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收你们的钱粮有什么不对?”元吉淡淡道,“是谁保你们在光州府内衣食无忧吃喝玩乐富贵依旧,秋赏红叶冬赏雪,三日宴请五日游园?是官府和官兵,商人们请官府官兵护平安要付钱,你们为什么不该付钱?”

民众们的喧哗便停下来,也对啊,这有什么不对?应该的啊。

“民众们没有钱没有粮,他们就来做工。”元吉道,“你们不想出钱出粮,也可以出工,你们不想出钱出粮也不想出工,还想在光州府享福享乐,那可不行。”

黄阿宵的面色有些懊恼,他忘了现在对面是民众,这些民众虽然能受世家操控,但其实跟他们并不是一心的。

这种理由在民众面前不管用。

不待他再开口,元吉已经不追问这个了。

“煽动世家也罢,你们要走便走,但你们竟然还在城中传谣言蛊惑民众。”他说道,一摆手。

便有官兵又推了十几人出来,这些人或者是伙计或者是流民或者是商人打扮,皆被绑缚,噗通跪下来将自己的身份来历说了,然后说收了黄家谁谁多少钱,有什么谣言是自己在哪里什么时候说出去的,甚至当时什么人在场都能说出一两个。

而那一两个民众恰好也在看热闹,惊讶的指证,自己最初就是他说的,什么两脚羊,什么叛军打来了,井水枯了等等。

想到让自己惊惧夜不能寐的消息原来是假的,民众们发出嘈杂愤怒的骂声。

黄阿宵在一片骂声中纹丝不动,神情平静又倨傲:“口空无凭,说是我们安排人传谣,怎么不能是你们安排他们栽赃?”

这种事,都是口舌官司,不过是你说我说大家说,怕什么。

元吉没有与他论证,而是又道:“造谣是用口舌杀人,除此之外,你们还装贼用刀杀人。”

他再次摆手。

“把良村劫匪凶手带上来。”

黄阿宵神情微变,只见一群人被带上来,为首的十几人护卫打扮被绑缚押送,后边的则是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童。

“这几人你们可有认得的。”元吉道。

官兵便将绑缚的十几人拉拽起头发,将他们的面容展示在人前。

人群涌动,片刻之后便响起此起彼伏的喊声,喊我认得,喊人的名字。

站在门前的黄氏诸人神情难掩惊骇,这些人不是已经借着护送陶然离开了?竟然被抓住了?陶然呢?不不,最关键的是,这些护卫到底是黄氏的人,在黄家在光州府长了几十年,他们有父母,有亲朋,有好友.....总有人会认得他们!

而当这十几人被拉拽露出面容,原本或者战战兢兢或者面如死灰呆滞的十几个孩童,有些陡然变得激动,大喊大叫着冲过去,对那十几人开始挥打。

“是他!”

“他杀了我娘!我还记得他!”

有喊出话的,有的则只会哇哇大哭,哭喊让天地间瞬时安静下来。

围观的民众不用问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被父母亲人舍命护住的都是孩童。

良村一百多人丁,如今只余下这十几人。

不知道他们怎么度过那绝望悲痛的时刻,将亲人的惨死,凶手的相貌烙在心中。

黄家的下人竟然是劫杀良村的匪贼,这意味着什么?

民众们没有质问没有议论,所有的视线都看向这边,安静比喧嚣还可怕。

“这些护卫是你们黄氏安排假扮匪贼,洗劫良村。”元吉道,“他们已经招供画押,现在我们要拿你们问罪。”

做任何事都思量过最坏的情况,黄家门前的男人们在短暂的惊恐后就恢复了冷静。

“怎知这不是你们屈打成招!”一男人站出来喊道,神情愤怒。

“这是我黄家护送亲人上京的护卫,你们竟然劫杀他们。”另一男人喊道,上前一步,“你们仗着手里的兵马,捏造证据血口喷人陷害我黄氏。”

黄阿宵公子将袖子放在身后,不急也不怒,只淡淡道:“无有官府无有朝廷之令,你们休想进我家大门。”

他的话音落,便有仙音从天而落,那位一直安静不言不语的武少夫人终于开口了。

没有质问没有指责罪,她看着黄家的大门,只道:“拿人。”

她一声令下,站在最前方的一排兵便向大门冲去。

“你们敢!”

