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斟酌着用词,似乎不知道怎么说,似乎要说的词他自己也不相信。

“很熟悉。”

刘范皱眉:“什么熟悉?”

“就是她在我们面前没有丝毫的好奇,生疏,拘谨,坦然也不是那种坦然....”姜亮脸上沟壑皱巴巴的都在思索,“总之她坐在这里,就好像一直跟我们坐在一起,对话不是开始,而是一直在进行。”

这老头子说的话跟写的信一样干巴巴,刘范嗤鼻,但他想了想,这样的感觉嘛,倒还真的有一点......

有些人有高明的手段让人觉得自来熟,但陌生人就是陌生人,第一次见面肯定跟熟人相见不一样。

“她早就盯着我们了?”刘范只能这样认为。

“我觉得也是。”姜亮点头,伸手捻须,“不过她为什么盯着我们呢?难道是因为我有仙人之姿?”

第一百四十二章 威胁怕不怕

“大人请用茶。”

还没有桌子高的男童举着茶往桌子上放。

知府看的心惊胆战,唯恐热茶撒了浇这孩子一头,忙伸手接过:“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男童被他接走了茶便不知道干什么了,在一旁呆立着。

知府看他一眼指了指桌上的果盘:“吃吧。”

男童想了想果然伸手抓了一把往桌子后站着吃起来。

这分明就是不懂事的孩子,知府摇头无奈。

少夫人的侍女病了,她本来就只有这一个侍女,再加上窦县那边人手不够了,光州府这边也抽调不开人手,她就让自己的侍从去了。

知府原本要将自己的侍从送来,武少夫人不允许。

如今这个时候正缺人,不要让人浪费在伺候人这种小事上,伺候人也没什么可做的,自己有手有脚力所能及,至于其他的些许小事让小孩子们来就可以。

少夫人这是替州府解忧,多养一些孤儿吧,在武少夫人的带动下,他们这些官吏也将家丁送去做事,女眷们也在家宅中力所能及的亲力亲为。

“少夫人在里面生气了吗?”知府喝着茶,有意无意的向这个孩童打探,一面探头向内里看。

武少夫人在街上抓了两个写信先生回来已经传遍了,知府当然也知道了。

少夫人没有将人送到府衙,是要自己处置吗?很生气吗?

孩童嘴里塞满了干果摇头:“不知道。”

“你去里面看看。”知府指点他,“少夫人要是生气,我就先告辞,过会儿再来。”

不懂事的孩子却没有言听计从:“少夫人让等着。”

“让我等着,又不是让你等着。”知府不悦道。

孩童把干果塞进嘴里,踮脚看桌上的茶:“不是让我等着,是让我看茶的。”说着去拎一旁炉火上的茶壶。

看他拎着茶壶摇摇摆摆,知府忙喊住:“不用了不用了,不喝了不喝了。”

“怎么不喝了?是不是药味有点大?”李明楼说道,从外边迈进来,“这是新换的茶,能驱寒气。”

知府忙站起来喊了声少夫人。

李明楼颔首还礼,对拎着茶壶的孩童道:“你的事做完了,去院子里玩吧。”

孩童应声是将茶壶放回炉子上跑出去,都没有想屋子里多了一个人,还少一杯茶呢。

知府便自己拎起茶壶给李明楼倒了一杯茶,李明楼道谢。

“这些孩子,还要少夫人照顾呢。”知府说道,看了眼门外,那孩子果然就在院子里玩,他再看李明楼,穿着白色衣裙的女子像是坐在云堆上,“少夫人其实也比他们大不了几岁。”

李明楼一笑:“所以正合适。”

合不合适她说了算,知府只是表达一下关心,不需要真的为此上愁,武少夫人真要侍从算什么难事?不要自有不要的原因。

知府言归正传:“少夫人,上次商议的请世家大族借田地的事,好像不太顺利。”

李明楼的声音很动听,天真又清透:“他们不愿意?”

