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年轻人不太相信老人言,觉得他们迂腐守旧,思想顽固,讲起来道理来又臭又长,万般不可取,听不进点拔之语,非要自己也吃一些苦头,摔一些跟头,才能领悟,哦,原来,早有谶语在之前。

他试着像老胖子那样,看看百姓,看看大隋,看看天下,或许自己也不会再觉得于心不忍。

但他终究不是他父亲,就像,他绝做不到以上央作基石,铺一条让自己上位的帝王路那样,他也做不到视笑寒,林誉和玉娘的死为阶梯,只为成一场帝业。

他做不到无视。

感恩于他,尚有良知未泯,还懂人间生离死别之恨。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便在他心间生了根,发了芽,汲取着他的难过与痛苦,迅速地茁壮成长,充盈满他的胸膛。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宛若无事,但已只有一张皮,尚还保持着完整,内心肝胆俱裂。

替他把这些裂开的痕迹慢慢缝合的人是鱼非池,她在石凤岐枯坐足足三个时辰后,终于走到他身边。

鱼非池的双手轻按在他的肩膀上,缓慢的声音听着舒适柔和,她望着远方,慢慢地说:“是我没有想周全,与你无关,如果你需要一个发泄痛苦的地方,可以找我。”

石凤岐说:“你是想把所有的过错与罪孽都一个人背起来吗?非池,我是那样没有担当的人吗?”

“并不是,我只是盼着,须弥能有一位好帝君,这位帝君伟岸光明,就像东边旭日,也需要干净包容,就像东海之水,只有这样的帝君,才配得上这天下。”鱼非池轻声说。

“你还记得吧,我跟你说过的,开国需狠,治国需仁。石凤岐,不要丢掉你的仁,天下即苍生,即百姓,要永远爱他们,善待他们,倾听他们的声音,一粥一饭,一言一语,都是这天下的基石。”

“我留下仁,你负责狠,是吗?”石凤岐问她。

鱼非池笑了笑,笑容释然又解脱:“也让我做一回红颜祸水,祸害这天下,你再治好这天下,我们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向来如此。”

石凤岐牵动嘴角,拉扯出一个类似笑容的弧度,抬手盖住鱼非池小手,掌心温暖干燥,他声音坚定:“休想!”

鱼非池不再说话,只是神色很悠远,飘渺不定的目光不知看往何方。

自南九离世之后,她便经常这样走神,偶尔说着说着话,她便不知神游去了何方,时常要唤上好几回才把她叫醒,她总说没事,石凤岐问她也不说。

不过是觉得那些事,是些小事,不用拿出来大家讨论,有答案最好,没有答案,那也没办法。

比如,那只猎鹰是怎么死的?黑衣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是怎么知道自己那日会去取羽仙水的?那一群杀手为什么不知疼痛?

南九为什么会死?

鱼非池她想,或许,她真的没办法再找到答案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不敢再有半点分心,于是,总是觉得遗憾。

但跟南九的死相比,只有一种遗憾敌得过这个,那便是在她在有生之年,不能使须弥一统。

所以,其他的事,放放吧。

事有轻重缓急,她向来理性冷静分得清。

她有些讨厌自己这样理性冷静,何不像个小女儿家抛下一切,只为问个明白?

毕竟,那可是南九啊,是她的命。

但她到底,理性冷静。

若得闲,再彻查。

怕只怕,此生不能再得闲。

大隋阵营中,对南燕堤毁之事最为痛心的人,当属叶藏与朝妍。

他们在那里生活过多年,虽有一段时间厌恶燕人的懦弱无能,但是后来对南燕却是尊敬倍至。

他们二人,深知此事不能怨任何人,甚至怨不得韬轲,这天下之争,本来就会有无数的无辜之辈被牵连。

他们也深知,这绝非是鱼非池与石凤岐想看到的,他们也会难过,会痛心。

但是,生而为人,便有私心,这种私心源自于一个人活着时具有的脆弱的感情。

他们知道这事儿谁都没错,错在时代太乱,乱到人命轻贱如野草,难以处处被顾及,他们抑止不住的痛苦源自于自身的渺小,不能改变这一切,更不能拯救这一切。

人的一切痛苦,都源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他们头一回,觉得这九五帝尊之间有关天下的斗争啊,令人恐惧,令人遍体发寒,内心凄凉,他们竟再也寻不回,当年的小师妹和当年的石师弟。

