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她根本没想到的。

见余白表情意外,吴东元又解释道:“这么说吧,我会带走一个团队,以及一部分客户。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

有几秒钟时间,余白仍旧没说话,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她知道这邀约纯粹出自于对自己工作能力的肯定,而非其他什么,却又不禁好奇,很想问问对面这人,我是你找的第几个?

像是能听到她心理活动,吴东元回答了这个问题:“你知道我一直觉得你是我团队里最出色的律师,所以从一开始考虑这件事,我就决定要带你走。在新事务所,主要还是做收购兼并,但相比BK,我会有更大的话语权。如果你愿意跟我过去,三年时间,你可以做上合伙人。”

余白听着,事出突然,她本以为自己会需要一段时间考虑,但当真开口,却发现已经有了答案。

“其实,我最近也在想这个问题。”她对吴东元说。

“离开BK?”吴东元看着她笑。这几年外资所势弱,大约很多人都这么想过。

余白点头,回答:“毕业之后就一直在做非诉业务,接触的都是合同啊,数字啊,尽职调查啊,我想做些不一样的事。”

这下轮到吴东元意外,失笑道:“你这是打算改行啊?”

“就是想做一些跟人更加有关的案子,更接近律师的本质吧。”余白答得平实。

“这我能理解,”吴东元看着她,“但是,你知道我一直很看重你,在这个领域继续做下去,你是可以出一番成绩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一下。”

余白微笑点头,多半是出于礼貌。

吴东元一定也能看出来,不无遗憾地发问:“能告诉我,你考虑去哪个所吗?”

“都还没谱呢,”余白笑答,“其实…是我男朋友,就是你婚礼上见过的那个,他准备自己开事务所,我打算跟他一起干。”

这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真的要这么做?什么时候决定的?然而扪心自问,还真的是想好了。

“唐宁?”吴东元微微蹙了下眉。

“对。”余白倒有些意外,只在婚礼上匆匆见了一面,甚至没有正式介绍过,他竟还记得这个的名字。

“唐嘉恒的儿子嘛,”吴东元看出她的疑问,“那天他就是代表他父亲来的。”

余白怔了怔,这跟唐宁对她说的版本有些微的不同,但似乎也没什么要紧。

“你认识他父亲?” 她于是又问。

吴东元摇头,随口解释:“我太太那边的关系,唐嘉恒是我岳父现在的法律顾问。”

话到此处,正事似乎就是说完了,那顿饭吃得倒很愉快,像是两个朋友什么都说,只是不谈工作。

吃完饭,两人出了饭店,去后面停车场取了车。余白说过再见,已经坐进车里,发动引擎。吴东元却又转身走回来,余白看见,便降下车窗。

“刚才说的事…”他俯身对她道。

她抿唇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发誓打死不说。都是做这行的人,带走团队和客户这种事,不会不知道是有多敏感。

吴东元见她这样,不禁笑起来,叹了口气又道:“我希望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总之,我这里一直有你的位置。”

一时间,余白有些感动,就连一声谢也说不出口,只是看着他郑重点头。

分别之后,车驶在入夜的街头,余白心情不错,是因为自己放下了多年的暗恋,也是因为对今后去向的肯定。然而,就在这份释然背后,似又有一些细节夹杂其中,比如吴东元说起唐宁名字时微蹙的眉头。????

22

第二天便是星期六,唐宁如约而至,带余白去他爷爷家里吃饭。

对于唐教授,余白倒没有多少恐惧。毕竟是A大的老师,她也曾在校刊和电视台的法制节目上见过几次,印象中是个和气儒雅的老人。而且,她这个人从小就招老师喜欢。朴素,刻苦,成绩好,这样的学生没有不招老师喜欢的道理。虽然现在的她已经成功改掉了艰苦朴素的好习惯,但另两条倒是一直保持下来了。

所以,她此时心灵上的颤抖大部分来自于唐宁的父亲,唐嘉恒。

然而上车后不久,她正系着安全带,唐宁便对她道:“有件事,要先跟你说一下。”