黄家的几人愤怒的喊道,还有两个男人冲上来,挥舞着手。

“你们要想进门,就从我们的身上过去吧!”

话音未落,他们迎上了冲过来的兵,噗嗤一声,长枪刺穿了他们的胸膛。

愤怒的喊声变成了惨叫。

叫声未停,噗嗤一声,长枪从他们胸前拔出,血如泉涌,同时一只脚踩过来,踩断了他们最后的惨叫,踩着他们软到的身体,迈了过去。

踩过去了。

不是踩着身体。

是踩着尸体。

站在这两人后方一步之遥的黄阿宵脸色瞬时苍白,血,尸体,已经到了眼前沾着血的长枪.....

他发出一声尖叫,向后退去。

街上的民众也在此时终于回过神,发出尖叫。

带着官员们冲过来的知府恰好看到这一幕,身子一软,嗓子发出嘶哑的喊声。

杀,杀人了!

武少夫人,杀人了!

第一百六十章 不能饶

血腥气在冬日凌冽的空气中散开。

倒在地上的尸体,踏着尸体走过的士兵,鲜红的血,森寒的兵器,惨叫的人群。

这一幕刺激着黄家的诸人围观的民众以及官员们。

光州府现在是人尽皆知的安稳富乐之地,但并不是说这里的人没有见过血,光州府是经历过被围城半个月的,还有叛军冲进了城里烧杀。

那些悲惨惊恐的遭遇,人们选择了忘记。

现在这一幕打开了大家的记忆,围在四周的民众尖叫着向四面逃去。

“振武军抓劫杀良村凶贼!”

“所有人等不得妄动!否则以凶贼论之!”

围住黄家大宅的兵马足足有四层,里面两层向内而站立,外边两层向外而站,此时骚动初起,兵马刀枪抬起,发出齐吼,近千人的兵马声如雷震,一声一声,滚滚落地。盖过了尖叫哭喊,震住了乱跑的人群。

在官兵震住惊乱的民众后,官差们在民众中穿行,他们的声音不如官兵齐吼,但胜在行动灵活。

“那是杀害良村一百多人的凶徒!”

“振武军武少夫人在抓凶徒!”

“你们又不是凶徒怕什么!”

不再乱跑动不再乱喊的民众也渐渐回过神来,那是凶徒,振武军在抓凶徒呢,就跟振武军杀叛军一样。

当初光州府被围困,振武军在外杀叛军,比这个场面血腥可怕多了,他们可没有丝毫的害怕,还激动欢喜大喊大叫,争相爬上城墙看。

现在振武军也是在杀贼,只不过不是城外,而是城内,对方也不是凶狠的兵马,而是富贵的世家大族......

世家大族不是兵马,为什么也害人成贼啊,民众们变得安静,看向黄家大宅神情悲戚。

外边的惊乱没有影响内里,一声令下之后,除非一声令停,前方刀山火海都不能阻止。

要阻拦的两个男人变成了尸体,其他的人们纷纷后退,黄家到底不是平民百姓,官兵动手的那一刻涌出来一群群护卫。

护卫们没有铠甲,但手里有兵器,噼里啪啦一通对战,虽然没能阻止振武军前进,但将黄阿宵等人护在了身后。

身后就是黄家高厚的大门。

他们不是官兵,没有守天子国土百姓的责任,但他们有守住主人家的责任,握着刀枪的护卫们发出喊声,就要冲上去与官兵们厮杀。

“住手。”

门内传来苍老沉厚的声音。

伴着这声喊,半闭半开的黄家大门被人拉开,黄老太爷一个人走出来。

“武少夫人,我是这家的主人,我出来了,不用闯门了。”

听到他这话武少夫人抬了抬手,元吉喝令兵停。

看到黄老太爷站在门前,黄阿宵等人也终于回过神,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有哭有喊有愤怒。

“都住口。”黄老太爷喝止他们,视线扫过门前的尸首,地上的鲜血,肃穆待命的官兵,同为世家的证人老爷们......

那七家老爷们已经不再掩面,当良村劫难凶手被押上来的那一刻,他们就放下了袖子,神情惊骇又恍然,然后便是愤怒和后怕。

“老太爷,这些凶徒真是你们指使的?”一个老爷喊道,他又悲痛又愤怒撕心裂肺,伸手按着胸口直不起来腰身,“怎能如此丧心病狂啊!”