这种感受,是千千万万普通人的感受,是未站到高处,未体会过高处之寒的普通人,不能理解过的悲凉。

寰宇浩大,他们只是沧海一粟,小到根本不能与这瀚海乱世相抗衡。

他们也佩服鱼非池与石凤岐,在经历了那么多的失去和绝望之后,仍能站起来,他们可以直面一次又一次的浩劫,一座又一座的尸山,一片又一片的血海,他们的内心何其强大,他们站在世间之巅,如此理所当然。

普通如叶藏与朝妍,怕是早已崩溃放弃,根本不能承受这一切。

他们两个只是旁观,便已觉得不可忍受。

当鱼非池与石凤岐找到他们,问,是否可以请叶藏利用起以前的财脉和人脉,帮着大半个已浸入洪水的南燕走出困境时,叶藏笑说:已经在做了,我们这些普通人,只能做这些普通的事了,我们拯救不来这天下,我们只能拯救身边的人和事。

他笑容中的悲伤与疏远,刺痛着鱼非池的双眼。

她痛到转身不敢看。

“小师妹。”朝妍叫住她。

朝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用很大的勇气才敢说完后面的话,以前的她,何曾与鱼非池这样陌生过?

朝妍声音哽咽,放得轻柔,带三分恳求:“小师妹,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怎么样,让瞿如与商葚活着。如果…如果到了你必须做出牺牲的时候,你念一念以前戊字班的好,你放过他们。”

鱼非池猛地抬起头,唯恐泪水落得太快被人看见。

“我不会让他们有事的。”这样的话,不知道鱼非池她自己信不信,她曾那么拼命想要保住南九,也未能成功。

那么瞿如呢,商葚呢?

纵她拼尽全力,她能成功吗?

世间最好听的情话,是咱们戊字班的人。

世间最诛心的恳求,是求你念一念戊字班的好,放过他们。

次日鱼非池写信,请瞿如与商葚退出此番天下之争,远离军中,这是她做过的最疯狂的决定之一,被苏于婳痛斥。

商葚淡淡笑道:“你看,我说过,她比你高贵。”

她望向战场,神色淡然:“我不会离开的,瞿如也不会,如果我们也走了,她还能依靠谁?”

第七百七十八章 四处起疑云

黑衣人出现在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商帝的帅营。

不同于初止对黑衣人的态度,商帝对黑衣人依旧傲慢。

傲慢到放置着黑衣人站在那处半晌不理,优先查看韬轲的军情。

无情狠毒如商帝,在看到毁堤放洪,冲击下游的战术时,也有些心惊,于是连眼皮都微微一跳。

他是了解韬轲的,能让韬轲做出这种决定的,只能是韬轲无路可选,只有这一条生路,按他们之前的推演,如果韬轲以正常途径强渡苍江,韬轲手下能活下来的人不会超过三万,甚至,连三万都没有。

这也是商帝为什么想尽了办法替韬轲争取时间的原因,在苍陵草原上他设了那么多的迷魂局,为的不过都是等到夏天的到来。

被石凤岐他们看破之后,所有的障眼法就都失去了作用,韬轲只能将一切提前,瞿如杀俘的事不过是其中一个因素罢了。

太多的因果,促成了眼前之事,条条道道顺着摸上去,谁都没有做错,大家都在当时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只不过所有的正确,带来了一个最残暴的局面。

瞿如杀俘,韬轲毁堤这两件事,让商帝心头都有些震惊,最震惊之处莫过于,鱼非池与石凤岐两人竟下得了那样的命令。

他原以为,以石凤岐的性子,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结果商帝未料到南九的死,未料到鱼非池的疯狂自毁,也未料到石凤岐的默许纵容。

商帝清楚,那样的做法自是再正确不过,他痛惜于自己那四十万人死得冤枉,但是并不会因此否定鱼非池此举的智慧与果断,当断不断,才是大乱,如果不杀那四十万人,商帝一定会寻到机会作乱,到时候死的就是瞿如大军四十万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之道罢了。

