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名先去找小碗,小碗和三个女孩子都在治疗伤兵,还没走近就听到此起彼伏的声音。

“小大夫,小大夫。”或者两三个或者一群兵丁抬着架着抬着伤兵飞奔。

然后小碗便从一个地方走出来,就地让他们停下查看,一个伤兵骨头从肉里叉出来贯通前后很是吓人。

小碗抓起一把刀左右两下切断了两头骨肉,用瘦弱的手在伤者身上摸了摸,然后用力一按将叉出的骨头硬生生按了进去。

“七姐八姐。”他喊,“九妹。”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两个女孩子立刻举着密密的竹片将这伤兵前后身子紧紧的缠住,另一个女孩子则将黑糊糊的药膏涂抹在竹片上。

这救治快速利索行云流水,伴着其他人喊小大夫的声音,小碗奔了过去。

“小碗,小碗。”有人奔来喊道。

但被身边的人提醒:“要叫小大夫。”

又有人迟疑一下:“叫小公子和小姐吧,是都督的义子女呢,是少夫人特意给都督送来尽孝帮忙的。”

“还真的能帮上忙呢。”在一旁目睹好久的兵将感叹。

但也有人撇嘴:“救好救不好还一定呢。”

流血止住了,骨头装回去,翻着血肉的皮缝起来,但能不能活下来还不一定呢,活下来有没有残疾更不一定,这些都需要时间验证。

需要验证也是接受的过程,姜名露出欣慰的笑,其他的孩子们也很快都过来了。

他们换下了来时的锦衣华服香囊珠宝,穿着有些不合体的兵袍,拿着大大小小的兵器,在楚国夫人那里养胖红润的脸蛋变得灰扑扑。

姜名看着他们:“我就要回去了,你们谁改变了主意想走,现在是最后的机会。”

十三个男孩子女孩子看别人低头看自己脚尖或者看其他地方。

“虽然在家的时候你们都想好了,但真身体验这里跟在家想是不一样的。”姜名温和说道,“你们再受了苦觉得累,可不能说回家就回家了。”

他的声音又变得凝重。

“而且,对这里的人说,你们是外人,甚至敌人。”

不管是外人还是敌人,日子不会好过。

十三人再次你看我我看你看自己,脚步挪动身形微晃。

“虽然有夫人在能保证你们的性命无忧,但其他的事尤其是生活日常细微,就鞭长莫及。”姜名的声音继续:“被视同外人多久,什么时候能被认同,全靠你们自己。”

他的视线一一扫过眼前的孩子们。

“你们这几日对这里的生活已经多少有体会,所以夫人让我临走前务必再问你们一次。”

一个孩子抬起头笑嘻嘻:“名叔,多谢你了,我们都想好了。”

“在家的时候都说好了呢。”另一个男孩子道,“这时候如果再说回去,回去和留在这里没什么分别了。”

在这里会受苦,但如果因为害怕畏惧选择回去,这样的孩子回去后还能留在武少夫人身边吗?武少夫人不在意养一个废物,其他人会怎么看他?他要么去军营,要么寻个角落自生自灭。

姜名笑了笑,这两个孩子一个叫阿进,一个叫阿孝,他们是改姓为武的几人之一。

这十三个孩子按照年龄排了序,但在序列中的地位又渐渐跟年龄无关。

武进年长,武孝最小,但他们在十三人中明显为首。

姜名看着他们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你们能想明白这个,留在这里我丝毫不担心了。”

大小姐心善不介意养闲人废物,但大小姐身边的人可不是,人力资源只有这么多,你不行就要让开路。

如果这些孩子们真有要跟他回去,他当然会带回去,但这样心性不稳的人也没必要留在大小姐身边了,给一口饭吃可以,上进的路和栽培的机会是绝对不会有了。

有个孩子笑了笑:“更何况,爹爹和娘亲是一样的,娘不在,爹爹在,这里也是家。”

姜名笑的更满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阿信,你能这样想就对了。”再看其他人,“少夫人临行前叮嘱你们的话,让你们真心以其为父,你们不要听听就算了,一定要记在心里,你们先认同了别人,别人才会认同你们。”

武进等人肃重神情齐齐的应声是。

姜名对他们以下人身份抱手施礼:“公子小姐们,都督这边就有劳你们了,姜名拜别。”

