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散之后,一群人走回宿舍区,余白存心落在后面,却刚好遇到唐宁。他与她说话,她随口应着。但那些言语就像远处天际滚着的雷声,听得见,却不知意义,至于说的什么,早已不记得了。

走进校区,天开始下雨。盛夏的雷雨总是那个样子,起初并不大,可眨眼功夫却已是瓢泼的气势。

“我车就停在那儿,车上有伞。”他拉着她朝路边跑去。后备箱的门的升起,遮出一小方天地。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探身去拿车里的伞。路灯下,他仿佛比印象中瘦了些,身上还是上班穿的衬衣,这让他看起来跟平常有些不同。她有须臾的错乱,突然对着他的背影道:“我喜欢你很久了,你喜不喜欢我?”

他回身的那一刻,她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是醉了,这句话本来是准备对吴东元说的。已经想了许久,却一直没有说出来。是不敢,也是不能。当然,主要还是不敢。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比如当他们终于完成一个大项目,不那么忙的时候。这一等就等到这天中午,他们团队聚餐,坐在一家日料店的包间里。饭吃到一半,吴东元接了个电话,出去了片刻,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女人,说是刚好经过附近,进来打个招呼。似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的女朋友,只有她后知后觉。女人婉柔地笑着,环顾长桌。许是错觉,又或是心虚,余白觉得人家似乎着意看了她一眼。她不禁庆幸,自己那句话还好没有说出来,否则这笑话可就闹大了,不光是情场失意的问题,怕是连工作也要不保,就算吴东元不计较,她自己也没脸再在他的team里待下去。

至此,她以为这件心事就可以这样结束,也不失为一个过得去的结果。但那句话却仍然留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连词成句,寻找着任何可能的脱口而出的时机。比如这一刻——酒后,大雨,路灯,相似的背影。

她记得唐宁转身看着她,没有说话,便低头过来吻她。她感觉到他柔软的唇舌,温暖,急切,似是微微颤抖。她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但他没有给她反悔的机会,一只手已托在她身后,将她压向自己,像是怕她淋到雨。

远处有几个学生路过,大约看见他们抱在一起,吹了声口哨,笑闹着走过去。唐宁转身挡住她,直到那几个人走远。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很快,她的也一样。

“余白…”他轻唤她的名字。

她不想让他说下去,只能纵着自己的想象,继续方才那个吻。

事后,她甚至有些庆幸,这个人是唐宁。要是换了其他男生,怕是不好收场,但他唐宁应该是见过世面的,总不至于因为这点事,跟她纠缠不清。

第二天一早,她赶去上班,在地铁上收到他的信息。

“起来没有?”他问。

她已经顶盔冠甲挤在人群里,觉得这问题简直傻气,干脆省了寒暄,直截了当向他道歉:“昨晚喝多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按照一般的礼貌用语,她说“对不起”,他就该回一声“没关系”,但他这人总是出人意表,过了几秒便回复道:“你说你是不是该给我点营养费?”

“没经验,不知道给多少合适?” 她亦玩笑回去,暗暗松了口气。

“按表现吧。”他又道。

于是,她发了一个十四块七毛三的红包给他,这是昨晚体操比赛中,导师最看好的那个选手的最终得分,位列第三,不算太好,但也不坏。听导师评价,并非是因为发挥失常,而是动作选错。

唐宁一定get到了其中的幽默,收了红包,回了一句“Good game”,但之后便不再言语,多半是不满意这个打分。

总之,后来很长时间,两人都没有联系,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已然定性。每隔一阵,因缘际会,两人又碰到一起,床上那回事似乎已经成了规定动作,她还是会给他打分发红包,而他也还是会回一句“Good game”。

余白一直觉得,自己之所以会成为今天的资深剩女,就是因为两件事,一件是遇到吴东元——这个是太过完美的参照物,另一件便是与唐宁搅在一起。她生在A市远郊,那里的女孩子哪怕读过大学,也大都早婚早育,像她现在这般年纪,孩子应该都快上初中了。她的原生家庭也十分美满,余永传与屠珍珍几十年如一日,形影不离夫唱妇随,“五好家庭”和“村党员活动室”的牌子就挂在院子门口,是她给这个幸福之家抹了黑,完全是她自己的问题,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怪罪。