难得见他如此正经,余白一怔,感觉一定是要紧的事情。

“你知道我妈妈已经不在了…”唐宁开口,并不看她,只是盯着反光镜将车倒出那个侧方的车位。

余白不知说什么好,伸手覆在他的手上,点了点头。

待到驶出车库,唐宁才继续说下去:“还有,我跟我爸爸关系也不亲近。所以,今天去我爷爷奶奶家,就是我们四个人聚一聚。”

余白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点了点头。虽然听说不用见唐嘉恒,她原本紧绷着的神经倒是松了一点,但看唐宁的样子,她心里也有些不是味道。

谁知不过弹指间的功夫,身边那家伙又是平常的嘴脸,在后视镜中瞥她一眼,对她道:“这不是怕你有想法嘛。”

“我有什么想法?”余白反问。

唐宁笑答:“答应带你见家长,结果又没见全啊。”

“答应我?是我求了你还是怎么着?”余白只觉一颗好心喂了狗,冷笑了声,转头看向窗外,不再与他废话。但下一秒又觉一只手被人牵起,凑到唇边吻着。她试图抽回来,却被他抓住不放。

“是我求你,是我求你…”他在她手心喃喃讨饶。

余白怕痒,又挣了两下,终于绷不住笑出来。

虽然疑问仍旧悬在那里,但她也知道唐宁不想再展开那个话题,有关他母亲的离去,以及他与父亲之间的关系。她没有追问,之后的对话便与平常无异。

唐教授的家在旧城,那是一个邻近音乐厅的街区,闹中取静。车一路开进去,小马路两侧都是遮天蔽日的梧桐,再拐进一条小巷,里面的房子都是解放前造的西式排屋,一楼有院子,处处可见爬满围篱的蔷薇。

他们进了门,两位老人早等在那里,待余白十分亲切,又不过分客气。爷爷说起法律系的事,就好像早跟她认识似的。奶奶也是A大退休教授,从前教的是法语。

这样一对夫妇倒是完全符合一般人对知识分子的想象,平和,高洁。虽然年纪大了,精力难免不济,但日常生活中仍旧保持着琐碎别致的小情趣,醒一斛红酒,听一曲爵士。赞叹之余,余白又有些奇怪,如此书卷气的家庭怎么就养出唐宁这么一朵奇葩来。

家里有保姆做饭,也不用她去厨房假客气。等着吃饭的时候,唐宁的奶奶翻出照相簿来给她看。其中不免就有唐宁小时候的丑照,比如穿开裆裤蹲在院子里,面目狰狞地啃苹果,或者爬山爬到一半,耍赖在地上哭。余白看着忍不住笑,再翻两页,便是一张他父母的合影。看那彩照的色泽已经有些年月,但几十年前的唐嘉恒也已是西服革履,颇有大律师的风范,身边站的那个也是美人,眉目纤柔,过眼难忘。

不知是为了遮丑,还是别的什么,唐宁偏不让余白继续看那本相簿,又找出几本更加年代久远的盖在上面,转移她的注意力。

这一招倒是奏效了,他家祖辈出身大户,存着的老照片也比一般人家丰富——从晚清时老宅里的家族合影,到民国初年一个个孩子的百日,三岁,五岁,十岁纪念,以及后来漂洋过海戴方帽子的毕业照,穿白纱与西服的结婚照,然后容颜老去,身边孩子渐渐多起来,又变作一张张新的全家福。

余白一页一页翻过,感觉自己宛若在读一部编年史,意外丢失了文字,只余插图,却还是可以讲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来。

但在这些照片中,却有一张与其他的都不一样,画面里的一男一女不似一般照相馆出品的正襟危坐,而是指间夹着雪茄,对镜头展颜笑着,漂亮得招摇,好似复古风格的时装大片。男人身上穿三件套西装,挂着金表链,那眉眼与唐宁有几分相似,再加上黑白照自带滤镜,轮廓看起来更加精致了几分。女孩却只是学生模样,身上一件白色斜襟布旗袍,一只细白的手与深色粗大的雪茄形成强烈的对比,一望之下竟有一丝情色意味在其中。