黄老太爷没有理会他,看向那些被绑缚的护卫们,护卫们被孩童抓打,将头埋在地上一动不动。

“武少夫人,这些护卫的确是我家的。”黄老太爷看着武少夫人,“自从决定要搬家,家中遣散了很多人,他们这些人一向被我看重,就此散去我也不舍,于是给他们另寻了一条路,让他们去投奔我的亲戚,没想到他们竟然.....”

说到这里仰天长叹,泪水从眼中滑落,余下的话不用再说,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意思了。

护卫是他家的,但已经被遣散。

遣散的护卫被安排去投奔黄家的亲戚,要背井离乡,要重新去投新主,前途茫茫未知,于是心生邪狞,丧心病狂,铤而走险,干脆成贼....

所以这些护卫杀人并不是他指使的,他不知情,他们黄家不知情。

说谎怎么就这么理直气壮呢?元吉等人的神情有些惊讶又好笑,不待他们要拿出这些护卫的详细供词,站在台阶上的黄老太爷噗通跪倒从台阶上翻下去......

安静的民众再次响起惊呼。

黄阿宵等人也大叫爷爷跌跌撞撞扑过去,跌滚到台阶下的黄老太爷并没有昏死,而是撑起身子跪在地上。

“武少夫人,但这是我的罪责,这是我黄家的罪责。”他一脚跌的满脸都是血,精美的衣服花白的头发滚了尘土凌乱,将手抬起在身前拜了又拜,佝偻的身形再无往日富态,“我愿意认罪受罚入牢,我愿将黄氏家产全部奉上赎罪。”

他的头在地上重重的叩下,一下又一下。

“只求放过我的家人,他们是无辜的不知情的。”

耄耋老人头撞在地上,这场面让民众们再次屏住呼吸雅雀无声,脚下似乎都感受到震动。

老人小孩弱小无助,总是让人不忍睹目。

黄阿宵喊声祖父放声大哭:“罚我,罚我,我愿认罪受罚,放过我祖父啊。”

他也以头撞地,翩翩公子跌落泥水中,没有半点往日的风流倜傥。

更多人扑过来,黄家大门中也涌出老弱妇幼,他们都在黄老太爷身后跪下叩头。

老弱妇幼哭声喊声震天。

适才官兵齐吼喝令不得乱动,知府等官员也站在了原地,此时终于回过神,看着这场面他们神情复杂,有欢喜有悲凉,当然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知府深吸一口气走到武少夫人身边,看着恍若坐在云端的女子。

“少夫人,黄家败了。”他低声道,“就到这里吧。”

武少夫人看他一眼,道:“不行。”

知府不可置信,怎么?还不行?家产奉出,黄老太爷入罪,黄家已经算是完了,在光州府翻不了风浪了。

这还要怎么样?

耳边有仙音跌落。

“谋逆之罪,当然九族株连,问罪当杀。”

一声当杀,穿透了哭喊。

黄家的哭喊声瞬时一停,但下一刻再次震天。

她,要,斩草除根,杀光黄家!

黄阿宵跳起来,如果退一步能太平就退一步,但退一步对手却咄咄逼人,何必再忍!

他喊道:“血口喷人!我们没有谋逆!”

黄老太爷也不再叩头了:“武少夫人,谋逆可不是只说说就是啊。”

......

......

那些护卫行径虽然罪大恶极,但并不是谋逆。

要想以这个定罪谋逆,不合情理,不能服众啊。

武少夫人没有说话,解释论证不需要她来做,她只需要下命令。

元吉抖开两张纸:“这是查缴的贼首马江与黄家公子阿宵的书信来往。”

马江这个名字,民众们陡然听到有些陌生,但很快便想起来。

淮南道原观察使,在叛乱刚起时就投了叛军,成了安德忠的座下,带着兵马占据了半个淮南道,也是与光州府多次对战的主力。

“这一封是马江叛乱后与你家写信,劝黄氏一起投叛军。”

“这一封则是马江给黄家的回信,表示很高兴黄家愿意相助他,将会派兵马来协助,期待共创大功。”

“煽动搬家,下令护卫劫杀良村,散播各种谣言,让光州府陷入混乱,一切都是为叛乱做准备。”

