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凤岐宽大手掌轻抚着她后背,如丝如缎的细滑肌肤在他掌中不可留,他笑声应着鱼非池的话,不揭破她轻描淡写中掩过的沉重事。

“非池,若那日月牙湾中遭遇不幸之人是我,你当如何?”石凤岐突然问道。

“我会随你而去,这天下,我再也不要了。”鱼非池想也未想,便能作答。

若这天下没有他,还算什么天下?

石凤岐轻笑,拢好她碎发,“若这天下没有你,我也不要了。”

鱼非池心中骤然一惊。

第七百七十五章 韬轲渡江

六月十一,韬轲强渡苍江。

夏雨下了一场又一场,再过些时间,南燕的苍江便会涨水,水势渐高之后,韬轲他们准备的大船便可下水,顺江而下,直达偃都,入道后蜀,援助商帝,攻隋伐天下!

六月初一,瞿如坑杀商军二十万俘虏之事还未来得及震惊天下之前,韬轲已收信,他手指发颤,默然合眼。

两日后,韬轲定计过江,不等洪汛。

韬轲站在江岸,看着远方,内心默叹,石师弟,小师妹,你们破了此计了。

或许石凤岐与鱼非池都不知他们破了什么计,那是一个太大的阴谋,一个远远超出他们想象的遮天局,他们在无意中将此局破去,却对此一无所知。

也不知是福是祸,韬轲只能保持着沉默,他不可能去提醒石凤岐,有些事,远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复杂。

韬轲他自己被困局中,都难以逃脱,更遑论不知局已成的鱼非池与石凤岐。

他在这沉默之中反复地想着商帝的话,他想知道,为什么商帝突然有这么大的把握,为什么他面对石凤岐与鱼非池的时候,可以放心地让初止去阻拦瞿如,明知那不可能成事。

他也想知道,初止在投降的时候,将那四十万大军交出去的时候,他内心到底在做着什么样的打算。

他知道一些事,比如他第一次要强渡苍江的时候,只是做做样子,让石凤岐与鱼非池他们二人觉得自己不会等下去。

所谓商帝的圣旨与绿腰的来信,也是一道幌子,尤其是绿腰的信,不过是为了让他们两个相信,自己是被商帝止住了渡江的计划。

自己从头到尾都不曾急过,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强渡苍江,从头到尾等的都是夏天的洪汛。

从那时候起,这个局就开始做了,师妹师弟啊,你们又知或不知?

如若你们不知,你们可清楚,你们面对的是什么?

毕竟连我,也看不穿商帝陛下此时的打算了啊。

韬轲他叹声气,耳边是江水声不休不止,心道一声,便是商帝他穷尽心力拖延这么久,终究还是未能拖到夏洪来时,终究,还是要强渡此江。

好在韬轲倒也不是只守着一个办法的人,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商帝的计划并不能完美实现,他总得要有办法过了此江才是。

不容易,会死很多人,不过听闻那杀俘之事是他小师妹的主意,连最不忍心见天下生灵涂炭的非池师妹都能挥动屠刀,他还有什么资格伤秋悲月将不忍细细念叨?

他昂首,看着大军与大江,看着空寂无人的苍江右岸,看着他长居已久的这个地方,心中竟有些隐隐的激动与期盼。

也好,不再等夏季洪汛了也好,至少可以提前些时间去见到绿腰。

人心皆有柔软处,商帝有温暖,韬轲有绿腰,或许这一君一臣最大的相似之处,便是都有其一生挚爱,便能明白对方心牵所爱时的那种不舍,不舍得死,要活下去,活着才能回到所爱身旁。

苍江两岸,左低右高,左笑寒,右韬轲,两军对峙由来已久,久到他们都快要忘了,他们也是这天下之争中的两方军力,敌不动我不动之势僵持数月之久。

石凤岐将南燕之事细细地想,密密地想,想到了所有的可能性,韬轲所有会用的战术,再给出对应之策,他要让笑寒将南燕死守,将韬轲击退,再顾不及同门之情,再不可能成双全之事,他要保笑寒,势必无法再成全韬轲。

在鱼非池定杀俘之事后,石凤岐便知晓,韬轲再也不能安心地等着洪汛了,他必将渡江,逼了这么久,他终于要动。

不害怕,笑寒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做好了足够多的准备,足够多的安排,足够能将韬轲留在南燕,留住他的人也好,留住他的尸也好,都好。