“这是我太爷爷,1930年代锦枫里的律师。”唐宁点着那张面孔介绍,言语间有些自豪,似是等着余白发出惊叹。

“锦枫里?”余白却并不知道这小弄堂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

“就是青帮啊,”唐宁大失所望,然后侃侃而谈,“当时帮中掌权的老头子把那里整片的房子买下来,供帮派里的人居住,大家说起锦枫里就知道是青帮…”

“这帮派的律师与别的有什么不同?”余白打断他问,一半是好奇,另一半也是要难为一下他的意思。

却没想到唐宁对此真有研究,细细说起老早法租界的烟馆与四马路的长三堂子,在当时也是灰色生意,但只要是生意,便有个买进卖出聚散离合,与如今的收购兼并其实也是一个道理,只是货色特殊,帮派律师的专业价值就体现在这里。

余白听着失笑,不禁佩服自己,真是慧眼识人,从前就觉得他跟流氓有那么点关系,原来还真没看错,他这朵奇葩果然有祖传的基因。

差不多到了吃饭的时候,两人去餐厅帮着摆桌子,趁旁人看不见,又闹在一起。直到外面门铃响起,保姆出去开门,隐约传进来一声唤——“唐律师回来啦。”

保姆唤爷爷为“唐教授”,叫唐宁“小唐”,唐律师这个称呼是专留给他父亲唐嘉恒的。????

23

听到这声“唐律师”,唐宁手上的动作停了一停。他抬头,正好奶奶进来,两人的目光遇到一起。

“是我叫你爸爸过来吃饭。”奶奶解释,语气仍旧温软。

唐宁一怔,似是看了一眼余白,这才点头说:“那我再去拿套餐具。”

他转身进了厨房,余白一人留在那里,恰好与从外面进来的唐嘉恒打了照面。

虽两鬓微染霜色,这位唐大律师还是很见年轻,没有唐宁高大,但举手投足自带气场。

一时间余白不知如何称呼,竟如会见客户一般欠身伸手过去,开口道:“唐律师,我叫余白。”

这话说出口,她便自觉有点蠢。

所幸那边已挂上一个笑脸,伸手与她握了握,带着半分戏谑也叫她一声:“余律师。”

唐宁拿着碗筷出来,听到这番对话重重一笑,并未再说什么,只是牵了余白的手,按她在餐桌边坐下。唐嘉恒亦脱掉外套交给保姆,洗了手吃饭。

这顿饭倒是吃得十分和谐,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五个人围一张圆桌坐着,聊的都是些不相干的小事,比如这个春天A市的天气,比如他们在A大读书时的旧闻,或者饭桌上的那条鱼。

聊完了鱼,唐嘉恒又问余白:“听唐宁说你在BK工作?”

这一问来得有些突然,余白还未开口,唐宁已是轻笑:“我什么时候跟您说过?”

唐嘉恒面色未变,只当作没听见。

余白便也配合,点头说是。

“做哪方面的业务?” 唐嘉恒又问。

“主要做收购兼并。”余白回答。

唐嘉恒哦了一声:“认识吴东元吗?”

余白不禁想起昨夜跟吴东元吃饭时听说的那点渊源,但她并没有与唐父套近乎的打算,只是简短回答:“我现在就是跟着他做事。”

唐嘉恒也只是点点头,便把这一页揭过去了。倒是唐宁,原本只是吃菜,听到此处,手中筷子停了停,抬头看了一眼余白。

待到一顿饭吃完,唐宁是立刻要走的意思。奶奶已经切了水果叫他们吃,两人才又在客厅坐下来。

“有几句话跟你讲。”唐嘉恒对唐宁道,示意他进书房。

唐宁看一眼余白,坐着没动。

还是奶奶劝了一声:“难得见一次,去吧。”

他这才站起来,跟着父亲进了书房。房门一关,两个男人在里面谈了一阵。至于谈的是什么,余白听不到。

等两人说完话出来,唐嘉恒便称有事先走了,倒是唐宁他们又坐了一会儿,这才与两位老人道别离开。

出门上了车,余白还在想方才的事,甚至在脑中演绎出数个版本,比如1970版《爱情故事》,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但对于她与唐宁来说,情况又有根本上的不同,他们早已自力,上天入地都凭自己本事,分与和,也只在于他们自己。

像是听到她心理活动,唐宁对她道:“他说什么,你根本不用管。”

余白觉得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有些好笑,坦言回答:“要是你父亲对我有什么看法,你只管告诉我。”

“你在想什么啊?”他却是笑起来,伸手过来揉乱她的头发,“不是因为你。”

余白不禁为自己的患得患失尴尬,打掉他的手,索性摊开来问:“那是因为什么?”

