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字班,人人嫌。

最最嫌弃戊字班的人当属北院其他几班,原因倒也简单,每回南北两院比试之时,戊字班就是个惊天大窟窿,不论其他四个班如何努力,都填不平他们带来的短板。

弟子们纷纷不解,这样一堆害群之马,何以能与他们同处一院?岂不是坏了学院名声?

艾司业听此议论,嘿嘿笑道:关你屁事,老子惯的!

普通的弟子恨自是恨这垃圾的戊字班的,但若是说毫无羡慕,那也绝不可能,至少没有哪位司业似艾幼微这般护犊子,一般来说,如果戊字打架打不赢了,艾幼微是可以不要老脸的加入到战圈里的,不分青红皂白,逮着对方就是一顿猛踹。

可怜,试问学院里又有哪个是艾大司业的对手?

等到戊字班将这一整院的弟子都得罪得差不多了的时候,艾司业兴许是良心发现,拉着石凤岐,语重心长,谆谆教诲。

“臭小子,你们这届不行啊,打架都打不赢,很丢本司业的脸的啊。”

石凤岐强忍内心的白眼不翻出来,低头受教:“让司业大人失望了。”

“你知道你们为啥打不赢不?”

“他们人多。”

艾司业脱了鞋子打在石凤岐屁股上,开口便骂:“你是不是傻?斧头劈开木头的时候,难道是因为斧头比木头大吗?”

石凤岐惊异地抬头,怔怔地看着艾司业。

艾司业又骂:“看我干啥?看我你就能打赢他们了?”

石凤岐低头,认真地说:“弟子受教了。”

“受啥教?”艾司业问他。

“聚沙成塔,削刃成锋,而无往不利。”

“我可没说,不过我问问你啊,你跟非池那丫头咋样了,我看着人家好像不是很喜欢你嘛,你要不要考虑下别吊死在她身上了?”艾司业话锋一转,说到别处。

石凤岐心里对他刚刚升起的那点敬意立时消散,没好气道:“弟子乐意吊死。”

“哟嗬,可以啊,都敢顶撞司业了?”

“你可拉倒吧,鱼非池顶撞你起码一百回了,也没见你把她怎么着。”石凤岐坐在艾司业一侧,讨了口酒喝。

艾司业有些被噎住,瞪了半天眼,才说:“我倒是想把她怎么着呢,我那是不敢把她怎么着,你懂个球啊你!”

“为什么?她后台这么硬吗,不会是咱院长大人的私生女吧?司业你跟我说说呗。”

那日石凤岐甚惨,被倒吊在半空整整半个时辰,脚心上点着蜡烛,蜡烛若是掉了或灭了,再吊半个时辰,吊得他大脑直冲血,憋得一脸通红。

艾司业站在一边看着他,不打算替他求情。

一来他祸从口出实在是活该,二来艾司业怕一求情,自己也得这么倒吊着,他可没把握打得过那老怪物。

鱼非池打从他两身边过,看着石凤岐这么凭空倒吊着,乐呵一声:“哟,这什么功夫,倒栽葱啊?”

石凤岐憋了满肚子闷气没地儿撒,又听着鱼非池这暗戳戳的风凉话,开口便问道:“院长大人是你爹吗?”

鱼非池听着拧拧眉,看了看艾司业。

艾司业连连摆手:“这可不关我的事,我没说啊。”

鱼非池笑着展展眉,吹灭了石凤岐脚心的蜡烛。

艾司业连连搓手:“好好好,这下你可得多吊半个时辰了。”

“鱼非池你这个…这个…”石凤岐憋了老半晌,到底是骂不出什么话来,只得深深吸气:“娘了个腿的!”

石凤岐倒吊着,艾司业跟鱼非池慢走着,在夕阳下散着步。

艾司业饶有兴趣地看着鱼非池,乐呵呵地问:“丫头你跟我说说呗,你觉得戊字班这样好不好?”

鱼非池跟戊字班诸位都不大熟,打架惹事她也不曾参与过,所以她便答道:“我不知道,我跟他们不熟。”

“你少来了,我知道你看在眼里,你说说嘛。”艾司业追问道。

“你怎么就知道我看在眼里,我天天闭着眼睛在课堂上睡觉,我哪里看了?”

“说不说!”

鱼非池敛声静气,不与司业大人相争,道:“艾司业你是故意的吧?让整个戊字班与全院为敌,戊字班便需要足够强大才能在学院立足,而强大的团队总需要一个领头羊,你在培养石凤岐,看他能在绝境下带着这些人走到哪一步,对吧?”

