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南笑:“这里怎么会危险,同为我大夏卫军。”

项家的随从咽下一口碎糖,叹口气:“公子你们被叛军隔离在这东边,还不知道外边有多乱。”

他们在太原府没有跟叛军征战,却有各种混乱的消息传来,再加上作为随从奔走在太原和陇右,以及这次又到滑州,一路上亲眼见了很多事。

百姓流离城池破败叛军越来越多且不说,卫军之间也乱了。

“河南道那边,有个城池的将军被另一个城池的将军杀了,那杀人的将军用自己的小舅子领了这个人的兵。”

项南倒是没想到,神情惊讶:“河南道的观察使不管吗?”

另一个随从咕咚咕咚喝完最后一口梨浆擦着口水道:“管啊,河南道的观察使立刻抚慰那位杀人的将军,唯恐他带着兵跑了。”

卫军已经不仅仅是大夏的卫军了,先帝死后群龙无首,卫军变成了节度使观察使领兵大将军们的私兵,项南默然,这种事他已经想过,但没想到这么快,而且新帝已经登基了,还是没有压住。

“光州府这边是振武军,凶的很。”随从低声道,“公子孤身还是小心点。”

项南笑了笑岔开这个话题问他们带了什么,随从们一口气吐尽也吃饱喝足开始将家信衣物等等堆出来,父亲的责怪,母亲的眼泪,祖父的赞扬,亲朋好友们的牵挂都被摆在桌子上,然后单独拿出来一封。

“这是大小姐的信。”随从态度恭敬的说道。

李大小姐嫁入项家,项家并不敢以项家妇相称,不姓项,在项家上下也是敬称大小姐,称呼大小姐,也从没有人会误认成项家的大小姐。

知道这位大小姐是三小姐的并不多,不知道才能不做假,项老太爷就是要大家对大小姐的真心相待,真心才能换真心。

“大小姐可厉害。”

“战乱开始的后,大小姐立刻带着大家去庄子上,李家的护卫也都来相护。”

“大小姐还收留了所有来投奔的人。”

“多亏有了大小姐,大家的日子过的还跟以前一样呢。”

“现在整个太原府以及四周人人都赞美大小姐,人人都向往太原城。”

随从们七嘴八舌争先恐后讲述李大小姐的事,项南接过信打断他们:“我要看信了,你们去歇息吧。”又喊陈二,“笔墨纸砚去准备一下。”

夫妻久别重逢有很多相思要诉,大家就不要打扰了,随从们笑着应声是,陈二安排他们去歇息,待取了笔墨回来,却见项南站在窗边逗麻雀。

“信看完了?”陈二挤眉弄眼,适才听了这些随从们讲的李大小姐,他惊讶又艳羡,“你厉害,你娶的媳妇也厉害。”

他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

项南回头道:“你现在不是正见着呢吗?”

陈二一怔:“你是说武少夫人吗?”立刻摇头,“武少夫人怎么一样,武少夫人.....”

怎么不一样?他突然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武少夫人更遥远,或者说不是女子......

“这世间的女子厉害的多了。”项南道,将手里的豆渣洒在地上,树上顿时扑下一群肥麻雀啾啾的乱叫。

李大小姐这种仗着家势做些姿态算什么,而且是哄人的姿态,不是为了救护他人,而是为了给自己锦上添花,现在还要诱惑自己回去,为剑南道为她增光添彩。

说什么太原府需要他,剑南道的一万兵马待听他令,可笑。

骗他回家,还是叔叔说的理由好一点,为了项氏。

项南的嘴角垂下来,项云说这乱世是项氏站到皇帝面前,重回先祖大世家威名的机会,这件事他本是要一个人做的,没想到项南会大难不死领兵成将,闯出了赫赫威名,他很开心,又有些难过,开心的是项南才干出众,难过的是,他要是死了,项家的重担就要落在项南身上了。

项云会死吗?他想着适才看的父亲的信,父亲的信无非是骂他逆子之类的,这次更多的是骂他不在项云军中任职,而是跑到宣武道,自己差点死了,而没有子侄亲人帮忙的项云被剑南道当牛马使唤,接连遇到刺客,手臂废了一条,这次命也差点没了.....

项云希望他能回去领剑南道的兵,将来万一自己有事,剑南道也能帮他分担项氏一族的重担,当然项云会努力自己担起这个担子。

所以他打算回去一趟,看看家里问清楚项云的情况,然后说服祖父,就算没有剑南道,项氏也能领兵也能立业。

陈二在后戳他哎哎几声:“麻雀有那么好看?你给你媳妇的信写了吗?”

项南收回视线转过身,看了眼桌案上,信已经看完扔在那里,至于回信.....

