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鸦儿道:“请进来吧。”

他也有些惊讶,他知道这个女人不会跟他表面上翻脸,但送礼物还真是出乎意料,不知道她会送什么呢?

门外脚步杂乱,有一大群人涌进来,比以前都多,但并没有抬着箱子什么的,而是一群半大的孩子,最大的十一二,最小的八九岁,有男孩有女孩子,他们穿着锦衣皮靴,扎玉带垂香囊,恍若金童玉女下凡。

涌进来的孩子们视线落在垂柳下最亮眼的那个年轻男人。

最小一个孩子跑到武鸦儿身前,仰着头拉着他的衣角,满眼闪闪:“爹,你比姜管家说的还好看。”

好看?武鸦儿好看吗?男人们不注意这个,忍不住看去,春日里的年轻男子眉眼如画.....

不对!这不是关键问题!

男人们打个机灵看向那个孩子,武鸦儿也看着他。

“阿孝。”一个男孩已经将这个孩子拉回来,“不要不懂规矩,见了爹爹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被唤作阿孝的孩子掩住嘴又惶恐又不安,忙退回来跟大家站一起。

大家都站在武鸦儿面前,噗通跪下,俯首大拜。

“爹爹!”他们齐声喊道,“孩儿拜见爹爹。”

满院凝滞,树上的春鸟受惊四散,柳枝飞扬,将武鸦儿的面容摇晃。

爹,爹?

第二十二章 人生大喜之事

当爹是人生大喜事之一。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久别的丈夫进门发现妻子养了别人的孩子。

这不是喜,只有惊。

今日的武鸦儿就像后者。

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的妻子,送来了十几个子女,子女还都能说能笑能跑长成。

怎么就,当爹了?

“流落到光州府有许多孤儿们,少夫人收留了其中一些。”随行来的还是姜名,憨厚得脸上满是激动,给大家传达这个好消息,“原本是留在府里养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就可以,没想到啊,孩子们都极其的能干,他们进了军营苦练武艺,短短时日已经有所成,这次还都随着援兵去了安东,武少夫人对他们喜爱不已,所以从中挑选十三人收为义子义女。”

他拿出一个厚厚的卷轴,身后两个随从接过徐徐展开一副长画。

“都督请看。”姜名伸手做请,将画上的故事介绍,“这是楚国夫人见孤儿劳作悲戚图。”

大家怔怔的跟着他所指看,长画上第一幅描绘着一段城墙,有民夫在劳作,孩子们光着脚站在原地,一个女子俯身查看他们的脚,背对众人,只看到婀娜身形。

武少夫人见到孤儿们可怜,便将他们带回了府内,接下来的图就变成了庭院,冬日的庭院孩子们散布,有的在整理花木,有的在擦拭桌椅,一个女子坐在垂纱帘后,低着头手中拿着一卷书,身后身前都站着孩童,捧着拂尘茶杯香果。

再然后到了军营,矮小的孩童们穿着宽大的兵服或者练习站立,或者行走队列,有的咬牙挺立,有的坐在地上抱头哭,气氛惶惶又紧张。

接下来便展现了各个孩童们日渐成长,或者骑马或者挥刀,或者拉弓射箭......

“爹,这是我。”

“爹爹,你看你看,我是这个。”

“爹,我现在的骑术更好了。”

跪在地上的孩童们也都涌过来挤在武鸦儿身边,七嘴八舌指着画上的人介绍自己,言语没有丝毫的拘束,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久别重逢的父子。

武鸦儿耳边声音此起彼伏,眼前手臂纷乱,只觉得本就繁杂的画作更繁杂了,便直接看向最后一幅。

最后一幅是两个女子坐在门口的廊下,一群孩子们跪在院子里叩拜,四周站着不少人,有仆从有兵将还有官吏皆含笑交谈抚掌。

武鸦儿的视线落在坐在最前方的妇人身上,母亲穿着春装,倚着凭几,脚边堆着瓜果茶酒,仔细看还有棋盘花牌,虽然是画,但却透出日常使用的痕迹,母亲的脸上绽开笑,一手抬起在示意孩子们起身。

在她身后坐着的武少夫人,廊檐上垂落的绿藤遮挡着面容,只看到轻似云霞的衣衫,若隐若现如仙如幻。

“都督,武夫人有孙武少夫人有子,光州府大贺三天。”姜名似乎还沉浸在当时的场景中,抬手擦了擦激动的眼泪,“少夫人本想留他们在身边,但念及都督孤身在外,她和夫人相伴可慰,便将孩子们送都督膝下承欢尽孝。”

围着武鸦儿的孩子们便又乱乱的喊:“爹爹,孩儿们为爹爹尽孝。”“爹爹,孩儿要跟着您练兵杀敌。”“我们助爹爹杀敌。”

被挤到四周早已经看傻眼的其他将官们被唤回神,爹爹,孩儿的入耳,忍不住咽口口水,怪事年年有,今年格外多.....