“他们也不是不愿意。”知府明白这些人的想法,斟酌道,“他们是担心以后收回有麻烦。”

李明楼笑了:“真有意思,他们不担心现在能不能活下去,而是担心以后。”

知府讪讪又整容:“是,他们就是好日子过舒服了,忘了先前担惊受怕了。”

“大人要让他们知道如今的形势。”李明楼道,“田地也好财物也好,人没了又有什么用?就告诉他们,借就留在光州府,不借,就离开光州府。”

这可真是干脆利索的让人害怕,知府也干脆利索的应声是。

......

......

“她!她这样说?”

酒楼里围坐一圈等候开宴的男人们不可置信的喊道。

知府一脸坦然:“是啊,我可没有骗你们。”

“这是威胁!这是抢夺!”一个年长的老者坐下来,带着几分冷笑,“与叛军又有什么区别?”

知府没有因为他这个指责愤怒争辩,而是笑了:“实不相瞒,武少夫人就是这样的人,民众们都知道武少夫人是仁慈善良济世救民,但是这世道救人是要靠杀人的。”

他拉开椅子坐下来,端起桌上斟好的酒喝了口,端详着酒杯。

“她要是不残酷,哪有今日守得了城池养的住民众,你们真当她是个深闺里赏花月悲春秋的小姑娘啊?”

厅内的男人们对视一眼,他们当然也不是天真无邪的少年人,就算这女子是,她的男人可不是,她身边的人也不是。

一个男人坐在知府身边,举起酒杯,语重心长:“宋大人,这件事不能这样干啊。”

知府给他碰杯:“田八爷,这事真没别的办法了,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能共抗艰难,先活下来,别的都好说啊,没了东西还能要回来,人要是没了,那东西你能留住?”

田八爷要说什么,旁边有人先开口:“宋大人,我们不是不共抗时艰,是这种方式我们不能接受。”

知府看向他:“什么方法?”

那人文质彬彬带着儒雅气,声音也不急不躁:“既然是共抗,那我们不能只出钱出物,我们也应当出人。”

知府捏着酒杯哈哈哈笑:“你们的人打仗不行,还是不用了。”

“打仗不行,我们可以做决策。”那人说道,“大人,如今光州府领半个淮南道,只你们官府和武少夫人太辛苦了。”

知府明白了:“你们是想代替官府?”

“怎么叫代替?”那人纠正,“是分担,我们帮官府来做事。”

其他人也便纷纷开口。

“是啊,既然是共抗,那把我们当个人,别只当个牛羊。”

“我们可做的事多了,哪一家没有青年才俊?”

“武不动刀枪,提笔没有问题。”

“我们也不要抢武少夫人的风头,外边我们不出头,内里做事默默无闻总可以吧?”

耳边嘈杂,知府忙抬手制止:“行了行了,我明白你们的意思。”

大家停下来看着他。

知府放下酒杯神情肃重:“不行。”

众人一怔旋即再次嘈杂指责的,劝说的乱纷纷,但不管他们怎么说,知府只是摇头。

“如果有事需要人手,我们会从你们中挑选分派,但你们要分割官府之权,那是不可能的。”他道,他说着站起来,“这件事不用说了,你们还是回去赶快说服家人,整理好田地,否则就收拾东西准备走吧。”

厅内的人纷乱,看着知府甩开疾步向外。

“宋嘉呈!你就半点不肯为我等说话?”一人高声喊道,“你可是我们光州府的啊,那武少夫人才是外人。”

知府已经许久没有被人提名挂姓的喊了,他脚步微微顿。

“嘉呈兄,难道你只想在那武氏夫妇手下被驱使?”那人一字一顿道,“武氏不过是一介武将,这天下的根基,不是他们。”

知府转过头来:“本官,是天子门生,是光州府百姓父母官,只有天子和百姓能驱使本官。”

说罢再不停顿疾步而去,门拉开合上将内里的喊声骂声隔绝。

外边天色已经黑了,细细的雪粒子刷刷打下来,随从将伞撑开替知府遮挡。

“大人。”作为贴身随从虽然不进厅内,但站在门边也听的差不多,忍不住低声问,“为什么不去帮他们劝说武少夫人?”

自始至终,知府都听从武少夫人的,半点不肯替这些世家大族说好话,连对武少夫人建议一下商议一下都不曾。

正如那些人所说,其实这些世家大族才是光州府的根基,这个武少夫人到底是个外人。

“我还记得大人当初刚来光州府任职,用了一年的时间走访与这些世家大族交好,当时小的替老爷委屈,老爷说要想稳住光州府,就要稳住这些人,怎么现在....”