这一夜,她几乎没怎么睡,晨起却并不觉得疲惫恼火,只因为她用这几个小时的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悄悄爱了多年的男人已经结婚,她的完美参照物已是美玉有主。至于唐宁,也是该结束了,无论是加入他筹划中的事务所,还是别的什么。也许只有这样,她才不至于彻底辜负了父母,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从头来过。????

9

接下来几天,余白离开酒店,搬回原来的小公寓居住,海运的衣物书籍也都送到了。房子收拾出来,她站在客厅中间四下环顾,书架,衣橱,写字台,除去一点在美国买的东西,以及些许租客留下的磨损痕迹,一切似乎又回到出国前的样子。

关于唐宁的提议,她自信已经做好拒绝的准备,就只等着他打电话过来了。

在她意想中,他们会先闲聊一阵。她可能会问起他那天早晨四点去看守所见的究竟是什么人,两人大约会就那个案子聊上几句,随后他便会提起那件事,问她:你考虑好没有?

此处应该留出一小段空白,好让他猜到她在摇头。有个心理准备,后面的话就容易说了。

你会找到更合适的人——她想好了要这样对他讲,听起来有点像那个普世通用的分手绝句——It’s me, not you.

至于唐宁会怎么回答,她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仅就多年的了解,相信他不会 黏糊。他这人就这一点最好,她一直这样以为。

总之,一切应对都已经备下,只可惜唐宁没能配合她的演出。他并没有打电话过来,连信息都没有。

等了一天之后,余白甚至有一时的怀疑,过去两夜一日的经历是否只是自己喝多了做的梦,其实她根本没在吴东元的婚礼上遇到唐宁,也没去过他的办公室,更没跟他聊到三更半夜。以至于后来,她还真拉了那夜的聊天记录出来看了一遍。

当然,这些都只是她私底下的心理活动,是断不会让唐宁知道的。她不去找他,他便也不会来催,此人的策略,她怎会不懂?

那倒是正好,她对自己说,省得她费那一番口舌,不必再找什么理由,就这样慢慢淡了也是不错的。

眨眼便是三天过去,余白又回到BK上班。

事务所的办公室已经换了新地方,她去人事部办手续,领到新的工牌与电脑,分到新的位子。周围有许多还是过去的旧同事,但也有不少已经离职,换了几张新面孔。那感觉倒有些稀奇,既像是旧人,又像新人。

才刚安顿停当,桌上的电话便响起来。余白接听,是总代表的秘书打来,叫她上去面圣。

这总代表姓何,名其阳,说起来也算是她的学长,同是A大法律系毕业,只是年代久远,比她早了十几届,几乎谈不上同门之谊。此人升上这个位子之前,只是本地合伙人的时候,便与吴东元不太对盘。也正是因为这两人之间的那点分歧,叫余白有幸知道吴东元并不是没脾气的好好先生。但这知道的结果却并非是幻灭,恰恰相反,她正因为他的这点脾气,更添了对他的好感,不拉帮结派,不趋炎附势,全凭能力和努力,是这职场里的一股清流。

此时,吴东元不在,余白只得一个人提着一口气单刀赴会。到总代表办公室门口,给秘书与行政送了小礼物,分了巧克力,再换上一个更谦恭乖巧些的笑,上前叩门。

何其阳正伏案工作,闻声抬头,也是十分客气,请她进去,又赐了座。几年不见,何代表的顶发愈见稀疏,但气色倒是很好,一点都不见老。余白自然不提头发的事,专捡好话说。何其阳开口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欢迎她回来,又介绍了一些人员结构的变动。余白听着,一一记下。