一眨眼间武鸦儿就有妻有子了。

还不是一个,大家的视线花花的一通数,十三个.....

嗯,跟随爹爹杀敌尽孝吗?一个将官看了看图,再看围住武鸦儿的孩子们,终于找到了不合理之处,站出来喊道:“等一下等一下。”

诸人都看向他。

“少夫人有心了。”将官斟酌一下语言,“十三个孩子给都督尽孝相助,练武从军这很好,但我看这画上只有九人从武。”

他的视线落在围着武鸦儿的孩子们,虽然只短短几眼,孩子们的大概性格已经有了初步的区分,其中有一个男孩子瘦小安静,跟那三个女孩子站在一起毫不违和。

这四个人在画上出现,从未舞刀弄枪。

“你们不练武吧?还有女孩子。”将官神情为难,“现在都是在打仗,都督也四处征战,你们跟在身边不方便啊。”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纷纷开口“是啊,实在太危险。”“行军中可照顾不过来你们。”“还是在少夫人身边合适。”

姜名哈哈一笑:“这四个孩子可不一般,别看一个瘦弱,三个女孩子,拿不起刀枪,但他们可厉害了。”

吹?骗?哄?四个孩子有什么可厉害的?诸人看着那四人,瘦弱的孩子依旧安静,因为被大家看,他受惊的低下头,那三个女孩子倒是落落大方。

“爹爹,小碗可厉害了。”

“爹爹,小碗是大夫,他能把受伤的兵治好。”

“谢谢,小碗能将断掉的胳膊腿也能接回来。”

“爹爹,阿妙,阿幼,阿巧跟着小碗学呢,也可厉害了。”

其他的孩子们再次围住武鸦儿七嘴八舌。

他们说的什么大家听不到了,只有一声声的爹爹,爹爹,爹爹......头疼。

“都督,这些孩子都是很好的,他们不怕吃苦一心要做出一番事业。”姜名郑重道,“少夫人相信他们跟着都督会做的更好,就将他们托付给都督了。”

说罢一礼。

那些孩子们也都退后一步,再次跪下来。

“爹爹,请留下我们吧。”

“我们一定不会让爹爹和娘亲失望。”

武鸦儿看着跪了一地的孩子们,他还能说什么?他的妻子送来的礼物,他难道能退回去?

武鸦儿一笑:“好,起来吧,都留下。”

孩子们蹭蹭的跳起来围住了武鸦儿,有的抱住他的胳膊,有的抱着他的腿,笑着喊着。

“谢谢爹爹。”

“爹爹真好。”

“爹爹和娘亲一样好。”

姜名含笑看着这一幕热泪盈眶,对身边的将官感叹:“真是其乐融融,其乐融融啊。”又问,“你们这里有没有画师?把这一幕画下来我带回去给夫人和少夫人看。”

画师是什么东西?能打仗吗?能吃吗?将官伸手按着额头,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

.......

“这些孩子们有的改了武姓,有的还保留原姓。”姜名站在厅内对武鸦儿再次详细的介绍,将这些孩子们的名册递上来。

武鸦儿翻了下,见内里有画像,籍贯来历,生辰等等。

“少夫人特意给都督准备的。”姜名笑呵呵道。

武鸦儿笑了笑放下画册:“她有心了。”

姜名道:“那我就先回去?”

武鸦儿道:“你先等一等,我写封信给她。”

姜名笑着应声是退了出去,屋子里的其他人立刻一拥而上,七嘴八舌。

“乌鸦,这叫什么事?”

“怎么送来一堆半大孩子?”

“怎么还让你带孩子呢?”