“经历过生死才知道,以前想的都太简单了。”知府将斗篷裹了裹笑了笑:“世家大族是很重要,也很厉害,但是当时光州府被围困,我向他们请援,他们没有一个出面,要么闭门不出,要么携家逃走。”

虽然是他的随从,随从还是想要为那些人辩解一下:“大人这就难为人了,他们没有兵马,也没办法援助。”

知府看他一笑:“是啊,所以啊,我干嘛还要稳住他们?我当然是紧跟着那个能接到求援不怕贼兵两面夹击,不怕以卵击石,亲自带着一群民壮跑来救城救我的武少夫人了。”

这解释也是无赖了,随从无奈只能笑了。

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远处有巡逻的马蹄声,知府在兵马的护卫下向府衙而去。

第二天一醒来,整个光州府都被白雪覆盖了,李明楼站在廊下看着七八个男童女童们扫雪。

说是扫雪其实玩雪,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李明楼的脸上也不时浮现笑。

能让小姐开心就是最好的侍儿,元吉在门外看着也很满意,方二走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外边有人要见小姐。”

元吉接过薄薄一封:“商人?”

商人在后门,如果是官府或者世家,都从府衙前边进出。

方二点点头:“说有是小姐最想要的奇珍。”

这也是常有的事,元吉检查过没有毒便走过去给李明楼。

李明楼接过打开,露出奇怪的笑:“怎么现在人人都知道我危矣了?”

元吉看去,见打开的信纸上一行字,很熟悉,前几天刚看到过。

武少夫人,危矣。

“项南已经走了。”元吉肯定道,皱眉看方二,“外边是什么人?”

方二道:“是一个男人,大约二十岁左右,穿着斗篷带着帽子,没看到样子,口音不是光州府的。”

刻意遮住了头脸?是怕人认出来还是什么?口音无所谓,他们这里大多数人都会变幻口音。

李明楼道:“请进来吧。”

对方是谁要做什么,没必要费心思猜,见了就知道了。

方二应声是转身出去,很快带着一人走进来。

他穿着白色的斗篷,走在雪地里恍若跟雪融为一体,迈过门槛时孩童们正将雪团扔来扔去,荡起一层层雪雾。

一个雪团恰好砸在他身上,他停下脚步抬起头,风吹起他的帽子,露出面容。

院子里的声音在这一刻都消失了,所有的视线都凝聚在他身上。

真是一个漂亮的人。

“连小君,见过武少夫人。”

大家听到他声音清亮的说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美人为奇珍

声音打破了凝滞。

雪雾散去,雪团落在地上。

连小君在停下脚之后,没有抬头便俯身施礼。

元吉想到了当初刚见李敏的场景,收回视线。

他虽然长的不好看,但他见的人都是漂亮的,比如大小姐,他看向李明楼,却见李明楼看着俯身施礼的连小君,漂亮的脸上满是惊讶。

小姐见到好看的人也会觉得惊艳,念头闪过,就见李明楼转身进了屋子。

连小君一礼起身,只看到一个女孩子的背影,雪白的衣裙,乌黑的头发。

“把帘子放下来。”她说道,“请到门前来。”

当她不待对方礼毕就转身进了屋子,元吉已经做好送客的准备了,原来不是不见客,而是要帘子遮挡,他应声是将帘子放下来,对连小君伸手做请。

在院子里玩闹的孩童们也挪过来,用教过但先前都学不会的仪态,生疏拘谨别扭的站在门帘两边,像个真正的侍从那样,只不过视线都盯着客人。

连小君走过来站在门外,长身玉立,双目漆点。

他看到金丝银线的纱帘后那女子端坐,她的视线穿过纱帘落在他身上,。

“你是什么人?”她问。

连小君道:“我是一个商人,我有奇珍要卖给少夫人。”

内里的女子没有立刻好奇的询问奇珍,连小君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能看到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巡弋,就像门帘外这些站着的孩童们一样。

连小君没有窘迫,他是被看大的,已经习惯了四周的人看着他忘记了说话,陷入诡异的沉默。

不过听说这位武少夫人也是个美人,在街上走过时连抱在怀里的孩子都忘记了说话。

还以为她每天看镜子习惯看美人而不会失神。

“奇珍是我在信里提到的。”连小君主动说道。

内里的女子开口了,但问的依旧不是奇珍:“你是哪里人?”

