军中成了军医。

武安郡失守之后,她跟着逃难的大军又到了这陵昌城,她医不得什么大病,但是在军中搭把手抓个药还是绰绰有余的。

恰好陵昌城中又正缺人手,陵昌太守也不是个守旧的,虽然她是个女子,但也没有格外刁难,只是夜间不会让她在军中留宿,要去到外边住。

得今日南九与迟归两个去演武场看大军习操练武,小姑娘远远一眼便瞧见了南九,立马跟了上来谢恩,因为过份热情,把南九吓得不轻。

这么一桩久远的事,听得鱼非池都有点发愣,半晌之后才说了一句:“真是种善因,得善果啊。”

满霖抹着眼泪,又哭又笑:“您别笑话我,能从奴隶场里逃生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所以这些年我一直想找到恩公报恩。”

南九连忙说:“我不是什么恩公,当年救你的人不是我,是我家小姐,还有…还有他。”南九不耐烦地指了一下石凤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