韬轲看着这一块他所留已久的地方,南燕人死伤无数,存活无几,在历经了最黑暗的音弥生王朝之后,他们已渐渐恢复了一些元气,悲然地承认了南燕已亡的事实,也接受了他们的国家一分为二的痛苦,他们把头埋起,不再理外事,只专心地经营着自己的生活。

垦地种粮,在春天里撒下了一把种子,在夏天里用心浇灌,等着秋天的金色丰收,于冬天的冷风中围着小炉煮酒。

他们两耳不闻窗外事,天下大争,已与他们无关,哪怕他们也是天下人。

韬轲偶尔会想,南燕人已经经受了那么大的痛苦,实不必再给他们心上添一道刀伤。

于是他可以等,等到夏天,夏到洪汛起,等到可以用一些稍见温和的手腕。

于是他用心用力地配合着整个商夷的局,安安心心地等着一切往最好的方向发展,他出谋划策,他潜心计算,他原本以为,他可以做到。

人有许多种悲哀,其中一项该有我以为我可以。

不管是鱼非池还是韬轲,他们都原以为,他们可以。

命运无常,他们根本不可以。

韬轲生得一张冷厉的面庞,眉目疏朗,他将英挺长眉抬起,遥望着天地,天地之间有良田万顷,禾苗青绿,鸟语花香。

六月初四,韬轲下令将江岸之人驱逐,方圆百里,不得留人,凡见活物,就地格杀,一片哀鸿。

六月十五,方圆百里之内,不见燕人,一片空旷。

六月十八,韬轲饮祝捷酒一碗,送兄弟,上黄泉。

六月十八夜,韬轲调大军五万,强渡苍江。

笑寒率军七万,借着先天地势与军防工事优势全力阻挡,占尽上风。

战至子时,韬轲加派兵力五万,支援前方。

笑寒闻风而动,调动全军,拉开战线布防,欲图诱敌入港湾,以流火石将其全歼。

两军打到天昏地暗,在浓稠的黑夜里,他们像是在墨池中挥动的两只笔毫,划动的也是黑暗。

耳边所闻的,只有江水声滔滔,挟裹着战士的怒喝与咆哮,滚滚而来。

笑寒傲立于甲板,看着对面韬轲大军悍不畏死的冲锋,只有沉默。

他是早就知道韬轲一定会强渡苍江的,石凤岐早就告诉过他,他们会把韬轲逼出来,不能让他走偃都入后蜀抵商夷,不能让商夷这只最精锐的部队成为商帝的助力。

所以,笑寒做足了万合的准备,想好了一切的对策,加上鱼非池与石凤岐给他提供的无数方法,他有十成的信心,可以守住这里。

他绝不会让韬轲从这里过江!

“笑寒。”林誉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盔甲上落着的火灰。

“嗯,此战过后,我们便可回去与公子会合了。”笑寒语调轻松,握住林誉的手。

他已经无比期待,回到石凤岐身边,是他身边大将,与他共赴战场,开辟一番不世伟业,见证这自古分裂的须弥,终得一统。

这样的事,只要想一想,便会觉得热血澎湃,激情汹涌。

林誉倚在他肩头,看着江心的滔滔水滚,看着声嘶力竭的热血男儿,她突然说:“笑寒,我们回去之后就成亲吧。”

笑寒偏头看她,将她抱紧在怀中:“对不起,这么多年都不能给你一个正式的名份。”

早年笑寒是个丑面太子的时候,替石凤岐坐镇东宫,稳着朝堂,林誉是他的暗卫,只能守在暗处,眼看着他就在眼前,却不能上前与他相拥,默默对望那么多年,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隔墙有耳,被人识穿。

那些年很难过,刺杀笑寒的人层出不穷,阴谋阳谋不计其数,他们两个一明一暗无声地相互扶持,等到了公子归来,坐镇大隋,入主东宫,他们才一步步走出了黑暗,走到了众人面前,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光明正大地告诉他人,他们天生一对。

后来笑寒终于洗掉一脸的痦子麻子,露出了他漂亮干净的脸蛋来,大隋动荡,数国交战,他又拼命于大隋的安定与未来。

奔赴战场,杀敌立功,保家卫国,林誉依旧跟着他,不抱怨不多话,不擅言辞不懂表达的林誉沉默如黑影,从来不会要求什么。

在笑寒眼中,天底下再好看的女人都比不得林誉,哪怕她总是面色微寒,沉默寡言,内敛的性子让她都要失去存在感,但是在笑寒看来,这都她的可爱。

那么,便等这里结束,等回去,与她办一场婚嫁之礼。

对面起火光,火光冲天,笑寒与林誉遥望对面,看到了杀之不尽一般的韬轲大军在往前冲,拍岸而起的江水重重地打在他们身上,打湿了衣衫的男儿们身体虬满着力量,要冲过这道天堑,回到故土家乡,为自己所忠的君主而战。

