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我们比不过向虬髯,少夫人要我们无用。”一个男人木然道。

李明楼声音里有笑意,向虬髯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听到李明楼说出了那句熟悉的话:“你们一个人比不过向虬髯,两个人一起呢?三个四个十几个一起呢?”

向虬髯跳起来:“这不合规矩!这又不是行军打仗,也不是在军营,不能这样算。”

李明楼不理会他,道:“我请你们虽然不是为了行军打仗,但是是为了保护我自己平安啊,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难道对方来的高手,你们要一个一个跟他打吗?我可不管你们什么规矩,我只要活着,你们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你们输给了向虬髯是因为所短,但我要用你们的所长,这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什么不对,民众们发出欢呼声,武少夫人就是这么仁慈可亲的人,她从来看不到别人的错,只看到别人的好和难处。

十几个人也不好说话了,李明楼又起身对他们施礼:“请诸位助我。”

道理说了,礼节有了,珍宝也给了,再推辞他们就不是洒脱不羁的游侠儿,就成了沽名钓誉的酸儒了,十几人纷纷将珍宝举起来。

李明楼很高兴,于是老习惯请今日在场的见证的人们一同饮酒吃肉,早就准备好的商人们将自己的酒水美食纷纷拿出来卖给武少夫人,于是荒丘上下一片欢乐。

刚成为武少夫人门客的游侠儿们被民众们邀请,向虬髯则独霸在李明楼这边。

“向公子,你何必如此辛苦。”李明楼说道,看着背对自己而立的年轻人。

火光照耀绢丝下的年轻身体上已经伤痕遍布,血迹在结实的肉体上龟裂。

他一个人战了几十人,虽然不是车轮一般肉体相搏杀的对战,但不管形势怎么变每一场他都参加了,而且拼尽了全力胜了。

胜利从来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向虬髯回头,俊美的脸上灿烂一笑:“少夫人赠我宝刀,我便让少夫人脸上有光,让天下的豪杰们都来投奔。”

他日日在城中招摇,何尝不是为了吸引更多游侠儿的奔来。

李明楼道:“你做事真是努力啊。”

向虬髯道:“做事当然要努力,活着都要努力。”

李明楼垂目,是吧,她那一世从没努力过,白活了一场,那今世要好好的努力,噗通一声,原来是向虬髯跌倒在前方。

方二上前看了看:“没力气了,昏睡过去倒也好。”

荒丘上下一片欢乐,有醉倒的睡到的混杂在一起也没什么奇怪,李明楼越过这欢乐看向更远处,夜色里隐约可见起伏的围墙。

武鸦儿将手搭上围墙,围墙并不高大,恰好能遮挡人的头顶,他伸手抠了一块,土泥草混杂,他再抬手一撑,脚下离地大概踮起一张木凳的高度,视野就立刻开阔了。

武鸦儿一手搭在土围墙上,一脚踩在墙面上,另一只手向后一扬,做出了拉弓射箭的姿势。

这可不是什么让百姓安心的城墙,这是能防能攻的守城围挡。

蹲下身子能避开外边的万箭齐发,踩上垫石就能够对外万箭齐发。

“它是不是很不错?”

有女声忽的在另一边问。

武鸦儿汗毛倒竖。

第十五章 识别的与不识

夜色已经浓浓,这里不是民众聚集地,也不允许商户在此经商,更远处军营作息有定,除了另一边荒丘有歌声喧闹随风传来,四周一片安静。

他能察觉到枯草下有虫子爬过,察觉到远处来来去去的欢闹的人群脚步声的方向,为什么察觉不到这里有人?

几乎是这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他的念头闪过,脚在围墙上一踩,人如流星一般滑了出去,消失在黑暗里。

在他身后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少夫人。”方二滑过来,将李明楼护在身后,“什么人?”