还在总部时,她就隐隐听说这两年中国这边的团队有不少人离职,而上面似乎也有意要把摊子收一收,一旦有人辞职,headcount就关掉,不再新招了。此时看起来,人头确实是比从前少了些。但看派头,他们仍旧是大名鼎鼎的BK律师事务所驻A市办事处,还是在市内最繁华的地段,最新最贵的楼里,用最好的办公家具,摆最昂贵的花束,休息区有全江景的咖啡厅,健身房,甚至还有迷你高尔夫和一张大台球桌。

出了总代表办公室,余白穿过走廊,回到自己桌边。一路走来,四下所见都是装饰雅致,雇员体面,倒还真看不出要缩小规模的意思,大约总还有几年好日子可过。

此时已近午休时间,她才刚坐下,搁在桌上的手机便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她对那串数字毫无印象,接起来听到对方说话之前,还以为会是唐宁。至于为什么会那么想,她自己也说不清。

“余律师。”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是,”余白回答,“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男人轻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是张一博。”

余白搜索记忆,毫无结果,她完全不记得自己认识过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暂且推定是工作上的关系,礼貌答道:“哦,张先生您好,什么事找我?”

却不曾想那男人又笑来,反问她:“你根本不记得我是谁吧?”

听这口气似乎就不是工作上的关系了,余白又往别处想,还是没想起来。

“上周末吃喜酒,我给过你我的名片,”男人无奈,只好坦白提醒,“一直没等到 你的电话,所以只好找了新娘子新郎官帮忙,希望你别介意。”

手机就贴在耳边,每句话都清清楚楚,余白却定在那里,许久不语。

直到男人又开口问:“余律师,听得到吗?”

“怎么会不记得?您是新娘子那边的朋友,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喝过酒。”余白回过神来笑答,试图将方才尴尬掩饰过去,也是的确想起来了,那张留在西装口袋里的名片,被唐宁说猥琐的那个人。

两人又在电话上聊了几句,余白推说还有工作,说好了互加微信,这才挂断。

电话打完,已过了饭点,办公室这一隅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放下手机,将转椅滚到落地窗边,凭窗看着江景,独自坐了许久。回想方才的对话,这个张一博虽然没还提出约会的要求,但已经很清楚就是要追她的意思了。她觉得有些奇怪,那天晚上,自己已经拉了唐宁做幌子,怎么还会招来这么一个追求者?若只是张一搏,尚有理由可以勉强解释,他走的早,并没看到后来的那一出。但吴东元呢?她是亲口告诉他自己已有男友的。

以她多年的了解,吴东元做事从来都很仔细,分毫动作都有他的理由,今天这一招又是为什么?

更何况他新婚燕尔,椰风海韵,换了别人大约7X24小时衣服都不穿。蜜月中的他竟还费心为她牵线,她真不知是该感谢,还是气愤。

再打开手机,张一博要求加好友的请求已经发来,她晾在哪里,没有理睬,径自出去吃饭。????

10

下午回来上班,余白才刚开了电脑,便收到吴东元的邮件。

她看到列表中T Y Ng的名字,倒觉得有丝好笑,心想莫不是又为了张一博那回事,搁着蜜月千金一刻的春宵不顾,给了她的手机号码不算,还专门发了加密邮件来撮合他们。

当然,她也知道这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吴东元哪会这么无聊?点开邮件,果然如此,他转给她一个会议邀请,以及相关客户的背景资料,那是一只总部设在境外的私募基金,名叫Quanta Capital。

距离会议开始不过半个多小时,她抛开杂念,埋头速读,三十分钟之后,已经坐在楼上会议室里。这是她回来升职之后第一次摸到高一阶的门槛,若论职级,其实还差着一点,也知是吴东元的举荐,才会破例叫刚回来尚且摸不清状况的她作为代表出席。

会上,又见到何其阳。何代表提到下一季度的重点项目,其中与收购兼并相关的便有Quanta这一宗交易。但具体是什么,何代表在会上不曾提及,总共没有几句话,全程都已Project Quanta代替。余白听这对暗号一般的讳莫如深,已是心领神会,知道一定是大生意。