笑寒看着他们目光坚定,他们要过,自己要守,本就是一场生死之战,不是韬轲死,便是自己亡。

对于他能不能打赢韬轲这件事,笑寒对自己一向有着很清晰的自我认识,凭真实本事他肯定赢不了。

世间唯一能从正面赢过韬轲的人,或许只有瞿如,甚至都未必,但是笑寒相信,他此次能赢,哪怕赢得不那么光彩,也是赢。

他的这种自信一直延续到后半夜,韬轲大军越见疲累之势,有将被打退之感,笑寒挥手,全军整肃,准备趁胜追击,将他们全歼于此,以解大隋之患。

当他的大军准备全军过江时,异像陡升!

第七百七十六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韬轲太久不曾放光彩,众人险些要忘记无为老二的谋略何等可怕,也要忘了当世三大名将的龙鳞将军,战力惊人。

明珠落尘,那也是明珠。

拂去灰尘,便是光芒万丈,日月不可掩其辉。

鱼非池与石凤岐料到了一切可能性,做好了千万种准备,但他们绝未想到过这个。

凡江河处,大多有大坝,用以拦截江河渠道水流以抬高水位或调节流量,作挡水之用。

这是一种各个国家各个朝庭都会修建的建筑,它直接关系到民生问题,大坝可形成水库,抬高水位、调节径流、集中水头,用于防洪、供水、灌溉、水改善航运等。

更可以调整河势、保护岸床,像南燕这种依水而生,水路四通八道,连长宁城中都是河道的国家,就更不用提这种事物的重要性了。

很久以前的南燕先帝是个爱民如子,希望给他的子民带来最舒适,最优渥生活的君主,他自然不会不做这种建设,相反,他对这些事极为上心,在苍江上游就有这样一个大坝。

据当地人说,这大坝建了有三四十年之久,建好之后,夏季洪汛之时,河道涨水,但是从不会漫过河床毁田灭苗。

这几乎是南燕的一个守护神,其重要性难以言喻。

所以不管曾经的南燕打仗打成什么样子,都不曾动过这样的建筑物,这不是在战事中用以取胜之物,这是护佑南燕不至于沦为沼泽之国的守护之物。

苍江可以说是南燕的母亲河,这样的形容便可看出苍江的雄阔,这道大坝横贯苍江,稳稳地护佑着南燕安全。

它像是母亲坚实的臂膀,揽住了江水怒吼,给了南燕一个摇蓝般的安乐窝,哺育着下游的良田万顷,平原肥沃。

六月十八午夜时分,安静得没有一丝风声的大坝上一如往常,上游的蓄水平静地被圈在大坝之后,涟漪波澜都不起几分,勤劳了一整天的倦鸟栖在长堤附近的大树上安憩,嗷嗷待哺的幼鸟也不再叽叽喳喳吵闹,多事的蝉唱着月光小夜曲,所有的一切都与平常无异。

安静,宁和。

一道细纹裂开在了泄洪闸旁边的泥土上,极其细微的一声“喀嚓”,比不及夏蝉的月光小夜曲动静大。

细纹慢慢裂大,像是野蛮生长的藤蔓在泥土上绽放着妖娆而诡异的枝叶,密密麻麻,渐形成网,细小的枝节在增大,末端的触手在尽一切力量地蔓延,伸展,抓取,侵占。

紧接着,一阵轰鸣巨响。

堤毁,坝溃。

就是那不起眼的一声“喀嚓”,给大半个南燕,带去了灭顶之灾。

疯狂奔涌而下的土色江水如同出笼的蛟龙,发出了被圈禁已久终得解脱的,愤怒的咆哮声,轰轰鸣鸣,往下流滚滚腾去。

蛟龙摆尾,扬起接天浪涛!

这,才是真正的波澜壮阔!