“你替我写吧。”他说道,袖子一甩迈步向外。

陈二愕然:“我不会写字!”

项南的脚已经迈出了屋门,回头一笑:“那就去街上找个人写,告诉他是写给久别的妻子的,他们就知道怎么写了。”

不穿铠甲不配兵器,白袍少年文雅俊逸,冬日日光下回眸一笑,陈二只觉得炫目,再回过神项南已经走的看不见了。

项南没有像前几日在城中闲逛,而是径直骑马出了城,城里太热闹了,他反而想要找个人少的地方静一静。

光州府外是肥沃的农田,冬日一片荒凉但并不是荒田。

项南让马儿随意跑动,自己漫步在农田上,不时的弯身抓一把土,土翻整过,还掺杂着很多枯草烂根,来年春天的时候,这就是新作物的养料。

虽然他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贵族公子,但以前也并不会对种地感兴趣,只是此时此刻看着肥沃的土地想着会种出什么,倒是能奇怪的让心境平和下来。

农田起伏,远处有村落,村落边有树林,一条河起伏跌落在密密的树林旁边,那边应该是有个小湖。

湖水尚未冻住,不知道会不会有鱼,项南兴致更高了,他低着头在地上捡长一点的树枝,又想着把腰带解下来,湖边随便挖一挖蚯蚓,说不定能钓几条鱼来,小时候哥哥就带着他这样做过.....

湖边有噗通一声,似乎是石头砸进了水里,项南解腰带的手一停,湖边有人。

是有人也在捕鱼吗?

项南拎着树枝走过去,不知道对方收获怎么样。

......

......

先察觉有人的是李明楼,她有着比常人机敏的听力,尤其是活人靠近,田地里经常有民众走动,她也并不在意,给坐在对面抱着伞靠着树闭着眼的方二示意了一下。

方二一个人,在这光州府是不会有危险的,大批兵马不可能接近,散兵游贼来了他也不惧。

但他站起来,看到走过来的人,就噗通坐下来。

“项南。”他动了动嘴唇。

李明楼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光州府外松内紧的核查可以阻挡防备心怀不轨的兵马敌人,但防不住卸下兵器不带兵马白身而入的旧相识。

能威胁到她的其实不是手握刀枪的凶徒,是能认出她的旧相识。

刀枪杀不了她,而一语叫出她的姓名就会要了她的命。

她好容易从老天爷眼下抢到的一条命。

脚步声越来越近,李明楼对方二道:“走。”

方二抱住黑伞匍匐进了树林,眨眼无声无息消失。

李明楼摘下帽子解下遮面脱下一身黑色的外袍,包住几颗石头站起来扔进湖里。

噗通几声,衣袍吸水又有石头相坠没入湖中,湖面上留下一圈圈涟漪。

脚步声也在身后停下,李明楼回过头。

.....

.....

项南看到荒凉的泛着寒光的湖水边,站着一个白衣少女。

那应该是一个仙女。

她的头发夜色一样黑,她的脸雪一样白,她的嘴唇血一样红,她的双眼像星辰,她脖颈修长,她手足细长,她有削肩,有细腰,她站在湖边,像冰块雕成晶莹剔透闪闪发亮。

没有人能直视她,但也没有人能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项南屏住了呼吸,似乎怕呼吸吹化了她。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与少夫人的第一次相见

仙女没有被吹化,而是被来人吓到了,她的一双眼瞪圆然后闪闪,人也向后退了一步。

本已经站在湖边,这一退白色的裙角便被湖水浸湿了。

“我是路过的人,想要来打条鱼。”项南忙向后退了一步,“姑娘莫怕。”

那姑娘没有再后退,一双眼里还有戒备,以及一点奇怪的情绪,一闪而过,她没有垂下视线,而是紧盯着他,似乎要把他瞪的离开。

项南笑了笑再往后退了一步,左右看:“不知道湖水里有没有鱼?”

仙女没有回答他,抬脚迈步,从他身边绕了一圈绕过去了,然后向那边的村子走去,她走的不快不慢,偶尔还回头看一眼,似乎在确认这个人有没有跟着她。

她看过来的时候,项南便冲她笑了笑,挥挥手,她便瞪他一眼转过头加快脚步。

她脚步匆匆越走越远,很快就进了那边的村子。

项南收回视线,若有所思看向湖水,但下一刻就有嘈杂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一群身高体壮穿着精良佩戴兵器的男人从树林中冲了出来。

“不在这里啊。”

“明明是向这边来了。”

“说是要抓鱼的。”

他们东张西望神情慌张的议论着,然后看到了项南,顿时审视警惕还有闪闪寒光。

“你是什么人?”