看着姜名离开消失在视线里,武进转过头喊了声阿信:“你刚才的话很对。”

武信笑嘻嘻。

“爹娘一样亲,但先有娘才有爹。”武进看着大家说道,“大家也要谨记这个。”

男男女女的孩子们都应声是。

“好了,大家都去做事吧。”武进甩甩手里的马鞭子,“做事认真做,不过,也不用被名叔的话吓到,我们是战士也是孩子,而且还是武少夫人和武都督的小公子小姐们。”

辨识度也是一个人存在的关键,他们是来做子女的,不能真的沦为众人,而是要众人都知道记住。

“那我累了可以休息。”

“那我们不开心了也可以发脾气。”

“那我想多吃些肉。”

有孩子们立刻领会七嘴八舌喊。

“阿帽!你可以休息,但是不要把你的臭袜子扔我床上!我不会给你洗的。”

“阿圆阿静你们不开心去对别人发脾气,不要欺负我们。”

“杨思,你别再想偷我的肉吃!”

也有孩子们反应过来七嘴八舌的说。

这边的孩子们吵吵闹闹嘻嘻哈哈一团,远处站着的兵将们忍不住挖了挖耳朵。

“孩子多了好吵啊。”他们说道,“把孩子给都督带,少夫人可清净了。”

.......

.......

姜名东突西走回到光州府时,田地里已经冒出绿油油的庄稼,一场小雨洗刷着城池。

李明楼依旧住在府衙内宅,没有搬去长史选好的黄氏家宅,她这里人少清净,除了姜亮刘范日常来说说话。

这些日子姜亮刘范也很忙,有些州城的官员来拜见楚国夫人,有些因病啊因事啊等等因没有来,姜亮和刘范便奉楚国夫人命令来探望,带着大夫带着兵给他们解忧驱烦。

这次武鸦儿送的东西不多,一个小包袱一封信。

李明楼听了姜名的汇报,其实不听也知道武鸦儿的态度,信懒洋洋的打开随便扫了一眼,比以前写的多,无非是那些客套的话道谢啊什么的,不过还写了道歉的话。

“因为事关紧要,请你诱敌而没有明说,此举有愧。”

事关紧要,意思就是说不相信呗,怕说了她不肯做诱兵,不想出现这个结果,干脆就不给它出现的机会,直接骗了,李明楼撇撇嘴。

“我们有儿有女,以后你奉养母亲,我教育子女,有牵有挂,携手共进。”

李明楼将信扔在桌子上,那要看怎么携手共进了。

内里响起咯哒一声,然后金桔咯的一声笑。

“小姐,你快来看。”她喊道。

李明楼走进来,看什么?

金桔拆开了武鸦儿送来的小包袱,里面摆着一双皮靴,这是给武夫人的,还有一个盒子,小盒子已经打开,地上蹲着一只木头组装的小狗。

什么东西?

金桔蹲在地上:“小姐,你看,这个东西会动。”

她说着伸手一拍木狗的头。

木狗发出咯哒一声,向后一翻,落地吐着舌头,舌头是布条做的,上面还写着三个字,不生气。

伴着咯哒声落,舌头收了进去,木狗恢复了蹲坐。

李明楼愕然,她矮身伸手拍了下木狗,木狗便再次翻个跟头吐出舌头。

李明楼看着小狗伸出来的舌头,哈哈笑了。

第二十五章 新奇的礼物

“元吉叔,你们来看。”

李明楼蹲在地上招手道。

元吉方二和姜名有些惊讶,惊讶的是李明楼的姿态,她挽着乌黑的发辫,穿着云霞一般的衣衫,蹲着的姿态并没有不雅,更显得几分娇俏。

元吉在李明楼身边蹲下来:“这是什么?”