他顿了顿,方才回答:“是为了我自己开事务所的事。”

余白恍然,心想这事倒是有一阵没提了,此时才问:“你父亲反对?”

唐宁点头:“他要我留在至呈。”

“那你打算怎么办?”余白又问,她本以为他自己出去独立,多少是借了父亲的荫蔽,却原来恰恰相反。

“早跟你说了,管他做什么?”唐宁只是笑,似乎根本不当回事。

余白见他这样,又觉与她方才的想法一致——他们早就是自立的人,做什么,与谁在一起,都只是自己的决定。

“你那边进展如何?”她换了话题。

“很顺利,” 唐宁回答,一一说给她听,“合伙人、投资人都已经确定,办公室也看过几个地方。当然没有BK或者至呈现在的水准,但条件还算可以,面积也足够我们用。等收拾出来,我就带你过去看。”

“那就好。”余白放心,嘴上却只是轻描淡写。

唐宁自然不会错过机会,笑看着她追问:“所以你怎么想?”

“什么我怎么想?”余白继续装傻,说不清是为什么,她并不打算把自己计划告诉他,至少现在还不想,“这阵忙得要死,没时间考虑别的,手上有个大项目要争取。”

“Quanta?”唐宁像是随口一问。

“你怎么知道?”余白倒是有些意外。

唐宁笑了笑,没有回答,发动车子上路。

余白也没多想,他在至呈工作,也算是圈子里的人,多半是至呈也在争取这个客户。不过,对于Quanta,BK的机会恐怕要大得多,虽然在中国境内无法执业,但毕竟Quanta的注册地在美国,做的又几乎都是跨境交易,那是吴东元最擅长的领域。

车开到她家楼下,唐宁侧身过来吻她,一双手又不老实。余白知道这是求留宿的意思,难得周日无事,准了也无妨。然而这一次却似是与以往有些不一样,唐宁的吻是有些霸道的,手上也加了力道,像是要将她掰开揉碎了据为己有。

两人在车里闹得难分难舍,直到外面有脚步声经过,余白手抵在他胸前推他,压着声音问:“你怎么回事?”

唐宁却不相让,在她耳边道:“这次再不让你走了。”

“我走到哪里去?”她又觉好笑。

“去美国几年,临走前一天才告诉我。”他却说得挺委屈。

余白看他的样子,起初只想嘲他几句,这等旧事竟然还要提起,转念却也是不甘,指着他鼻子质问:“知道我一走就是几年,不留我倒也罢了,临走前一天约你,你还说没空。”

唐宁却不辩解,只是看着她,许久才道:“那天,我去找你了。”

“你去了?”余白反问,像是慢了半拍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哪一天,去的又是哪个地方。

他点头,仍旧看着她。

余白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早应该猜到的,他就是那天夜里看见他们sho box演出,才知道她对吴东元有那份心思的。

她很想对唐宁说些什么,可一时间却又脑中空空,许多言辞混杂在一起,反而一句都辨不分明,最后只是伸手抱了他,依着他说一声:“这次不走了。”

次日,两人睡到很晚,醒了也不起,裹着被子趴在枕头上说话。直到余白的手机很没眼力见儿地响起来,是客户打来,要与她核对一份合同上的条款。她随便套了件衣服,起来拿了电脑,趴在床上打开。

唐宁撑着脑袋在一旁看,却是一边看一边笑。余白讲着电话,瞟了他几眼,也没看出此人究竟在笑什么。

等到电话挂掉,唐宁仍旧笑而不语,她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在笑个啥?”

“没笑什么啊。”唐宁起初不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