项南道:“过路的。”又指了指湖水,“想看看有没有鱼。”不待询问又向后指了指,“适才有位小姐往村子里去了。”

而在村子的方向也有人跑来。

“少夫人回来了,你们不要乱找了。”他们喊道。

少夫人吗?项南有些惊讶,那个姑娘不过是十四五岁......

不过富贵人家早结亲也是常见的,哥哥当年去相亲还不到十岁———他当然不会认为适才那位仙女是村姑,哪有村民能养出这样的姑娘,如今光州府无数人投奔,世家豪富也在其中。

世家豪富来投奔光州府跟百姓们不一样,他们有豪车有壮仆护卫,来到光州府后还能随意的买下田地房屋,不过他们要交很多钱给光州府。

与流民百姓甚至商人在光州府随意,还有免费的吃喝不同,有名有号甚至掩藏了身份的世家豪富都会被光州府请到府衙。

知府设了宴席保证他们可以在光州府淮南道安稳度过乱世,然后就哭穷请他们拿出一笔安家费,数目还不小,而且这还没完,知府时不时的就请他们宴席,喝完酒就索要钱财,名目还不同,上次是安家费,这次就是置装费,或者是经商费.....没经商的也要给,因为他们在这里要买东西。

总之世家豪富很是厌恶,但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忍了,毕竟除了要钱,其他的并没有被难为,更没有抄家抢劫,如果是落到叛军的手里,就不是拿一笔钱能安稳的。

所以他们在光州府过的还算自在,但跟流民百姓商人不同,他们对官府还有那个武少夫人没有敬意甚至还藏着恨意。

这也是项南不解之一。

他的思绪飘远了,身边这些豪富的护卫又把他拉回来,湖水噗通噗通响,冬日的湖水溅起水花,这群护卫微站湖边,用石头,用手里的刀剑向水里乱砸。

“那边,那边有鱼。”

“我看到了,啊呀!笨死了。”

“不行就下水!”

“今日必须捉到多多的鱼,要不然少夫人不高兴。”

他们大呼小叫不再理会项南,还有几个壮护卫真的就开始脱衣服,这种情况他也不能再捉鱼了,项南笑了笑转身召来自己的马,骑上离开了。

他没有去那个村落里看,更没有去打探这是谁家,这就跟行路中看到一朵花开的鲜艳一样,看到了,一时愉悦,就是乐趣。

项南嘴角飞扬的进城了,而在城外一个年轻的兵面色发白嘴角发抖身子僵硬。

他抱着一把伞,他身后背着两把长斧,他原先是窦县一个猎户,想着能多吃两碗饭投了民壮营,然后就一步步成了兵。

他双手能持双斧,以前能在山上砍死一头老虎,现在在战场上一斧能砍掉两个人的头,但此时此刻他拿着这把伞抖啊抖,下一刻就要脱手跌落。

这把伞好重。

前几天他被抽调护卫武少夫人去窦县,但只是在外护卫,武少夫人身边跟着十几个真正的振武军,但就在刚才方大护卫跑过来将伞塞给他。

“从现在起,你给少夫人执伞。”他说道。

说完这句话方大护卫就跑了,一眨眼不见了人影,小兵抱着伞还没反应过来,只能问身边的下属们方大护卫说了什么,下属们瞪圆眼盯着他手里黑伞。

这黑伞看起来不起眼,但在他们眼里比堪比帅旗,陪着他们千里跋涉上阵杀敌,帅旗在的地方黑伞就在,这黑伞是他们心中神一样的存在。

“要你给少夫人撑伞。”他们干巴巴说道。

小兵咕咚咽口口水抱着伞差点跪下来,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会接到了命令就听从命令。

小兵抱着黑伞呆立,然后看到其他护卫兵马同伴们走来,他们拥簇着一个.....仙女。

仙女穿着白色的衣裙,乌黑的头发简单的扎在身后,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面前。

小兵屏住呼吸,其他人也都屏住了呼吸,跟来的护卫们已经能恢复呼吸,但神情还有些失魂茫然。

“你叫什么?”李明楼看着抱着黑伞的年轻人问。

这一瞬间她身边剑南道的护卫们都不见了,换成了在窦县养起来的民壮,现在则被称为振武军。

元吉和方二能叫出他们的名字,她还不行。

“包,包...”小兵结结巴巴说道。

李明楼道:“包包。”她念了一遍记住,点头,“走吧。”迈步走了过去。

包包....涨红脸,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我叫包金银。”他太紧张了,话没说完呢。

旁边的兵回过神了,虽然还迷迷瞪瞪,但战场上不给大家发呆的机会,事情来了就做已经成了本能。

“少夫人喊你什么你就是什么。”

“不要啰嗦了。”

“快跟上。”

有人更担心另一件事:“给少夫人撑伞可不是容易的。”

他们再熟悉不过,方护卫永远紧随在少夫人身边,不管是步行还是骑马,黑伞都不离开半分,日光也不能奈何他。

少夫人之所以用黑伞遮住是因为受了伤不能被日光晒,而现在少夫人已经自己走出去好几步了!