她方才在邮件中已有大致了解,Quanta总部设在境外,其实却是中资背景,几个创始合伙人几乎都是高科技企业出身——这敏感行业,外加跨境交易,差不多就是没跑的了。余白知道,只要是遇上这种案子,BK要与其他事务所竞争,吴东元便是一块最好的招牌。她这位老板虽然年纪尚轻,履历中却已几次参与重大跨境高科技交易,还因此上过国际金融法律评论和Chambers的推荐名录。何其阳老早看他不顺眼,又始终拿他无法,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从会议室出来,余白回到自己的位子,便听周围同事在说:“老板要不要这么拼啊?这蜜月才度了没几天功夫,今天居然把邮件都回了,就连下半年的休假申请都批了。”

她听着他们玩笑,也不禁莞尔,倒不是笑吴东元太敬业,而是笑自己想太多。张一博那回事,大约也跟那些一点都不紧急休假申请差不多。蜜月中的吴东元因为Quanta那个重大项目查阅了邮件,顺手就把其他鸡零狗碎的事情都处理了,仅此而已,再无其他。至于她有没有男朋友,他可能真的没有注意。

虑及此处,余白反倒释然了,索性开了手机,通过了张一博的好友申请。她是女人,三十好几,就算自己不想,顾及着余永传与屠珍珍的拳拳之心,也多少要考虑一下恋爱结婚生孩子的问题,唐宁那个幌子总不能作数,现在既然有别的选择,认识一下也未尝不可。

于是,那日下午,她与张一博相约喝了杯咖啡,交流了一下彼此的基本情况,一切流程就跟相亲差不多。

张一博是B市人,眼下在A市一间名叫新业的基金公司工作,人生得高大端正,北方口音,谈吐幽默。两人聊得还算愉快,但余白对他并没感觉到那方面的吸引力。告别之后,她不禁丧气,觉得自己这回又要对不起父母的殷切希望了,但这似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像二十岁之后就很难交上知心朋友,一个人年过三十,也很少会有爱上一个人的冲动。

那次见面之后,张一博倒是还有再约的意思。可惜余白工作繁忙,下班总要九点多,连顿晚饭都排不上。虽然时间挤挤总会有,但她似乎也无意为他挤这一挤。直等到那一周的周五,张一博说他跟几个朋友在滨江一间酒吧搞了个sho box演出,这才引起余白的好奇,下了班又赶过去。

张一博看见她,脸上却是意料之中的笑,对她道:“我就知道你今天一定有空。”

“为什么呀?”余白问,连她自己都说不准那些开不完的会什么时候结束。

张一博却答:“听新郎官儿说你学过架子鼓。”

余白愣了愣,这才勉强笑了。刚进BK的时候,余白的确学过几年架子鼓,虽然工作忙到日以继夜,这个业余爱好倒是坚持下来了。至于坚持下来的原因和动力,自然又是吴东元。吴东元会弹吉他,极其偶尔与人在sho box玩一次票,更偶然的机会,他们找不到鼓手,余白便可以顶上去。便是为了这一年都没有一次的相处,她去琴行拜师,学了架子鼓,甚至还跟一帮小孩子一起考了几次级。

时隔几年,这一招却又在张一博这里派上了用场,连她自己都觉得讽刺。当然,若是积极地想,也有其正面意义——人,果然就是应该学习,所谓技不压身,会总比不会好。

平心而论,那一夜玩十分尽兴,作为一个在基金公司工作的业余歌手,张一博歌唱得实在是很不错,余白也上去小试了身手,脱了西装,挽了袖,帅到全场起哄。

然而,散场之后,张一博提出送她,她还是婉拒了。理由倒也现成——她是开车来的,难道停在这里?若是两人各开各的,似乎也没有送的必要了。

“明天总没事了吧?”张一博又提出要约。

“明天加班。”余白笑答。

“那后天呢?”男人仍不死心。

“后天是滨江区律师协会运动会。”她看着他笑,但现实就是这么不凑巧。

男人也是无奈抚额,又问:“你参加什么项目?”

