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黄衫,身形佝偻的老人看着鱼非池,目光湛亮得令人心惊,他无声地发笑:“是的,老朽一直知道。”

“那你就保守着这个秘密到死吧,永远不要说出来,不要告诉别人,我会面临什么。”鱼非池错过他,没有去翻一翻他书篓子里的那些书册,随便他金勾银划落笔无情怎么写吧,世上众人,哪个是入得他的眼的?

黄衣老翁他负手,弯着腰勾着背,看着稳步离去的鱼非池,目光有些复杂,似是期待,也似是遗憾,那样明亮的目光像是寒夜里最明显的两颗星辰,可照亮世间,通天达地。

鱼非池来到书房,点了一盏烛,烛下她细看石凤岐整理得井井有序的公文,一本本翻阅,他比自己有条理,东西放得整整齐齐,方便取阅,不会像自己那般乱糟糟的。

翻完公文,鱼非池坐在椅子上,她娇小的身子跟宽大的椅子相比,显得柔弱不堪。

“不睡了吗?”石凤岐衣衫半敞笑看着她,自她起身,石凤岐便已察觉,慢慢跟在她身后,想要看她去哪里,以为她会为去祭拜南九,也以为她会想逃离这一切,没想到她是来了这里。

路途中见到了她与玄妙子说话,两人说了什么,他竟一个字也听不见,细细感受方知,那武功诡异的玄妙子竟将那方天地禁于一处,声音不往外泄漏半点。

等鱼非池走后,玄妙子回头看了一眼石凤岐,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就像是打量着他一般,然后便背起书篓离开,脚踩麻鞋,步子依旧蹒跚。

鱼非池看着他,问道:“你是怕我离开吗?”

石凤岐笑了笑,那一双柔情备至的丹凤眼中漾着笑意:“不怕,因为就算你走了,你也会回来。”

这已经不是当年了,她不会再任性,石凤岐很清楚,可惜的是,石凤岐宁愿她继续任性,而不是这样向现实妥协。

最可悲在于,他给不了鱼非池任性的天地与资本。

“石凤岐,我们来夺天下吧。”鱼非池抬起眼睫,定定地看着他。

“好啊。”石凤岐风轻云淡接着话,跨过门槛走进来,拉起她坐在自己怀中,手指拈起桌上那本公文,笑声道:“就来夺天下。”

“武安郡的粮草正在运过来,肯定会遇到袭击,所以改道吧,不走原来的路了,走沙漠过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个路线。”鱼非池说,“让米娅去接人,她对沙漠熟悉,知道怎么走最安全。”

“嗯,等天亮了我就去跟米娅说。”石凤岐点头,“从沙漠过来不易,但能节省时间。”

“初止突然投降让人不解,瞿如接收他四十万俘虏降兵绝非好事。”鱼非池慢声道,初止难敌瞿如,连失两城,可是在最后一城的时候,他却突然投降让人诧异难解,以初止的性格,他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

石凤岐说:“我也想不通初止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他像是背叛了商帝一般,但他总要有一个重新效忠的人,才会背叛,哪一个人会比商帝更加值得他效忠?”

“不知,我只知道,这四十万俘虏是个麻烦,每日吃喝便不是小数目,这么多的人若是突然发难,也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鱼非池卷着自己一缕头发,说话的速度很慢,像是一边说一边在想,神色也淡淡。

“的确是个让要头疼的问题,怕是他有什么其它的打算。”石凤岐说道。

“无所谓了,就算他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如果他没了人,就什么都没用了吧?”鱼非池莫名笑了一下,笑容不算凄惶,也不算嘲讽,只是一种牵动嘴角的弧度。

“你想说什么?”石凤岐突觉不能再猜到鱼非池的想法,转过她身子让她看着自己。

鱼非池手指划过石凤岐的脸,温柔细致,又软软地靠在他肩上,目光痴痴不知望向何处,声音轻轻似片羽毛:“夺天下嘛,总是要死人的。”

当南九的死成为了一个迷,当迟归的死成为一个休止符,每一个人都在关心着鱼非池这次将会如何站起来,就像以前每一次她历经绝望,总是能自废墟之中奋力站起,如同打不倒的铁人,有着最强壮的心魄,最不屈的灵魂。

