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片刻之后听到的却是答非所问的一句话:“你们那边已经宣布了?”

“是,”她回答,重新问了一次,“你是不是动过我的电脑?”

又一段沉默之后,唐宁反问:“你觉得呢?”

身后传来人声,是楼上的大会散了。坐在这一层的同事陆续进来,三三两两讨论着什么,看样子心情都不错。有同一组的人从余白身边走过,对她笑笑算是打招呼,仿佛也是想跟她聊几句。她自知躲不过,而唐宁那边也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便只对电话中道:“我们见面再谈。”

“好,我今晚回A市。”唐宁回答,并无丝毫推脱,只是那声音听起来叫余白觉得有些陌生。

很快便是午休,那天同事吃饭,议论的大约都是联合的话题,两所合体之后管理层是哪些个大佬?会不会升新的合伙人?下面人的薪水待遇又有什么变化?大土豆正忙着划地盘,小土豆与中土豆,便也都不避讳,最感兴趣就是这些铜钿银子的问题。

大多数时候,余白只是听着,倒是有些好奇,究竟有几个人注意到吴东元已经不在了,又是哪些人原本要跟他走,却临阵倒戈。

下午回来上班,至呈与BK联合的消息便已见诸媒体,最初只是公关部的官样文章,寥寥几句话,画个大蓝图,并无多少细节。慢慢地又有评论文章出来,说这次联合之后,魔圈与红圈终于有了交集。再后来,连新所的管理合伙人也有了推测,唐嘉恒的大名赫然就在其中。别人都觉得意外,议论是不是真的,大约只有余白在看到那三个字的时候直觉意料之中。

这一天,荒废了半日,剩下的时间便是格外忙碌,她话也不说,只埋头做事。

但吴东元突然离职,上峰自然还是要找她谈话的,而且,是何代表亲自出面。余白奉召前往,对何其阳的一切问题只作不知,她不知道吴东元做了什么,为什么离开,更不知道今天会宣布两所联合的消息。

至于何其阳相不相信,又相信多少,她其实并无所谓。

那一刻,她几乎没想过自己之后会怎么样?萦绕脑中的始终是那个问题——唐宁在这件事当中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

她知道,他有机会,也有动机。

至呈与BK如此规模的联合,显然已经酝酿已久。而早在她从美国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唐宁就告诉过她,至呈近期会有些变化,所以他才考虑独立出去开业,因为如果再留在那里,就没现在这样自由了。显然,他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淡出红圈数年的父亲又将要出手,而他并不想在父亲手下讨生活。

转念又是那次在唐教授家的晚餐,唐嘉恒在饭桌上问起她的工作,以及后来与唐宁在书房中的谈话。

她知道唐宁对吴东元绝无好感,也许,只是也许,他会跟父亲做出一些交换,是因为她对吴东元的那点情愫,也是为了他筹建中的事务所。

与何代表谈完话,得到几项或虚或实的期许,余白又回去工作。

老板虚位,已是兵荒马乱,就是在这兵荒马乱的间隙,她冷静下来细想,又觉得唐宁不会那样做。无论私底下与她如何下作,他其实是个挺骄傲的人,有着一些旁人不一定能坚守的准则,比如他曾经那样认真地对她说:我做律师这么多年,从来不靠那些资源。说他矫情也罢,象牙塔也罢,不食肉糜也罢,但他确实是坚守着。这一点,她一直相信,只是不懂唐宁为什么要那样回答,他完全可以在她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没有。

两人见面已是当天深夜,唐宁从H市回来,直接去了余白家里。

他敲开她家的房门,还是如以往一样,进屋放下东西,脱掉外套松了领带,与她抱了一会儿,而后很自然地跟她说起万燕的案子——辩方证人都已经确定,他又去看守所看过万燕,小姑娘的状态也好了许多,庭审时他会问到的问题,以及公诉人可能问的问题,都已经做了准备。

他一样一样说着,甚至有些琐碎,许久都没有提起白天的那通电话,余白便也不提,似是一种默契,只为了延长这段时光,哪怕只是一点点。

但总有一些细节与以往不一样,比如他并没有吻她,没有开玩笑,没有要求留宿,而关于案子的那些话,也总是会说完的。

“吴东元那件事,你知道多少?”余白终于还是问了。

唐宁仍旧没有回答,静了静才反问余白:“你知不知道他原来打算要去的是哪个所?”