“篮球,三对三。”她实话实说,以为这事大概就这么算了。

却没想到张一博一脸惊喜:“还有什么我喜欢的是你不会的?赶紧请我去看!”

余白心道,这种业余女子篮球有什么好看?一帮女人妆也不化,连推人带拉衣服的,简直丢人,没想到张一博竟然喜欢这个,早知就说自己参加跳长绳、踢毽子了。但看面前这男人倒又有些可爱,她不忍拒绝,只说尚不清楚比赛几点开始,要等道周日上午再联系他。

张一博对这个安排表示基本满意,两人这才道别,分头回了家。

转眼便到了周日,晨起有雾,天气阴沉,实在不是一个开运动会的好日子。

余白前一夜加班到深夜,哈气连天开车到体育场,在自己的t恤外面套了BK字样的黄色队服就上了场。原本像她这样的“老人”,除非自己有意,积极报名,并不是非参与不可。无奈干他们这行的工作日以继夜,绝大多数人上了班之后普遍四体不勤,跑步、拔河之类尚且可以拼一拼,篮球这样稍有技巧要求的项目是最缺人的,而她从中学到大学一直是校队成员,作为稀有的女选手更加责无旁贷,自打进入BK,每一年的三对三,总有她一个。

这一年的比赛跟往年差不多,上午是淘汰赛,每个所一支队伍,抽签互撕,胜者晋级,最后出线的两队下午决赛。赛况果又如余白所料——一帮女人妆也不化,连推人带拉衣服的,简直丢人。她庆幸没有叫张一博来,虽说并不想与此人发展出点什么来,但在人家面前如此出丑似乎也没必要。

为了照顾法律工作者的体能,比赛短小精悍,BK队很快出线,余白脱了队服,在场边喝水,就等着下午决赛了。

一个同事过来叫她:“快去看,那边至呈好像快赢了。”

余白跟着过去看热闹,一点不意外地在围观人群中看到了唐宁。????

11

场上一样还是六个队员,分属两支队伍,至呈与另一家外资所SS。比分已经刷到八比二,时间还剩下两分钟。按照两队的水平估计,SS要在剩余的时间内进三个球纯属天方夜谭,所以至呈肯定是稳赢了。然而唐宁却在此时向裁判示意暂停,喊过身边一个年轻女孩,要换她上场。

余白在场地对面看着,心中暗笑:哎哟,好高级,还带教练的。

又听身边两个同事议论,一个道:“看,就那个,好像就是朱丰然的女儿。”

另一个答:“对,没错,叫朱迦言,去年才刚从美国留学回来进的至呈。”

这朱丰然是至呈的创始人,外加现在的管理合伙人,也算是圈内的名角儿。在别人的印象中,这朱大律师仿佛还是中年,却未曾想连女儿都开始执业了,叫他们这些旁观者也有种下一辈都出了道,前浪马上就要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慨叹。余白闻言,不禁着意去看那女孩,却恰好捉到对面二人之间的小动作——唐宁拍了下朱迦言的肩,朱迦言的手又从他身上撸过去,那般自然而然,仿佛老吃老做。

余白不自觉地皱了眉,正好遇上唐宁的目光。他对她笑,她没有理会,转身走了。

走出一段,听到背后传来裁判的哨音,欢呼声起,至呈想来是赢了。余白对这决赛对手却是毫无兴趣,连头都没回,径直出了体育场,边走边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给张一博:“下午一点决赛,来不来看?”

回复转眼就到:“当然,等一上午了!”