他们似乎都已经认定了,鱼非池一定可以再站起来,只是看她要用多少时间而已,毕竟以往,她所遭受的一切也足够惨痛,以前能起来,现在也一定可以。

每一个人都认定了这件事,根本没有人去想过,鱼非池会倒下,似是她天生就不会倒下。

鱼非池是不是站了起来,没有人知晓,她或许是投入了黑暗的怀抱,拥抱黑暗,也不一定。

她与石凤岐所看的那折公文,是苏于婳送过来的,上面清晰明了的写着现在瞿如他们遇到的一个大难题,为了这个难题,石凤岐已头疼数日,想不出个好的解决方案。

瞿如的大军势如破竹,马上就要直逼商帝,与初止先前的拼死抵抗不同,他这一次大刀阔斧的选择了投降,整整四十万大军送给了瞿如。

他投诚那日是五月初七,然而瞿如用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到了五月末还未能把那些俘虏接收完毕。

打仗倒是简单,一城城攻,一城城拿,遇上敌人直接取其首级,干净利落,快速有效,但是面对着这么多的俘虏,却十分难办。

这些人每天要吃喝拉撒,每天要安排人手看守。

不能将他们扔在后方,否则他们随时有可能在背后捅自己一刀,不敢让他们卸甲归田,因为他们随时可以再纠集起来对隋军进行偷袭重创,可是带着他们行军却也是巨大的麻烦,会使前进速度降得极是缓慢。

就算是有苏于婳,她面对着这么多的人数,也没有逆天之术,能把他们像是一把糖豆似的塞进布袋里,带着四处狂奔,只能被拖延着步伐。

再者说,大隋就算是储粮富足,也不能这般挥霍给俘虏用,这四十万人造成的开销是巨大的,是一个无法填满的无底洞,他们手一伸,嘴一张,每日便要消耗一个庞大的数量,长此以往,大隋根本难以承担。

他们面对着这四十万俘虏,不知该如何安排。

又听闻,南九遇难,迟归已死,苏于婳便不对鱼非池作半分指望。

那是个对感情看得太重的废物,敌人之死她尚且难过,便更不要提南九与迟归了,想来她此时是以泪洗面,日夜悲伤,沉湎于痛苦之中不能自拔。

苏于婳想想便觉得有些烦心,这种关头,她讨厌一切软弱,也讨厌一切无能,她盼望着鱼非池可以像她一样,少想些无用的情情爱爱,多办些正事,不要浪费了她那一身的好天赋,那是别人辛辛苦苦几十年都达不到的顶峰,她竟敢肆意浪费,不加珍惜。

“苏姑娘。”商葚走上城楼,站在苏于婳旁边,说来巧,对谁都不乐意有个好脸色的苏于婳对商葚倒是极为尊重,敬佩她在战场上的英姿不输男儿,担得起巾帼红颜的称谓——苏于婳向来喜欢强者。

“苏姑娘对着这些俘虏,可有解决之法?”商葚看着城中关押着的俘虏大军,密密麻麻挤在一处,人头紧挨着人头,虽有铁链锁着,但是这样庞大的数量,让人看着依旧极是骇人。

苏于婳摇头,说:“放不能放,带也不能带,招安更加不可能,这样的军队我可不敢用,马上就要攻打商夷,商人作为大隋之军,我怕我还未出刃,便要被自己人所杀。初止看似投降,其实给我们出了个难题。”

“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商帝怎么会同意他这么做。”商葚站得腰杆笔直,双肩展得极开,那种军人风采一看便知。

“这一局我是看不懂了。”苏于婳叹笑一声,“本来越是到后面这种关头,越是不能看清对方的意图,运气会占极大一部分。”

“是啊,如果小师妹这时候在就好了,她必是…”商葚叹声气。

“她?她这会儿只怕是靠着石师弟怀中流眼泪,你还不了解她吗?”苏于婳不屑地笑道。

第七百七十三章 杀俘

商葚不是很同意的她的话,她不似苏于婳这般善辩,想了想,她才说:“可正是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才值得我们相信,我们追随。”

“什么意思?”苏于婳不屑笑道:“你莫不是要说,她这是个好习惯吧?那未免也太可笑了。”

“当初我与瞿如在白衹死守不退,坚守着那一小块地方不对韬轲投降,不是因为别的,是我们相信,她一定不会放弃我们。哪怕当时大隋先帝已经下了遗诏,弃白衹,我们也坚信,她不会抛弃我们,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啊,不管她面对着多少绝望与困苦,她永远不会放弃身边的人。”

商葚笑道,“你与她相处时间远多过我与她之间,我原以为你会明白她是怎样的人,苏于婳,她比你高贵之处,便是这里。”

苏于婳有一晌没有说话,连商葚离开都没有查觉。

倒也不是被商葚这番话所震撼,她已听过太多震撼的故事,都不可使她动容。

她只是在想,那真的是高贵吗?高贵便意味着软弱吗?那这样的高贵,要来真的有用吗?