李明楼让他留在荒丘安置一下,自己随意先走开了,他急忙跟来,李明楼已经来围墙这边了。

虽然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们都警惕的巡逻着四周,但还是疏漏了,这里竟然有人。

李明楼看着已经消失在视线里的人影:“我吓到他了。”

虽然现在她的身体不再有烂疮,白天出来也不会有灼痛,晚上在室内甚至能解下束缚遮挡,但还是有些地方跟正常人不一样,比如对死物的感觉很灵敏,在黑暗中视力很好,以及在黑暗里她自己也像个死物。

所以适才她站在这里就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那个人完全没有发现。

原本她不打算出声,看到他做出了拉弓射箭的,很显然是明白这个围墙真正的作用。

“我去查他是什么人。”方二听到这里立刻警惕。

一般的民众可不会注意也不会认出这个,最近游侠儿增多,这些人好武犯禁,以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为傲,说不定会被安德忠收买。

李明楼摆手制止方二,不管是安德忠的人手还是其他人,她并不在意,她做的这些事都摆在青天白日下,藏不住也不怕人看。

李明楼再审视了一刻围墙,听着荒丘那边歌舞奏乐声越发的热闹。

“少夫人,还要过去看看吗?”方二问。

李明楼笑了笑:“让他们自在尽欢吧。”

方二应声是带着护卫们拥簇着李明楼消失在夜色里。

武鸦儿在夜色里停下狂奔,身后只有老胡气喘吁吁跟来,并无其他人。

“你跑什么!”老胡抓住他,喘气,看他看向自己后方,也跟着向后看,“有鬼追你吗?”

比鬼还可怕。

武鸦儿道:“我见到她了。”

适才虽然惊吓,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他当然认得这个声音,这是那个女人。

他听过她说话的声音,牢记在心,过耳不忘。

“谁?”老胡没反应过来。

“武少夫人。”武鸦儿道,伸手一指,“在围墙那边,那个围墙不是围墙,是用来御敌的箭垛子,我看.....”

他的话题转到了围墙,老胡听的有些懵,伸手按住他的胳膊:“等一下,你见到武少夫人?你县衙里的那个媳妇?”

武鸦儿放下胳膊嗯了声。

“怎么回事?”老胡围着他转一圈,“你怎么见到她?她怎么去那里了?她发现你了?她认出你了?你和她说了什么......”

武鸦儿打断他的追问:“你问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老胡问。

“她身怀绝技,深不可测。”武鸦儿道。

老胡震惊,怎么可能。

“我武鸦儿从十五岁起,不管是人还是狼,在我四周都无可遁形。”武鸦儿看着老胡,“她能。”

直到她说话,他才发现她。

武鸦儿做参照,老胡就明白了,不再震惊而是沉默。

“那她不是雀儿。”他说道,“现在怎么办。”

武鸦儿道:“我们离开这里。”

老胡再次惊讶,确认了那个女人是假的而且极其厉害,不想办法怎么救出他的娘,反而要走?

武鸦儿可不是会被吓破胆的人。

“我的生路不在这里。”武鸦儿道,“我要去别的地方寻找,他们要用我的身份,我的身份越可用越厉害,我娘才越安全,我如果在这里或者投到他们面前,那就真把我们母子的性命就交给别人了。”

老胡点头:“不过,去哪里找呢?”

武鸦儿并不是无所不能,夜色里眼中闪过一丝苦涩:“我也不知道。”但这并不会影响他的行动,“我们先离开这里。”

老胡再无询问,二人一前一后在夜色里奔去。

李明楼回到了衙门,屋子里灯火还亮着,妇人坐在椅子上看金桔踢毽子。

“怎么还没睡?”李明楼问。

“夫人要等少夫人你回来。”金桔将毽子翻腾几下用手接住。

李明楼伸手拉住妇人:“我出去吃饭了,回来晚了,我们现在去歇息吧。”

妇人含笑应声好,乖乖的跟着李明楼向卧房去,金桔在后叉腰思索:“她到底是认雀儿这个名字呢?还是认大小姐这个人?”

一夜无话,一夜好眠,但天不亮的时候,李明楼就被元吉叫醒了。

“民壮营里跑了五个人。”元吉说道。

不管军营还是民壮营都有来有去,只是来的报名走的也主动报备,这样偷偷跑掉的从未有过。

“天快亮时发现的,已经寻找查问,没有任何消息。”元吉道,神情沉沉,“就好像凭空消失。”

这就厉害了,窦县看起来广开城门人人可以自由进出,但其实关卡严密,能不留一丝痕迹的离开,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这是他们登录的信息。”元吉递过来一张册子。

李明楼摇头没有接:“这些信息肯定是假的,没有必要看了,不过.....”