大树被连根拔起,倦鸟扑腾翅膀险些逃不及,嘶鸣的声音与这愤怒的咆哮声相比,就像是微尘之粒与大千世界的对比,渺小到不足一提。

南燕大坝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连音弥生与石凤岐都没有动过半点邪念的地方,被人挖毁了。

六月初二,韬轲便派了精兵部队八百人,前往大坝,自泄洪闸处往下挖,挖了足足半个多月,于六月十八日早上传来消息,大坝将毁。

有句话,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诚然此语是警醒世人于细处不注意,便会出大乱子,但是也可以看出,当大堤或大坝上有了裂痕或一个小小的缺口,会造成何等恐怖的后果。

八百人,半余月,足足挖出无数“蚁穴”,足足毁去这千里长堤。

滚滚苍江水,如同蛟龙出水奔腾至下游。

苍江两岸,河床左低右高。

苍江大坝,离韬轲与笑寒决战之处不远。

韬轲,放出了真正的洪水猛兽。

笑寒,所有的准备与打算,被这洪水猛兽冲毁得点滴不剩,人力难与自然之力对抗。

他原是见韬轲颓势已现,整肃了全军,准备将其尽数收服,大军全都聚焦于一处。

毫无防备,他们正面迎上了这接天洪水。

船翻人亡,全军覆没。

急流带走林誉,只在一眨眼之间。

未等笑寒反应过来,他刚刚应诺要给一场婚嫁之礼的女子,转瞬消失在眼前。

洪水急到什么地步呢,急到都看不清她被冲去了哪里,急到只一瞬间的时间,她连呼喊的声音都还在耳边,人就已不见,急到一个漩涡一打,便彻底失去她踪影。

笑寒失神怔在那处,没有反应过来,片刻之后才失声大喊:“林誉!”

声音被涛声掩没,他的声音比那只鸟儿的惊慌鸣叫声大不了多少,渺茫而无助。

他自己都沉浮在水中,整个他的大军,像是被一杯水冲开的蚂蚁窝,无数只蚂蚁在水中浮浮沉沉,求着活命。

天亮,此处改天换地。

昨日还一片平整,富饶肥沃的河床平原,转眼已成地狱修罗场。

愤怒了整整一夜的江水已平息,浑浊的江水水位高涨,淹没两岸的良田与房屋,洪水及二层楼屋高。

他站在船上,看着满江浮尸,目露哀凉。

“将军!”副将颤抖着声音,他只知此计可破对方大军的军事工防,不曾想过,后果如此惨烈。

“整肃大军,过江。”韬轲说话声短而快促,下着命令。

这一场惨烈的阴谋里,韬轲并不是全身而退的大赢家,他用了整整一半的兵力引诱笑寒大军出战,只有派出足够多的人手,才能让笑寒相信他在全军强渡,才能把笑寒大军聚拢,才能一击致命。

韬轲送出了自己大军中一半人的命,来换笑寒的全军。

他未有占得好,他的损失也很惨重。

只是,再惨重的损失也是必须要付出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有另一半的兵力能平安地渡过此处。

对岸不会再有谁设下各种防御等着他们,随时可以置他们于死地,他在此处困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借昨夜江水,脱困而出。

却未有蛟龙入水的畅快之感。

这件事韬轲犹豫了很久很久,他早就已经想到了这个对策,但是他一直按捺不用。

原因再简单不过,此举有违天道。

如世间真有毁天灭地这一说法,韬轲此为有没有毁天难讲,地,那肯定是灭了的。

还挟带着笑寒大军无数,河岸百姓无数,良田无数,日后的后患还无穷。

大坝毁来容易补来难,日后这苍江之水将会祸害南燕多久,他也不敢说死个时间。

如果不是他真的没有了办法,如果不是商夷危机已如刀架脖间,如果不是千变万化的诡计里每一步都无可回头,他不会这么做。

他绝不敢将这件事归咎于是石鱼二人将他逼急,不得不提前动手,是他自己做了这件事,是他下的决心与命令,没有任何人要求他丧心病狂,丧尽天良。

他清楚地知道,这么做,他死后怕是地狱都难容,要化孤魂野鬼饱受报应。

这是比鱼非池杀俘之事更为残暴之举,她杀的是人,韬轲毁的是生机,断绝的是一方土地的命脉。

可怜音弥生,当年拼得玉石俱焚想要守护的一切,如今尽数敝零,可怜那些曾为了南燕抛头颅洒热血之辈,舍生忘死换不来南燕的朗朗乾坤。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事演绎到现在,好像一个比一个残酷,一个比一个冷血,一个比一个想得出刁钻阴毒之计,每一个被逼到了绝路的人,都走向了彻底的癫狂和毁灭。