很奇怪的,苏于婳想到了苏游,一个都快要被人忘记的名字,一个在大时代里不值得一提的小人物,一个与波澜壮阔天下相比显得微不足道的像鸟一样的送信人。

她曾鄙夷于,鱼非池竟然会为了苏游那样的人流泪,愤怒,与自己对喝,那样的人有什么重要?死了便死了,任何任务都有意外,他的死不过是寻常,有何值得伤心之处?

是不是正是因为她高贵,所以有悲悯,于是会伤心?

高贵吗?她可是个从来没正形的人啊。

高贵吧,毕竟高贵是源自骨血里的崇高品格。

她脑海中闪过这些奇怪的念头,回头看看这下方的俘虏四十万,她想,如果是高贵的鱼非池在这里,她将会怎么做?

以她的性格,怕是要将他们善待吧?

毕竟她高贵又悲悯。

鸟儿传来信给了苏于婳答案。

展开信一看,信上写的字不多,只有两个字,她却看了半晌。

然后她站在城楼高处放声大笑,笑声猖狂傲慢,穿透了云宵,细长的双眼冷冷地扫过了下方的俘虏无数,寒光毕现!

想不到啊,有朝一日,她高贵的小师妹,竟然比她更加狠毒。

商葚你看,这就是你所认为的小师妹,那个悲悯苍生,高贵善良的小师妹要做的事!

有何高贵可言,她与高贵可有半点关联?

众生不过都是恶毒之辈!

与自己,可有半点区别!

信上二字:杀俘!

浅黄色的宣纸上一只柔软的毛笔细细勾勒着字迹,笔尖轻盈似起舞,横折竖撇,一个个灵动跳跃的字迹跃然而上,鲜活可爱。

鱼非池字刚劲有力,半点女儿家的柔软与纤秀也没有,当年鬼夫子点评她的字不似女儿似男儿,鱼非池骂他没个眼力劲,这叫笔墨见其心,她心志坚定,只是不能抵抗诱惑。

犹记得那时鬼夫子跳起来打她脑袋,骂她成日里胡说八道没个正形,好好的天赋被她挥霍糟蹋令人痛心。

鬼夫子还说,若她这一身本事能为另一人所用,他也就不用这么操心。

好了,那现在便好好利用自己的天赋吧,好好地,来做一个末世的刽子手,好好地,把这天下人杀得干干净净吧,谁在乎那些哀鸿遍野呢?

自己要想守护的从来没有守住过,有何必要太乎别人?

她嘴角噙着笑意,一笔一划地写着信,涂着墨,只是那些笑意再不能入她眼,抵她心。

她的心是被狂风肆虐过的冰原,终于千疮百孔,终于一片狼藉,终于得偿所愿如鬼夫子所期盼,好了,那就为了这天下吧,反正,从来没有人在意过,她想要的天下,是什么样子。

她完美的符合了鬼夫子的期盼,成为了众人所想要的那个鱼非池,但愿世人开心,有这样一个救世主。

“师妹!”朝妍冲进来,满面泪痕,叶藏跟在她身后,紧紧地拉着她手臂,怕她做出冲动的事来。

鱼非池抬头看了一眼朝妍,笑着打招呼:“朝妍师姐。”

“你都做了什么啊,师妹,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啊!”朝妍哭喊着,“师妹,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我只是做了最正确的事。”鱼非池笑着说,低下头,继续写着信。

朝妍挣脱叶藏,冲上前去,夺鱼非池手里的笔扔到地上,大声地质问着:“那是四十万条命啊!”

“战场上死的人就少了吗?反正都是死,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重要吗?”鱼非池笑问她。

朝妍看着淡笑如常的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小师妹陌生无比,像是她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但是朝妍不死心,不甘心!

“小师妹,我知道南九的事对你打击很大,可是你不能变成这样,你这样你怎么对得起南九?怎么对得起我们这些人?师妹,去阻止苏于婳吧,你不能这样!”朝妍低声哀求着,泫然欲泣,她的非池师妹,怎么会变成另一个人?怎么会比苏于婳还要狠毒?怎么能想出那样的计策?