余白摇头,她当时拒绝了吴东元的邀约,也就很知趣地没有多问细节,吴东元也没跟她提过。

“跟他谈的其实就是至呈。”唐宁给她答案,足够反转,他却说得平淡如斯。

余白愣在当场,但很快还是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果然,与她无关,跟唐宁更没有。正如吴东元所说,是他判断失误,真的是。

唐宁看到她的反应却是摇头笑了笑,继续道:“想跟BK联合的中资所不光是至呈一家,至呈之所以跟吴东元接洽,只是逼BK就范的一个筹码。如果BK不接受至呈的邀约,就要失去吴东元手上的团队和客户。”

“他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余白喃喃。

“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唐宁重复,“是他太自信,以为有岳家依靠,还有B市资本圈子里的朋友,带一个团队加入至呈之后,拿下Quanta志在必得。其实以Quanta的情况,只有BK和至呈联合才是最佳选择。如果他当初想要去的是一家小规模的精品律所,大约还可以带走几个人,但是至呈…”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下。

“至呈怎么样?”余白问。

“不是至呈,”唐宁微一摇头,淡然笑了,“是我父亲那个人,他的胃口从来就不止那么一点大。”

“那现在吴东元怎么办?”余白不禁有些愤然。

但唐宁却只是看着她,道:“他们都是老手,自然会谈条件,轮不到你我替他们操心。”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余白脱口而出。

唐宁还是看着她,用一种陌生的语气问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是你什么人?”

余白怔住,看到他眼中深深的失望,一时无言以对。????

27

似是过了许久,余白才问唐宁:“你这算是什么?考验我吗?”

唐宁没有回答,余白就这样看着他,慢慢发现此时自己心中积郁的情绪竟然也是失望。她有些想笑,但终于还是没能笑出来,只觉整张面孔都是僵的,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开口说出来的话异常平静:“我不知道这个问题你酝酿了多久,不过今天既然问了,我不介意实话实说…”

话到此处,她停了一停,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应该怎么说下去,是说她跟吴东元只是上下级关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还是告诉唐宁她确实喜欢吴东元,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喜欢了?

两种说法似乎都对,又都不尽然。

而唐宁也没给她这个机会,她还没想出个所以,他已经站起来,拿上自己的东西,径直走出去。

余白眼见着他开门,关门,消失,完全不知道这算什么。她木然在原地,直到手机一阵震动,是一条信息,来自唐宁:今晚都不冷静,我不想说出以后肯定会后悔的话,我们静一静再谈。

余白看着这句话重重冷哼,心想先设问否定,先声夺势,再嘎然而止,以退为进,此人倒是把法庭上的质证技巧和辩论谋略都用上了。她自叹弗如,却又气的要死,一时想冲下楼说个清楚,一时又想把他留在她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扔出去,索性断个干净。可手脚像灌了铅,终究哪一样都做不成。

而且,她知道他是对的,她方才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你又是我什么人?凭什么来问我这个问题?他一定也有无数种方式回答她的质问,伤到她体无完肤。为彼此颜面,倒还真不如甩下一句“发言结束”,就此沉默不辩。

那一夜,余白睡得很早,闭上眼睛,过去的许多事便在脑中重现,不知是梦境还是回忆。若说是梦,太过真实清晰。说是回忆,又似乎有一些从前未曾注意过的细节莫名出现在那里,也不知是原本就有,还是她潜意识里的篡改。

比如A大研究生宿舍楼下,她抬头,第一次看见唐宁。

比如那次面试,吴东元打开门,第一次与她相对。

比如那个微雨的夜晚,她与唐宁的第一次亲吻。

比如Sho box的舞台上,她与吴东元之间的第一次拥抱。

些微的表情,一瞬的眼神,呼吸的节律,指尖的颤抖,所有这些原本稍纵即逝,却在这一夜被放大,再放大,凸显在她眼前。

那一整夜好像未曾入眠,奇怪的是,第二天早起并不困倦,她还是顶盔冠甲罩袍束带地出门,开车堵在路上,与无数人一样挤去CBD上班。

一切都跟平常一般,唯一的不同只是脑中好像有一块毛玻璃隔着,无论想什么都客观而遥远,似乎与己无关。

余白觉得奇怪,自己身后的许多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始终单身,上班下班,偶尔有一段小小的情事作为点缀。现在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是因为办公室里再没有一个吴东元带她并肩作战?还是因为一向自由来去的唐宁终于要与她认真清算?她不确定。