连小君拿出一张名帖:“我祖籍巴中通江人,不过早些年便移居在商州,做些南北生意。”

他拿出名帖,元吉要伸手,有两个孩童已经抢着接过掀起帘子进去了。

连小君看到纱帘后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在名帖上,跟看他的人一样认真,然后又失神般沉默。

就在他要再开口时,内里的女子主动说话了。

“我的危矣是什么?”她问,视线也重新落在他的身上。

连小君道:“光州府对世家大族们征收很多名目的钱物。”

“这与我何干?”内里的女声问,她的身子摆了摆,似乎有些觉得无聊。

要么真觉得无聊,要么有人已经跟她说过了,连小君想,接着道:“光州府就是少夫人的。”

纱帘里的视线晃了晃,似乎是笑了,然后问:“那为什么这就危矣了?”

连小君倒是略有一些惊讶,迟缓一下才道:“因为武少夫人你没钱了。”

话音落内里响起笑声。

连小君听过很多女子笑,她们在他面前展现自己最好的仪态声音,但现在这个女子的笑,是他听到过的最好听的。

笑声很快就停下来。

“那你还来卖给我奇珍?”她问,视线和声音都毫不掩饰的质疑,“我没有钱怎么买?”

连小君道:“这个奇珍不需要少夫人用钱,少夫人除了钱,还有别的东西可以用来支付。”

内里的女子又笑了笑,终于问出了本该一开始就问的问题:“是什么奇珍?”

连小君道:“我。”

他看着前方,前方尽管是一个纱帘,他的双眼也脉脉含情,纱帘要被看的融化了。

元吉皱眉,大小姐长大了,到了有人色诱的时候了吗?

高贵权贵都会收到诱惑,他们的孩子们也不例外,男人会得到美貌的婢女,惊艳才绝的女妓,女人们会得到健壮的护卫,以及伶俐可爱的侍儿。

这是诱惑,或者说是礼物,对元吉来说这很常见,他还亲自给别人送过这种诱惑和礼物。

两边站立的孩童们都很开心,他们看着连小君,觉得这么好看的人的确是奇珍。

纱帘后的女子没有笑,视线看着他似乎在认真的估算这个奇珍的价格,片刻之后她点点头:“我要想一想,你先回去吧。”

连小君也没有再多说,应声是:“那我回去静候少夫人的佳音。”矮下身子看面前一个脸蛋村红的十岁女童,“我住在城东仙客来,你可记住了?等少夫人想好的时候去那里找我。”

女童整张脸都变成红彤彤,平日见人总想不起怎么说话怎么施礼的她点头,笨拙的屈膝施礼:“公子放心,我记住了。”

连小君对她一笑站直身子,再对纱帘一礼,转身走了。

连小君走出这边的院门时已经将帽子带上了,一路上没有人再对他的相貌有过多注视。

等候在门外的同伴立刻上前,同伴的年纪三十多岁,穿着简单的衣衫,像个随从。

“怎么样?”他焦急的问。

连小君向前走去,道:“少夫人说要想一想。”

想一想吗?这个回答还是无法让人安心,同伴追着他:“想多久?是真的要想一想还是客气一下?”

他们交谈着离开了,武少夫人门外的坐在雪地的男人们这才收回警惕的视线,在见到武少夫人真面容后,商人们不再聚集在这里,在武少夫人为游侠儿建立英雄庙后,游侠儿也走了很多,现在留在门前的只有寥寥数人。

总要有人守在武少夫人身边,哪怕将来做不出入英雄庙的丰功伟绩,能坚守本心也是侠义。

坐上马车,同伴再看了眼这边,将车帘拉上,马车晃晃悠悠向前而去。

“你见到少夫人了?”他这才认真的问。

连小君点头又摇头:“她一见我就转身进去了,然后隔着帘子跟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