可有时候,不是正确的事,就可以做。

扪心自问,如果是同样的情况,商帝不保证,自己就一定能下得了那样的命令。

就像若在南燕之人是他,也未必做得出毁堤之事。

于是商帝会感概,或许,这便是无为七子的不同之处,他们的弹性实在太可怕了。

绝望越大,他们反弹越大,压迫越多,他们的潜力越会被激发,七子心智之韧,绝非常人可比。

商帝将军情压在最底层的公文下方,用手按了按,似不想将让此事被宣扬出去般,神色微凝未说话。

“陛下是觉得,韬轲此举不该吗?”黑衣人执笔写字。

商帝淡淡地扫了黑衣人一眼,没回答。

黑衣人不甘心一般,将着字之纸推了推,望着商帝。

商帝两指拔开宣纸,似是嫌弃一般:“你只负责北方之事,南边的韬轲,用不着你操心。”

黑衣人肩头耸动,似在发笑,又提笔道:“为了绿腰?”

是担心绿腰知道韬轲行此天地不容大恶之事,对韬轲生出惧怕甚至反感的心绪吗?堂堂一位帝君,竟然会操心臣下的儿女私情,当真可笑,黑衣人不过是这个意思。

商帝神色一寒,慢慢从黑衣人手中取下笔,缓缓地放在笔搁上,看着黑衣人,睥睨之姿,气势雄浑:“不是什么人,你都可以肆意染指的!”

黑衣人沉默片刻,退了两步,低下头,似是告罪。

商帝缓缓抽出了另一封信,扔在桌上,目光淡漠地看了一眼黑衣人,眼中既无喜也无厌,只有疏离陌生之感。

他说道:“初止来信,说他投诚于瞿如,还有声称手握羽仙水之事,都是你授意,可有此事?”

黑衣人点点头,并不否认。

“你用羽仙水之事调出鱼非池,欲行刺杀,孤倒可以理解,但为何让初止投降?”商帝坐在椅子里,端了杯茶,慢慢拔着杯盖。

黑衣人想了下,似是在犹豫要不要跟商帝坦白,半晌过后才走过去,执笔写下:“放瞿如接近石凤岐。”

商帝掀起眼皮瞟了一眼黑衣人,冷笑道:“你莫不是大隋派过来的人吧?”

放瞿如接近石凤岐,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瞿如与石凤岐两军会合,可直取商帝大营,可摧枯拉朽立夺天下,那时的韬轲,还在跟苍江之水较劲呢!商夷哪有反手之力?

黑衣人倒也不为商帝这帝王之气所摄,提笔写字速度极快,不多时便是几行小字摆在商帝跟前。

商帝取过细看,有些不相信的神色:“凭你?”

黑衣人点头。

“你是否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商帝嘲讽道,不怪商帝讽笑,是纸上所写之事,太过荒诞。

黑衣人不再动,细想了一下,反正此时瞿如大军也将与石凤岐会合,他能不能做到早晚会有印证,何必急于此时向商帝解释?

所以黑衣人不再向商帝写什么,只是转身退下。

“站住。”商帝叫住黑衣人。

黑衣人转身看着商帝。

“孤不相信你。”商帝放下茶盏,“所以,孤不会坐以待毙。”

黑衣人往前走了两步,似是想劝商帝再等一等,等自己的安排,但是想一想,这位帝君他从来多疑,说了也怕是无济于事,看来还是要向他证明自己的实力才可以。

于是黑衣人只进了两步便未再动,定在那处,看了一会儿商帝的神色,大步流星转头离开。

商帝看着黑衣人离开的身形陷入深思,捡起桌上的信翻来看了看,这信其实并非初止所写,而是石凤岐,当初有传言说初止手握羽仙水,石凤岐来信,说若是初止用了此物,整个商夷便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对商帝这位最骄傲的帝君来讲,这是最不能容忍之事,他赢,要赢得霸气狂妄,输,也要输得虽败犹荣。

靠着羽仙水这种极恶之物得到了胜利,对他而言,只是一种羞辱。

所以他连夜给初止去了信,逼问他是否真的有羽仙水,初止回信,绝无此物,不过是为诱敌出动。

于是,商帝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初止,是从来不知道羽仙水的,音弥生用羽仙水之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初止不在其中,那么,初止是如何知道,用羽仙水可以把鱼非池她引诱出去的?

换言之便是,初止如何知道,鱼非池与羽仙水之间的渊源?