那几天,BK办公室内倒是气象一新,东西还是那些东西,人还是那些人,但看得出士气为之一振,显然大家都把与至呈联合的消息当作利好来看待。

紧接着的另一次全员大会上,公布了新的管理层以及下面的组织架构。唐嘉恒的名字果然就在管理合伙人之首,而在他身后,朱丰然与何其阳也各占了江山。

大会开完,人力资源部便开始安排合伙人之外的员工重签合同,行动从上而下,很快就轮到余白。她又被召去面谈室,这一回,桌子对面坐着的有HR的人,还有何其阳。HR务实,谈合同细节,何代表务虚,专门负责画饼给下面的人看。

“对于像你这样在中美两地都有执业资格的律师来说,今后的发展机会会更多,比如接下去我们计划在H市自由贸易区内新开一个联营办公室,暂定是50名律师的规模…”何其阳侃侃而谈,听起来这饼也不全是画的,机会真的有。

但余白却只是笑着打断:“老板,其实,我正打算提出离职。”

须臾之间,她看见何代表眼中的神色变了又变,大约是把她这举动当作谈条件的筹码,觉得她蠢,被吴东元当枪使,而且还幼稚,自以为螳臂可以挡车。

“是另有高就?”何其阳笑问。

“暂时没想好去处。”余白含糊回答,这话说出来可能只有她自己才相信,至少在这一刻,她是真的不知道离开BK之后又会到哪里去。

短短半秒的冷场,何其阳似乎还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继而意识到她并无其他企图,只是纯粹不想干了,倒真有些意外。

但所谓的挽留还是没有,余白知道自己这话一出,就被自动划归为吴东元的死忠派,何其阳此刻脑中一定是那四个字——走了也好。于是,两人又说了几句关于ork/life balance之类场面话,便起身送客,结束了面谈。

余白回到自己的座位,打了一封两行字的辞职信交上去,而后又去人力资源确认了一下事务所供她读书的违约补偿款。这些年,她薪水不错,花钱也不算离谱,给自己赎身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然而,尽管这件事早在考虑,此刻真的做了却是全然不同的心境。她暂时不去想,接下去又该去往哪里。

做完这些,便只剩下一个月的交接时间。

计划订出来,余白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手上的事情一件件交待出去,每日的节奏渐渐放缓,事不关己,准时下班。

的确,没有什么人是无可取代的,吴东元都不行,她更做不到。

下班回家,便是一个人煮些东西,坐在厨房里吃。唐宁几日没有找过她,人没出现,没有电话,也没有信息。

余白觉得不怪他,其实,她自己也没有想好。他若再来问,她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就像他们之前的那几次,因为一场口角冷战,冷着冷着就断了联系。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样也好。

直至一天临睡前,她在浴室洗脸,听到外面传来轻微震动的声音,她出来到处找手机,结果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是屠珍珍的号码。

电话接起来,母亲还是如以往一样地问:“妹妹,好几天没打电话回家了,你好不好?”

余白温声应着,报喜不报忧。她突然觉得,母亲简直像是有心电感应,远在市郊海边种着瓜,也能感觉到她这里又出了幺蛾子。但她还是决定,暂时不把辞职的消息告诉父母,免得他们担心。还有唐宁的事,也是一样。

电话挂断,她才发现自己一手一脸都是水,方才冲出来找手机,什么都没想。直到这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在等着他的。

眨眼又是一个周末,余白一人闭门不出,中午随便吃了些东西,又继续蒙头大睡,简直是要把过去欠的睡眠都补回来的架势,待到真的清醒过来,窗外的天色已是傍晚了。

她去起居室写字台上找手机看时间,才发现有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下午三点,另一个四点多,都是唐宁打来。她看着那两条记录,久久无有动作,完全不知道他又会问她什么,她又该如何回答,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回拨过去。

电话很快接起,是余白先开口。

“你找我?”她问。

“万燕的案子,”唐宁在那边回答,声音还是有些陌生,“后天开庭,我明天就会去H市。”

“好,我去旁听。”余白没多想就已经决定。

“这么有空?”唐宁笑问,似是一根绷紧的弦微微松了一些。

余白知道他来电话绝不会只是为了万燕的事,索性先开了头告诉他:“我上周提出辞职了。”

话说出口,她便在想,他是不是又会追究此举背后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是为了跟他一起自立门户?还是因为吴东元在两所联营这件事上的折戟呢?