元吉的声音响彻四周,冲击着众人的耳膜,如晴天霹雳,所有人都惊呆了。

“你胡说八道!”黄阿宵红了眼,愤怒的喊道。

元吉将信向前一递,在寒风中呼啦啦飘动:“马江原为淮南道观察使,他的笔迹,应该很多人都认得。”

信纸飘在知府的眼前,他一咬牙接过只看了一眼就闭上眼,面色铁青。

其他的官员们都围过来看一眼,瞬时也都变了脸色。

“你们,你们!”更有官员怒不能言指着黄家诸人。

“马江的确给我写过信,劝我投降,但我黄氏岂是不忠不义无君无父之徒?我写信叱骂了马江,这件事我没有瞒着人,亲朋好友是知道的。”黄老太爷深吸一口气站起来,佝偻身形站直,“我黄氏要是想反叛,难道会等到今日?我黄氏如果要反叛....”

他看向武少夫人。

“你们振武军现在不会在光州府。”

“如果说我是因为你们苛刻相待为了保住家财,为了保住地位,现在勾结了叛军。”

黄老太爷哈哈一笑,笑声沧桑苦涩。

“我在叛军打来之前就应和马江夺下光州府,保住的家财和得到的地位,难道会不如现在?”

视线再落在知府手里拿的信,不屑又轻蔑。

“马江的字迹知道的人很多,假造一封信不算什么难事。”

“只凭一封信就定我黄氏谋叛,我不服,我黄氏不服。”

这倒也是,别的不说,他们多练习一些,大概也能模仿马江的字迹,官员们神情又变的犹豫。

在民众眼里这个耄耋老人形容狼狈又有别样的凌然,不像真的坏人啊,是有什么误会吧,四周响起了低低的议论。

黄老太爷上前一步。

“我愿意认罪下牢,问罪当斩也没有丝毫的怨愤,以我的性命以我黄氏的家产来偿还遇难百姓的冤屈。”

花白头发随着老人蹒跚飞舞,枯皱的脸上有哀求又有刚烈,凹陷的双眼看着武少夫人,向她伸出双手,发出悲戚一问。

“这样武少夫人,都不肯放过我黄氏一族吗?”

黄氏在光州府为世族之首,积攒的威信根深蒂固,黄老太爷先跪求认罪自辱,不吵不闹坦然沉稳反驳,转瞬就扭转了形势。

知府轻叹一声,再次诚恳低声对武少夫人道:“少夫人,黄氏难以翻身了,如果再不停手,在民众眼里,他们反而要被同情了,这件事就到这里,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不是我不放他们一条生路。”武少夫人说道,声音清亮,又似乎有些木然,“是国法难容,谋逆之罪,抄家灭族...”

说道谋逆之最抄家灭族这句话,女子的声音发涩,似乎在舌尖上滑过黄连。

“.....我又能奈何。”

这个女子有时候真是孩子一样倔强,知府有些急了,不待他说话,元吉先开口。

“黄氏谋叛当然不止是一封书信。”他说道,“我们还抓了马江的奸细。”

说罢摆手喝一声带上来,两个兵丁押着一个清瘦的男人走上来。

“这是黄家一间首饰铺子的账房,这家铺子属于黄家公子阿宵所有。”

“黄阿宵,你可认得他?”元吉一声喝问。

黄家产业众多,除了大账房,黄老太爷不会都认得,更何况是给孙子们当零用钱的小铺子。

黄老太爷看向黄阿宵,却见黄阿宵神情大变,他的心里顿时一声糟糕,还没来得及说话,黄阿宵已经大喊着向后退去。

“我不知道他!你胡说!你冤枉我!我没有与他有过书信来往!我只是与他说过.....”

黄老太爷一伸手将他拉住,大喊一声阿宵截断他的话。

但这没有用,元吉在那边替他说出来了。

此人什么时候进的光州府,什么时候遇到黄阿宵,什么时候到铺子里当账房,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进行了什么谈话。

伴随着讲述,一件件证据拿了出来,有乡镇记录过往人等的册子,有官府登录的外乡人入工信息,而在这两件册子记录上,此人的信息截然不同,所以被官府列为监察对象,也因此发现了诸多可疑。

又拿出了此人身上搜到的信物,一件马江淮南道衙的腰牌,一件尚未送出藏在小竹筒的密信。

最后喝问此人坦白交代,或可得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