他疑惑刚升起的第二日,黑衣人现身于他营房,告之商帝,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主意。

商帝问黑衣人如何证明,黑衣人说:不久后,南九与迟归将死,鱼非池身边重要的人将会一个个离她而去,这一切只是开始,更多的计划还在后面,鱼非池身边最终会空无一人。

未过多久,南九与迟归的死传到了商帝这里,印证了黑衣人的说法,为黑衣人的身份和能力作了最强有力的证明。

商帝不是一个有着大爱精神的人,更没有几分以己度人的好心肠,不会分太多的心去考虑鱼非池的绝望与悲狂,更不会去在乎,南九与迟归的两条命有多可贵,他只是会操心他自己的事。

这件事便是,黑衣人是否可信。

要在商帝这里取得信任的方法简单而粗暴,那便是为商夷立功。

黑衣人现在所做的事情,正是这个。

黑衣人需要做成足够大的事情,让商帝正视,既而得到重视,最后,黑衣人才能得成自己的目的。

为了这个目的,黑衣人已经努力了很久了,从很久以前黑衣人与韬轲接触开始,就在为这个目的而努力,到后来的商向暖,再到如今的初止,不过都是一步一步地在踏实地往前走。

这一步步行来,黑衣人始终不急不徐,始终谨慎小心,未出半分差错。

只不过,不管是韬轲也好,商向暖也罢,亦或是现在的初止,黑衣人所为之事大多见不得光,给商夷带来的利益也未必是黑衣人一人的功劳,不能成为为商夷立功的重要资本罢了,那些都是点点滴滴的拼图。

拼图拼图,总要拼到最后一块,才是完整。

黑衣人要交给商帝一张完整的答卷,才能得到商帝的信任。

而鱼非池与石凤岐根本不能想象,他们在多久以前就踏入了一个精密到点滴不错的圆融阴谋里。

这个阴谋,圆融到没有一丝丝破绽,严丝缝合,环环相扣,能不能闯破这个阴谋,要看他们的造化。

黑夜遮去了黑衣人丑陋的面貌,只看得见一排森白的牙,在夜色里闪着寒光。

积恨多年,终可一展。

在黑衣人没能为商夷带来可视的利益之前,商帝选择相信自己与韬轲。

当日,商帝下了三道命令,一道往南,一道往北。

调大军北上,不求击败瞿如,只求阻挠瞿如南下的步伐,拖延时间。

韬轲全军急行军,弃一切重物,尽一切快,赶去一个叫永孟城的地方,那里是离无为山最近的一个城郡,原属后蜀,现归商夷,高岭地势,易守难攻。

最后一道,他是给自己大军的。

全军后撤,往永孟城的方向靠近,远离石凤岐大军,避免被偷袭围剿,保存战力,准备最后一战。

这三道命令是商帝的避其锋芒之策,毫无过错。

如果,没有黑衣人的话。

第七百七十九章 旧事浮新事

在鱼非池他们兵荒马乱,痛失所爱的时候,商帝这方并无剧变,商夷这方对比大隋最大的优势在于,他们的内部极为稳定,没有任何动乱之事——因为黑衣人主要对付的就是大隋,而非商夷。

商夷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唯一没在商帝掌握之中的事情不过是初止的投诚。

初止投诚之事属于先斩后奏,大概是初止也知道若先向商帝请命,商帝必不会同意,因为商帝对黑衣人不像是初止,商帝与黑衣人之前尚未建立信任的纽带。

这件超出商帝预料的事情给商帝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当日他便想立斩了初止的人头,商夷从不养贪生怕死之辈。

圣旨未下,初止的信先到,信中说明了是黑衣人的意思,黑衣人同时上门来认领此事,可见他们步步为营已做好了准备。

商帝按下要斩初止人头的想法,联想到了曾经韬轲也提及过黑衣人,商帝他开始察觉,黑衣人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与商夷有了联系,而在那之前,黑衣人的确给商夷带来过好处。

虽然眼前之事商帝极为不满,但是商帝是个容得下瑕疵之人,像初止那样的人他都收得下,何况黑衣人?