毁灭对方,也毁灭他们自己,最后毁灭的,便是这个须弥大陆。

乘船而过的韬轲跟着波涛起伏,他冷毅坚定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其他神色,身为军中大将他定的是整个军心,纵他内心震撼而悲怆,却不能泄露半分。

乘风破浪而过的韬轲再未遇上半分阻挡,畅行无阻,率残兵余将,抵达了隔江而望数月的对岸。

对岸地势低,百姓又未及时疏散,此时一片惨不忍睹的狼藉,哀嚎着的妇人与啼哭的孩子声音交织,呼天抢地,回荡在半空之中。

往日可行马车的大地车道如今可行船,浑浊江水中四处可见漂浮的无辜之辈。

韬轲抬起头看着天,将心中撕裂般的钝痛忍下,不敢再细看,这都是他作下的孽,他是要还的。

“留下一万将士,帮这里的百姓修葺房屋,排洪泄水。”韬轲说。

“将军,大军人数现已不足十万,如果…”副将担心道,见韬轲面色不悦,连忙咽下后面的话。

“这是我们欠他们的。”韬轲说。

此生还不完,来生也要还的。

船靠岸,大军登陆,沉寂的大军之中无人发出大一些的动静,似是觉得连大一点的声音都会惊醒他们的良心,然后崩溃于此,跪下赎罪。

这支背负着罪孽的大军,沉默前行。

“将军,前方有人。”副将低声道。

韬轲抬头看,一个人全身上下都是土黄色的泥,活像个泥人般,双腿分立,长刀立在地上,他双手按在刀柄上,支撑着他的身体不倒下。

他凝望着韬轲这方,久久不动。

“将军…”

韬轲抬手,让大军停下,自己走了过去。

他看了一晌,这人已没了生机。

抬手揭下他脸上厚厚的泥,方才认出这人是笑寒。

说好要死守此处的啊,死守便是说,哪怕是死,也要守住的。

死前,也没有等到敌人来。

上天多残忍啊,死,也不能死得悲壮,死得如此的微小渺茫。

第七百七十七章 最好听与最诛心

石凤岐坐在院子里的树下,一个人理解着笑寒全军覆没几个字的含义。

于他而言,这四个字毫不陌生,每一个字他都认得,每一个字他都会写,但当这四个字连在一起的时候,石凤岐却觉得,不能理解。

于是,他耗费了漫长的时间,来理解这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四个字。

这个时间有多长,当从儿时开始讲,幼时无玩伴,天生喜玩的年纪只有笑寒一个朋友,跟他一起在泥潭里打滚捉泥鳅,被玉娘逮住之后,玉娘会提着笑寒衣裳骂:“你是太子,有点太子的样子!”

笑寒便委屈:“他才是太子,娘,你偏心。”

玉娘不说话,提着笑寒洗干净他身上的泥,换身漂亮的贵服,眼中有难过,有不舍,还有不得不为之的果断。

那是她的亲生儿子,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血肉,说她那十多年间没有心疼和怜惜,谁信?

可以自由过活,自在成长的笑寒被圈在深宫之中,日夜提心吊胆,生怕哪日夜间便被人取了性命,说他没有不满和怨怼,谁信?

忠字高于一切,高于生命,越过自身,成全老胖子与上央一场精心做了十多年的局,成全一个将来要一统天下坐拥江山的不世帝君,成全一场宏图伟业。

如此回想,方知残忍。

扼杀一个人原本的人生轨迹,他们却无怨无悔。

如此对比,方知自己残忍。

心肠已经越来越硬,目光已越来越高远的石凤岐,在“全军覆没”四个字摆在眼前时,方知自己此生亏欠他们母子的,何其之多。

最痛心之处莫过于,想补偿,也无处。

他还记得有一回,御书房中,他与老胖子聊天,问老胖子说,你让上央背负这么多骂名,成为毒手上央,却不去替他辩解,辩解他是为了大隋,为了天下,你可有内疚?

那时老胖子说:内疚?你可知为帝者此生要负多少人?你还年轻,等你也负一些人的时候,你便会知,内疚这种东西,帝君不能有,利益是靠均衡得来的,均衡的另一种说法便是置换,你想要大隋昌盛,国力强大,你就要牺牲其他一些东西,世间没有白得的利益和好处。内疚的时候,你看看百姓,看看大隋,便不会觉得于心不忍了。

当年石凤岐还年轻气盛,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自己此生不会负人,于是不能理解老胖子话语中的绝情。

当他终于也开始负一些人的时候,他才明白,那是老胖子为帝数十年的经验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