艾司业老怀开慰,心满意足:“唉呀,我就知道非池丫头你是个懂事儿的。”

“石凤岐来头不小嘛,值得司业你这么大费周章。”鱼非池随口道。

“你想知道他是谁吗?”艾司业目光晶亮等着鱼非池发问。

鱼非池摇摇头:“不想。”

“啊呀鱼非池你真是气死我了!”艾司业捶胸顿足,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鱼非池这般无趣之人。

鱼非池觉得自己很冤枉,不想知道这也算是错么?

艾司业瞅着鱼非池负手在后,老气横秋地走远,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会儿,过几日下山去教南九武功的时候,要如何跟他说他家小姐在山上的情况。

这个情况比较复杂啊,南九口中亲切可爱的小姐,根本就是一点也不讨喜嘛,完全是讨人嫌的小混蛋!

整个学院唯一与她有那么一丁点儿亲近的,只有那个迟归,像石凤岐这种,根本是黏都黏都不上去,她时常小手一挥,对着石凤岐:走开!

这可如何是好?得把他们两个搓在一起才成。

艾司业惆怅许久,月老不易做。

惆怅的艾司业坐在老槐树上,抓着酒囊望着打闹喧哗的戊字班,慢慢悠悠滋一口酒,旁边的老授院长笑问道:“愁啥呢?”

“老授啊你说,等到下山之日,这些孩子还能剩几个?”艾司业目露哀凉之色。

老授笑了笑:“按照过往的经验,不出五个吧,除非有什么变数。”

“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艾司业叹道,看向更多的地方,到处都是白衣少年,到处都是摸得着看得见的青春活力。

“小艾艾你别忘了,他们上山之前,没人逼过他们。”老授笑道,“不过鱼非池倒是例外,院长大人阴呐。”

艾司业眼神很忧郁,将酒囊系好在腰间,双手按在老授肩上:“我说过吧,别他妈叫我小艾艾,我打死你!”

“你咋跟你那破戊字班一样,一言不合就干架!读书人的风范呢!”

槐树颤颤而动,抖落一地黄色小花,日光似是改了颜色,泛着古旧的淡黄,如同岁月沧桑,今日时光已只是一纸过往,存放多年之后再次翻开,纸张易碎,墨已褪色,字里行间的戏语笑言,都要侧耳听,才听得到当初的模样。

将纸张往前再翻一翻,有几页薄纸上寥寥数笔,记着一个王室贵族,厌倦了宫廷争斗,仗剑走天涯,浪子情怀,却眼看着心爱的女子笑语盈盈嫁作君王妇,他把酒遥祝。

挥剑断情,一步踏入无为山,从此便是世外人,玄袍杜康酒,不再理红尘。

凡入无为学院为师者,皆非庸人,入得红尘做一场春秋大梦,梦里神魂颠倒,尽显风流,光怪陆离,梦醒之后跳脱红尘外,做一回不出世的高人。

为天下,育良材,不含私心,不事偏颇,不怜性命,不惜生死。

左不过一条命,投掷于这学院中,历几番锥心痛,造几场杀戮罪,搅一搅如同糊粥般的天下风云,说不得也就能搅出个朗朗乾坤来。

陪三年,且杀尽,又三年,再杀尽,还三年,杀之不尽。

似个轮回,难逃六道。

三年复三年,惆怅的艾司业他想,何时是尽头,此时是不是尽头,尽头之处可是繁花着锦,万千明秀?

直到学院里来了鱼非池,他想,也许有了尽头。

胡子拉碴的艾司业抱着酒,醉卧老槐树,满耳所听是弟子们的朗朗读书声,鼻端绕来绕去的是槐花香与烈酒味,他似睡在了一片色彩斑斓的梦中,玄袍的司业和白袍的弟子在丰富多变的色彩中相遇又分离,看似相融却又永远无法亲近。

身为刽子手的他,要如何去怜爱自己刀下猎物?

怜不得,怜了自己受不住。

忽然他老槐树被人晃了晃,他眯开眼,透过密叶细缝瞧见了下方正仰首望着自己的鱼非池,亭亭而立,老气横秋。

“艾司业。”

树叶里艾幼微伸出一只脚,晃了晃:“干啥啊?”

鱼非池伸了只手:“拉我上去。”

“你本事不是大得很嘛,自己上来啊。”

“行,我去找鬼夫子告状说你欺负我。”

“你个死丫头!”

第八百四十一章 番外之书谷:温水煮公主

书府的下人愤愤不平。

想我家大人,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学富五车,身居高位,温柔和善!

想我家大人,一心为国,忠君爱民,体恤下人,善解人衣…不,善解人意!

想我家大人,一万个好!

凭什么就要娶那个刁蛮跋扈,恶名远扬的老公主!

咱们大人虽说身体不是很好,但是除了这样不好,哪哪哪儿都好!