他给黑衣人一个证明能力的机会,同时他自己也不会放松,双管齐下,商帝雄才大略,想得到如果黑衣人真的有其说的那等本事,自然能跟上自己的脚步。

如果不能,黑衣人与初止二人最好自刎阶下。

四十万条人命,是因为这黑衣人的主意和初止的决定,才送出去的。

由此可见,商帝的“舍”,有多么狠。

商帝那三道命令下得极为隐蔽,纵使石凤岐有苏门,也不能在最快的时间里得到消息和风声。

唯有看到商帝后撤的举动之后,才看清他的动向。

对商帝这样的做法,石凤岐并不会说这是软弱之举,这很明智,在这种时候还与自己正面相撞,并非英勇,而是鲁莽。

他唯一不知的,是商帝准备退往何处。

而商帝往北调去,用以阻挠瞿如的大军,他也不担心,以瞿如的能力,顶多是缓上一两个月,瞿如总会抵达,与自己会合。

便只剩下韬轲的去向令人难以把握,韬轲没有直接来与商帝会合,石凤岐能想明白其中关窍,无非是因为那样太明显,完全暴露了行踪,现在的韬轲兵力不多,而且南燕之事对韬轲影响怕也是很大,在这种时候,如果自己派兵去攻打韬轲,韬轲不是自己的敌手。

“你说,韬轲师兄他会往哪里去?”石凤岐听着树上吱喳的蝉叫声,随口问着鱼非池。

鱼非池正写着东西,也就随口答道:“哪里都无所谓,他总是会跟商帝会合的,所以看商帝最后退至哪里,就可以知道韬轲师兄在哪里了。”

石凤岐偏头看着她,八月的阳光正是灿烂热情的时候,一片一片地透过窗子晒进来,有几片晒在她书桌上,还有一片照着她发端,她在阳光下轻盈,晶莹。

只是,好像再暖和的阳光,都化不开她眼中越来越沉的霾色。

“你写这些东西写了快一个月了,这是些什么?”石凤岐笑问道。

鱼非池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写完以后告诉你,不许偷看。”

“情诗吗?”石凤岐调侃一声,“你可以直接说给我听的,不用写得这么辛苦。”

鱼非池笑了笑,放下笔,端端地看着他:“对,就是情诗。”

石凤岐看了看她案上厚厚的一摞书,那全都是她写好的本子,笑道:“那你必然是写了一首荡气回肠的情诗,才用掉了这么多的笔墨。”

鱼非池不再接话,握着笔继续低头写着手里的东西,神色专注,难有旁物分她的心。

“非池,你不想查明当日在月牙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石凤岐支着额头看着她。

“想,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鱼非池道。

“情诗比真相更重要?”石凤岐笑一声。

“对啊,更重要。”鱼非池头也不抬。

石凤岐看着奋笔急书的她,不再说话,贪婪这片刻的午后宁静,将她眉眼细细瞧,瞧到闭目都可以画出她的模样,他非世间最好的丹青手,但他可以画出世间最好的非池。

在那副画上,为她作背景的,当是天下盛世的境况,海宴河清,天下太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百姓安居乐业。

快了,快了。

他没有告诉鱼非池,他已经用尽了一切手段去推快这场夺天下的进度,他要赶在来年的五月初五之前,带她看一看好景色,没有战火,没有裂疆的好人间。

他的非池,想一个人把所有的肮脏和罪恶都背起,留自己一个人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执掌这天下,就像当年上央先生做的事情一般,那怎么可能呢?

已经尝过一次那种苦果,就绝不可能再重蹈一次覆辙了啊,这天下既然是他们一起夺的,那么夺天下这过程中所造下的恶业,他们也理当一起承担。

最好,是自己承担。

她已经足够不容易了,不是吗?

石凤岐漂亮的丹凤眼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漆黑的眸子黑得纯粹,他微微阖上眼,就着这场午后的好阳光,酿一场好梦。

有一件事被大家忽略了很久了,这件事在当时,不甚起眼,只是让大家心中疑惑了许久,在毫无头绪地查了一段时间后,只能放弃。

这件事就是,白衹,西魏,大隋三地加起来,曾经不见了十万人口的奴隶。

在当时,大家一致认定是商帝所为,只是不知道,这些奴隶到底被藏在哪里。

后来大家破局而出,看穿当初在苍陵旧地发生的种种,都不过是商夷障眼法的时候,所有人决定把重心放在正确的方向,不再被商帝牵着鼻子走。

那一局,他们在当时破得很漂亮的,唯独失踪的人口之事,让他们完全断了线索。

石凤岐当初为了把迟归支开,把这查失踪人口的事交给了迟归,迟归不负他望地根本查不到任何音讯。

其实那本也是刁难,在当时换作是石凤岐,也未必能有头绪。

但是,当黑衣人神出鬼没地出现之后,石凤岐却打开了另外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