她从来都不是罔顾人命的人啊!

鱼非池抬手擦掉朝妍脸上的泪水,笑容温柔又体谅:“别哭,以后这样的事还多着呢,哪里哭得过来?我家南九啊,也一定希望我可以做最正确的事,只有这样,我才能快速地完成天下一统,才对得起他为我而死…”

“不是这样的,师妹不是这样,你错了,你的方法错了,你要天下一统可以,但不该用这样的方法啊!”朝妍抽泣着,肩头都一耸一耸,“南九,他绝对绝对,不想看到你这样啊。”

鱼非池笑了笑,指头捻着朝妍的泪水,那笑容分不清是什么意味。

她说:“朝妍你知道吗?我们七子下山那日是五月初五,天地交泰九毒日首毒之日,阴阳相争生死分判之时,到那日之前,我们七子若不能一统天下,这天下就废了,所有的努力和牺牲都变得毫无意义。朝妍,我们连一年的时间都没有了,那么你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对呢?”

她低下头,到底没跟朝妍他们说,五月初五之前,若不能天下一统,便是七子命归西天之时,不想吓着她。

朝妍却一把抓住鱼非池的衣襟,提高了声音质问着:“师妹,你有没有想过,你让瞿如做了这种事,以后他要怎么做人?你让商葚师姐怎么做人?你置他们于何地?你有没有想过,那是戊字班的人,你毁掉的是什么你知不知道?师妹,你怎么可以这样?”

鱼非池看着朝妍抓着自己衣襟的双手,太过用力,所以她指骨泛白,所以看得到她内心的悲愤与痛苦。

鱼非池只是笑了笑,说:“知道啊,不杀千千人何以为将?不灭万万人何以立国?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知道?你让瞿如坑杀俘虏四十万,你让四十万人变游魂野鬼,你一句话,就让四十万人葬送性命,两个字,就让瞿如背负千古骂名,这天下一统之后,瞿如与商葚将如何在这世上立足?你真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朝妍睁大着眼睛瞪着她,有些恨,还有些无奈和痛心。

鱼非池推开她,理了理衣衫,重新挑了只合手的笔,低头写着信:“知道。”

朝妍退了两步,似是害怕这样沉静的鱼非池一般,一边摇着头一边说:“师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所以我害死了南九,害死了阿迟,害死了艾司业和老教老授院长,害死了挽澜,害死了音弥生,害死了卿白衣,害死了向暖师姐,甚至害死了大师兄,是啊,我以前是多么善良,多么高贵的人啊,有用吗?”鱼非池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声,复又低下头去,自答:“没用。”

“那些人的死跟你没有关系,那不是你的错,师妹你要把这一切都强加在你自己身上吗?是只有这样,让你的良心每日饱受煎熬,才能活得下去吗?可是师妹,不是活着的人更重要吗?”

朝妍哭着看着她,谁能把那个曾经的小师妹还回来?谁来帮她找回以前的那个小师妹啊?

鱼非池没再接话,只低头继续写着信,朝妍师姐啊,你要知道,活着的人的确重要,可是如果我不能把你们也保护好,那你们也会变成死去的人。

不要再死人了,就到这里结束,如果可以保护你们,那么我恶名加身有什么关系?

大家臭名昭著一些有什么关系?

活着就好,你们活着就好。

叶藏抱住哭到快要失去力气的朝妍在怀中,看着神色淡然的鱼非池,许久没说话的他开口道:“打扰小师妹了。”

鱼非池手腕顿了一下,眼睫轻颤,复又继续写信,笔迹很稳,字迹不乱。

她抬头看了一眼倚着门棂的石凤岐,带着撕皮连肉却不动声色的笑,问:“你也要来指责我吗?”