竟然要一辈子跟个凶神恶煞的女人过一辈子,想想都觉得胸口发闷,哼!

国君糊涂!

天地不仁!

气死个人!

书府的下人,愤怒得很。

所以当那顶缀着红缎花团的马车停到家门口的时候,小姑娘们脸上,个个都是红晕,气的!

大人先下得马车来,笑容和煦地跟家中下人们打过招呼,又咳嗽了两声,长途跋涉,他身子有点熬不住,脸色苍白,下人们好生心疼。

只是心疼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又见着大人转过身,伸手托着那位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长公主走下马车,还体贴地叮嘱她仔细着些。

下人们,越发心疼。

越心疼,越生气,越生气,越心疼。

长公主下了马车站定,瞅一瞅这一群满面异样神色的下人,漫不经心瞥过脸,拿个鼻孔对着他们。

他们看长公主不顺眼,长公主还看他们不顺眼呢!

书谷悄没声息叹个气,唉,愁人。

“一路辛苦,到家了。”书谷温声笑道。

“这家看着可不怎么样啊。”商向暖抽回手,摆了摆华丽衣裙。

“臣府若是可与王宫相较,岂不是僭越?”书谷理了理衣袖。

商向暖瞪他一眼,这话让她怎么接?

书谷微微笑:“先进去吧,我已着人备下了浴汤。”

“浴汤中可有放百花?可有放凝脂露?可有点熏香在侧?浴衣可是丝制?”商向暖抬着步子,昂着下巴,骄傲得如只孔雀。

书谷摇摇头:“都没有。”

商向暖回头又瞪他,刚欲说话,书谷又道:“不过日后,可以慢慢来添你所喜欢的,毕竟我府上从未有过女主人,自不会备下这些事物。”

商向暖又没话说,他府上以前没有女主人,自己总不能怪他未曾养过女人吧?

一路来她碰了不少软钉子,回回挥拳打在棉花上,次次拔刀砍在春水里,她觉得她有点郁闷。

进了屋,下人跟在后面绞碎了帕子哭断了肠。

你看你看,就知道是个不讲道理事儿多的女人,以后咱们大人可有得是苦头吃了!怎么得了哦?

大人拉过家中管事的嬷嬷,笑言轻语:“辛苦嬷嬷,以后烦请常备干花,凝脂露和熏香,至于浴衣…”

大人脸红了一下,手握拳掩着嘴轻咳一声,清清嗓子:“也请嬷嬷去问问。”

嬷嬷拉着大人衣袖,唉声叹气:“大人怕是受委屈了吧?”

大人摇摇头:“人家可是一国公主,那是金枝玉叶呀,自幼便是娇生惯养,下嫁于我这么个凡夫俗子,我荣幸还来不及,岂会委屈?而且她跟着我一路跋山涉水走了这么远的路,哪还能没点小脾气?这就好比嬷嬷你的宝贝闺女嫁给了乡野村夫,还走了老远的路,嬷嬷也是会心疼的吧?”

嬷嬷听他这么说,以己度人一想,也是,听说商夷国的人都傲慢,金贵惯了的长公主怕是心高气傲得很,又累着了,有点脾气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也就是个大姑娘罢了。

便道:“那大人您也先歇息,我去备下那些事物就是了,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儿。”

“多谢嬷嬷。”

书谷笑道,轻出一口气,好了,嬷嬷拿下了,剩下来就是府里那些古里精怪的小丫头,怨自己往日不该放纵她们,这会儿是想管也不好管了。

书谷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为了避免这后院失火之事,他得把先府里的人安抚好,至少让一方心平气和闹不起来,才好慢慢想办法让那位尊贵的长公主也收了脾气。

是个麻烦事儿,大体不会简单过朝中政务之艰巨。

他正想着,听见门口有人唤他,迎上去一看,国君站在那处。

“君上怎么不进来?”书谷拱手行礼。

卿白衣连连摆手:“你家那尊菩萨怎么样了?”

书谷怔一怔,笑道:“供着呢。”

卿白衣苦着脸:“唉,苦了你了,你也不容易啊。”

“长公主知书达理,风趣幽默,又聪明玲珑,君上此言谬已。”书谷不软不硬地反驳。

卿白衣抬手搭着他的肩,痛心疾首:“书谷啊,这才几天,你就已经这么怕她了?”

书谷轻笑不止:“夫妻之道无非是相敬如宾,她既已嫁给微臣,臣自然当重她敬她,岂是怕?”