众兵声音冲包金银怒叱:“快去!”

包金银将伞举起来,背着双斧三步两步跟上站到李明楼身边,举起伞砰的撑开,冬日的艳阳被撞开投下一片阴影。

李明楼向前迈步,阴影始终跟随。

四周的兵马恢复了列队,还有人过来询问少夫人可要坐车?

她出行多数是坐车,纵然有衣袍面罩黑伞遮挡,还是不太敢走在人前日光下,但现在不行,她要立刻让满城的人都知道她是什么样,立刻忘记那个黑伞遮面黑袍的武少夫人。

“牵马来。”她说道。

一声轻喝,黑壮的军马带着白衣少女像城中奔驰,身边一个轻甲兵挺直脊背双手撑着伞紧随。

大路上很多人,有匆忙赶路有闲坐说笑,快到中午了,没有饭吃的或者懒得做饭的准备去城门口吃少夫人的粥,然后马蹄疾响,夹杂着铠甲碰撞,这是兵马经过,大家都熟悉了纷纷避让,然后看到了这群兵马中的黑伞。

“是武少夫人!”

路上的人都喊起来,不管有没有见过武少夫人,大家都认得武少夫人,武少夫人出行有伞,衣袍罩身遮面,因为武少夫人有伤,当然民众都不谈论少夫人的伤更不会嘲笑,大家努力的忘记这件事,但大家都记着黑伞。

不管春夏秋冬阴天下雨,只要看到黑伞就是武少夫人来了。

很多人都涌出来挥舞着双手,但很快他们就僵硬了身子,不可置信的看着奔来的兵马,兵马前方,黑伞下的人。

挥动的双手不动了,喊声凝结,有吃东西的张大嘴,吃的食物从嘴里掉下来,捧着茶壶的松开了手,砰的在地上碎裂。

马蹄声声,黑伞下白衣黑发飘飘,如寒风如冰霜,所过之处一片冻结凝冰。

第一百三十二章 项南再请见

光州城从未有过的安静,商贩的吆喝,孩童们的笑闹,妇人们的说笑都在一瞬间消失了,所有人都站在路边,身子僵硬,但头可以转动,他们的视线跟随着过去的人马。

安静只是暂时的,很快从四面八方涌来热闹,跑动声喊声。

“武少夫人回来了?”

“是武少夫人回来了吗?”

“你们在看什么?有没有见到武少夫人?”

冻住的人们则慢慢的点头,视线追着远方,声音空灵:“是武少夫人过去了呢。”

果然是武少夫人啊,闻讯赶来的人,尤其是商贩们兴奋的要追上去,但又发现了异常。

“你们怎么不喊?”

“你们怎么不跟着武少夫人?”

以往武少夫人出行,街上的民众都开心的喊着她的名字跟随着马车,能有多大声就有多大声,让武少夫人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但此时此刻听到询问,一个抱着孩童的妇人冲他们嘘声:“怎么敢喊!”

一向吵闹的孩童也安静的含着手指点头。

怎么不敢喊?商贩们一头雾水,另一个穿着长袍的老书生给了解释:“恐惊天上人啊。”

经过一番嘈杂赶来的人们终于问明白了,适才武少夫人是骑着马过去的,而且是没有遮面,很多人都看到了她的样子,像仙人一样。

大家这也才想起来,这是第一次见到武少夫人的脸,以前她都是遮起来,传说是因为受了伤毁了容貌所以不得不遮面。

不过大家都不谈论这件事,武少夫人是菩萨心肠,她就是丑如鬼怪大家也不能亵渎她。

但现在怎么回事?武少夫人没有受伤,武少夫人真的像仙人一样美?

街上议论纷纷,冰冻被化解,适才的事太突然,没有亲眼见到这一幕的人还是多数,他们惊讶的询问表达着疑问,有更多的人干脆向府衙跑去,但有一群商人牵着马拉着车从府衙先跑来了。

街上的人都不陌生,这些是经常守在武少夫人门外寻机发财的商人,他们一直想见武少夫人,此时应该见到了武少夫人,怎么都跑开了?

“我们这些东西根本就不算珍宝,不敢拿在少夫人跟前。”

“见了武少夫人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奇珍异宝不得她欢心。”

“因为她就是奇珍异宝啊。”

“少夫人是仙人,看我这宝石一眼,这宝石就黯然无光了。”

商人们掩面拉着马催着车急急忙忙的逃走,似乎一刻也不能留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