石凤岐摇头,说:“我来陪你。”

陪你一起下地狱。

六月初一,铁面豪将瞿如,坑杀商夷俘虏四十万,令人闻风丧胆,惊煞天下,所在漳城,得断头谷恶名。

百年过去,此地依旧杀气升腾,鬼魂缭绕,森冷寒意使六月天可飞雪,万千亡灵不肯轮回,每逢夜起,可闻哀嚎。

第七百七十四章 鱼氏妖物

瞿如大军中,一片死寂。

明明活人无数,战士如蚁,却静得毫无人声。

每个人的脸都有着恐惧与嗜血交织而扭曲的神色,瞪大的双眼里有着死守着意志不崩溃的逞强,抱着刀剑入睡,枕着尸骨成梦。

梦中尽是血海尸山,惨绝人寰。

他们倒也不是没有上过战场杀过敌的软蛋怂货,瞿如手中这只大军也曾凶名赫赫,跟随着铁面豪将大杀四方之时,从未怕过。

但是持续了整整半个月的杀俘之事,依旧令他们已如钢铁般强硬的意志濒临全线崩溃。

四十万人,手起刀落四十万次,用过的箭,挖过的坑,砍落的头,都密密集集地堆在一处,绝不是什么好画面,看着只会使人将要发疯。

铁血如瞿如,他听着军营里的风声,仿佛都能听到风声里紧张的呼吸声,一呼一吸间,都带着血味和惧怕。

罪孽深重的他们,在受着良心的折磨,与道德的拷问。

他不怪他手下这些兵蛋子们在此时表现出的软弱,相反,瞿如知道,这是他的将士还未失去良知的一种体现,这种软弱,是人性的光芒。

国家机器,铁血军队,不该是一只没有灵魂的队伍,他们该热血长存,该豪气万丈,也该对死者抱有敬意,对敌人抱着尊重。

这样的军队,才是瞿如的军队。

他反复追问过苏于婳,那到底是不是真的的是小师妹下的命令,他一次次地确认,一次次地得到肯定答复。

当最后苏于婳笑看着他说:失了南九的小师妹,失去了她人性最柔弱的部分,这是好事,那本来就是她最致命的弱点。

瞿如便终于不得不承认,不再有弱点的小师妹,已经强大到快要变成一个怪物。

商葚问瞿如,你怪小师妹吗?

瞿如不是很擅说话,想了很久,才慢慢说出几句话:不怪,这么做,是对的。

不这么做,死的人或许是自己的士兵了。

不可否认,鱼非池有私心,坑杀那四十万俘虏诚然是为了大隋好,但也有一部分原因,她是要保全瞿如与商葚二人,不能让军中发生任何意外。

现在的她,无法再承受失去任何人,任何地方细小的坍塌,对她而言都是一场天塌地陷。

她为了保护这些人,不择手段。

于下天下盛传,鱼氏妖物。

了不起,纵观天下七子足九届,只有当年的未颜因为使用羽仙水,得过一个“秽物”的名号,鱼非池后来居上,赶超前辈,力争巅峰,一举夺得“妖物”之雅称。

这件事太大了,大到根本不可能瞒过任何天下人,四十万条命的滔天血债,总要有人来背。

不能是石凤岐,他史书上若有这样一道败笔,将会难以名正言顺地称帝,天下不能交给一个残暴不仁之辈。

也不能是瞿如,天下大定过后,他还有自己的人生要走,他还要带领军队走向更远的地方,最重要的是,他本就是无辜的。

只有鱼非池,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在乎,而且有着足够高地位和声望的的鱼非池,适合成为这个历史罪人。

所以鱼非池与苏于婳通信,信中说,杀俘之事一起,便向天下放风声,就说这一切都是她的命令,是她夺走了商夷俘虏四十万人的命。

这笔血债,她来背。

苏于婳在信中似是半调侃半认真地问她:“师妹可有想过,将来天下得一统,师弟称帝,你有如此恶名,何以服众,何以母仪天下?”

鱼非池看信发笑,回道:“管他洪水滔天。”

她隐去了这句名言的前半段,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对于让鱼非池背负这场盛大血债的罪名之事,苏于婳有了些许沉默和凝重,她知道这件事鱼非池必然没有与石凤岐商量,而是单独行事,苏于婳迟疑于,要不要告诉石凤岐,小师妹已经开始疯魔了。