“说得好像你真的知道什么是夫妻之道似的,你以前娶过老婆吗?”卿白衣轻哼。

“书中自有颜如玉。”

卿白衣无话可说,叹道:“相敬如宾就相敬如宾吧,别相敬如冰,甚至相敬如兵就成,我先回去了啊,你要是被她赶出家门,就上我那儿睡,龙榻够宽,咱两挤挤。”

书谷笑着谢过,送走卿白衣。

得,除了府中下人和她,还有一个君上待安抚。

他一回头,看到商向暖抱胸站在阶下,倚着根柱子,挑着眉眼盯着自己,活脱脱的悍妇架势。

头发还湿漉漉的,想来是刚刚出浴。

“书谷啊,你是不是特别不痛快?”

书谷没说话,只是进了房间。

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块干燥的帕子,先道一声“冒昧了”,然后便不由分说地替她细细擦起湿发。

他手指很长很瘦,也很白,典型的文弱书生,这双手怕是只提得起一只笔。

身上还有些淡淡的书墨香,挺好闻的。

商向暖没想过他一言不合直接上手,险些一巴掌就冲他胸口拍过去——这一巴掌若是拍过去,病怏怏的书谷那是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好在她巴掌还没伸出去,书谷又是那般温和地语气,不轻不重地说:“后蜀不比商夷,空气温润一些,湿气也重一些,湿着头发容易着凉,以后要注意,别落下头痛的毛病就麻烦了。”

“对了,你能吃辣吗?蜀地的菜式多是带辣的,方便去湿气,你若是有口忌,我叫府中厨子以后注意菜中不下辣椒。”

他的目光专注在商向暖齐腰的长发上,一缕一缕地仔细擦拭着,来来回回地翻着帕子,双手力道极为轻柔,跟他声音一样。

软得不行。

商向暖鬼使神差接了句:“吃多了辣椒易上火,要长痘痘的。”

说完她就脸红。

呸,自己怎么跟那些小姑娘家似的矫情!

书谷低着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是耐人寻味的笑意:“无妨,我略通医术,可以帮你下火。”

商向暖起先觉得这话没什么问题,便也就默默地应了下来,后来转头想一想,寻思出些不对劲来,于是满面羞红。

她双手一推推开了书谷,气道:“书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轻薄于我!”

书谷无辜地摊手,迷茫地问:“公主殿下何出此言?”

公主殿下结舌,啊?

难道是自己想太多了?

呸!都怪小师妹,成日跟她厮混在一起,学了些不三不四不像话的东西!

小师妹表示:这锅我不背!

公主殿下她一把夺过书谷手中的帕子,腰肢一扭,扭进了房中,“呯”地一声合上门。

书谷负手立在阶下,笑得意味深长。

看了半天戏的小丫头们围过来,个个都是满面怒容,就要开口替自家大人抱不平,鸣不愤,只差要去击鼓鸣冤告御状的架势了。

书谷他在小丫头们叽叽喳喳之前先开口:“公主真可爱,是吧?”

“大人你怎么了!”

“你看她多可爱啊,羞涩的样子如画一样。”

“大人你醒醒!”

“她真是我心目中最可爱的女子,我能娶到她真是三生有幸,对了,当初求娶她的人可多了,我真是太幸运了。”

“大人你还好吗!”

“日后这府上大小事物就交给她了,我也放心,毕竟是公主,一个王宫她都管得过来,区区一个府邸岂在话下?”

“大人你是认真的吗!”

“自是认真的,她既是这府上的女主人,打理后院再适合不过,有什么不对的吗?”

书谷说罢转头看了众人一眼,笑容依旧和煦可亲,但也没人怀疑他在说笑。

众人掩面抽泣,捶胸顿足,原来自家大人是好这口的!

皆被他一副文弱书生的皮相给骗了,人家才不要那红袖添香呢!

早知道她们一个个的就不做什么温柔可人的小家碧玉了,人家好的是野蛮霸道的刁蛮金枝这口嘛!

真是看不出自家大人原来…原来…竟是这样的人!

伤心的小丫头们擦着泪嘤嘤嘤,皆作鸟兽散。

书谷长长吁一口气,摇摇头,暗自笑了笑,这是要把自己的名节都给赔进去了。

不过好在,府上至少能保持微妙的平衡,公主殿下她傲是傲了些,倒也没有什么别的毛病,苛待下人那套她是不屑做的,顶多是给下人上的规矩有点多,讲究有点多。

下人们一开始不服气不服管,跟书谷告了几次状,后来发现,书谷都是只和稀泥打太极,哈哈哈不干正事之后,也就放弃了。

其实他不干正事不拉架已经算很好的了,有一回长公主站在一边,听下人们向书谷大人倒苦水,诉冤情,那叫一个涕泪齐下,让人断肠,书谷大人他听罢之后,一声惊奇:“竟有这等事?”

公主殿下她挑眉,嘿,忍不住了吧?我看你这次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