“很难看的,别抱太高期望。”余白发了地址过去。

张一博再回复过来,是一条语音,说自己已在路上。

这番殷勤来得恰是时候,叫她心情好了几分,又发了信息过去,说时间还早,不如一起吃午饭。

他俩之间欠的这顿饭已经拖了太久,张一博自然不会错过机会。只可惜这体育馆地处偏僻,附近没有什么像样的饭店。最后是他在市区买了沙拉与三明治,打包带过来,与她一起坐在车上吃。

时至正午,天气已然放晴,停车场对面便是郊野公园。两人边吃边晒太阳看风景,倒像是野餐一般惬意。

阳光下,余白瞧着张一博,一表人才,开很好的车,心里倒有些好奇起来。她自信样貌还算出色,在外面交际被人一见钟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若是她当场无有回应,对方还心心念念追上来,似乎就有点过了。毕竟她已不是二十几岁的黄金年龄,年纪大,又不好骗,而面前这人看起来也不是那种需要为了交女朋友发愁的类型。

在这种事上,她从来不拐弯抹角,直接开口问他:“新郎官跟你说过我几岁吧?”

张一博却笑答:“讨论女士岁数不礼貌,我跟东元哪怕是在背地里也不会做这种事。不过,你要相信,并不是所有中国男人都是幼女审美。”

这句话倒是合了余白的心意,连带着对他这个人印象又好了几分。然而,脑海中却莫名出现方才球场上的一幕。那个朱迦言生得好不好看,她自认做不到客观公正,岁数倒是一定是比她小。幼女审美,她在心中不屑,替唐宁这家伙下了评语。

一顿饭吃完,两人收拾了要走,张一博叫余白等一等,俯身进车里抽了一张纸巾,伸手替她擦了擦唇边。

“什么呀?”她问。

“大概是蛋黄酱。”他答。

余白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动作可说是两人之间第一次身体接触,张一博做得不着痕迹,倒是一点都不叫她抗拒。

两人相对笑了笑,转身朝体育场里走,可才回头却又撞上熟面孔,不是别人,正是唐宁,大约是去车里拿东西。初初见到,余白倒还有一丝尴尬,但唐宁看见她却只是笑了,那笑容与方才在球场上的相似,又好像有一丝了然在其中。

余白仍旧不理,冷着一张脸走过去,心中猜想,那家伙此刻一定觉得自己是在与他较劲,他与朱迦言那样那样,她便找来张一博这样这样。幼稚!她心道,其实自己只觉得好笑,根本就不是存心的,偏偏这么巧,又碰上了。

午休过后,下午的比赛开始,最热闹的便是篮球三对三的决赛,女队是BK对至呈。时长依旧是十分钟,这一回朱迦言倒是首发上场,不像淘汰赛时,板凳坐到最后,再替补上场,得个现成的功劳。

哨音响起之前,余白将这对手打量了一番,同她一样也是瘦高身材,长发绑着马尾,身穿至呈的红色队服,确是青春亮眼。

裁判吹了开场,余白才刚上手,就看出朱迦言算是对方三人之中的高手。朱迦言看余白,大约也是同感。两人于是捉对死磕,无奈队友不给力,比分交替上升。直到比赛进入最后一分钟,场边的电子显示器开始倒计时,两队已经打到6比6。此时余白带球上篮,险被朱迦言拉倒,裁判却不知道在看哪儿,没有吹哨。场边响起BK同仁的嘘声,余白却根本不想废话,趁对方走神,又从她手中断下球来,佯装投篮造了一个犯规。这一次,是当着裁判的面。裁判总算判了罚球,余白两罚全中。比赛继续,但想要翻盘,时间已经不够。很快哨音响起,两分的领先保持到了终场,BK赢了。

余白从场上下来,接受同事们的祝贺。张一博也在近旁,笑对她道:“余白,你骗我。”

她知道这是因为之前说过比赛很难看,开口想要玩笑回去,才觉得喘不上气。这业余中的业余比赛,她从没打得这么拼过,大约也是因为老了,不过十分钟功夫,感觉却像是用冲刺速度跑完一千米一样。

领完奖牌,余白去球场后面找了间空着的临时更衣室换衣服,可才刚推门进去,身后却有人尾随而入,尚不及回头,已被那人掳进室内,反手锁了门。她吓了一跳,以为在这荒郊野外遇到了歹人,才刚要叫出来,却又被人用手捂住了嘴。

“别叫,是我。”这歹人倒是丝毫不避讳,这般对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