然而,短暂一阵沉默之后,唐宁只是问她:“吃饭了吗?”语气平常,就好像上一次的不欢而散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没呢,”余白回答,“刚在睡午觉,才醒。”

“天都黑了。”他轻笑。

余白听着那笑声,便可以想象出他的表情,以及他若在近旁,大约会对她做些什么,一颗心也是柔了一些。

“一起吃饭吧?”他提议。

“好。”她顺势应下,有些庆幸,又有些沮丧,这分明又是他们之间的老套路,互相冷了一段,再重新来过,恰似按下reset键般简单。

她换好衣服下去,他的车已经等在楼下,带她去吃了饭,又去看租下的办公室。那是在港区新改建的碳平衡城内,地段比至呈或者BK当然是偏了许多,不过也算交通方便。

他租的单位在一座独立小楼的第三层,窗口望出去也是江景,只是远不及金融区那边繁华,内部装修极简,不过该有的都有,而且都已经打扫干净,一切虚位以待。

两人靠在窗边,就面积、租金、配套设施聊了许久。但余白心里清楚,仍旧都是废话,他带她来这一趟也不是为了说这些。

“上一次说的事…”她又再开头。

但他没让她说下去,伸手扣住她下巴吻过来,动作有些急切。她纵容地回应着,混乱间只觉有样东西塞在她手中。

她低头,见是小小一只黑色丝绒盒子,久久注视,却没有打开。

他于是又吻了她一次,在她耳边流连,喃喃对她说:“余白,嫁给我。”

她抬头看着他,明知此时唯有那三个字才不煞风景,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另一句话:“你觉得结婚可以解决我们之间所有的问题么?”????

28

短短一阵沉默,两个人都没说话,唐宁笑问:“这是拒绝的意思咯?”

他们离得近,气息里些微的颤抖都逃不掉。余白看出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凭着一腔冲动才有了这一出求婚的戏码。她心里难过,说不清是为什么,又究竟想要他如何,走到这一步,似是逼进穷途末路,他们两个人都有错。

她于是字斟句酌:“我们认识的确很久,但没有点滴累积起来的了解,都是冲动,我不觉得到了可以结婚的地步。”

“你真的这样认为?”唐宁问。

余白点头:“至少,我觉得自己对你并不了解。”

唐宁看着她,抚摸她的面颊,手指插进她发间,许久才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什么?”余白不懂。

“知道吗?我追了你很久很久,每一次被你拒绝,每一次又鼓足了勇气再去找你,” 他摇头轻笑,是自嘲的意味,“这是最后一次了。”

“你这算什么?最后通牒?”余白觉得好笑,心底却是颤动,原来曾经的那些偶遇,其实都不是偶遇。

事后回想起来,那一刻她是心软了的。如果他继续说下去,告诉她每一次他怎么想怎么做,告诉她他的喜悦纠结难过,后来发生的事可能不同。

但现实中的唐宁只是说:“我父亲总说我逃避,我一直不信,今天才觉得还是被他说对了。”

至此,余白不得不承认,那个决定是对的,自己真的是不了解他,而他也并不想被她了解,哪怕他们已经认识十几年,一路浮浮沉沉,有过无数极致亲密的时刻。

许是因为说透了一切,这最后一次分手,分得格外平静。

唐宁开车送余白回家,两人在公寓楼下道别,又确认了一遍万燕案子的开庭时间。余白说,她还是会去旁听。

上楼进了家门,她脱掉衣服去浴室漱洗,淋浴时站在水幕下哭了一会儿,后来就再没有落泪过。

第二天,她约了张一博吃午饭,是为了找工作的事。张一博倒是效率感人,当天下午猎头的电话已经打到她这里。

再过一日便是周一,余白照样去上班,一桩一件将手头剩余的工作理出头绪,哪些是要在离职前完成,哪些完不了,又要交接给什么人。

没人看得出她有任何不同,所谓内伤,大概就是如此。

六点钟下班,她准时离开,开车去H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