苏于婳时常盼着鱼非池能拿出她的真本事,好好地来夺一场天下,但是她未曾料到,鱼非池以这种沐血的姿态,在黑暗中纵情狂歌。

如若诅咒有用的话,鱼非池她大概已被诅咒咒死了千千万万回,恨她的人对她恨进了骨头缝里,恨得牙根发痒,恨得要将她撕成碎片,以祭亡灵。

倒也无可厚非,事儿是她做的,总不好还指望世人对她歌功颂德,顶礼朝拜。

鱼氏妖物在杀俘命令下达后不久,就补了一道命令,杀俘事毕,立刻南下,遇神杀神,遇魔杀魔,遇到了商夷大军,绝不客气。

她很清楚那样大规模的屠杀会给军中士兵带去何等恐怖,不可磨灭的精神灾难,所以要让他们把这样的情绪释放出来,压抑得久了,是要出问题的。

于是,瞿如大军在半月杀俘事件过后,立刻拔营,挥军南下,继续赶去与石凤岐会合。

而在这天下骂名中快要被戳断脊梁骨的鱼非池,渐渐给自己养成了一方清冷隔绝的世界,谁也近不得。

身前桌边放着一碗酸梅汤,酸梅汤里浮着一些晶莹的碎冰块,她若削青葱般的手指轻点着碎冰,一起一按,一起一按,冰块在她指下浮浮沉沉,发出细微清脆的相撞声。

而她的神色,宁静得好似赏春花,看秋月,观夏荷,望冬雪,岁月静好的模样。

全然看不出,这是一个一句话,杀了四十万人的冷血魔头。

“鱼姑娘。”阿克苏收起烟袋,恭敬地站在她身后,以前与她相处多有自在,如今再见她,竟觉心中恐慌。

谁也料不到,这个看上去温和清雅的女子,说出来的下一句话,会是何等诛心可怕。

鱼非池手指一抬,从冰块里抬起来,指头挂着几滴梅子水,日光一照,晶莹剔透。

拿过帕子擦掉手上的水渍,鱼非池语气静和:“可查到初止的反应了?”

“回姑娘话,查到了,他在赶往商帝帅营的途中,姑娘可要派人截杀?”阿克苏问道。

“不用,我一直不明白初止为什么会突然投诚,还交出那么多兵力。他如果回到商帝帅营中能活着,说明此事商帝知情,那就更有趣了。他是可以测出商帝打算的药引,让他活着。”

鱼非池平静地声音说道,顺手推开了桌上那碗酸梅汤,抬头看着低眉顺眼不敢与自己直视的阿克苏,心想着有些惋惜,好似身边的人都开始怕自己。

这惋惜一闪而过,怕自己好过让他们丢命强,哪里又有双全事?

于是鱼非池只问道:“你家公子呢?”

“瞿如将军之事震惊天下,自是瞒不过南燕那处。这也是大隋发出的信号,最终之战快要打响,商夷韬轲必会有所动,公子这些天在做最后的检视,确保笑寒将军能抵挡住韬轲大军的攻势。”阿克苏回话道。

鱼非池点点头,道:“也是,韬轲师兄安排了这么久,怕是没办法再等下去了,恐怕又是一场血战吧?”

阿克苏沉默地低下头,不知为何,从鱼非池口中听到“血战”二字,竟觉得极为讽刺,在她那里,还有什样的战事,称得上“血战”呢?

鱼非池也不探究阿克苏他内心的万般念头,只让他下去,自己一个人继续坐在树荫下。

鱼非池心里清楚,石凤岐对她与苏于婳之间暗中安排的事极为不满,有愤怒有生气有怜惜还有无可奈何,他看着自己时常叹气,时常欲言又止,时常只是抱着自己什么都不说,力气一次比一次大,像是惩罚,也像是圈禁。

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苏于婳是十分乐意于帮着鱼非池成全一个清白帝君的。

所以,她最后选择了没有跟石凤岐通风报信,就动了手,向天下放出了风声这种事,也不值得奇怪。

对于苏师姐而言,她下得了狠手做得出这种事,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头一回,鱼非池觉得,苏于婳这薄情寡义的性子也蛮好。

换一个人,怕是怎么也不肯让自己身败名裂,臭名昭著的,做得出这种事的人,只会是苏师姐。

很多个夜晚,鱼非池在半睡中清醒,朦胧抬眼看到的都是石凤岐的满目的担忧,他大概是想开解劝慰自己,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每到那时,鱼非池都会搂住他的腰,偎在他胸口:“我知道你在,没关系的石凤岐,等这一切过去了,你再给我正名就是了,人类是很善忘的,对他们的好与对他们的坏,他们都忘得快,只要刀子不是切在他们身上,他们就不会记得久。”

她这番宽人心的话有几分真,也掺几分假,人类是善忘的动物不错,但是谁也不会忘那么大一件事。

纵使某日百姓不再提及,也避不过史官无情铁笔,字字将她钉在鲜血罪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