武鸦儿拍了拍画册:“这不是让我带孩子呢,这是让孩子来等着代替我了。”

代替?什么意思?诸人不解,这些孩子们怎么可能代替武鸦儿?开玩笑呢。

武鸦儿道:“因为他们是我的义子。”

有将官撇嘴:“义子怎么了?义子怎么就能代替你.....”

武鸦儿打断他,双手相握,微微一笑:“如果我死了呢?”

官职兵权原本不能论子承父业,但如今乱世一切另当别论,更何况还有现成的例子摆着。

剑南道李奉安死了,他的儿子,一个才十岁的小儿就继承了父业,成了皇帝授命的剑南道节度使。

如果武鸦儿死了,他没有亲子,但有义子。

这义子们还跟着他在军中征战,那么他的兵马由他的义子们承继也没有什么不妥。

厅内的诸人愕然又呆滞。

这,这,这.....这怎么想出来的?他们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从屋外来到屋子里席地坐着的王力此时终于说出话来。

“佩服。”他喃喃道。

第二十三章 牵绊是人和人之间

武少夫人是真的生气,大家都不怀疑这一点。

生气的人会怎么做大家能想出很多种,但谁也没想到武少夫人的做法,送来十三个义子女,等武鸦儿死了后接收兵权.....

能想出这种办法,送出这种礼物,做出这种事的女人,真是.....佩服。

大家面面相觑一刻,再次七嘴八舌。

“她怎么知道乌鸦什么时候死?”

“她不是知道,是等啊,所以送来这些小孩子。”

“让这些小孩子跟在乌鸦身边长大,让大家都知道以及接受是义子,等将来乌鸦死了,一切就顺理成章。”

“或者不是等!这些孩子亲近乌鸦,万一下手害了乌鸦呢?”

议论到这里,一群刀剑不离身踏过尸山血海的男人们毛发倒竖,一起扑到武鸦儿的桌前。

“乌鸦,不能留下这些人!”

“就算留下,也要把他们藏起来,不要接近你,不要让大家知道他们的身份。”

“这女人太可怕了,那么多世家都斗不过她。”

听着大家的劝说,武鸦儿笑了:“不要怕不要怕,大家先冷静。”

他们连凶恶的叛军都不怕,怕一个女人!不过又微微缩了缩脖子,不拿刀的捉摸不透的女人还真让人害怕。

想想这个女人做的事吧。

从一个窦县的小山贼起家,现在已经成了盘踞一方的楚国夫人了,手下有数万兵马,交好朝廷官员和领兵新将,辖内百姓拥簇,世家大族畏惧.....

“所以这么可怕的人,我们能交恶吗?”武鸦儿道,“义子是礼物不能退回的,她侍奉我娘,我养子女,这也是一笔交易。”

坐下来的诸人默然,武鸦儿不想养子女结束交易把子女退回去,但武少夫人结束交易可不会把婆母送回来.....

这笔交易本身就是不平等的,就是那女人捏着武鸦儿母亲的脖子强迫武鸦儿开始的。

所以说,这个恶人!诸人愤愤。

武鸦儿道:“你们这样想不对。”

那怎么想?大家看他。

“不要想人,要想事情的结果。”武鸦儿道,“这个人的确可怕,但这件事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子女是牵绊,牵绊的不止是我,还有她。”

他微微抿嘴,双手握住,看着桌上憨笑的蟾蜍注水。

从麟州出来,他没带什么有用的东西,这个无用的注水不占地方便随手拿来了,可以当注水可以当镇石。

“有了这些孩子,她和我的合作会更加紧密,为了这些孩子,她会希望我更好,她不会害我。”

说到这里又停顿下。

“至少现在不会。”

诸人回过神“那以后还是会啊。”“这个女人就像毒蛇,还是要防着被她咬一口。”

武鸦儿道:“想我死的人多了,想害我的人也多了,除了我娘和你们这些兄弟,没有人是应该对我好的。”

对很多人来说除了娘和兄弟,还是应该有很多亲人,但有的人没有。

在座的诸人神情有些怅然,气氛有些沉重。

武鸦儿手在桌子上拍了拍:“这件事对我的确是好事,这些子女可以承继父亲的兵马,也可以承继母亲的地盘,我原本担心她随意死在动乱里,我要接手淮南道还有些麻烦,现在有了孩子们,以后她要有什么意外,我们再接手就方便多了。”