不过什么?元吉看着她。

不过她可能见过这个跑掉的其中一人,李明楼想到昨晚围墙前那个身影,在夜色里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灵敏的像一头矫捷的花豹。

是因为被自己发现了异常,所以当机立断的跑了?

李明楼笑了笑,看来真是吓到他了。

元吉看到李明楼嘴角的笑,更加不解了,小姐这是高兴吗?

李明楼将昨晚的事告诉他。

“这个人必然是明白我们在屯兵备战了。”元吉神情更加肃重,“这消息传出去,淮南光州府甚至窦县都不会再留我们。”

帮忙训练民壮可以,练兵可是官府大忌,别说官府大忌,民众们也会恐慌,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处处事事让窦县县衙出面,事事都是借口剿匪。

李明楼要说什么,门外方二疾步进来,不管不顾的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韩旭没有回老家探母。”他捏着一张窄窄的便签,“他往淮南来了。”

李明楼酥麻从脚直冲到头顶。

它来了。

第十六章 轻重有分

太原府爆竹声声,繁华的街市上彩旗彩楼遍布,十辆马车咯吱咯吱厚重的碾压过街道,来到悬挂着李宅的门庭前。

李奉景穿着皮裘站在廊下看着马车掀开厚厚的毡布。

“四老爷,这是大都督给大小姐和大姑爷的。”押送的管事搓着脸上的风霜,递上一本册子,又拿出一本,“这些是大都督给四老爷的。”

李奉景笑的矜持:“这孩子跟我还客气什么。”

管事笑的恭敬:“四老爷在这里照顾大小姐辛苦了。”

李奉景没有再客套,四老爷现在不会见到点东西就诚惶诚恐,点头接过唤院子里侍立的人:“安排大家歇息。”

院子里的下人齐声应是,拥簇着剑南道的来人们退下。

李奉景将一本厚一本薄的账册仍在桌子上,室内太热开了半扇窗,可以看到院子里马车正在被卸下。

李奉景从家带来的随从斟好了茶,姜管事伸过来端走。

“四老爷,您亲自点点吗?”姜管事将茶递给李奉景问。

因为有共同的秘密,一路走来剑南道来的送嫁姜管事已经成了李奉景信赖的人。

李奉景摇头:“没必要。”只看着桌上的账册,厚的那本。

“那现在给大小姐和大姑爷送去?”姜管事问。

李奉景手指轻轻的捻过一页两页三页四页.....手指又停下放下一页两页,几番斟酌终于落定,啪的一声账册打开,指着翻开账册的一半:“将这些给大小姐大姑爷送去。”又指着另一半,“其他的先留在这里,我替大小姐先保管。”

项家那位不是真的大小姐,大小姐的东西留在这里保管也合情合理,毕竟这里是剑南道李氏的宅院。

听他这样说,从剑南道来的姜管事没有丝毫的反对:“我这就给大小姐送去。”

院子里一阵热闹,姜管事带着两辆马车离开。

随从伸手:“四老爷,小的去把咱们的入库吧。”

李奉景矜持的点头,随从欢天喜地的将桌上的账册拿在手中,他现在虽然没有家里的大管家权力大,但经手的银钱可比大管家多得多。

“四老爷,年货已经送去剑南道和江陵府了,马上要过十五,太原府好玩的物件挑一挑给大都督和老夫人送去?”他又提议。

李奉景浑不在意的嗯了声:“你先挑好了,我可没空见那些杂七杂八的人。”

李四老爷可是矜贵的很,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入眼的。

随从响亮的应声是,门外有随从探头拿着几张帖子:“四老爷,有太原府汪家,隆盛行大掌柜,还有府衙黄推官的请您赏梅。”

李奉景懒懒的看了眼窗外:“这梅下雪时赏着才有意趣,现在有什么可赏的,告诉他们等下雪了,我设宴请他们。”

李奉景的门前进进出出很是热闹,从李宅出去的马车到了项家也热热闹闹穿过项家大宅来到一座单独的院落前。

院落上有摘星二字。

这是在得知李明楼要嫁过来后,项老太爷特意命给李明楼整理出来的宅院,项家是太原府百年世家,百年传下的宅院古朴沧桑,也因为百年绵延子孙众多住所有些窄小,给李明楼的宅院则占据了半个花园,很是阔朗,站在亭楼上可以看到古树山石,冬日里别有风味。