方二和姜名对视一眼,也跟着蹲下来。

“这是木头做的狗。”

“街上最近来了些手艺人,卖各种玩具,还会唱皮影戏。”

这个木狗笨拙粗糙,不是精雕细琢的上品,是手头不宽裕的人家疼爱孩子会咬牙买的那种玩具,便宜,粗糙,经得住摔打。

现在来给楚国夫人送礼的人更多了,不拘一格不分贵贱,有送上鸡蛋大的珍珠,也有送上自己家独门秘方做的卤蛋。

这个木狗也是送来的礼物吧。

李明楼伸手拍了下木狗的头,木狗在元吉姜名方二的注视下翻了个跟头,吐出舌头展示了不生气的请求。

李明楼哈哈笑起来。

“好玩吧。”她说。

元吉咧嘴笑点头:“好玩。”

方二和姜名也跟着点头。

“我记得以前大都督从海上买了两条狮子狗,一口气能翻十个跟头。”姜名捏着短须说道。

小姐当时坐在五彩云锦秀凳上展颜一笑,并没有出声,倒是站在一旁扶着姐姐膝头刚会走的小公子咯咯的笑。

狗儿只翻了几次,跟小姐公子的那些锦鸡香猪奶羊孔雀大象养在一起,无忧无虑吃吃睡睡撒欢儿的玩,跟头便翻不动了。

小姐是想起小时候想到父亲了吗。

“是吗?我都记不得了。”李明楼说道,她和十四岁的李明楼还隔着十年光阴呢,而且她的人生里奇珍异宝玩乐太多了,都是当时一看笑了就过去了,没有特别记着。

她指着眼前现在蹲坐的木狗。

“武鸦儿送的。”

姜名眨了眨眼:“送给他母亲的吗?”

他母亲是个盲妇,怎么看这个?听声音?或者这是他们母子幼年的记忆?或者是暗号?暗藏玄机?姜名挺直了脊背。

李明楼笑道:“送给我的。”

元吉姜名方二脸上的笑顿时都没了,再看眼前蹲着的傻狗,神情凝重戒备。

“为什么送这个?”

“机关里藏了什么?”

“姜名你没查看吗?”

“他没有说啊?信上也没说。”

听到质问,姜名有些懊恼,武鸦儿写的信他会亲自拆了检查,但包袱没有特意说给小姐只说给母亲,他便没有打开一样一样的检查。

武鸦儿送来的任何东西,打开的时候武夫人都在场,如果他有歹心,害死的只会是他的母亲。

歹心可能藏在内里!姜名伸手一把攥住木狗,徒手就要拆了,李明楼忙阻止。

“就是个玩具,他为安东的事对我道歉呢。”她说道。

姜名手里攥着木狗,感受毛刺扎手:“安东的事,一个玩具就是道歉?”

哪有那么便宜!大家都不是年幼无知的孩童。

李明楼笑道:“当然不是,嗯,他就是表达这个意思,真正做的是收下阿进他们,除了做事,话语上其他小事上也表达一下,虽然没什么意义,但蛮好玩的。”

她笑着伸手扯了下木狗被姜名攥的咯咯响而吐出的布条,不生气啊,我给你翻个跟头看.....

她再次哈哈笑。

怎么就好玩了?元吉姜名方二面面相觑。

大小姐身边只有两个女人,武夫人疯傻忽略不计,金桔作为女人以及贴身丫头被元吉叫来。

金桔高高兴兴来了,特意带着食盒装着几个小菜,一进门看到三个男人神情肃重的坐在桌前,吓了一跳。

“那个翻跟头的狗好玩吗?”元吉开门见山问。

金桔便笑了:“好玩啊。”

姜名对着金桔敢表达不满,皱眉拍桌子:“这有什么好玩的?木头做的,看起来精巧,其实就一个机关活扣,木头没有打磨,没有上漆,没有珠宝点缀....”

金桔道:“好玩跟那些无关啊,自己做的,特意给小姐送来的,会翻跟头说别生气,多好玩。”

元吉肃容道:“小姐不会因为收礼物就忘记吃过的亏,小姐是个冷静的人。”

金桔翻个白眼觉得男人真是难以沟通。

“礼物好玩跟忘记吃亏原谅有什么关系。”她说道,“小姐就是觉得好玩而已。”

说完不高兴的甩袖子就走,又回身将桌上的食盒拎走。

女人真是奇怪,莫名其妙的生气,就跟莫名其妙的高兴一样,元吉三人再次对视一眼。

“我对小姐的冷静没有疑问,她不会因为这个狗就把武鸦儿当好人。”姜名重申,眉头凝重,“我只是觉得武鸦儿这个家伙奸诈诡异,总让小姐开心必然别有目的。”

元吉点点头深表赞同:“比如再骗我们的兵马。”

方二沉默寡言,此时开口了:“我觉得这件事关键的问题是小姐。”