这样吗?诸人对视一眼。

王力叹口气道:“乌鸦,那些孩子是她的人,你是不知道那些人对她的信服,真的像神仙一样。”

一声声的爹爹喊,其实根本就不会是真心。

武鸦儿笑了笑:“我不需要他们的真心,我只需要他们的人,有这个娘,为了他们的娘好,他们会在我跟前努力做好事情,没有了娘,他们的真心只能归于爹,只要喊一声爹,就是子,这对我来说当然是好事。”

那这么说还真是好事?在座的人你看我我看你。

“乌鸦,你总能把坏事变成好事。”一个将官叹口气,有敬佩有些许心酸。

人生太难,也只能自己难中求解了。

武鸦儿微微一笑,抬手拍了下蟾蜍注水,武少夫人其实也是。

被欺骗做了攻击安东的诱饵,她生气愤怒,但没有大骂也没有撕破脸,而是借着这次的理亏,送了一群孩子来,往他的兵马里伸了一只手。

认义子义女,也真亏她想的出来,武鸦儿看向那边挂着画册,王力说她不过十四五岁的,比这些孩子也大不了几岁.....

那些孩子对他一口一个爹,必然也是对她一口一个娘,想到那场面武鸦儿忍不住哈哈大笑。

“乌鸦你是真高兴啊。”其他人无奈的说道。

武鸦儿道:“当然真高兴,我武鸦儿有母有妻有子,近有喜乐远有奔头后事无忧,我们也应该大贺......传令,今天多吃一顿饭!”

可以吃三顿饭!在座的男人们扳着手指一数,顿时欢天喜地,乌鸦多了几个儿子女儿,他们能多吃一顿饭,这还真是个好事,甚至还希望乌鸦再多几个义子.....反正又不是喊他们爹,也不用他们管。

但这个喜悦没有持续多久,吃饭的时候几个男人就被一群孩子围住。

“叔叔,爹爹说让你们教我们。”

“叔叔,你的胳膊这么粗,是惯用大刀的吧?我也要用的大刀。”

“叔叔,你是斥候吗?我也想当斥候,我的马术很好。”

“叔叔,你吃的是什么?黑乎乎的,是糖糕吗?金桔姐姐说我娘吩咐了,让我五天才吃一次糖,怕坏了牙。”

五天吃一次糖怎么了,他都几年没吃糖了他骄傲了吗?男人们只觉得满耳嗡嗡满心嘈杂。

当叔叔也是麻烦啊!乌鸦呢?乌鸦呢!

......

......

武鸦儿没有去多吃一顿饭,他要省下吃饭的时间给武少夫人写信以及回个礼物。

屋子里点亮了数盏灯,相州的叛军在覆灭前烧光了粮草,其他的物资都不缺。

屋子里照的亮堂堂,武鸦儿的信写了几笔,想到什么扔在一边,拿起几根木块用刀雕起来,雕了没几下,又看向一旁的画册,灯光下长长画卷上的人闪闪晃晃,似乎活了。

画像上的女子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扔下木块和刀,走到画卷前蹲下来,将鼻头凑上去认真的看.....

以前那个女子很少出现,出现了也是全身罩着黑袍遮住了头脸,现在她的脸虽然还有意无意的遮挡看不清,但不再是黑袍拖地,而是漂亮的轻柔的春天明媚的衣裙.....

她的伤好了,她可以见人了,王力说,她像一个仙人般美丽。

武鸦儿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的点在画卷屋檐垂下的绿藤上,似乎要掀起它们。

世上有这样一个人儿呢。

第二十四章 辞别归来

姜名背着包袱来军营。

相州城可以说都是军营。

先前被安康山叛军占据时杀了官员和一半的民众,占据时征丁民夫又消耗了一批民众,武鸦儿率军攻打时剩下的妇孺老幼被叛军当牛羊盾牌牺牲。

振武军掌控相州,虽然不伤害民众,但不会养着他们,更不会像武少夫人那样吸引流民来养城。

对于振武军来说,最主要的任务是征战。

幸存的民众跋涉离开了相州,向远处的麟州,近处的漠北山西散去,期望在这乱世里能活下去。

街上到处奔走的都是兵马,城外驻扎的军营一片一片,安康山的叛军虽然退了,但大家还在僵持中,大大小小的对战不时的发生,都在等待对方出现懈怠,收复失地或者再得城池。