李明琪穿着小袄坐在窗边没有看景,而是看念儿递来的账册。

“小姐,东西还在院子里,您要去查看再入库吗?”念儿欢喜说道,“我们的库房能被填满呢。”

原本早就该填满了,可惜半路丢了嫁妆,现在终于又有东西送来了,念儿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填满了,沉甸甸的舒坦。

李明琪没有再遮面,暖意浓浓的室内让她面色红润,小鼻头拧着哼了声:“填什么满,送过来的东西差多了呢。”将账册啪的合上,“我这个四叔真是不会做长辈。”

念儿心窍一点通明白了:“四老爷竟然给大小姐的东西扣下了!他可真是大胆。”

不过大胆说完又心虚。

“就是仗着我们不是真的大小姐。”

所以不是真的大小姐她们又能怎么办,东西少点就少点吧,这些也是她们从没有过的了。

李明琪伸手戳没出息的丫头额头:“我不是真的大小姐,所以他该仗着我,现在不是在路上了,我已经被太原府的人见过,进了项家的大门,拜过了项家的祖先,他这个当长辈的,难道不知道什么轻重吗?”

念儿只听懂一句话,四老爷现在仗着她们,她们不用怕四老爷了?

那要怎么做?

李明琪将账册拍她怀里:“去,告诉四叔,我现在已经是项家的媳妇,家里送来的东西还是不要放在李宅,免得一家人显得生分。”

念儿怔怔,可以吗?

李明琪对她眨眼:“你去试试就知道了,看四叔他敢不敢不给。”

念儿抱着账册跃跃欲试,门外有丫头喊:“姑爷过来了。”

李明琪忙起身,粉面含笑看向门口,门帘掀起项南走进来。

他们已经成亲,但因为李明楼年幼以及有孝在身,三年以后再圆房,所以二人并没住在一起,不过项南会偶尔过来。

“今天天很冷,快要下雪了吧。”李明琪说道,吩咐念儿,“把明玉刚送来的茶煮一杯。”

念儿抱着账册应声是退下去。

项南看着窗前倚着桌子站着的女孩子,粉面红袄石榴裙,桌角摆着的水仙盛开,浓艳清丽相映。

她看起来很高兴。

“你一点也不生气?”项南坐下来问。

项南来的次数不多,说话更不多,说的也只是天气吃喝,这还是第一次问人心,所以是人心都是时日相处来的,李明琪微蹙眉头不解:“为什么生气?”

项南道:“你离开家来到这里,代替别人.....”

李明琪梨涡浅笑:“项公子,那不是别人,是我姐姐呀。”

“这是成亲,不是别的事。”项南问,“你自己想来吗?除了为了你姐姐,为了李家,你自己呢?怎么想?”

李明琪歪头想了想,小姑娘柔弱又迷茫:“没有李家,也就没有我啊。”

是个养在深闺的傻姑娘,项南轻叹一口气,她又懂什么,不是谁都可以像李明楼那样跋扈。

“你高兴就好。”他说道,起身告辞。

李明琪并没有挽留,含笑送出去,念儿捧着茶走到廊下很是可惜:“项公子又没有喝口茶。”

李明琪端起茶浅口小饮:“不急啊,喝茶又不在这一时。”

有一辈子呢。

“项公子与小姐说了什么?”念儿好奇问。

李明琪嘻嘻一笑:“他在可怜我呢。”

当女人真好,柔弱可怜又无助,离开了男人可怎么活。

太原府的年礼先到了剑南道,再然后送去南夷,项云驻守在这里。

太原府项家的年礼家信都摆在屋子里,项云只捡了妻子做的鞋子穿上,并没有看家里的来信,只问:“李明楼可有下落?李明玉到了哪里?”

随从心里叹口气,大都督去京城,竟然没有让项云陪同,甚至也没有召回到剑南道,真是让人意外。

“明楼小姐依旧没有下落,明玉小公子现在还在全州酿酒,为了寻找大小姐,严将军打算要再派出一团兵马。”他将消息一一说来。

项云抚着桌角:“这派出的兵马依旧与我们陇右无关是吧?”

随从低头应声是。

他们陇右兵马好像已经被遗忘了。

“死人才会被遗忘。”项云说,他站起身来,“我还没死。”

那么只能别人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