小姐从来没有错!小姐被诱惑也没有错!错的是诱惑的人以及没有阻止防止的他们,元吉和姜名瞪眼看方二。

“我是说小姐觉得这种东西好玩是问题。”方二忙多说几句话解释,“如果小姐不觉得好玩了,他送这些东西就没用了。”

姜名反应最快领会了方二的意思,也想到了关键的问题,一拍腿道:“我明白了,小姐觉得好玩是从未见过这种不值钱的东西。”

李明楼是什么人,从小到大吃的喝的用的都是珍品,连一个小玩具都出自名家材质贵重。

这种破铜烂铁土香木头对她来说还真是稀奇的东西。

“武鸦儿那边连饭都吃不饱,就会弄这些不值钱的。”姜名捻须一笑,“我们给小姐多弄些这种东西,她看多了自然就不会再看进眼里。”

的确如此,元吉和方二点点头舒展了眉头。

.....

.....

李明楼开始收到元吉姜名方二送的礼物。

自己人送的也不能算是礼物,他们只是在街上在军营在路上看到了捡到了觉得好玩的东西,就顺手给她带来了。

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陶土捏的勉强能看出来形状的猪,木头削的比例诡异的羊,能一飞就鸣叫的纸糊风筝。

楚国夫人的动作被大家盯着,元吉姜名这些人也不例外,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长史,接着知府衙门的人,街上的商人,大家都知道了楚国夫人现在喜欢用最简单的最不值钱的做出的有趣的东西。

这才是奇技。

武少夫人的门口再次被人围住,这一次不再是奇珍异宝,而是各种奇形怪状材质廉价的东西,发展到最后,不再是玩具,各种实用的工具也出现了,比如用桑皮棉线做出的杀伤力很大的弓箭,可以让人看远一些的竹筒.....

李明楼一边笑一边让元吉从中挑拣,变废为宝。

与此同时如姜名等人肯定的,李明楼没有失去理智和冷静,待姜亮刘范纵横离间的州城差不多,光州府控制下的州城兵马稳固,沂州周献率兵马集结南下,便开始了对东淮南道的收服。

战火在淮南道腾腾燃起,搅动的四周也一片纷乱,无数的民众逃亡,卫军叛军贼军横行,城镇村落都在燃烧,平整的大路弯去的山路上人烟罕见。

一人站在起伏的山丘上,搭手看向远处腾起的烟火,意味着那边有村落,但也意味着村落已经遭了劫难。

草鞋踩着被马蹄践踏枯死的春草一步一步向前,直到看到沟壕里躺着的死尸。

这是一家三口,父母幼子被一根长矛穿透紧紧钉在一起。

身边散落行李,行李已经被翻乱,只余下衣衫鞋袜,这是贼兵匪盗所为,卫军不救但也不伤害民众,叛军会抓青壮民众当丁,只有贼军匪盗不要人口只劫财。

乱世流离,哀鸿遍野。

草鞋上前一步,宽大的斗笠投下一片阴影,伸出修长白净的手将三人不瞑目的眼抚上,因为站的近僧袍沾染了血。

“阿弥陀佛。”

清朗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慈悲,一声悲悯之后,他手中的木杖落在地上一点,阔步向前。

第二十六章 和尚求佛不避世

穿过原野就看到前方的村落。

有哭声在初夏的风中传来,夹杂着血腥气。

僧人迎着风向血腥走去,阡陌小路两边农田庄稼东倒西歪零零散散,可以看出种的心不在焉,后期更没有养护,现在又被人和马蹄践踏,今年的收成是不会有了。

农田的尽头小路变成了通往村落的大路。

路面修的平整,不输于可以行兵走马大车滚滚的官道,可以想象这个村落的富裕。

大路上立着一块界碑,石料完整雕工精美,丁家庄三字古朴沧桑。

僧人停下脚,斗笠下传来一声叹息,两年前烧死了树妖,还是没能阻止大灾降临在村落。

整个大夏都乱世了,小小的村落怎能幸免。

僧人竹杖点地越过石碑走进村落,不管是砖瓦宅院还是草棚泥屋都变成了断壁残垣,一片黑焦,不时看到尸首横与其间。

僧人寻着哭声找出了十几个幸存者,大多数是年幼的孩子,被家人藏在地窖里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